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多漂泊，如何安定？
第一章

01/人生到處知何似？

蘇東坡于 1037 年 1 月 8 日出生在眉州（今四川眉山）。他是一個典型的小鎮(zhèn)青年，也可以說是農(nóng)家子弟，而且是偏遠地區(qū)的小鎮(zhèn)青年或農(nóng)家子弟。他的原籍在河北欒城，但蘇家在眉州已經(jīng)延續(xù)了好幾代。唐朝時期，有一個叫蘇味道的人，到眉州做刺史，在他去世后，他的一個兒子留在了眉州，這個人就是蘇家的曾祖。蘇家在眉州有田地，也經(jīng)商，是地方上有一定名望的家族，但一直淡泊名利、勤儉節(jié)約，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

但到了蘇東坡的父輩，平淡的日子發(fā)生了變化，蘇家子弟有了想出去的念頭。就像我們今天一樣，一旦我們想要離開家鄉(xiāng)去上大學(xué)或工作，甚至想出國去留學(xué)、移民，這就意味著我們的人生脫離了原來的軌道，走上了一條全新的路。蘇東坡的伯父蘇渙，在1024 年考上了進士，是蘇家第一個走出眉州的人，當(dāng)時在整個蜀地都很轟動，也帶動了蜀地的年輕人考科舉的熱情。

蘇東坡的父親蘇洵 25 歲的時候，也決定要通過科舉考取功名。雖然科考不是很順利，但他想要離開眉州的決心一直很堅決。他在一首詩里表達了這樣的意思：蜀地雖然富裕，過過小日子還可以，但是，后代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會變得粗鄙愚昧；而河南嵩山一帶山清水秀，人文氣息濃厚，又是政治中心，是定居的好地方。因為自己科考不順利，年齡也大了，蘇洵就把希望寄托在了兩個兒子身上。

也許是受父親的影響，蘇東坡青年時代也有想要離開家鄉(xiāng)的意愿。彼時，他有一個朋友要去京城，他寫了一首詩為這位朋友送行。詩里勉勵他的朋友，生活需要廣闊的天地，首先就是要走出去。他還用了一個形象的比喻，山間石溪里的鯉魚，偶然遇上赤日沸水的天氣，而溪流里全部是密密麻麻的石頭，找不到可以鉆的隙縫，就會陷于窘迫，如涸轍之鮒。所以，一定要躍出小溪，去大江大海，不要做浮沉淺水的群蛙。

1056 年 3 月，蘇洵帶著蘇東坡和蘇轍，前往汴京參加開封府試。這是蘇東坡一生中第一個重要的節(jié)點，在這個節(jié)點上，他走出蜀地，開始了士大夫生涯的第一步。蘇東坡和父親、弟弟三個人從蜀地一路奔赴京城，走了兩個多月，快到河南澠池的時候，騎的兩匹馬死掉了，只好換騎一頭瘸了腿的驢子。當(dāng)時奉閑法師在附近一座寺廟當(dāng)住持，熱情接待了他們。蘇東坡兄弟在廟里的墻壁上題了詩。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旅途中發(fā)生的事，會成為一種難忘的記憶。

到了京城以后，他們首先參加了開封府試，均名列前茅。尤其是 1057 年，歐陽修主持的禮部考試，蘇家兩兄弟同科進士及第，一時之間名揚天下。蘇東坡那篇《刑賞忠厚之至論》受到歐陽修的欣賞，一時之間使其進入了權(quán)力和文化的核心圈子。1061 年，蘇東坡、蘇轍兄弟二人參加了制科考試，蘇東坡寫了《進策》《進論》各二十五篇，最終，蘇東坡被取為第三等。制科分五等，第一、二等為虛設(shè)，實際上第三等為最高等。蘇東坡是北宋有制科考試以來第二個被取為第三等的考生，蘇轍入第四等。

1061 年，朝廷任命蘇東坡為大理評事，簽書鳳翔府節(jié)度判官廳公事。這是他的第一份工作，是職業(yè)生涯的開始。1061 年 11 月，蘇東坡去鳳翔任職。蘇轍為他送行，一直送到鄭州。蘇東坡繼續(xù)往前走，又到了澠池，就是四年前他們經(jīng)過的地方。那個寺廟還在，但奉閑法師已經(jīng)去世了，遺體葬在寺廟后院的一座塔里面。而四年前他們在墻壁上題的詩，已經(jīng)看不見了。

到鳳翔后，蘇東坡收到弟弟寄來的一首詩《懷澠池寄子瞻兄》，馬上就和了一首《和子由澠池懷舊》：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fù)計東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

這首詩第一句就出手不凡?！叭松教幹嗡啤保说囊簧偸撬奶幤吹降紫袷裁茨?？蘇東坡當(dāng)時 20 歲出頭，只是在眉州和汴京之間有過兩次來回，第一次是 1056 年經(jīng)過澠池那一次，第二次是1058 年母親去世回眉州奔喪，然后在 1060 年回到汴京。就是這兩次來回，蘇東坡卻敏銳地感受到了人生的漂泊，好像總是在走來走去。

人的漂泊像什么呢？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不同凡響的比喻，“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就像飛翔的鳥兒剛踏在雪泥上，然后又飛走了。這是年輕的蘇東坡對于人生的第一次描述。鴻，是一種鳥，在季節(jié)的流轉(zhuǎn)里飛來飛去。詩經(jīng)里有一首詩叫《鴻雁》：“鴻雁于飛，肅肅其羽。”鴻雁翩翩飛在空中，扇動著翅膀嗖嗖地發(fā)出響聲。《易經(jīng)》里有一句話：“鴻漸于干。”按次序逐步往前走，后來比喻進入仕途。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fù)計東西。”鳥兒偶然停留在雪地上，會留下痕跡，然后又飛走了，不知道是往東還是往西。人也是一樣，偶然來到了這個地方，停留了一段時間，馬上又要離開，不知道會去哪里。

“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崩仙虾蜕?，就是奉閑法師已經(jīng)去世了，塔還是新的，說明去世不久。墻壁不知道什么原因壞掉了，以前題寫的詩歌也看不到了。

“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边€記得那次艱難的旅途嗎？道路崎嶇，人很困乏，跛腳的驢子發(fā)出嘶鳴。

首聯(lián)和頷聯(lián)寫出對于人生的感觸，頸聯(lián)和尾聯(lián)寫出重游舊地的心理感受。好像有點悲觀，但細細品味，又暗藏著一絲溫暖與豪邁。

為什么會這樣呢？

首先，是因為“飛鴻踏雪泥”這個比喻很特別。我們經(jīng)常用夢來比喻人生，也會用驛站來比喻人生。蘇東坡后來的詩詞里用過這樣的比喻，比如“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如逆旅”等。夢的比喻，給人更多的是虛幻感；驛站的比喻，給人更多的是過客感。飛鴻踏雪泥，是一系列動作，雖然也有虛幻感和過客感，但是又有鳥兒飛翔的動作，還有留下痕跡的意象，沖淡了感傷和悲觀。

人生的一切努力，一切追索，都濃縮在“飛鴻踏雪泥”這樣一個姿態(tài)里了。

其次，在最后的問句里，蘇東坡說，還記不記得從前我們一起走過的崎嶇的漫長道路？還記得一路上的艱辛嗎？雖然是一個問句，但充滿了肯定的意蘊。人生像飛鴻踏雪泥，留下的痕跡都會消失。雖然人生的旅途非常艱難，但是，這一切都成了我們兄弟共同的回憶。我們共同的記憶，消解了人生的艱難。

年輕的蘇東坡在他事業(yè)剛剛起步的時候，在他被認為是少年得志的時候，卻體會到了人生的虛無感和漂泊感，好像預(yù)示了他一生的經(jīng)歷：一直無法安頓下來，一直在漂泊。同時，他又以飛鳥的形象，暗暗傳遞了一種向上的力量，并且以記憶以及兄弟之情治愈了這種虛無，流露出一絲溫暖。

這首詩的微妙之處在于，既有對于前途的感傷，但感傷里又隱隱地有一種豪邁；既有時間的風(fēng)霜，讓人感到寒冷，但寒冷里又有親情的溫暖。悲觀和樂觀，奇妙地交織在一起，構(gòu)成了蘇東坡式的達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