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蜻蜓欺負的人
他還是覺得全世界都在欺負他。
有段時間,他特別喜歡生氣。
因為有人說他像只小田雞:胳膊細,肚皮大,整天呱啦呱啦,整天蹦來蹦去,就是只小田雞呢。
母親說像田雞有什么不好的,人家還沒說你像癩蛤蟆呢!
也有人說他像螳螂:脾氣不好,喜歡歪頭斜眼看人,動不動就揮舞著兩只小胳膊就撲過來,十根長長的臟指甲抓到哪里哪里就是十道血痕,這不是好斗的螳螂是什么?
于是,他又繼續(xù)生悶氣。
母親說,嘴巴長在別人的身上,人一生下來就是讓別人說的,還好人家沒說你像一碰就爆炸的螻蛄呢。
母親的話很不好聽。
但他是不會生母親氣的。
母親頭上的白頭發(fā)太多了。六指奶奶說了,只要兒子一次不聽話,媽媽頭上的白頭發(fā)就多出一根。
如果有人說他像蜻蜓,他就不生氣了。
偏偏沒人說他像蜻蜓。
他喜歡蜻蜓。
蜻蜓太聰明了,很少有人能捉到正在玩耍的蜻蜓。黃蜻蜓,青蜻蜓,黑蜻蜓,紅蜻蜓。振動翅膀的蜻蜓們像有絕世輕功一樣,懸停在荷葉上,懸停在樹枝的頂尖上,懸停在最危險也最美麗的草尖上。
蜻蜓們的懸停,蜻蜓們的盤旋,蜻蜓們的警惕,都讓他崇拜得不得了:他捉過很多蟲子喂老蘆,但他從來沒有捉過蜻蜓喂老蘆。
有人想捉蜻蜓的時候,他總是站在一邊,在心中暗暗為蜻蜓加油。
蜻蜓們落下,旋即又起飛,晃動的草莖像是驕傲的食指在搖動,在嘲笑那徒勞的捕捉者。蜻蜓們依舊懸停在空中,喬其紗般的翅膀在陽光下微微閃光。
他知道,那閃光的還有他的小驕傲。
他的擔心永遠是多余的。
蜻蜓們的眼睛太大了,警惕的它們得比他還仔細還小心呢。
其實,他最像蜻蜓呢。
他不止一次去池塘邊的水面上,看池塘里自己的小影子,那是一個張開雙臂準備飛翔的小男孩,一個既像蜻蜓又像飛機的男孩。
蜻蜓像飛機。玉蜻蜓飛機。黃蜻蜓飛機。青蜻蜓飛機。黑蜻蜓飛機。紅蜻蜓飛機。
飛機可比火車厲害多了,運氣好的時候,天空中會有飛機轟鳴的聲音,那聲音需要耳朵特別尖的人才能聽到,然后就比各自的眼力了,有人說看到了飛機,還看到了飛機尾巴上的紅五角星。
看到飛機,他們總會有一個儀式,一群伙伴追趕著天空中的飛機,大聲喊:飛機飛機帶我走啊。
也不知道飛機上的人聽得到聽不到,反正飛機走后,天空中會留有一道白色的飛機云。
像是飛機在天空中鋪設(shè)的云路。
有人說這飛機是飛到上海去的。也有人說這飛機是飛到北京去的。
他覺得都對,飛機想飛到上海就飛到上海,飛機想飛到北京就飛到北京。
上海的蜻蜓北京的蜻蜓,都是從他們村莊飛過去的。
每當有飛機云出現(xiàn)在天空中的時候,他會躺在草地上,仰看那一道伸向遠方的飛機云。
有時候,飛機云會被太陽映照得透亮,就像玉蜻蜓的翅膀。
有時候,飛機云會被晚霞映照得通紅,就像紅蜻蜓的翅膀。
有時候,飛機云既沒有被太陽照亮,也沒有被晚霞照亮,而是慢慢地散開了,就像他的滿腦子的憂傷。
天上的飛機看到他,像不像蜻蜓看到地上的螞蟻?
一想到這個問題,他就很難受。
說不出的難受。
于是,他又去池塘邊張開雙臂模擬蜻蜓模擬飛機。
他既不像蜻蜓,也不像飛機。
有一只飛過池塘的黑蜻蜓,把尾巴輕輕在水面上一點,平靜的池塘上全是越來越大的水圈圈。不一會兒,滿池塘的云就被碎開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聽不到天上的飛機聲了,也看不到飛機了。
有人說飛機飛累了,休息了。
有人說飛機不喜歡他們村莊了。
有人說因為他們喊的“飛機飛機帶我走啊”聲音太難聽了,把人家飛機嚇著了。
沒有飛機,就再也看不到飛機云了,天空中全是丑陋的云,碎裂的云,笨蛋的云,群魔亂舞的云,總是下雷暴雨的云。
后來大家就把飛機的事給遺忘了。
在那個晚霞特別滾燙的黃昏,先是有一大團一大團霧樣的小蠓蟲向他成團飛來。每一個蠓蟲團里有上億只小蠓蟲。跟著小蠓蟲后面出現(xiàn)的是飛機般盤旋起伏的蜻蜓們。
小蠓蟲是蜻蜓的食物,蜻蜓總是跟著小蠓蟲屁股后面的。
他覺得蜻蜓們在空中搶吃小蠓蟲的樣子實在太丑了。有兩只蜻蜓為了搶吃小蠓蟲,竟然翅膀和翅膀就碰在了一起,后來一起掉到地上去了。
這兩只蜻蜓實在太狼狽了,他看著它們在地上拍打著翅膀,然后又帶著灰塵飛起來了。
他在心中已不承認它們是蜻蜓飛機了。
后來,他成了黃昏里氣喘吁吁的小屠夫,滿頭大汗的小屠夫,也是黃昏里沮喪不已的小屠夫。他狂舞著手中的竹掃帚,蜻蜓們翅膀折斷的聲音像燒晚飯時折斷蘆柴的聲音,清脆,響亮。折斷的蘆柴在他怒火的爐灶里噼啪燃燒。
被蜻蜓欺負的人(邵展圖 繪)
地上全是半個翅膀的蜻蜓尸體,已快要把他的腳背給淹沒了。
他還是很生氣。天空中還是有那么多的蜻蜓,無窮無盡的蜻蜓涌現(xiàn)在他的頭頂,他聽到蜻蜓們無邊無際的嘲笑遍布了這個無望的黃昏。
后來,他索性扔掉了掃帚,蹲下來,雙手抓起地上的碎蜻蜓們,開始放聲大哭。
空曠的打谷場將他的哭聲傳得很遠。
他越是哭,大家就越是笑。母親笑聲最響亮,說大家都看到的,真是莫名其妙呢,是他在欺負人家蜻蜓,又不是人家蜻蜓欺負他呢。
滿手的蜻蜓的確沒有欺負他,他還是覺得全世界都在欺負他。
于是,他哭得更響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