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命運的紫羅蘭
——關(guān)于命運的隨想
命運。
我們常常想到這個字眼。
但我們往往是朦朦朧朧地那么一想。
朦朦朧朧,只滋生出一些情緒,諸如怨艾,沮喪,或所謂“淡淡的哀愁”。
讓我們廓清薄紗般的朦朧思緒,做些澄明的理性思考。
我們要努力地認知命運。
命是命。運是運。
命與運固然如骨肉之不可剝離,然而倘作理性研究,如醫(yī)學上的生理解剖,則需先就骨論骨,就肉論肉。
何謂命?
命是那些非我們自己抉擇而來的先天因素。
為什么我或你生下來就是這樣的性別?
為什么我或你有著現(xiàn)在這樣的生父和生母?憑什么我或你得由他們一方的精子同另一方的卵子相結(jié)合,從而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細胞分裂,而形成胚胎,成為帶有胎盤的胎兒,后來又脫出母親的子宮而成為一個獨立的生命?我和你為什么不是另外的一個父親和另外的一個母親結(jié)合而成的生靈?
為什么我或你有著現(xiàn)在這樣的與別人不同的面貌?即或我們是雙胞胎或三胞胎中的一個,外人看去我們與同胎落生的兄弟姊妹“何其相似乃爾”,但我們自己很清楚,歸根結(jié)蒂我們還是有著與任何一個他人不盡相同的自我面目。固然遺傳學解釋了我們的面目,說那是有著父親和母親的遺傳基因在起作用,我們或者有點像父親,或者有點像母親,或者竟更像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以至于更像某個近親、遠親,然而攬鏡自視吧,我們到頭來還是有一個自己的、獨一無二的外貌,不管我們喜歡不喜歡,也不管別人喜歡不喜歡,我們竟有著如此面貌,這是由誰暗中規(guī)定的呢?
我們落生的時間,又為什么偏偏是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那一時辰?聽說唐朝是中國最強盛的時代,我們?yōu)槭裁礇]生在唐朝?又聽說21世紀中期我們國家將整體達到小康的水平,我們又為何不等到那時候再落生?或許你更向往于烽火歲月的殊死戰(zhàn)斗,然而你又并未生在抗日戰(zhàn)爭之前并能恰好在青壯年時投入反法西斯的戰(zhàn)斗;或許我更向往于在20世紀初投入“五四運動”成為新文化運動中的弄潮兒,然而我卻偏沒趕上那個時代。我們顯然不能再重新安排一次落生的時間,我們必須在一張又一張的表格中反復填寫同一個出生時間。
我們又為什么偏偏落生在我們無法事先擇定的地方?我和你為什么偏屬于這一個種族,這一個國家,有著這樣的籍貫?
這就是命。
也有人向命挑戰(zhàn)。
西方國家有那樣的人,他們出于對原有性別的不滿,找醫(yī)生做變性手術(shù),改變自己的性別,也有人出于對自己相貌的不滿,做整容手術(shù),使“面目全非”。這也許真的改變了他們某些命定的因素。但畢竟改變不了他們的種族、血型、氣質(zhì)、年齡、籍貫。
當然也有人用偽造歷史、隱瞞年齡、改認父母、謊報種族(當然只能往與自己膚色發(fā)色瞳仁色相接近的種族上去靠)等等方式企圖使“我”消弭而以“新我”存活于世,但在游戲人間之余,清夜捫心,他恐怕也不能不自問:我究竟是誰?而他的答案恐怕也只有一個:他到底還是某一男子的精子和某一女子的卵子的特有結(jié)合,并于某年某月某日某時生于某國某地某處的一個獨特的生命,在種種偽裝和矯飾之下,赤條條的他還是那個“原他”。
命由天定。這不是唯心恰是唯物。
這也無所謂消極,更無所謂悲觀。
曾見到一位矮個子女士,我很驚訝于她穿著一雙平底鞋,當我問她為什么不穿高跟鞋時,她爽朗地說:“我喜歡自己的身高,因為這是一個我自然具有的高度,我不想掩飾自己的這一自然狀態(tài),并且,我還以自己的這種自然狀態(tài)而自豪?!?/p>
又曾見到一位肥碩的中年男子,當我問及他為什么不采取減肥措施時,他認真地對我解釋說:“人體型的肥瘦歸根結(jié)底是由遺傳基因派定的,我父母都是胖子,所以我天生肥胖,而我沒有必要去人為減肥;倘若我是后天突然胖起來的,并且有種種不適,那或許還有減肥的必要……不錯,熟人給我取了個綽號叫‘肥男’,我坦然地接受,我確實是個地道的‘肥男’嘛!”
這二位都對非自我抉擇而形成的先天狀況持坦然的接受態(tài)度,甚至于產(chǎn)生一種自豪感。我以為這是對“命”的正確態(tài)度。你以為如何呢?
“我長得多難看?。 币晃皇煜さ墓媚锵蛭彝侣缎那?,“見到比我長得漂亮的同輩人,我就總覺得無地自容?!?/p>
我不想向她彈唱“重要的是心靈美而不是外貌美”之類的調(diào)調(diào),還是契訶夫說得好:“人的一切都應是美好的,心靈,面貌,衣裳,思想。”
我也不想教她逃避現(xiàn)實:“你其實并不難看?!庇质瞧踉X夫,他劇中一位女子對另一位女子說:“你的頭發(fā)真美?!绷硪晃痪皖I(lǐng)悟地說:“當一個姑娘長得不美時,人們才會夸贊她的頭發(fā)。”我熟悉的這位姑娘確實長得難看。難看就是難看,難看是天生的。她把心靈修煉得再美,也終歸成不了漂亮姑娘。
我勸她坦率地承認自己的相貌。這承認分兩個層面:一、自己確實不好看。二、別人確實比自己漂亮。第二個層面很重要,否則,就容易陷入“阿Q主義”:“我難看,哼,你比我更難看!”或“壞蛋才好看哩!漂亮的沒好貨!”承認了自己難看以后,卻還要:一、按自己的實際情況打扮自己,使自己整潔、自然;二、以審美的態(tài)度對待比自己漂亮的人。
過了一段時間,我再見到她,她的相貌依然不好看,但她充滿了自尊和自信?!疤焐也谋赜杏谩!彼⑿χ嬖V我,她在做自己喜歡的事,生活得很暢快。
她不向“命”抗爭,她順“命”生活下去,她是對的。
也有另外的例子。美國有位先天腦畸形的人,他五六十年來一直口眼歪斜,發(fā)音不清,半身不遂,是個地道的殘疾人,然而他不向“命”低頭,他學會了運用打字機,他漸漸能用打字機上的句號、逗號、嘆號、問號、刪節(jié)號、括號、花號和其他符號耐心地打成繪畫作品,開始是模仿現(xiàn)成的圖畫和照片,后來是寫生,再后來是根據(jù)想象創(chuàng)作獨特的畫幅,結(jié)果他成了一位名人,連白宮走廊上也掛了他的畫。他可謂向“命”挑戰(zhàn)而獲得成功的一位英雄。
但切勿用這類特例來激勵聾啞人去奮斗而成為歌唱家,無腿畸形人去奮斗而成為世界短跑冠軍,長相實在難看的姑娘去爭取在選美賽中奪魁。上述那位殘疾畫家,仔細想來,與其說他是與“命”抗爭,不如說他是在“命”所規(guī)定的范疇之中求了一個最大值,他沒有選擇去做一個核物理學家、一位芭蕾舞演員或一支軍隊的統(tǒng)帥,他也沒有勉強自己去用常規(guī)的方式繪畫,因為他的手根本不能握筆;他其實還是順著“命”所賦予他的條件,去開掘?qū)嶋H的可能性,他艱苦地學會了操縱經(jīng)過改裝的打字機,使可能變?yōu)榱爽F(xiàn)實,他因而成功。
對于“命”即那些先天的、非我們抉擇而在我們生命一開始便形成的因素,我們應當心平氣和。
比如我和你,我們都是中國人,都是黃皮膚,黑頭發(fā),不管我們現(xiàn)在生活在哪里,持有什么樣的護照,在另外一些人眼里,比如在金發(fā)碧眼的西方人眼里,我們總還是東方人中的一種,我們的大背景,是一個曾有過燦爛的文明但眼下相對而言經(jīng)濟還不夠發(fā)達、整體受教育程度不夠充分的民族,對于這些不可更改的因素,我們既不自卑,也不必自傲,我們應當非常坦然。我,你,我們就是這樣。作為一個個體,我們從實際情況出發(fā)。
“生不逢時”是最無謂的感嘆。我們沒有生在漢唐盛世,我們也沒有生在“五胡十六國”的亂世,這既不值得惋惜也不值得喟嘆。我們比那些年老的人小許多,我們又比那些才落生的人大許多,這也都沒什么好慶幸或羨慕的。我就是我。你就是你。我們就生在某一個特定的時候。那就是我們的生日。坦然地接受這個既成事實。既然我們落生在這個時代,趕上了這個階段,迎接著眼前的時光,那就讓我們好好地對待這條“命”。
為我們的生命,要好好生活。
要好好生活。
但生活不容易。
確實不容易。
這就引出了與“命”相連的“運”。
“運”是什么?
“運”不消說是一種流動、變易的東西。
對于“命”,如上所述,我們幾乎無法抉擇,即使有個別人后來動“變性手術(shù)”而改變了“命”,一個重要的因素——性別,那也是他那條“命”形成以后做成的事,畢竟他不能在落生前自我決定性別。
然而“運”,就難說了。
“運”也有無從抉擇的一面。比如我們面臨的時代,所處的地域,這期間所發(fā)生的重大事件,如自然界的地震,人世間的戰(zhàn)亂,科技上的劃時代變革,文化上的主導潮流,我們就往往很難加以預測,進行預防,或加以回避,與之抗拒。比如1976年唐山大地震時,在那一瞬間人就無法抉擇生死;再比如科學已經(jīng)充分證明了吞食丹砂不但不能成仙,無異于自殺以后,我們即使仍想尋覓長生之道,也不會再做服食丹砂的抉擇;還比如當商業(yè)廣告不但出現(xiàn)在西方世界也出現(xiàn)在我們這樣的國家,不僅出現(xiàn)在電視上報紙上雜志上,也出現(xiàn)在街頭巷尾,出現(xiàn)在運動場和歌舞晚會場上,甚至出現(xiàn)在公路旁、鄉(xiāng)村屋宇的墻壁上時,我們做出一個“凡有商業(yè)廣告的地方我一概不去,凡商業(yè)廣告我都不讓它人眼”的抉擇時,實現(xiàn)起來該有多么困難!
不過,“運”畢竟不同于“命”?!斑\”有其可駕馭、可借光、可回避、可進擊的一面,而且這恐怕是其更主要的一面。
對于“命”,我主張心平氣和,徹底地心平氣和。
對于“運”,我卻主張心潮起伏。
心潮起伏。起,就是迎上去,熱烈響應或者奮然抗爭;伏,就是避過去,冷靜回旋或斷然割舍。
“命”可以作定量定性分析。比如,性別、出生年月日時、籍貫、父母姓名、年齡、民族、血型、指紋、相貌(一寸至二寸免冠正面照),成人后的身高、膚色、發(fā)色、瞳仁顏色、牙齒狀況,等等。
“運”卻往往難以作定量定性分析。
時代、社會、群體,這三者或許還可做出一些定量定性分析。
災變、突變、機遇,這就很難做出定量定性分析了,特別是在來到之前,而預測往往又是困難的,即便有所預測也是很難測準的。
“運”常被我們說成“運氣”。
沒有人把“命”說成“命氣”。要用兩個字,就說“生命”?!懊笔巧鷣碜杂械?。
“運”卻猶如一股氣流。它從何而來,朝何而去,我們或者弄不懂,或者自以為弄懂了而其實未懂,或者真弄懂了而又駕馭不住,或者雖然駕馭住了卻又被新的氣流所干擾而終于失控,一旦失控,我們便會感嘆:“唉,運氣不好?!?/p>
“運”又常被我們說成“時運”。
沒有“時命”的說法。誠然,我們的體重、腰圍、體溫、血壓、內(nèi)臟狀況和外在面貌等因素都可能在隨時間而變化,但我們的性別、血型、指紋、氣質(zhì)等等方面卻無法改變。無論時間如何流逝,直至我們從活體變成死尸,許多“命”中的因素是恒定不變的。
“運”卻隨時而變?!斑\”是外在的東西?!笆旰訓|,十年河西”,“人間正道是滄?!保皝y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人不能第二次進入同一條河流”,“此一時也,彼一時也”,“明日黃花”,“隨風而去”……這些中外古今無論是悲愴的還是歡樂的,也無論是正面的還是負面的感喟和概括,都證明著“運”有“時”,也有“勢”,所以有“時運”之稱,也有“運勢”之說。
從大的方面把握“時運”和“運勢”當然重要。認清時代,看準潮流,自覺地站到進步的一面,正義的一邊,這當然是關(guān)鍵中的關(guān)鍵。然而還有中等方面和小的方面。中等方面,如自己所處的具體社區(qū)、具體機構(gòu)、具體群體、具體環(huán)境、具體氛圍,如何處理好適應于自己同這些方方面面的關(guān)系,特別是自己同群體同他人的關(guān)系,就實非易事。小的方面,如邂逅、偶興、不經(jīng)意的潛在危險、交臂而來的機會,等等,抓住它也許就是一個良性轉(zhuǎn)機,失去它也許就是一個終生的遺憾,或者遇而爆發(fā)便是一個巨大的災難,躲過它去則就是萬分地幸運,都實難把握。
西方人,特別是受基督教文化浸潤的西方人,似乎在承認上帝給了自己及他人生命的前提下,比較灑脫地對待“運”,他們常常主動地去“試試自己的運氣”,敢于冒險,比如去攀登沒人登過的高峰,只身橫渡大西洋,從陡峭的懸崖上往下跳傘,嘗試創(chuàng)造一種在我們看來是怪誕的“世界紀錄”而進入到“吉尼斯世界紀錄大全”;他們甚至在本已滿好的狀態(tài)下,仍不惜拋棄已有的而去尋求更新的,主要還不是尋求更新的東西,而是尋求新的刺激,新的體驗,他們不太在乎別人怎樣看待自己,他們主要依靠社會契約即法律來協(xié)調(diào)自己與他人的關(guān)系;他們的這種進取性一度構(gòu)成了對東方民族和“新大陸”土著居民的侵略,所以他們的“運氣觀”中確含有一種強悍的侵略性和攻擊性。
東方人,又特別是我們中國人,在“儒、道、釋”熔為一爐的傳統(tǒng)文化熏陶下,我們認定“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因此我們崇拜祖先,提倡孝悌,重視人際關(guān)系和社會秩序,我們要求個人盡量擺脫主動駕馭“運氣”的欲望,我們肯定“知足常樂”,發(fā)生人際糾紛時我們寧愿“私了”而嫌厭“對簿公堂”;我們這種謙遜謹慎在面對外部世界時變?yōu)榱梭@人地好客,我們總是“外賓優(yōu)先”,我們絕不具有侵略性和攻擊性,我們的每一個個體都樂于承認:“我與群體共命運。”其實“命”是因人而異的,我們表達的意思準確解釋起來便是“我們要共命運”。所以我們有句俗話叫“大河漲水小河滿”。我們并不是不知道只有小河水流充裕時,大河才不會枯涸,然而那方面的自然現(xiàn)象引不起我們形而上的升華樂趣。
我們不必就東西方的不同文化模式作孰優(yōu)孰劣的無益思索。既已形成的東西,就都有其成型的道理。
好在現(xiàn)在世界已變得越來越小。已無新大陸可供發(fā)現(xiàn)。連南極冰層下那土地也已測量清楚,連大洋中時隱時現(xiàn)的珊瑚島也已記錄在案。已有“地球村”的說法。東方人、西方人,不過是“地球村”中“雞犬相聞”的村民而已。
東西方文化已開始撞擊、交融、組合、重構(gòu),對“命”的看法和態(tài)度,對“運”的看法和態(tài)度,越是新的一代,無論東方還是西方,相似點或共同點似乎就越多。
你挺有意思——今天的人類。
“命”與“運”相互運作時,就構(gòu)成了所謂的“命運”。聽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我們最難忘記那“命運敲門的聲音”。單是“命”已難探究,因為“命”即使在最平靜的時空中它也有個生老病死的發(fā)展過程,非靜止、凝固的東西;“運”就更難把握了,幾乎無時無刻不在變化,而且充滿了突變,也就是說,構(gòu)成“運勢”的因素中充滿了不穩(wěn)定因素、測不準因素,“命”加上“運”,而且互融互動,那就難怪有人驚呼“神秘”了。
這種神秘感是宗教產(chǎn)生的根源。自古到今歷久未衰的占卜術(shù),其立足點也在于許許多多世人對自我命運的神秘感。對命運的神秘想取捷徑而獲得詮釋,于是去求助于占卜、看手相、看面相。用生辰八字推算命定因素和運勢走向。占星相,勘風水,論陰陽五行。比較高深的是演“易”,從《河圖》、《洛書》到太極圖,到先天八卦、后天八卦,進而到八八六十四卦到一萬一千五百二十策;又從被動地由人推算到自動地投入,從而又篤信氣功,努力開掘自己的潛能異能,行小周天、大周天,做動功和靜功,接受“宇宙語”治療并終于自動發(fā)出“宇宙語”,達到“天人合一”,獲得最徹底的超越感即超脫感。
我們既不必充分地肯定這一切,也不必徹底地否定這一切。實際上你想充分地肯定也肯定不了,總有強有力的人物站出來給予有根有據(jù)的批駁揭偽。而你想徹底地否定也否定不了,也總有強有力的人物包括最受尊崇的大科學家站出來提供有根有據(jù)的實驗報告和理論推測。
你和我都不必卷入有關(guān)的論爭。然而你和我都應當承認,“命運”確有其神秘的一面。
無論是人類還是個人,面對神秘的命運,都應現(xiàn)出一個微笑,就像1505年意大利佛羅倫薩的列奧納多·達·芬奇繪制的那個“蒙娜·麗莎”所現(xiàn)出的微笑一樣。
那是永恒的微笑。
你看過列奧納多·達·芬奇的那幅《蒙娜·麗莎》嗎?
當然。那還用問。
然而,你看得仔細嗎?
據(jù)說,早有人指出過,畫上的那位婦人——傳說是當時佛羅倫薩城里皮貨呢絨商喬貢達的夫人——實在算不上多么美麗的婦人,你把列奧納多·達·芬奇別的畫也看看,他畫的《拈花圣母》、《巖間圣母》、《麗達》等作品里的女性形象,就遠比這《蒙娜·麗莎》更豐滿、更艷麗,然而《蒙娜·麗莎》卻成了一幅最成功的作品,不僅在列奧納多·達·芬奇?zhèn)€人創(chuàng)作中是名列第一位的代表作,也可以說是整個意大利文藝復興運動中最杰出的代表作,盡管它只有77厘米高55厘米寬,在現(xiàn)在存放它的法國巴黎盧浮宮中屬于上千幅油畫中較小的一幅,然而它卻成了盧浮宮最可自豪的一幅藏品。
再仔細地看看吧。畫上的蒙娜·麗莎難說是一個完美的形象。她的眼睛還不夠大,更不夠嫵媚,特別是下眼皮,線條太方直而且淚囊太顯。別的不多說了。就算她美,那也是有缺陷有遺憾的美。
然而她實在耐看。耐看就是經(jīng)得起審美。經(jīng)得起幾百年觀賞者的審美,為一代又一代的人們所贊賞,你說她美不美?
這就給了我們一個啟示:不必完美。因為實際上不可能完美。因而不要去追求完美。
要追求美,但不要追求完美。這也應是你和我對待命運的態(tài)度。
附近居民樓里有一個上高中的姑娘自殺了,因為她有一門功課沒有考好。僅僅一門,而且僅僅是頭一回,并且并非不及格。然而她的心靈承受不住,因為她一貫在班上拔尖兒,從小學到中學,她考試幾乎永遠第一。誰知“天有不測風云”,偏這回有一門考了個68分,她在追求完美而竟不能完美的現(xiàn)實面前,“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溘然而逝。
這當然是一個極端的、近乎怪誕的例子。可是我們心靈中、行為中的這類“自殺行徑”難道次數(shù)還少嗎?
本來我可以堅持把電視里的《跟我學》學到底,既不是因為實在沒有時間,也并沒有誰對我諷刺打擊拉我后腿,只是由于一兩次的耽擱使我有點跟不上,而且更由于感到比同時起步者落了后,不完美了,因而干脆放棄。
本來你不必把??思{的《喧囂與騷動》從頭讀到尾,因為你并非搞文學研究的,也并非要借鑒這部作品以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只是因為你聽到那么多朋友向你談到??思{如何了不起、這部小說又在文學史上如何有地位,因此你感到有一種心理壓力,仿佛你不花工夫恭讀這部著作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就不完美了,于是你硬著頭皮一頁頁逐行逐字地讀下去,終于讀完,卻無大收獲,為此你還耽擱了幾樁該抓緊做下去的事。
這當然又是一些太小的,似乎無足輕重的例子。
大一些的例子我們可以在心中默默地檢出,并默默地自省。
我們有時總想同周圍所有的人都搞好關(guān)系。有人說,中國儒家講“仁”,“仁”就是二人,即中國的傳統(tǒng)倫理觀念就是搞好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人際關(guān)系協(xié)調(diào)了,便達到“仁”的境界了。其實西方人也講人際關(guān)系。《圣經(jīng)》里說,有人打你的右臉,你就把左臉也送過去。你看,也是“和為貴”,講和平,重感化,這同中國的“仁”應是相通的。認為西方人就是絕對的獨來獨往,絕對的個人主義,絕對的爾虞我詐,不重視搞好人際關(guān)系,至少是夸張了。現(xiàn)代社會,個體已幾乎無法隱居,跨國公司和集團化趨勢使每一個人都無法遁逃于群體和社區(qū)之外,你到中國的外資企業(yè)或中外合資企業(yè)里試試看,我行我素吃不吃得開?隨心所欲玩不玩得轉(zhuǎn)?很可能并不是中方的頭頭而是西方的經(jīng)理,頭一個來炒你的魷魚。所以說,搞好人際關(guān)系是重要的。然而,同周圍所有的人都搞好關(guān)系,你和我,能夠做到嗎?
不能說絕對不能。你看,有那個別的人,他或她,人家似乎就做到了。然而你和我都是凡人,我們實在做不到。做不到,自然不完美。不完美怎么辦?該辦的辦,不該辦的,辦不到的,不辦就是。
我們當然應該并且也能夠和比較多的人協(xié)調(diào)關(guān)系,我們同其中少數(shù)人甚或不算太少的人也許還能夠建立起比較親密比較牢固的關(guān)系,然而倘若有一些人同我們的關(guān)系淡淡的、淺淺的,有個別人我們不喜歡他或她而他或她也嫌厭我們,只要不足以妨礙公益和大局,那就隨它去吧!為什么非得強求完美呢?
有一點缺陷有一點遺憾的人生,是有味道的人生。有一點怪異有一點風險的命運,是有意思的命運。
讀過契訶夫的《沒意思的故事》嗎?那里面的主人公,那位老教授,他一切都有了,真才實學,名譽地位,富裕生活,安寧環(huán)境……并且他所獲得的這一切并不面臨哪怕是小小的危機,然而他最深刻最痛切地感受到?jīng)]意思,這“沒意思”是完美造成的,太完美因而也就太凝固,太凝固因而也就太乏味,太乏味因而也就太寂寞,太寂寞因而也就有悲哀。這是一個達到完美的悲劇。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運。
仔細想來,沒有兩個人的命運是完全相同的??赡芟嗨?,然而不會絕對雷同。
這真有意思。想想看吧,我們的“命”固然異于他人,我們的“運”即使在與群體與他人“共享”的前提下,仍有個人“小運”的多姿多彩、詭譎莫測的特異一面。我們的“命運”是自我獨具的,它與歷史上有過的那些人都不相同,與那些同我們共空間共時間的人們也都不盡相同,并且我們?nèi)ナ篮?,也不可能有哪一個個人的命運成為我們命運的復制品,我們,你,我,還有他和她,每一個人都是獨特的?。?/p>
珍惜我們的“命”吧,因為它是獨一無二的!
不要對我們的“運”過分怨嘆吧,因為那也是別具一格的!
好好地把握我們的“命運”。
好好生活。
好好度過那屬于我們自己獨特的一生。
“命中注定”。這話是不對的。倘要表達“命”的非自我抉擇的先天因素之不可更改,準確的用語應是“命中固有”。
“注”有流動的含義,流動是“運”的特性,而“命”是未必能左右“運”的,“命”不能“注定”一個人的“運”。
有人以《紅樓夢》中的人物為例,把人的命運分為以下幾類:
一、無命無運。如賈珠,此人“十四歲進學,不到二十歲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都t樓夢》開篇后即已無此人出場。當然,有的比他更短壽,如秦鐘。凡夭折型的人都屬此類。
二、有命無運?!都t樓夢》開篇便寫到,甄士隱抱著女兒英蓮到街前看廟會,遇上一個癩頭和尚與一位跛足道士,那和尚一見士隱抱著英蓮,便大哭起來,向士隱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nèi)作甚?”那英蓮后來果然被拐子拐走,賣給“呆霸王”薛蟠做妾,根據(jù)曹雪芹原來設(shè)計,最后的結(jié)局是被夏金桂折磨而死。凡能茍活頗久而飽受折磨型的人都屬此類。
三、有運無命。例如賈元春,她雖然“才選鳳藻宮”,又衣錦榮歸地回賈府省親,“運氣”真似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然而好景不長,沒有多久就“虎兔相逢大夢歸”了。凡雖能一時顯赫榮耀但不能長壽久享者都屬此類。
四、有命有運。《紅樓夢》中竟難找出最恰當?shù)睦?,探春勉強可以充?shù),她雖“生于末世運偏消”,但到底運來消盡,總比眾姐妹或情死或病逝或守寡或被盜或被蹂躪或遁入空門等悲慘的“運”要好一些,所以她的心境比較豁達:“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凡命較長運較好或雖有厄運向群體襲來而個體卻能有所躲閃的都屬此類。
這種分析或許不能入“紅學”之正門,但頗有趣。不是嗎?
那么,你會問,賈寶玉算哪一種呢?
真是的。擱在哪一種里都“不倫不類”。
賈寶玉有“憎命”的一面。他對自己的性別不滿意。他對自己生于富貴之家不僅不感到自豪反而感到自卑。他對自己“胎里帶來”的那塊“通靈寶玉”不以為然。他對自己所處的由“國賊祿蠹”所把持的社會現(xiàn)實反感。他對“仕途經(jīng)濟”的主流文化深惡痛絕。他與生他的父親對立,與生他的母親貌合神離。旁人或者會認為他“命好”乃至于艷羨、嫉妒,他卻常常陷入深深的痛苦,他有時的心境恐怕萬人都難理解,如第十五回寫到,他和秦鐘隨鳳姐坐車去鐵檻寺,路經(jīng)一個小村,見到一位窮苦的二丫頭,寶玉竟舍不得這偶然邂逅的農(nóng)村和村姑,以致“一時上車……只見二丫頭懷里抱著她小兄弟……寶玉恨不得下車跟了她去”。
賈寶玉對“運”卻往往“隨運而安”,說他是有叛逆性格,似乎過獎,這里不去詳論。
賈寶玉的“命”如何“運”如何難以評說。他給我們的最深刻印象是:享受生活。
他把生活當作一首詩、一首樂曲、一個畫卷來細細品味,他是生活的審美者。
賈寶玉也許并沒有教會我們叛逆,教會我們抗爭,教會我們判斷是非、辨別善惡,但賈寶玉啟發(fā)了我們,即使在最污濁的地方也能找到純潔的花朵,在最腥臭的角落也能尋到溫馨的芬芳,他教會我們發(fā)現(xiàn)并把握生活中最實在最瑣屑的美,并催趕我們細細品味及時受用。
“使命”?!笆姑小?。
這是兩個很大的詞語。
“命”雖屬于我們自己,但我們又都不可能脫離群體。因此,群體的“命”也關(guān)聯(lián)著我們的“命”。這樣個體就得為群體承擔義務,當然,在這承擔中也應享有一定的權(quán)利。個體對群體承擔義務,這就是“使命”吧。對“使命”的自覺意識,便是“使命感”吧。
我們應當接受“使命”。應當有“使命感”。
當然,對同一時代、同一民族、同一階段、同一現(xiàn)實中的“使命”,人們有時并不能形成共識,因而“使命感”便會形成分歧,釀成沖突,在那樣一種情況下,個人對“使命”的抉擇,個人“使命感”所產(chǎn)生的沖動,便可能構(gòu)成個體生命史上最驚心動魄的一幕,個體的生命也就完全可能在那一刻落幕。
也許悲壯。也許悲哀。
也許流芳百世。也許遺臭萬年。
人的生命意識完全由“使命感”所主宰,那也許會成為一個大政治家。
然而,世上絕大多數(shù)人都很平凡,他們懂得“使命”,對群體對社會有一定的“使命感”,卻并不由“使命感”主宰全部生命意識。他們有自己一份既為社會做出貢獻也為自己掙出花銷的正當工作,他們誠實勞動,他們安心休息,他們布置自己的私人空間,他們有個人的隱私,他們享有并不一定驚人的愛情和友情,他們或有天倫之樂,或有獨身之好,他們把過分沉重深邃的思考讓給哲學家,把過分突進奧妙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讓給科學家和發(fā)明家,把過分偉大而神圣的公務讓給政治家,他們對過分新潮的超前藝術(shù)絕不起絆腳石作用,卻令大藝術(shù)家們失望地以一些凡庸的藝術(shù)品作為經(jīng)常的精神食糧,他們構(gòu)成著“蕓蕓眾生”。你是超乎他們之上的,還是他們當中的一員?
忽然想到有一回去北京紫禁城內(nèi)參觀,在飽覽了那黃瓦紅墻、漢白玉雕欄御道的宏偉建筑群后,出得景運門,朝箭亭往南漫步,不曾想有大片盛開的野花,從墻根、階沿縫隙和露地上躥長出來,一片淡紫,隨風搖曳,清香縷縷,招蜂引蝶;俯身細看,呀,是二月蘭!又稱紫羅蘭!那顯然不是特意栽種的,倘在當皇帝仍居住宮內(nèi)時,想必是要指派粗使太監(jiān)芟除掉的,就是今天開辟為“故宮博物院”后,它們也并非享有“生的權(quán)利”,我去問在那邊打掃甬道的清潔工:“這些花,許我拔下來帶走些嗎?”她笑著說:“你都拔了去才好哩!我們是因為人手不夠,光游客扔下的東西就打掃不盡,所以沒能顧上拔掉它們!”我高興極了,拔了好大一束,握在手中,湊攏鼻際,心里想:怎樣的風,把最初的一批紫羅蘭種子,吹落到這地方的??!在這以雄偉瑰麗的磚木玉石建筑群取勝的皇宮中,只允許刻意栽種的花草樹木存在,本是沒有它們開放的資格的,然而,它們卻在這個早春,爛漫地開出了那么大的一片!那紫羅蘭在清潔工的眼中心中,只是應予拔除的野草,而在我的眼中心中,卻是難得邂逅的一派春機!
這也是一種命運。
我便謹以這一束思考,作為獻給命運的紫羅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