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
雨水前夜,門子(方言,家門里的人)翠紅姑讀未婚夫的信,信曰:“親愛的,江南已是春了,油菜花開得觸目驚心,二月蘭紫成一片煙霞,白玉蘭大朵大朵地掛在樹梢,還有數(shù)不清的迎春花瓣,已落了滿地。隨信遙寄一枝春,盼早聚?!?/p>
翠紅姑是村里唯一的中專生,水汪汪的大眼,皮膚白皙,纖細(xì)腰身,走起路來,綢緞一樣的黑發(fā)在身后甩出一串皂角的清香。她的未婚夫是村里的知青,每當(dāng)那個知青回城探親時,總會有信寄到村里來。翠紅姑讀到最后一個字,莞爾一笑,一抬眼,東風(fēng)不知何時已復(fù)西。少女的一顆心,亦落進(jìn)了春里。
崖畔上,春風(fēng)清揚,一簇又一簇的野花野草的芽兒、葉兒,鵝黃點點,嫩綠點點,影影綽綽鋪就開來。一群羊在草叢中蹦來蹦去,像調(diào)皮的孩子。那風(fēng)兒褪去凜冽,輕輕柔柔,一縷一縷往田里拱,田野被拱出了一片綠。村里教了半輩子書的三爺放學(xué)后,扛著鋤頭去地里,他一邊走,一邊文縐縐地給身邊幾個女娃娃們說:“這春風(fēng)一定是綠的,不然,為什么它一來,大地都綠成一團呢?”
二婆坐在屋檐下曬太陽,暖風(fēng)微醺,舒服得要命。也許,二婆是在曬日子深處那些發(fā)了霉的心事吧!西墻角,一棵粗壯的桃樹上,粉嘟嘟的花蕾鼓鼓的,綴滿窗檐下,染了一窗夕陽的緋紅。院子里的雞正從土里刨食,為爭霸主地位,兩只公雞斗起來了,斗得頭破血流,一副不斗個你死我活誓不罷休的架勢,直到斗不動了才罷休。我婆(方言,奶奶)在一邊看著,也不吱聲。斗就斗吧,春天是個讓人欲望叢生的季節(jié),何況是兩只正在生長旺盛期的雞!
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上小學(xué),是翠紅姑的跟屁蟲。她去挖野菜,我就挎著柳條筐一顛一顛跟著。我喜歡看她看向遠(yuǎn)方的眼神,明媚而憂傷;也喜歡她身上雪花膏的味道,紫羅蘭的香氣,很好聞。當(dāng)然了,最喜歡的,還是她桃花樣的水靈。
河邊薺菜又嫩又肥,蒲公英、車前草,一堆堆地擠在一起,用點兒心,一會兒工夫就裝了一籃子。野菜挖回來,往院子里一倒,雞們鬧哄哄上來搶,你多吃一口,我少吃一棵的,柵欄內(nèi)很快變成戰(zhàn)場,尤其是那只紅冠大公雞,高昂著脖子,像個威武的將軍一樣喔喔叫著。
要說的是,二婆家家底厚實,日子過得富足,人秉性也好,溫和大方。我經(jīng)常去她家串門玩兒,可喜歡二婆養(yǎng)的長毛兔了,紅眼睛,長耳朵,一身雪白雪白的毛,可愛得不得了。我蹲在兔籠前給它們喂野菜,又摸摸絨嘟嘟的毛。二婆就喊:“紅丫頭,小心點兒,兔子急眼了,也會咬人。”到了秋天,二婆薅了兔毛,坐在樹下紡毛線,牛骨頭做的撥棱錘轉(zhuǎn)得飛快,紡出的毛線粗細(xì)均勻又密實。冬天第一場雪落的那天,二婆給我一副兔毛手套,暖和又漂亮,戴在手上的感覺,幸福得讓人直想哭。
二婆的男人,我自然叫二爺了,也是勤勞淳厚溫良之人,且仁義慷慨,頗有威望,很得村人的愛戴和信任。那個時候,村里的莊稼何時澆水、何時開鐮、何時下種,都是他掐著節(jié)氣算的。眼看這立春后天氣暖和起來,地里的凍土也日漸酥軟,但雨水還是偏少,他走一遭,嘴里都是塵土。
二爺瞅著雨水節(jié)氣快到了,晚飯后,差二婆領(lǐng)著村里的老太婆去廟里求雨,期盼來一場雨水,莊稼、牲口,都離不得雨水呢!二婆自然不敢怠慢,連續(xù)幾日扎在廟里,跪拜、念經(jīng)、敬香,聲聲虔誠,字字如炭。
雨水日,黃昏,二爺在地里鋤草,不遠(yuǎn)處的村莊正被一縷縷炊煙繚繞著,如詩如畫。二爺收起鋤頭往家走,一身肥膘的大黃狗早就窩在大門口,看見二爺回來,高興地圍在他身邊活蹦亂跳。二婆正在往桌子上收拾飯菜。二爺問:“老婆子,今晚吃啥???”
二婆隔著廚房窗臺回了一句:“白面蒸的薺菜團子,陳谷還有一些,熬了粥,還有墻角塑料布下蓋著的頭茬韭菜煎了餅,正好可以給你喝兩盅?!?/p>
二婆說完,又喊翠紅姑:“去廂房給你爹拿二兩小燒?!?/p>
夜里,一場雨水悄然而落。伴著絲絲雨聲,二爺醺醉其中,鼾聲亦如棉絲。翠紅姑在燈下讀書。有詩人說:“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又有詩人說:“折花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我一直記得這兩首詩,其中第一首,是上了初中,語文老師講陶淵明時細(xì)細(xì)講解過的。后一首,卻是多年以后,在學(xué)校圖書館里無意看到的,雖是無意,可那一枝春,早已醉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