03/ 須信從來錯
蘇東坡剛到杭州的時候,一下子陶醉在杭州的美麗之中,生發(fā)出“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xiāng)無此好湖山”這樣的感嘆,杭州讓他想起了家,而家應(yīng)該在哪里呢?好像不在自己的故鄉(xiāng),因為他不會再回去了,那么有著美好湖山的杭州是家嗎?蘇東坡沒有明說,只是說自己前生就是杭州人。既然前生是杭州人,那道理上杭州就應(yīng)該是家,來了就是回家,不用走了。
但是,身不由己。1074 年 9 月,朝廷任命蘇東坡為密州知州,必須離開杭州。就在去密州的前夕,他遇到了楊元素,一個蜀地老鄉(xiāng),一下子激起他對于故鄉(xiāng)的想念,甚至覺得自己當(dāng)年離開眉州,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從“我本無家更安往”到“須信從來錯”,雖然都是漂泊感,但內(nèi)涵發(fā)生了變化,已經(jīng)不僅僅是總在旅途的那種不安定感,而是對于自己的人生道路產(chǎn)生了疑惑。假如當(dāng)初一直留在自己的故鄉(xiāng),會怎么樣呢?
楊繪,字元素,所以也叫楊元素。這個人的名和字印證了孔子說過的一句話:繪事后素。先有白色的底子,也就是先要有良好的質(zhì)地,才有繪畫,才能畫出好的畫。
后來蘇東坡在常州又遇楊繪,是旅途中的擦肩而過,留下了一首詞:
醉落魄·席上呈元素
分?jǐn)y如昨。人生到處萍漂泊。偶然相聚還離索。多病多愁,須信從來錯。
尊前一笑休辭卻。天涯同是傷淪落。故山猶負平生約。西望峨嵋,長羨歸飛鶴。
“分?jǐn)y如昨”,分?jǐn)y,即分別。不久前我還在汴京,因為要去杭州做通判,于是和包括楊繪在內(nèi)的朋友們一起飲酒告別,這些事好像發(fā)生在昨天。想不到現(xiàn)在我又要去密州,而你楊繪卻要去杭州。
“人生到處萍漂泊”,人的一生到處走來走去,像浮萍一樣漂泊?!芭既幌嗑圻€離索”,偶然遇到了,馬上又要分開。“多病多愁,須信從來錯”,這樣為了當(dāng)官,到處浮游,多病多愁,實在得不償失,應(yīng)該是從一開始就錯了,一開始我們就不應(yīng)該離開故鄉(xiāng)。但已經(jīng)錯了,又能怎么樣呢?“尊前一笑休辭卻”,就不要推辭喝酒取樂了。
“天涯同是傷淪落”,我們兩個都淪落在異鄉(xiāng)?!肮噬姜q負平生約”,回歸故鄉(xiāng)的約定,至今不能踐約?!拔魍脶?,長羨歸飛鶴”,向西望著故鄉(xiāng)峨眉山,期盼著能夠回去。丁令威這樣成仙的人,還會回到故鄉(xiāng),何況我們呢?
在寫這首詞之前,蘇東坡和楊繪在杭州還有過一次聚會,他寫下一首《南鄉(xiāng)子·和楊元素時移守密州》,里面說:“何日功成名遂了,還鄉(xiāng),醉笑陪公三萬場?!笔裁磿r候功成名就了,我們一起回到故鄉(xiāng),我要陪你大醉三萬場。
故鄉(xiāng)眉州,仍然是蘇東坡可以歸去的寄托。但這首詞最耐人尋味的不是這種天涯淪落思故鄉(xiāng)的情懷,而是暗暗隱藏著一種懷疑,“多病多愁,須信從來錯”。是不是一開始就錯了?還記不記得年輕時的蘇東坡,勉勵朋友和自己不要安于故鄉(xiāng)這個小地方,而是要到外面去,到京城去,到舞臺的中央去……但現(xiàn)在,他開始懷疑當(dāng)初的選擇是不是錯了。
這種懷疑,其實早已出現(xiàn)。1066 年,蘇洵去世,蘇東坡護送父親的靈柩回眉州,路過泗州的龜山,1071 年蘇東坡從京城去杭州途中,再次路過了泗州的龜山。一晃五年過去了,蘇東坡寫了一首《龜山》,首聯(lián)“我生飄蕩去何求,再過龜山歲五周”,我這一生要飄蕩到哪兒去呢?再次經(jīng)過龜山,已經(jīng)五年過去了。頷聯(lián)“身行萬里半天下,僧臥一庵初白頭”,這五年我在眉州和汴京之間來回奔波,幾乎走遍半個中國,而廟里的師父安安靜靜在廟里,頭發(fā)開始白了。
黃庭堅讀到這一句,認為“初白頭”是筆誤,應(yīng)該是“初日頭”,這樣才能和上一句的“半天下”對仗。有人就去問蘇東坡本人,蘇東坡回答他寫的是“初白頭”,但要是黃庭堅非要改作“初日頭”,那也無可奈何。不管是“初日頭”,還是“初白頭”,和“身行萬里半天下”都形成了對比,前者是靜態(tài)中時間流逝,后者是動態(tài)中時間流逝?!俺跞疹^”,天天曬太陽。和尚就是待在同一個廟里,每天就是曬曬太陽,打打坐,而蘇東坡為了謀求事業(yè),到處奔波。這樣的對比之中,隱隱地藏著一個問題:到底誰過得更好呢?
延伸開來,有人一直待在眉州,安安穩(wěn)穩(wěn)過小日子,有人一直在外面努力奮斗獲取功名,誰比誰更幸福呢?有人一輩子待在一個單位,做同一種工作,有人不斷跳槽,不斷換工作,到底誰比誰幸福呢?往往是圍城里的人想要出來,圍城外的人想要進去。漂泊的人羨慕安定的人歲月靜好,而安定的人又羨慕漂泊的人生活多姿多彩。
在“人生到處萍漂泊”的感嘆中,蘇東坡對于自己所走的道路產(chǎn)生了懷疑。是不是走錯路了?后來蘇轍在一首詩中把蘇東坡的“須信從來錯”表達得更加清晰:“目斷家山空記路,手披禪冊漸忘情。功名久已知前錯,婚嫁猶須畢此生。”(《次韻子瞻與安節(jié)夜坐三首》)大意是故鄉(xiāng)已經(jīng)回不去了,只能靠參禪來緩解痛苦的情緒,走上了一條追求功名的不歸路,這是一個錯誤的選擇。
因為覺得一開始就錯了,就更加強化了漂泊的感覺,不知道自己的家到底在哪里,不知道自己到底應(yīng)該在哪里安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