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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家，回歸日常的工作與生活，并滿懷激動地再次坐在鋼琴面前，可好景不長，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欠了一屁股債。離開了一個月，我拋下了自己的職責，留下一堆工作承諾沒有兌現(xiàn)，欠朋友和同事的人情債堆積成山。隨之而來的是一套例行儀式：日常世界通過一百種合理的要求，把我牢牢釘回平常所在的位置，而我則一一予以滿足，因為達成這些期望的行動似乎有希望加快哀悼的過程。悲傷逐漸內化，沒有留下任何外在的印記。與此同時，我習慣性地拿出了美國人典型的果決作風投入生活，向外界呈現(xiàn)一副積極樂觀的形象，以期假象能夠成真，一掃叫人難堪的哀傷情緒。我重新進入俗世，不是因為我已經(jīng)走出了悲傷，而是指望這個世界和其中忙忙碌碌的兄弟姐妹帶我走出悲傷。

假日季來了又去，越來越多讓人分心的雜事隨之而至。到了春天，我終于下定決心送我的狗去做安樂死了。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在延長壽命這方面，人類給寵物提供的服務遠遠好過對待自己。過去的幾個月里，我眼看著它一天天虛弱下去，于是對獸醫(yī)說，一旦它活著所受的苦超過了死亡本身的痛苦，我就愿意讓它一了百了。有一天，我感覺那一刻到來了，當天下午，醫(yī)生那邊也確認，叫我們做好準備，第二天她來到我家里，結束了這一切。在愛與科學的佑護下，一個小小的生物就這樣沒有恐懼、沒有留戀、沒有遺憾地離開了塵世。母親臨終前曾一度懇求我對她做同樣的事，但我不知道她這個請求是不是認真的。即便到了生命的最后時刻，她依然沉迷于表演式的發(fā)言?！翱鞖⒘宋摇！彼沁@么說的。所以經(jīng)過幾小時的深思熟慮，我把一瓶安眠藥放在她的床頭柜上，對她說：“你懂的，它會讓你好好睡一覺。”但就在剛剛過去的那幾個小時里，她的思路已經(jīng)斷了線，幫她解脫的請求也早就被拋在腦后。

母親去世半年后，我們舉辦了一次追悼會，所以我又一次返回父母家。下飛機的那一刻，我記起在母親生前我曾仔細設想過她走了以后生活會變成什么樣，當時我想象到的一件事就是回家探親時再也看不到她出現(xiàn)在機場——我想這會成為我最懷念的事之一。在跟母親偶爾的團聚中，頭幾個小時她總是向我拋來各種問題，詢問我過得怎樣，這也總是我們最開心的時刻，開心到我甚至會對自己說：有媽的感覺就是這樣。然后我又想到如果她不在了，以后回去就再也沒有人在安檢口外面迎接我了。但事實上，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期待過別人來機場接我這種事了，想到這里，我忽然覺得自己有毛病，竟然在母親尚未過世的時候就早早決定了要去懷念那種儀式?；蛟S普魯斯特會同意以下觀點：當我們預見到某種即將到來的創(chuàng)傷時，總以為自己能先發(fā)制人，通過想象它的種種細節(jié)來戰(zhàn)勝自己的驚惶與痛苦；然而當創(chuàng)傷真正來臨的那一刻，它出場的方式永遠都跟我們預想的不一樣。

我們家族遠遠近近的親戚在追悼會上齊聚一堂，與幾十年未曾謀面的叔叔嬸嬸和表親們重逢的喜悅沖淡了追悼會的陰沉氛圍，增添了一分喜慶。從不習慣在公眾場合演講的父親以幻燈片的形式回顧了母親的一生，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居然有那么多畫面我從來都沒見過，而對于他們攜手走過的人生軌跡我也幾乎一無所知。那天下午，父親看上去比過去幾年里的任何時候都要年輕，我也為卸下一塊心頭大石而高興——自從母親病倒以后，我和姐姐們就一直為他擔心：我們的父親一直默默地活在母親的陰影里，幾十年來，他為我們創(chuàng)造了幸福家庭所需的一切條件，唯獨無力讓這個家庭幸福起來，我們真怕他會在妻子走后油盡燈枯，用不了多久就會隨她而去。但現(xiàn)在他卻站在這里，用我們沒怎么見過的方式，用他自己的聲音，而非她的回聲，講述著我們家庭的往事。他選取的都是母親開心時的模樣，或者努力表現(xiàn)得很開心，這似乎為我們對她的集體記憶打上了封?。杭t頭發(fā)的妙齡美女嫁給了自己的初戀，一位來自愛達荷州的青年海軍軍官，之后和他生育了四個孩子，過上了自由富足的日子。沒有人提起她的后半生，她的憂傷、她的憤怒和無理取鬧，也沒人提那些爭執(zhí)和口角，如果有誰能回看一下我們從未留存過的文字記錄，就會發(fā)現(xiàn)每一次的爭吵都始于她的牢騷、疲憊或暴躁。不提也罷。死亡斬斷了我們與她的聯(lián)系，也讓我們再也沒有辦法理解她的憤怒；如果不弄懂她的憤怒，我們勢必理解不了她人生的其他部分。既然如此，何不用更快樂、更易懂的記憶來替代一個注定永遠都解不開的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