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說“小”
話本小說“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頃刻間提破”特點,不必面面俱到、場面宏大,而要求情節(jié)構思的巧妙:或是不斷地用高潮、懸念、巧合,將情節(jié)、人物的新奇之處開挖出來;或是把人生的經歷際遇高度濃縮,扯去枝枝蔓蔓只把主干和本相顯露出來??傊前汛蟮览碚f“小”,只在小民們心智經驗的范圍之內,去指點品評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大歷史。開疆拓土成一代偉業(yè)的帝王將相,不過是時來運轉發(fā)跡變泰的里巷中的無賴;理學大師朱熹昏聵起來連個娼妓也不如;灑脫磊落的蘇東坡變成了輕材小慧不知高低的才子,在某些篇目中他又變成阘茸困拘、驚悸戰(zhàn)栗于命運的翻云覆雨之下的平庸士人(《明悟禪師趕五戒》)。小說家對人生有定型的看法和意見,他要寫出的是某類人物典型的面目和精神狀態(tài)、他們普遍的遭際,也就是一種能引起共鳴,或夸張出戲劇效果的共性。所以蘇東坡、李白、王安石在這里都被平民化、小說化了。他們跟歷史中的人物毫無關系,換了別的名字也毫不妨礙它的藝術效果。你不要指望從小說家言里認識歷史人物。不過從另一方面講,歷史在每個人的眼里都是不同的,小說對歷史人物的解讀也可以是另一個層面上的絕對真實,不必拘于一時一事的可信與否。
班固責備司馬遷《史記》的歷史判斷有一段話:“是非頗謬于圣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貧賤?!保ā稘h書·司馬遷傳》)意思是說,司馬遷在關于古圣賢的是非判斷方面有錯誤,比如:論天人大道是先黃老(老莊學說)后六經(《詩》《書》《禮》《易》《樂》《春秋》六部經典,代指孔孟之道);敘述游俠則丟掉了真正的處士而讓奸雄進入《游俠列傳》;在記錄物產、農商的《貨殖列傳》中推崇有勢力的而羞辱了貧賤之輩。
這就是關于“史識”的著名的論爭。在班固看來,“是非”——價值判斷是由圣人定下的,不可改變。寫歷史應該站在統(tǒng)治者的立場,用圣人的是非來判斷評價,也就是知識精英用知識與權力合謀的產物。歷來的正統(tǒng)文人都是那么做的。古代的八股考試就是代圣人立言——模仿圣人的口吻說話。以至于后人說出了“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一類的混賬話。班固不如司馬遷的地方,不在學問、才情而在眼光見識。司馬遷敢于立異,不肯做統(tǒng)一思想的復讀機,他對大道、游俠、貨殖一類問題,有自己的判斷和評價。這是《史記》在中國歷代史書中成為絕唱的根本。班固之后的幾十家斷代史是由朝廷召集文人集體撰寫,面目模糊,更缺少有見識的議論。
小說之可貴可喜,是它們擺脫了淺層面的真實的束縛,可以頃刻間“捏合”得有聲有色、出人意表,讓人讀來興致盎然。
《明悟禪師趕五戒》里的蘇東坡前世是錢塘門外凈慈寺里的得道高僧五戒禪師,因“私”了女子紅蓮,被師弟明悟禪師看破,五戒禪師“面皮紅一回、青一回”,合掌坐化而去,投生到四川蘇洵家里為子,是為蘇軾蘇東坡。長成不信佛、法、僧三寶,滅佛謗僧。明悟禪師急忙趕去投胎相救,是為佛印禪師。蘇軾不聽佛印規(guī)勸,屢遭厄運:
神宗天子元豐二年,東坡在湖州做知府,偶感觸時事,做了幾首詩,詩中未免含著譏諷之意。御史李定、王珪等交章劾奏蘇軾誹謗朝政。天子震怒,遣校尉拿蘇軾來京,下御史臺獄,就命李定勘問。李定是王安石門生,正是蘇家對頭,坐他大逆不道,問成死罪。東坡在獄中,思想著甚來由,讀書做官,今日為幾句詩上,便喪了性命?乃吟詩一首自嘆,詩曰:“人家生子愿聰明,我為聰明喪了生。但愿養(yǎng)兒皆愚魯,無災無禍到公卿。”吟罷,凄然淚下,想道:“我今日所處之地,分明似雞鴨到了庖人手里,有死無活。想雞鴨得何罪,時常烹宰他來吃?只為他不會說話,有屈莫伸。今日我蘇軾枉了能言快語,又向那處伸冤?豈不苦哉!記得佛印時常勸我戒殺持齋,又勸我棄官修行,今日看來,他的說話,句句都是,悔不從其言也?!?/p>
這個“凄然淚下”,自比雞鴨的蘇軾,不能說沒有烏臺詩案里蘇軾惶惑、絕望的真實的影子,但是由雞鴨想到吃素、想到戒殺持齋,就是小說家言了。那個隨緣曠放、樂天達觀的蘇東坡,那個以其人格魅力光照千古的大詩人,話本小說是寫不出來的。小說家借用蘇學士的名頭,寫出的是一個庸凡文人的孱弱的精神和心智。這并不是小說家有意矮化主人公的人格,而是小說的通俗性使然。
“琴棋書畫詩酒花”本是文人陶冶情操,體現(xiàn)個人人格修養(yǎng)的風雅事。其中,圍棋在古人的心目中是一項陶冶心智、精神的高雅活動。下棋稱棋戰(zhàn),宋人陸游《識喜》詩有“僧招決棋戰(zhàn),客讓主詩盟”,唐代韋應物有詩曰:“花里棋盤憎鳥污,枕邊書卷訝風開?!逼甯?、棋品、棋戰(zhàn)、棋布、棋列諸如此類,《抱樸子·辨問》“故善圍棋之無比者,則謂之棋圣”,被后人世代傳誦。
宋代趙師秀的《約客》云:“黃梅時節(jié)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講的就是文人交往的清雅之境。高雅的棋藝到了“二拍”里則成了一門吃遍天下的匠人手藝?!缎〉廊艘恢?zhí)煜?,女棋童兩局注終身》把神乎其技的棋藝看成同酒量一樣的前生定分,非人力所能增減。村童周國能天性近于棋道,十五六歲棋名已著于一鄉(xiāng):
因為棋名既出,又兼年小希罕,便有官員士夫、王孫公子與他往來。又有那不伏氣甘折本的小二哥與他賭賽,十兩五兩輸與他的。國能漸漸手頭饒裕,禮度熟閑,性格高傲,變盡了村童氣質,弄做個斯文模樣。父母見他年長,要替他娶妻。國能就心里望頭大了,對父母說道:“我家門戶低微,目下取得妻來,不過是農家之女,村妝陋質,不是我的對頭。兒既有此絕藝,便當挾此出游江湖間,料不須帶著盤費走?;蛘卟痪心抢?,天緣有在,等待依心像意,尋個對得我來的好女兒為妻,方了平生之愿。”父母見他說得話大,便就住了手。
圍棋技藝給村童帶來的是物質生活的改善,“手頭饒裕,禮度熟閑”,還無師自通地曉得可以“挾此出游江湖間,料不須帶著盤費走”;這門手藝也使他性格高傲,思量著借此改換門庭,尋個依心像意的好女兒為妻。這里象征玄境和心智極境的高雅的棋道被看成了一門隨身的手藝,解決終身大事的工具。后來小棋童看上了遼國的女棋師,私下想:“只在這幾個黑白子上,定要賺他到手。倘不如意,誓不還鄉(xiāng)!”
《喻世明言》第十五卷《史弘肇龍虎君臣會》寫的是五代周高祖郭威和后來追封為鄭王的軍閥史弘肇兩人微賤時的故事。前面說過,寫金戈鐵馬、殺伐征戰(zhàn)那不是話本小說的所長,要說亂世英雄如何一刀一槍博得個封妻蔭子又嫌說來話長。話本小說最擅長的是抖摟一下貴人們混跡市井里巷時的雞鳴狗盜、潑皮無賴的行徑。《新五代史》上的那個史弘肇,是個殘忍陰鷙得近乎冷血的軍閥。他有名的言論是:“安朝廷,定禍亂,直須長槍大劍,若‘毛錐子’安足用哉?”“毛錐子”就是筆桿子,這位大老粗不喜賓客,曾說:“文人難耐,呼我為卒。”可是士兵出身的史弘肇并不愛惜手下,稍有不滿就撾殺部下。他以殺人為樂,特別喜歡以告訐殺人,罪無大小,動不動就伸出三個指頭把人腰斬,百姓連抬頭看看星星都會被腰斬。
正史上同小說情節(jié)有關的只言片語只是說他“為人驍勇,走及奔馬”,他的妻子閻氏是酒家倡,他很忌諱別人提到這一點,這大概就是小說故事的一點苗頭了。下層藝人熟知僭居高位者本來的流氓面目,任你袞袍大袖、遮遮掩掩,頃刻間就能“捏合”出“英雄的本色”,頰上三毫,雖是小處著筆卻分外有神。那個史弘肇賭輸了錢,沒的還東道,就找到了鄰居:
這史弘肇卻走去營門前賣糜王公處,說道:“大伯,我欠了店上酒錢,沒得還。你今夜留門,我來偷你鍋子?!蓖豕划斪鏊T挘瑲w去和那大姆子說:“世界上不曾見這般好笑,史憨兒今夜要來偷我鍋子,先來說教我留門?!贝竽纷右娬f,也笑。當夜二更三點前后,史弘肇真?zhèn)€來推大門。力氣大,推折了門閂,走入來。兩口老的聽得,大姆子道:“且看他怎地?!笔泛胝卮篌@小怪,走出灶前,掇那鍋子在地上,道:“若還破后,難折還他酒錢?!蹦脳l棒敲得當當響。掇將起來,翻轉覆在頭上。不知那鍋底里有些水,澆了一頭一臉,和身上都濕了。史弘肇那里顧得干濕,戴著鍋兒便走。王公大叫:“有賊!”披了衣服趕將來。地方聽得,也趕將來。史弘肇吃趕得慌,撇下了鍋子,走入一條巷去躲避。誰知筑底巷,卻走了死路。鬼慌盤上去人家蕭墻,吃一滑,
將下去。地方也趕入巷來,見
將下去,地方叫道:“閻媽媽,你后門有賊,跳入蕭墻來?!?/p>
這段半夜偷鍋兒制造的喜劇效果,把人物寫得雖然無賴倒還魯莽粗直得有幾分可愛。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的王侯貴戚本來面目不過爾爾。郭威和史弘肇偷狗一段也煞是精彩:
郭大郎兄弟兩人聽得說,商量道:“我們何自撰幾錢買酒吃?明朝賣甚的好?”史弘肇道:“只是賣狗肉。問人借個盤子和架子、砧刀,那里去偷只狗子,把來打殺了,煮熟去賣,卻不須去上行。”郭大郎道:“只是坊佐人家,沒這狗子;尋常被我們偷去煮吃盡了,近來都不養(yǎng)狗了。”史弘肇道:“村東王保正家,有只好大狗子,我們便去對付休。”兩個徑來王保正門首。一個引那狗子,一個把條棒,等他出來,要一棒捍殺打將去。王保正看見了,便把三百錢出來道:“且饒我這狗子,二位自去買碗酒吃?!笔泛胝氐溃骸巴醣U?,你好不近道理!偌大一只狗子,怎地只把三百錢出來?須虧我。”郭大郎道:“看老人家面上,胡亂拿去罷?!眱蓚€連夜又去別處偷得一只狗子,挦剝干凈了,煮得稀爛。明日,史弘肇頂著盤子,郭大郎駝著架子,走來柴夫人幕次前,叫聲:“賣肉?!狈畔录茏?,閣那盤子在上。
據小說寫來,郭威郭雀兒——就是后來的周太祖生得“紅光罩頂,紫霧遮身。堯眉舜目,禹背湯肩”。這“堯眉舜目,禹背湯肩”也不知究竟作何形狀,總之是天生異相吧?!耙蛟跂|京不如意,曾撲了潘八娘子釵子。潘八娘子看見他異相,認做兄弟,不教解去官司,倒養(yǎng)在家中。自好了,因去瓦里看,殺了構欄里的弟子,連夜逃走。走到鄭州,來投奔他結拜兄弟史弘肇?!薄靶值軆扇嗽谛⒘x店上,日逐趁賭,偷雞盜狗,一味干顙不美,蒿惱得一村疃人過活不得,沒一個人不嫌,沒一個人不罵?!?/p>
亂世出梟雄,也是普通人博弈的好時機。因為那是社會利益再分配、利益集團重新洗牌的時機,誰能攀龍附鳳就能博得富貴前程。當務之急是有識得人中龍鳳的眼力。男子立世要擇明主事之,女子要擇貴人而嫁之,這是博弈,也是買原始股,一本萬利的買賣。妓女閻行首看到跳到院子里的史弘肇渾似雪白大蟲的異相,認定他必定是個發(fā)跡的人,情愿嫁他。唐明宗宮里被外放出來嫁人的掌印柴夫人,理會得些個風云氣候,看見旺氣在鄭州界上,遂將帶房奩,望旺氣而來,尋貴人嫁之。柴夫人在簾子里看見郭大郎,肚里道:“何處不覓?甚處不尋?這貴人卻在這里?!北阊胪跗湃ソo切肉姓郭的做媒。
王婆既見夫人恁地說,即時便來孝義店鋪屋里尋郭大郎……王婆道:“老媳婦不是來討酒和錢。適來夫人問了大郎,直是歡喜,要嫁大郎,教老媳婦來說?!惫罄陕牭谜f,心中大怒,用手打王婆一個漏掌風。王婆倒在地上道:“苦也!我好意來說親,你卻打我!”郭大郎道:“兀誰調發(fā)你來廝取笑!且饒你這婆子,你好好地便去,不打你。他偌大個貴人,卻來嫁我?”王婆鬼慌,走起來,離了酒店,一徑來見柴夫人。夫人道:“婆婆說親不易。”王婆道:“教夫人知,因去說親,吃他打來。道老媳婦去取笑他?!狈蛉说溃骸皫Ю燮牌懦蕴澚?,沒奈何,再去走一遭。先與婆婆一只金釵子,事成了,重重謝你?!蓖跗诺溃骸袄舷眿D不敢去,再去時,吃他打殺了也沒人勸?!狈蛉说溃骸拔依頃?。你空手去說親,只道你去取笑他;我教你把這件物事將去為定,他不道得不肯。”王婆問道:“卻是把甚么物事去?”夫人取出來,教那王婆看了一看,唬殺那王婆?!耸且粭l二十五兩金帶。教王婆把去,定這郭大郎。王婆雖然適間吃了郭大郎的虧,凡事只是利動人心,得了夫人金釵子,又有金帶為定,便忍腳不住。即時提了金帶,再來酒店里來。王婆路上思量道:“我先時不合空手去,吃他打來。如今須有這條金帶,他不成又打我?”來到酒店門前,揭起青布簾,他兄弟兩個兀自吃酒未了。走向前,看著郭大郎道:“夫人教傳語,恐怕大郎不信,先教老媳婦把這條二十五兩金帶來定大郎,卻問大郎討回定?!惫罄啥抢锏溃骸拔矣譀]一文,你自要來說,是與不是,我且落得拿了這條金帶,卻又理會?!碑敃r叫王婆且坐地,叫酒保添只盞來,一道吃酒。吃了三盞酒,郭大郎覷著王婆道:“我那里來討物事做回定?”王婆道:“大郎身邊胡亂有甚物,老媳婦將去,與夫人做回定?!惫罄扇∠骂^巾,除下一條鏖糟臭油邊子來,教王婆把去做回定。王婆接了邊子,忍笑不住,道:“你的好省事!”王婆轉身回來,把這邊子遞與夫人。夫人也笑了一笑,收過了。
歷史上的郭威,有一段類似《水滸傳》里楊志殺牛二或魯智深拳打鎮(zhèn)關西的好漢行徑?!笆杏型勒?,常以勇服其市人”,是個欺行霸市的主兒,郭威醉酒后讓這個屠戶割肉,大概是像魯提轄讓鄭屠戶切臊子那般消遣他。屠者是個青皮,晾開肚皮說:“爾勇者,能殺我乎?”“威即前取刀刺殺之,一市皆驚,威頗自如。”(《新五代史·周本紀》)論起好勇斗狠,屠戶當然比不了心腸黑、臉皮厚,從流氓無賴起家的周太祖。只是論起來,史書上的這一段似乎不如小說里王婆說親,先挨一個漏風巴掌,后又除下一條鏖糟臭油邊子頭巾來,教王婆把去做回定來得精彩。街頭盜狗、半夜偷鍋更是口角宛然,這就是小說之“小”的生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