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情
我出過幾本書,但我所有的親屬及親戚家卻沒有一本我的書。不是他們不識字,也不是沒向我要過,可我就是不給他們。我在好幾本書里曾寫過我的兩個姐姐,她倆從別人那里聽說里面有她們的一些事,想要一本看看,看完了再還我,我也一直沒給她們。最后還是她們的孩子從書店里買了拿回家給她們看的。
我之所以不給她們看,是怕她們發(fā)生誤解。她們半生不熟地識幾個字,不知道小說乃是虛構(gòu)的藝術(shù),也不知道里面的人物常常是好幾個人的形象湊合起來的,更不知道藝術(shù)的真實與生活的真實完全是兩碼事,而許多事情我又寫得太真,看完了難免不對號,那就會產(chǎn)生不必要的誤解和不容易解釋得清楚的麻煩。個別的些親戚不理解,背后說人家都是干什么的家里有什么,親戚朋友也能沾點光什么的,唯有劉某人摳門兒,不就寫本書嗎?要他一本看看還不給,有什么了不起?有人向我轉(zhuǎn)達(dá)了這些話,我也還是沒給他們,摳兒就摳兒唄,你能怎么著我?摳兒一點還是要比產(chǎn)生不必要的麻煩輕松些。
有時想起來,會有些許傷感生出來。確實人家都是干什么的家里就有什么,親戚朋友也能沾點光的。家里有個理發(fā)師,其兄弟姊妹的頭上可能就會光亮些;一個殺豬的,他的些七大姑八大姨也會不缺豬蹄兒啃。有一次,我去一家串門兒,發(fā)現(xiàn)他家里橡膠制品挺多,寫字臺上、廚房及衛(wèi)生間的地板上都鋪著橡膠,連煙灰缸也是微型輪胎狀的,待說起話來才知那家主人的弟弟在輪胎廠工作。看看,有用吧?哪怕你就是個環(huán)衛(wèi)工人,我相信你家里掃帚或拖把之類都是不缺的。唯有寫書的不行,你大爺是作家,你在家里擺上他的書有什么用?頂吃還是頂喝?更何況你向他要他還不一定給呢!
實踐證明,我不給他們書也是對的。比方說,我在一篇小說中,曾提到我小時候皮膚過敏(沂蒙山管那玩藝兒叫鬼疙瘩子),我二姐領(lǐng)我去一個叫作帽子庵的地方找一位尼姑給看看。那尼姑獨門獨戶地住在一座深山老林里面,四周陰森森的,走起來還真是怪害怕?;貋淼臅r候,我二姐就總嫌我走得慢,她一只手拽著我,不時地就搡打我一下,快走啊你!把我一拽一個趔趄。我二姐比我大九歲,我七歲的時候說明她是十六。她跑起來我當(dāng)然就跟不上,有幾次她把我拽倒了,不等身子著地,又把我提溜起來繼續(xù)跑。這一路滴溜轱轆的是什么樣子就可想而知……這個細(xì)節(jié)是真實的,但我二妞不承認(rèn),她跟我愛人說,這不純粹造謠嘛,撒謊嘛!我什么時候把他一拽一個趔趄來著?怪不得我跟他要本書他不給呢!我愛人不是搞寫作的,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還知道一點虛構(gòu)的事情。遂說,這是小說,虛構(gòu)的。我二姐說,虛構(gòu)?虛構(gòu)還往他姐身上虛?。∥覑廴苏f,你就是真把他一拽一個趔趄也沒什么,我看了也沒覺得你不好,相反,還覺得怪溫馨,一種親情的溫馨。我二姐就不懂了,說是,溫馨?溫馨是啥,咱不懂!我愛人又按著她的理解半生不熟地解釋一通。
我愛人本來是站在我的立場上向她作點解釋工作的,可三解釋兩解釋,就隨著我二姐譴責(zé)開我了,說是你把他一拽一個趔趄還沒什么,最要命是他用第一人稱寫的那些愛情故事。他寫他上高小的時候,曾跟一個姓肖的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員有一壺是真的嗎?我二姐說,哪有影的事兒,那姓肖的是男的,能有什么壺?我愛人說,他跟你村上那個小笤的事兒可是真的來!我二姐就說,小笤?哪個小笤?我愛人說,就是小時候跟他一起上山拾柴禾,兩人在山上胡啰啰兒又是勾畫幸福什么的那個。我二姐說,那是牟葛彰吧?他跟小笤小時候是挺好不假。我愛人說,那也是他自己有體會呀,沒體會還能寫得那么真呀?我二姐就說,要不他就能當(dāng)作家呢!
以上的事情是我愛人學(xué)給我聽的。她說到底是一柞不如二指近哪,二姐說你行,我說你就不行。我即笑了,我告訴她,這就叫至親至愛,在親人面前也不可以隨便告狀,告了也是白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