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釣臺的春晝

橙黃橘綠半甜時 作者:季羨林、史鐵生、汪曾祺 等


釣臺的春晝

郁達(dá)夫

因?yàn)榻阱氤?,以為什么時候要去就可以去,我們對于本鄉(xiāng)本土的名區(qū)勝景,反而往往沒有機(jī)會去玩,或不容易下一個決心去玩的。正惟其是如此,我對于富春江上的嚴(yán)陵,二十年來,心里雖每在記著,但腳卻從沒有向這一方面走過。一九三一,歲在辛未,暮春三月,春服未成,而國民黨,似乎又想玩一個秦始皇所玩過的把戲了,我接到了警告,就倉皇離去了寓居。先在江浙附近的窮鄉(xiāng)里,游息了幾天,偶爾看見了一家掃墓的行舟,鄉(xiāng)愁一動,就定下了歸計(jì)。繞了一個大彎,趕到故鄉(xiāng),卻正好還在清明寒食的節(jié)前。和家人等去上了幾處墳,與許久不曾見過面的親戚朋友,來往熱鬧了幾天,一種鄉(xiāng)居的倦怠,忽而襲上心來了,于是乎我就決心上釣臺訪一訪嚴(yán)子陵的幽居。

釣臺去桐廬縣城二十余里,桐廬去富陽縣治九十里不足,自富陽溯江而上,坐小火輪三小時可達(dá)桐廬,再上則須坐帆船了。

我去的那一天,記得是陰晴欲雨的養(yǎng)花天,并且系坐晚班輪去的,船到桐廬,已經(jīng)是燈火微明的黃昏時候了,不得已就只得在碼頭近邊的一家旅館的樓上借了一宵宿。

桐廬縣城,大約有三里路長,三千多煙灶,一二萬居民,地在富春江西北岸,從前是皖浙交通的要道,現(xiàn)在杭江鐵路一開,似乎沒有一二十年前的繁華熱鬧了。尤其要使旅客感到蕭條的,卻是桐君山腳下的那一隊(duì)花船失去了蹤影。說起桐君山,卻是桐廬縣的一個接近城市的靈山勝地,山雖不高,但因有仙,自然是靈了。以形勢來論,這桐君山,也的確是可以產(chǎn)生出許多口音生硬、別具風(fēng)韻的桐嚴(yán)嫂來的生龍活脈;地處在桐溪東岸,正當(dāng)桐溪和富春江合流之所,依依一水,西岸便瞰視著桐廬縣市的人家煙樹。南面對江,便是十里長洲;唐詩人方干的故居,就在這“十里桐洲九里花”的花田深處。向西越過桐廬縣城,更遙遙對著一排高低不定的青巒,這就是富春山的山子山孫了。東北面山下,是一片桑麻沃地,有一條長蛇似的官道,隱而復(fù)現(xiàn),出沒盤曲在桃花、楊柳、洋槐、榆樹的中間,繞過一支小嶺,便是富陽縣的境界,大約去程明道的墓地程墳,總也不過一二十里地的間隔。我的去拜謁桐君,瞻仰道觀,就在那一天到桐廬的晚上,是淡云微月,正在作雨的時候。

魚梁渡頭,因?yàn)橐苟蔁o人,渡船停在東岸的桐君山下。我從旅館踱了出來,先在離輪埠不遠(yuǎn)的渡口停立了幾分鐘,后來向一位來渡口洗夜飯米的少婦,弓身請問了一回,才得到了渡江的秘訣。她說:“你只須高喊兩三聲,船自會來的。”先謝了她教我的好意,然后以兩手圍成了播音的喇叭,“喂,喂,渡船請搖過來!”地縱聲一喊,果然在半江的黑影當(dāng)中,船身搖動了。漸搖漸近,五分鐘后,我在渡口,卻終于聽出了咿呀柔櫓的聲音。時間似乎已經(jīng)入了酉時的下刻,小市里的群動,這時候都已經(jīng)靜息。自從渡口的那位少婦,在微茫的夜色里,藏去了她那張白團(tuán)團(tuán)的面影之后,我獨(dú)立在江邊,不知不覺心里頭卻兀自感到了一種他鄉(xiāng)日暮的悲哀。渡船到岸,船頭上起了幾聲微微的水浪清音,又銅東的一響,我早已跳上了船,渡船也已經(jīng)掉過頭來了。坐在黑影沉沉的艙里,我起先只在靜聽著柔櫓劃水的聲音,然后卻在黑影里看出了一星船家在吸著的長煙管頭上的煙火,最后因?yàn)楸怀聊瑝浩炔贿^,我只好開口說話了:“船家!你這樣地渡我過去,該給你幾個船錢?”我問?!半S你先生把幾個就是?!贝业恼f話冗慢幽長,似乎已經(jīng)帶著些睡意了,我就向袋里摸出了兩角錢來。“這兩角錢,就算是我的渡船錢,請你候我一會兒,上山去燒一次夜香,我是依舊要渡過江來的?!贝业幕卮?,只是恩恩烏烏,幽幽同牛叫似的一種鼻音,然而從繼這鼻音而起的兩三聲輕快的咳聲聽來,他卻似已經(jīng)在感到滿足了,因?yàn)槲乙仓?,鄉(xiāng)間的義渡,船錢最多也不過是兩三枚銅子而已。

到了桐君山下,在山影和樹影交掩著的崎嶇道上,我上岸走不上幾步,就被一塊亂石絆倒,滑跌了一次。船家似乎也動了惻隱之心了,一句話也不發(fā),跑將上來,他卻突然交給了我一盒火柴。我于感謝了一番他的盛意之后,重整步武,再摸上山去,先是必須點(diǎn)一支火柴走三五步路的,但到得半山,路既就了規(guī)律,而微云堆里的半規(guī)月色,也朦朧地現(xiàn)出一痕銀線來了,所以手里還存著的半盒火柴,就被我藏入了袋里。路是從山的西北,盤曲而上,漸走漸高,半山一到,天也開朗了一點(diǎn),桐廬縣市上的燈火,也星星可數(shù)了。更縱目向江心望去,富春江兩岸的船上和桐溪合流口停泊著的船尾船頭,也看得出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火來。走過半山,桐君觀里的晚禱鐘鼓,似乎還沒有息盡,耳朵里仿佛聽見了幾絲木魚鉦鈸的殘聲。走上山頂,先在半途遇著了一道道觀外圍的女墻,這女墻的柵門,卻已經(jīng)掩上了。在柵門外徘徊了一刻,覺得已經(jīng)到了此門而不進(jìn)去,終于是不能滿足我這一次暗夜冒險的好奇怪癖的。所以細(xì)想了幾次,還是決心進(jìn)去,非進(jìn)去不可,輕輕用手往里面一推,柵門卻“呀”的一聲,早已退向了后方開開了,這門原來是虛掩在那里的。進(jìn)了柵門,踏著為淡月所映照的石砌平路,向東向南地前走了五六十步,居然走到了道觀的大門之外,這兩扇朱紅漆的大門,不消說是緊閉在那里的。到了此地,我卻不想再破門進(jìn)去了,因?yàn)檫@大門是朝南向著大江開的。門外頭是一條一丈來寬的石砌步道,步道的一旁是道觀的墻,一旁便是山坡,靠山坡的一面,并且還有一道二尺來高的石墻筑在那里,大約是代替欄桿,防人傾跌下山去的用意。石墻之上,鋪的是二三尺寬的青石,在這似石欄又似石凳的墻上,盡可以坐臥游息,飽看桐江和對岸的風(fēng)景,就是在這里坐它一晚,也很可以,我又何必去打開門來,驚起那些老道的噩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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