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貴的時光

由于工作調(diào)動，我已經(jīng)離開我曾經(jīng)工作過的派出所多年了。

2021年，因為公務(wù)，我去了一趟我曾經(jīng)工作過的派出所。跟我一起工作、合作過多年的內(nèi)勤見了我，非常高興地拿出一本相冊，翻開第一張照片指給我看。跟隨著她的指引，我的目光在相冊上來回滑動。

大約10秒鐘以后，她緩緩地?fù)u了搖頭，一雙美麗的眼睛盯視著我，好像是想起什么往昔難以忘懷的場景似的在眼角聚起迷人的皺紋。我內(nèi)心不由自主地感慨起來：看來，歲月同樣沒有饒過她，把一個漂亮的小姑娘打磨成為一個資深的、成熟的美女警察了。

她笑著對我說：“跟您匯報一下，所長，表面上，從這張照片上好像什么也看不出來，有點像黑白照片，模模糊糊的，只有幾個人的輪廓，純粹是影子罷了。但是，真實的情況是，當(dāng)時照相的時候，您在另一個位置，是側(cè)著身子站在一個抓捕犯罪嫌疑人的現(xiàn)場。刑事技術(shù)人員是在奔跑的過程中搶拍下來的。也就是說，他在運動的過程中，手指無意間按動了快門，把您也拍下來了，只不過，角度和取景完全是隨機的，有點隨意，這一切都沒有反映在照片上?！?/p>

我在公安機關(guān)的職務(wù)變動過很多次，但是，派出所的內(nèi)勤依然叫我所長，這讓我感覺彼此之間的距離并沒有拉遠。我聽得出，她的語聲中有著堅貞不屈的、親切的韻味，一種莫名的感動油然而生。我捉摸，可能是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稱呼，一時無法改口。其實，她稱呼我為所長，我除了倍感親切之外，更多的是增加了我對于過去在派出所生活的念想。當(dāng)然，容貌美麗、端莊的女性，有著純天然的率真與優(yōu)雅，這對我也是一種無形的召喚和鼓舞。

就在我這樣不停地被感動的時候，她再一次將相冊一頁頁地翻給我看。她在翻動相冊的同時，嘴上也不停地做背景介紹。

這的確是一本挺有意味的相冊。每張照片下面都寫著年份、日子、拍攝人的姓名，對相片里面的人物、拍攝背景等事項都有一個簡單的說明和介紹。

按理說，這是刑事技術(shù)方面的活兒，如果是因為工作需要，一些相片在案卷中需要作為證據(jù)附卷，會隨同訴訟案卷材料一并移送人民檢察院，留下來的一些照片是由偵查單位存檔備用的。而這相冊中的相片，完全是已經(jīng)廢棄的不需要的東西，內(nèi)勤很有心地將這些應(yīng)該扔進垃圾堆的相片整理出來，編輯成一本相冊保存了起來。仔細(xì)想想，這真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相冊的第一張照片，是我和幾位同事在緝捕一名搶劫汽車、殺害無辜受害者的嫌疑人之后，刑事技術(shù)人員在現(xiàn)場拍照片的時候，無意之中將我和同事們的工作情況拍攝下來的。

相片里左起第三位，這位警察面帶微笑，長相和姿勢與其他人明顯有些不同，身上有一種逼人的英氣。他身材高大，五官出奇的端正，面目俊朗，穿著一套春秋警服，沒有戴帽，理著板兒寸，氣質(zhì)偏于儒雅，應(yīng)該是屬于那種接受過良好教育的警察。最為不同的是情緒。他一臉的微笑，滿懷喜悅，十分自然。這名警察名字叫方效，當(dāng)時只有三十歲。

同方效站在一起的是一位三七分頭的中年警察，坐在地上，顯然他是被一種緊張的情緒拽住了，面相有些僵硬，表情帶著一些疲憊。他身材微胖，接近四十歲的年齡。

這位中年民警也是溫文爾雅的。單從外表上看，這個人文縐縐的，有些書卷氣。但是，接觸多了，我心里明白，這些特征可能遮掩了他鐵血硬漢的一面。這是何凡偉，一名社區(qū)民警。

左起第五位是齊栓，一名副所長。你看他直視的目光，像要刺穿什么堅硬之物一樣，炯炯有神，帶著幾分輕蔑、冷峻、不屑一顧和無所畏懼的從容。只有為信仰獻身的人，抑或是那種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才會有如此坦然地面對生與死搏斗現(xiàn)場的姿態(tài)。

其他站立的幾位警察都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很自然地站立著，也都是人高馬大的，應(yīng)該都是堅毅的，但臉上卻帶有幾絲茫然和無奈的神情。相片上還有一個年輕的警察，正在以嚴(yán)肅的神情埋頭做記錄。這是刑警大隊趕赴現(xiàn)場從事現(xiàn)場勘察的一位刑事技術(shù)員。

看了很久很久，這些照片讓我一陣心痛，一股復(fù)雜的情感突然涌上了我的心頭。我覺得，這些照片的背后，或許有更多值得記憶和留念的各種有關(guān)警察的故事。這一切，突然間喚醒了我對于往昔在基層從警的許多回憶。

接下來，我一頁頁地翻看相冊。每翻動一張，就像翻看著一個警察的一生一世一樣，往事如同電影的膠片在我眼前不斷地有規(guī)律地閃爍。我好像置身于一種非現(xiàn)實的世界之中，沒有時間的概念，陷入了一種茫然自失的狀態(tài)。與此同時，我心里暗暗欽佩內(nèi)勤，通過她有意識的細(xì)致的收集工作，為警隊留下了這么個了不起的歷史性紀(jì)念品和珍貴的證明材料，讓每一名警察成了一種行為藝術(shù)的主體。那一瞬間，我從心底涌出一種沖動，就是想把這相冊翻拍下來，珍藏也好，出版也好，或者展覽也好，讓更多的人好好觀看這些警察一生中的某一個瞬間。

“如果方便的話，我拿回去翻拍一本，翻拍完了還給你，你看行不？”我對內(nèi)勤說。

“我已經(jīng)翻拍了，這一本就是送給你的?！眱?nèi)勤很得意地笑著對我說。

我看著那些照片，看著照片背面娟秀的鋼筆字，似乎能感受到照片背后的友情以及內(nèi)勤為了保存、翻拍這些照片所花費的心血。我仿佛又回到了那段驚心動魄的歲月，回到了從前。

毫無疑問，這些相片讓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讓我切實地感受到了自己青春激蕩的歲月。對于一個已經(jīng)年近六旬的老警察而言，過去的、年輕時候的時光顯得特別有魅力。那個時間段是永遠不可復(fù)得的最為寶貴的時光，是任憑多少努力都無法挽回的日子。我心里很清楚，僅僅依靠回憶是無法完成一種意識的修復(fù)的，那一切是只存在于當(dāng)時當(dāng)?shù)氐臅r光，沒有任何返回的可能性了。

我凝視著那張照片許久許久?；貞浫缤蛔笊?，壓得我有些喘不過氣來。我的回憶如同一張厚重的塑料薄膜，包裹著我的心臟和大腦，嚴(yán)絲合縫，讓我難以走出我過去在基層派出所所有的工作歷程，包括我的人生態(tài)度的改變、對人與對事進行審視的角度和我關(guān)于生與死的種種思考。一切都?xì)v歷在目，恍如昨日，歷久彌新。那些人和事，讓我感動的同時，照片中的圖像則固執(zhí)地徘徊在我腦際的底板上，永遠無法消退。

我想，這種固執(zhí)的追憶，已經(jīng)是我作為一名老警察特有的冥頑。那種特有的生活和工作模式，潛移默化地、扎扎實實地打造出來了警察群體特有的心理特征和形象，是雕像，是群塑，讓人永遠無法忘懷。那段日子熬過來以后，我如同走過一段荊棘叢生的路，雖然歷盡艱辛，但卻有了一種如釋重負(fù)的輕松和無法忘卻的懷念?？傊?，我至今仍然能在心里依照時間順序回憶起沿途的景致，那些人，那些事，就像有目的、有意識地憶起生平第一次與初戀的情人約會所走過的路線一樣，清晰，明亮，溫暖，有動感，帶著音樂的節(jié)奏，一切的一切，都在我的眼前閃亮登場。

我拿著相冊，從派出所出來，整個深圳已經(jīng)進入傍晚。

華燈初上的時候，我已經(jīng)走到了派出所辦公樓對面的那條主街上。被灑水車噴射清洗過的水泥路面一片光裸，像一個長有絡(luò)腮胡子的男人剛剛刮過的下巴那樣干凈，而且泛著青灰色的光暈。

我在大街上行走的時候，一些人把目光投過來，有意或者無意地掃視著我的臉。在這里，每個人的目光都交織成了不規(guī)則的幾何圖案，似乎他們都非常在意我的一言一行。此時此刻，落日的余暉映照在我的臉上，映照在街道上的一切具體的物體上，給我的心境增添了更多的韻味和憂愁。

很久以來，我都有一種感覺：同樣是那片天空、那個太陽，落日比朝陽更富愛心、更充滿溫情。我說不清楚我為什么有這種感覺?？赡苁抢现畬⒅?，當(dāng)然也可能是眼睜睜地看著時空又帶走了一份歲月，英雄終將遲暮的惺惺惜惺惺。我想到死的同時就想到了愛，想到了生。這么說著的時候，我想起已到過的許多地方，見過的各種落日。就在我這樣想的時候，落日一成不變地漸漸接近了地平線，被遙遠處模糊的土地浸潤似的吞食了。

考慮到警察身份和工作環(huán)境的特殊性，文中所提到的人物和地點均使用了化名，場景和所涉物品亦做了文字隱匿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