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壹 與那國紀行

坤包
坤包令人望而生畏。有生以來時至今日,我年屆41歲還不識其廬山真面目。
長期以來,我一直想偷窺坤包的奧秘,況且機會多多,只要我肯豁出去,必然得手。有時,我身邊睡著疲憊不堪的女人,枕邊就放著坤包,垂手可得。我曾幾次窺測她的呼吸,躍躍欲試。有時,外出的女人對我說,我出去一下就回來,你幫我看看家。在女人的公寓里,一個人百無聊賴,眼見她放在音響上的鱷魚皮坤包半張著嘴,便想窺視其中。也有時想,老婆放在衣柜里的所有坤包,要是能統(tǒng)統(tǒng)來個底兒朝上,豈不快哉!然而此種欲念稍縱即逝,每每如此。莫非君子之風(fēng)的高尚,使我以窺視他人之物為不齒?還是因為我本來就缺乏勇氣呢?
總之,我為坤包而耿耿于懷。究竟是什么讓我如此煞費苦心呢?什么使我如此不能自已、朝思暮想,非要對坤包里面的世界弄個水落石出呢?而它又偏偏讓我視為畏途,不露端倪,簡直是一籌莫展。它注定要把我的妄執(zhí)連同我人生中若干未果的事業(yè)一起帶進墳?zāi)???磥?,我一直到死,也無法看到坤包里面的樣子了。
我想起萩原朔太郎1 一段有關(guān)章魚的散文詩。在水族館的水槽里,養(yǎng)著一只長期忍饑挨餓的章魚。被人遺忘的水槽,一池渾水。章魚不堪饑餓,開始吃自己的腳,吃自己的身體,吃自己的內(nèi)臟,吃自己的腦髓,還吃自己的胃,終于把自己一切的一切全吃掉了。章魚看不見了。即使看不見了,章魚也沒有死。在破舊的水槽中,有一個永遠處于極度匱乏、滿腹怨恨、肉眼看不見的魂靈在游蕩著——
嗚呼!一想到即使我死了,我那窺測坤包秘密的癡心還要變成妄執(zhí),在世上的什么地方徘徊,就讓人毛骨悚然。
如此處心積慮想探坤包秘密的,是我一個人呢,還是天下所有的男人呢?我大惑不解,去向幾個朋友打聽。然而,他們只是嘿嘿一笑,不置可否。我的朋友比我狡猾,比我聰明,只是閃爍其詞,不吐真言。
無奈,我只好獨自遐想:坤包里通常都裝些什么呢?
一定有粉盒、口紅以及因人而異涂口紅用的化妝筆、梳子、鏡子(這東西往往是粉盒自帶的)、錢包、手帕?紙巾或盒裝面紙,也許有人帶上小瓶香水。對了,還有眉筆和美容霜吧?沒準兒,周到派常揣著針線包,務(wù)實派則帶著月票、本票、記事本、名片、電話本、筆、身份證、支票、印章。還有眼藥、維生素,甚至安眠藥、口香糖、仁丹、香煙——有香煙自然要有打火機或火柴。老年婦女需要老花鏡,夏天需要太陽鏡。鑰匙。不得了!這豈不是一筆財產(chǎn)?
前不久走進商店時,看到坤包柜臺上賣一種作錢包嫌大、作坤包嫌小的怪東西。好奇心驅(qū)使我隨口問道:“這是做什么用的?”“這是放在坤包里裝化妝品用的?!钡陠T彬彬有禮的回答讓我吃了一驚。包里還裝著包!這不是成了包中包了嗎?也許,包中包里面再裝一個小小包,小小包里面再裝一個小小小包???!女人到底在想什么、干什么,真讓人揣摩不透。
這個柜臺旁邊,還賣一種大個兒的包。我說:“這個包好大,一定可以裝不少東西吧?!苯Y(jié)果店員又彬彬有禮道:“這個包是按照可以裝兩雙鞋設(shè)計的?!边@下把我驚得差點兒暈過去。誰會知道坤包里竟要裝鞋!不但不知道,甚至連想也想不到。如此大包,到了夏天也許裝著半打或一打可口可樂,提在行旅匆匆的靚女手上;也許裝著硫酸瓶,外加五六把匕首,亦未可知,因此絕對不可掉以輕心。如果裝1萬日元一張的鈔票,至少可以裝7000萬日元,萬萬不可疏忽大意。
記得很久以前,看過一個外國片,大概是M .迪特里希(Dietrich,Marlene)或英格麗·褒曼(Ingrid Bergman)主演的,其中的一個鏡頭讓人百看不厭。只見女主角從坤包中說時遲那時快,抽出一把漆黑锃亮的手槍,擺好架勢。簡直太過癮了,害得我一連看了三遍。本來并非對故事情節(jié)感興趣,所以第二遍以后,??催@個鏡頭,如今片名也不記得了。
我這純屬胡思亂想:坤包里是男人看不到的世界,只有女人可以共享這個秘密的空間。所以女人們把我們男人連想都想不到的、稀奇古怪、罕見絕倫、不可思議、秘而不宣的東西裝在坤包里。只有全世界的女人不言自明、心領(lǐng)神會,她們背著男人、悄悄地貼身藏著男人無從知曉的寶貝。否則,坤包不可能以如此身價、如此令人眼花繚亂的款式,成為女人的形影不離之物。
這種殫精竭慮常常在心里作祟,所以我才想看坤包急得發(fā)瘋,但又怕看坤包,不敢越雷池一步。
前車可鑒?!豆攀掠洝防锏膹┗鸹鸪鲆娮?span >2 ,《夕鶴》里的與平 3 ,還有希臘神話中的俄耳甫斯(Orpheus)4 都是因為“看”,才引火燒身,招致悲劇啊。
即使不必把問題看得過于嚴重,今生今世我要窺視坤包恐怕也全然無望了。
1964年6月5日
馬
馬兒少了。與其說少了,不如用“滅絕”這個詞更貼切。不知不覺中,等你醒過味兒來,東京的街市上再也不見馬的蹤影,仿佛全都蒸發(fā)了一樣,著實讓人吃驚不小。為了馬著想,還真夠令馬痛心疾首的。
我們的孩童時代,其實僅僅在三十年前,馬還在東京的大街小巷隨處可見。馬車拉著貨物或拉著士兵走街串巷,蹄聲得兒得兒地列隊行進,聲音更是歡快悅耳。
我的童年是在原宿度過的。那時的原宿、千馱谷還有紅薯地和水車,時而可見宅林地上山毛櫸和櫟樹遮天蔽日,證明這一帶就是武藏野的最南端。我家處在武藏野情趣的懷抱中,有小鯽魚游弋的小河,還聽說有狐貍出沒。爬上屋頂,在一大片田地和郁郁蔥蔥的遠處,依稀可見剛剛建成的伊勢丹大樓,孤零零地矗在那里,隱約看到大樓左邊更遠的地方,也是孤單單立著的淀橋瓦斯罐?!靶滤拮兞藰樱颇俏洳匾暗脑铝?,竟從百貨店屋頂升起來”,當(dāng)時這首歌正流行。
鄰居家是軍人,叫牟田口,與我家僅隔一條泥路,也許因為他家圍墻被宅林地的樹蔭掩映著的緣故,看上去總是陰森森的。那里寄居著許多蝸牛,特別是靠墻中間,有一扇平時緊閉的木門,從春到秋,總有四五只蝸牛爬在上面。當(dāng)時我還小,總愛和妹妹去捉蝸牛。
早晨,那扇門開了。為接主人到團部上班,馬夫牽來馬,拴在門邊。我知道時間,便經(jīng)常從廚房拿胡蘿卜去喂馬。走到馬身邊,雖然有些膽怯,但看著高大的動物有滋有味地吃胡蘿卜,又特別喜歡。晨曦中,穿著黑長靴的馬夫曾經(jīng)告訴我,不能在馬屁股后面走。一會兒,牟田口少校走出家門,跨上我喂過胡蘿卜的馬,上班去了。他在孩子的心目中簡直太威風(fēng)了。
后來,牟田口搬走了,山毛櫸和櫟樹也被砍伐了,這一帶變成了從澀谷通往新宿的寬闊馬路。而在蝸牛爬過的那扇門的位置,現(xiàn)在是烈日直射下的柏油馬路,上面豎著一塊公交車站牌:千馱谷小學(xué)前。
再聽到牟田口的名字,已是十多年后戰(zhàn)事正酣的時候。牟田口已經(jīng)升為中將,率部轉(zhuǎn)戰(zhàn)亞洲各地。因為有小時候那段緣分,每當(dāng)在報紙上看到牟田口部隊的消息時,我都會反復(fù)讀上幾遍。蝸牛爬的那扇門、馬,還有胡蘿卜的遙遠記憶,與武藏野晨曦的回憶一起在我和報紙之間掠過。
戰(zhàn)爭中馬很吃香。甚至還有愛馬進行曲,人們都會唱。
1945年4月13日夜晚,東京遭到猛烈空襲,當(dāng)時我正在陸軍戶山學(xué)校軍樂隊當(dāng)鼓手。兵營已經(jīng)燃燒起來,我為了救火左突右撲,終于被濃煙烈火包圍,奪路而逃,翻墻跳到街上。冒著紛落的火雨翻過圍墻時,戶山原已在燒夷彈的爆炸聲中化為一片火海。我親眼看見,鄰隊東部四團的兵營和第一陸軍醫(yī)院病房的幾棟樓,同時被騰空而起的烈焰颶風(fēng)吞噬,轟然倒塌。
從圍墻上跳下來時,我一下子掉進了在大火中受驚的馬群里,不由驚恐萬分。數(shù)百匹軍馬,從鄰隊東部四團著火的馬廄四散奔逃,在惡魔狂宴般升騰、飛舞的無數(shù)火龍掩映下,沿著公路癲狂、野跑。驚恐的動物或直立,或尥蹶子,或嘶鳴,或口吐白沫亂竄。我被夾裹在這群動物中間,翻倒在地,嚇得大喊大叫。在恐懼的大地震蕩和不祥的紅與黑的折磨中,“馬不踩人”的閃念在大腦中一掠而過。我抱住頭,蜷起身子,透過從我身上躥過、緊緊圍著我狂舞、在火光中閃亮的蹄鐵和幾百條腿的剪影,看見遠處早稻田方向的上空燒紅了半邊天。
我對東京的馬的印象,隨著這個恐怖的回憶而告終。
日本進入了一個沒有軍人的新時代。首先在東京街頭,原來隨處可見的軍馬銷聲匿跡,運輸被卡車和摩托三輪車取而代之,送貨拉車的馬也不見了。馬耕也換上帶馬達的耕耘機,連鄉(xiāng)下也很少見到馬了。
現(xiàn)在,東京只能看到偶爾出來的騎警,載著外國使臣去皇宮的馬車,還有作為賽馬的馬。在比較特殊的地方,比如“馬事公苑”5 里或許有不少馬。但我只從它門前路過,沒進去過,實際情況怎樣不得而知。
因為工作地在八丈島,所以我三天兩頭地往八丈島跑。島上有很多牛,卻沒有馬。據(jù)學(xué)校的老師說,對小學(xué)生講解馬的時候,要先從個頭說起,很不容易。也許在不久的將來,東京的孩子也會認為,馬就是電視中西部劇里才出現(xiàn)的不可思議的動物。
我好信兒,問家里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孩子:“你看過幾次馬?”
“真馬看過9次?!焙⒆诱J真地回答。
馬兒減少到如今的地步,不免讓人感到悲涼。但是軍馬,無論對馬、對人而言,還是沒有的好。
時代的潮流,可以產(chǎn)生諸多現(xiàn)象。
1964年6月12日
鋼筆
作曲使我和鋼筆結(jié)下不解之緣。與其說緣分深,不如說我是鋼筆破壞專家更合適。音符和字不同,有的地方需要特別用力去寫,像寫歌劇或交響樂之類的大曲子,是用十幾萬個點和線填滿總譜的,所以不結(jié)實的鋼筆,沒等寫完一曲就壽終正寢了。結(jié)果,我買過幾十、幾百支各種類型的鋼筆,買了毀、毀了買,用著用著,竟對鋼筆形成一己之見。因此從鋼筆的角度看來,我就是敵人。鋼筆覺得它是與生俱來用于寫字的,因此無論我如何嘮叨用鋼筆寫音符一寫就壞,鋼筆也是馬耳東風(fēng)。這就像吃了胃腸藥,卻抱怨感冒治不好,而制藥公司并不會介意一樣。
日本的鋼筆都太軟,不挺拔。這也難怪,日本的字用軟筆才好寫,大概由于所寫的字是在毛筆這種軟筆書寫過程中衍生而來的緣故。它不適合寫樂譜,非要寫,一寫就毀。話雖如此,我完全不是想說日本造鋼筆的壞話。日本的鋼筆是為了寫日本字制造的,本來就不是為了寫音符造的。
一提美國的筆,人們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派克。可是那種筆,寫音符全然無濟于事。那種點的彈力固定、堅硬的新型筆尖,畫不出線條的粗細,只能畫一般粗的線,所以不適合于寫音符。音符的結(jié)構(gòu)是豎線細,橫線和符尾旗形的部分必須寫得粗。因此,筆尖最好是老式的,就像慶應(yīng)義塾的標識描繪的那種真正的筆尖。寫音符,華特曼(Waterman)的筆尖比起派克雖然軟,但是和日本筆一樣,太軟、不堅挺,不中用。美國造的筆中,犀飛利(Sheaffer)夠結(jié)實的,基本能夠滿足我的目的,美中不足的是缺少表情,有些乏味。也許由于筆尖彈力被過于固定的緣故。
我在毀了各種筆以后,現(xiàn)在對德國造萬寶龍(Montblanc)和百利金(Pelikan)兩種鋼筆情有獨鐘。這兩家公司鋼筆種類繁多,但只要是有老式筆尖且上乘的產(chǎn)品,就會既結(jié)實又能畫出所有線的粗細,而且韻味十足,基本上令人滿意。用這兩種筆,即使用盡全力寫出四五百頁大曲子的總譜,第一頁開頭的音符是什么樣,最后一頁最后一個音符的點還能保持什么樣,堪稱奇跡。日本的筆頂多寫上30頁,符點就會愈來愈大。筆尖磨禿了,筆桿寫起來搖搖晃晃,就無法繼續(xù)工作。
在歐洲過去都用鵝羽筆寫字,所以作曲家也用鵝羽筆寫音符。將鵝的羽根軸削尖的這種筆,因為軟,似乎一下就磨禿了,寫幾頁就得重新削尖了再寫。我在走訪歐洲圖書館和紀念館的昏暗閱覽室看亨德爾、格魯克、貝多芬的手稿時,發(fā)現(xiàn)了名曲背后許多鮮為人知的趣事。在散發(fā)著霉味兒的五線紙上,有跡象可以表明作者樂思受阻,顯然是在邊削筆尖邊構(gòu)思;反之也有盡管筆尖已經(jīng)磨禿早該削了,因為害怕中斷樂思而不管不顧地用大粗筆連續(xù)寫上好幾頁的情形。盡管有“樂圣”和“樂生”之別,但對于同樣以作曲為業(yè)的我來說,受益匪淺。還有似乎是用鐵筆寫的原稿,當(dāng)然也看到不少用鉛筆寫的小曲。貝多芬到后半生耳朵失聰,為此做的日常會話筆談記錄仍保存完好,那是用類似蠟筆、碳素含量大的3B鉛筆寫成的。當(dāng)時還沒有吸紙,即使有也很昂貴。聽說要預(yù)備一只沙罐,為了吸墨水,把沙子撒在寫好的稿紙上應(yīng)事。在舒伯特的原稿中,還有他誤把墨水罐當(dāng)沙罐,把墨水撒在樂譜上的原稿。微弱的燭光是書齋里唯一的依靠,這類事自然在所難免吧。在昏暗的燭光環(huán)中,寫出一個個細小音符的工作,對眼睛是再壞不過了。將那么美麗動聽的音樂留給世人的巴赫和亨德爾,年老以后都失明了。舒伯特不戴眼鏡就什么也看不見,這在當(dāng)時也十分少見。
在燈光明亮的書房里,我用鋼筆一邊寫樂譜,一邊常想起那些在燭影搖紅中削著不順手的羽根,將沙罐里的沙子撒在紙上,勤奮工作的昔日的作曲家。與他們相比,我們有著多么舒適明亮、得天獨厚的工作環(huán)境啊。但又一想,在甚至可奪去人們視力的昏暗中產(chǎn)生那么多名曲,看來孤坐在昏暗中的環(huán)境,對于沉浸到不可視的“音”的世界,別具功效。
即便如此,我也不打算把工作室弄暗,在燭光下作曲。過去是過去,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
但是,我不愿意做生活在現(xiàn)代卻對現(xiàn)代麻木不仁的人。我相信,只要牢記在現(xiàn)代的書房以前,昏暗的書齋曾存在了長達數(shù)百年,近松、歌德、莫扎特都曾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下工作過,在現(xiàn)代的書房孤坐就有意義。只有這樣,才能懂得現(xiàn)代的智慧,認識現(xiàn)代的邪惡,創(chuàng)作現(xiàn)代的音樂。
最近開始流行圓珠筆。一舉辦演奏會,有人就會遞過來一支馬克筆,要我簽字。我不喜歡這類東西,深感困惑,因為用它寫點什么,好像連寫和畫都無法區(qū)別了。我以寫作為業(yè),才感到困惑。還是善待寫作吧,那么也要善待工具。
1964年6月19日
色盲
我是色盲。
因此,凡是與顏色有關(guān)的事,我注定要忍受令人苦不堪言的記憶。
首先,第一次可怕的記憶發(fā)生在小學(xué)上圖畫課時。那天早晨,我正用蠟筆寫生玫瑰,突然,老師一把奪走我的畫,在講臺上展示給全班同學(xué)。40多個同學(xué)哄堂大笑,輕蔑的目光一齊投射到我身上。
老師訓(xùn)導(dǎo)我:“我反復(fù)強調(diào),要按照看到的去畫,你為什么不照看到的畫呢?不按老師的教導(dǎo)去做,這樣的孩子是乖戾的孩子。”
我被罰站在教室的角落,全然不能理解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我真不明白,我拼命按照自己看到的在畫,大家為什么取笑我,老師又為什么發(fā)怒?我當(dāng)時8歲,還不懂得有色盲之說,自然也不知道自己是色盲。我站著,哭了。
這個教師對色盲一無所知。每周一上圖畫課,我就要挨訓(xùn)、罰站、咬嘴唇、掉眼淚。同學(xué)們對我站在教室角落挨罰不屑一顧,興致勃勃地畫著各色各樣的畫。我一面咬著嘴唇,一面窺視著美滋滋的同學(xué)們。我恨無故訓(xùn)斥我的老師。圖畫課的時間變成恐懼的時間,有圖畫課的日子變成恐懼的日子。不久,我學(xué)會了到這一天就裝病曠課。
在本應(yīng)學(xué)習(xí)美的圖畫課堂,我卻學(xué)到了屈辱,學(xué)到了憎恨,學(xué)會了撒謊。
二年級換了老師,也知道我是色盲了,在以后不曾發(fā)生上圖畫課罰站的事了,但我卻成了一個厭學(xué)的孩子。
色盲始終困擾著我。在中學(xué)畢業(yè)后升學(xué)的問題上,它限制了我的前程。上理科類學(xué)校不可能,當(dāng)然與陸軍和海軍學(xué)校也無緣。所幸我當(dāng)時已經(jīng)決定走音樂之路,但是學(xué)校中十有七八不能報考,畢竟令人不快、沮喪。
還是個孩子時我就考慮到,將來要走一條不受色彩感覺缺陷影響的路。盡管不完全是這個理由,但我之所以選擇音樂之路、進上野音樂學(xué)校,理由之一就是考慮到學(xué)音樂,色盲基本不會成為負擔(dān)。
我的色盲是紅色系列和藍色系列紊亂。單色時還看得比較正常,混色時就容易出亂。紫和藍幾乎不分。特別是疲勞和繁忙時,容易看落重要的顏色。問我剛見過的人的西服或領(lǐng)帶的顏色,如果心不在焉,往往答不上來。對人的臉色變化幾乎無察??傊?,凡是與顏色相關(guān)的事,總是落得一塌糊涂。
前不久,應(yīng)邀參加一個外國友人舉辦的酒會。海闊天空之間,知道了一個有趣的事。
最近,時常聽說“桃色情調(diào)”(pink mood)這個詞。然而,據(jù)說所謂桃色情調(diào)只在日本人中通用。在座的有德國人、澳大利亞人、英國人、美國人,問這些國家的人才知道,桃色代表好色意思的只有日本。在外國,紅色代表著社會主義,相對而言,桃紅表示略帶社會主義色彩的意思,除此之外不表示什么意思。在座的一位會講日語的德國人說:“桃紅色和好色毫無關(guān)系。桃紅色是民社黨。民社黨!”
由此可見,一定是日語里先有桃色游戲一詞,而后被翻譯成pink。對此我過去并不知曉。如此說來,電視中的桃色情調(diào)秀,莫非在外國人眼里被誤認為是民社黨的節(jié)目?天曉得!
在日語中,顏色與好色似乎很投緣。諸如“色事”(色情)、“色氣”(春心)、“色狂”(色鬼)、“色情”(情欲),還有“色夫”(情夫)等。我對這些詞的語感愚鈍,恐怕與我對色彩不爽有關(guān)。
我和朋友閑來聊天時說:“我是色盲,所以于情色之道一竅不通?!?/span>
朋友反唇相譏:“一派胡言!你那才叫色盲?!?/span>
時至今日,我已不再為色盲苦惱,我能看見自己的顏色,感到它的美,很覺心滿意足了。只是分不清別人的臉色,還因為對顏色缺乏自信,不能替朋友做挑選領(lǐng)帶、衣裙之類的參謀,為此感到些許遺憾。但是,其實誰想過著成天看人家臉色行事的日子不成,領(lǐng)帶、衣裙如是,替別人參謀總不如別人幫著做參謀省心。我盡管嘴硬、強詞奪理,實際上還是抹不掉寂寞。嗚呼!我感覺到的茶色、藍色、紅色、黃色,他還有她感覺到的是什么呢?
我的人生已經(jīng)歷了許多事情,或許是年紀的關(guān)系,最近一心想做善事,助人為樂。其中之一,就是想在我死時把眼球捐獻給眼庫。然而我是色盲。如果移植了我的眼球那個人,突然說世界的顏色變得怪誕而怒不可遏,豈不麻煩?結(jié)果一打聽才知道,色盲是視神經(jīng)異常,與眼球無關(guān),不會出現(xiàn)我所擔(dān)心的情況。既然如此,我決定捐獻。
在我死后,我的眼睛不知變成誰的眼睛。給我看了幾十年似是而非顏色的這個眼球,這次準會讓不知是誰的這個人,看到美麗,看到真正的藍天和爭奇斗妍的百花。
可是,色盲畢竟讓人傷心。
1964年7月17日
螢火蟲
我走在翠竹叢中。一片黑暗。
竹叢中的小徑是一條向下的緩坡,小徑的左邊就是懸崖。懸崖上,山茶樹和樟樹參天蓊郁,使周圍的黑暗更添了墨色。
倏地,從眼前斜著飛過什么。仿佛是光。稱其為光又太弱,只有光的感覺,一眨一眨的,類似光點走向熄滅、漸弱的感覺,在黑暗中完全張開的瞳孔前斜著滑過。
走下竹叢小徑,盡頭是一間小屋。我上了玄關(guān),走進書齋把燈打開。
我坐在桌前工作,夏夜的氣息透過桌旁的紗窗,沁人心田。工作告一段落,我點燃香煙,透過紗窗,凝視著窗外夜氣襲襲的黑暗。
無意中,我發(fā)現(xiàn)停在紗窗外面的小黑蟲,隨手關(guān)上了燈。果然是螢火蟲。我明白了,剛才在竹叢中斜著滑過黑暗、漸弱的感覺也是螢火蟲。
第二天晚飯后,我和小學(xué)三年級的小兒子手拉著手,走出家門。今天沒走竹叢小路,而是順著相反的斜坡下來到了小河邊,沿河邊走在平路上。
“爸爸看見的螢火蟲是大個兒的?還是小個兒的?”
“小個兒的,光也很弱。”
“那肯定是平家螢。人家都說源氏螢個兒大?!?/span>
“真的嗎?”
“聽人說源氏螢生在干凈的水里,平家螢好在不太干凈的水田里。我們趕緊過橋吧,看看那邊的稻田,一定有平家螢。”
“要是有就好了。”
“我看真的螢火蟲,還是頭一次?!?/span>
兒子興沖沖地跑到我前面,來到橋邊,然后回過頭說:“可是,我沒有蒲扇呀?!?/span>
“蒲扇?為什么?”
“我的書上有一幅畫,畫面上是螢火蟲在飛,人們都拿著蒲扇招呼螢火蟲。我回去拿蒲扇?!?/span>
“那好,我在這兒等你。”
我在橋上憑欄而立,一面吸煙,一面覺得孩子的想法怪天真的。夜空星光點點,沿著小河的小徑依稀可辨。不久,孩子回來了。
“說是沒有蒲扇,還說最近已經(jīng)不用那東西了。”
說來也是,家里自從裝了空調(diào),確實再也不曾見過蒲扇。
“沒蒲扇也沒關(guān)系。好,我們走吧?!?/span>
我拉著孩子熱乎乎的小手,過了橋,向河對面開闊的田埂走去。
水田里青蛙在鼓噪,聲音越來越近,也許被我們踩在田埂上的腳步聲驚了,腳下不時傳來青蛙跳進水里的聲音。
水田上空,透過星光,罩著一層薄霧。但是,看不見螢火蟲。
“沒有哇。”
“再到上面的田里看看。”
我們順著田埂,又來到上面一塊田。在這里,終于發(fā)現(xiàn)了期盼已久的螢火蟲群。不知為什么,這是一塊荒地,什么也沒種,已經(jīng)變成了半沼澤。我們發(fā)現(xiàn),在沼澤地的角落閃爍著無數(shù)光點,有的落在草葉尖上,有的上下交錯飛行著。
“太美了,太美了!爸爸!”
孩子感動了。如此美麗動人,我也始料未及,唯有茫然地凝視著光的蠕動。
有一只螢火蟲偶然飛過孩子身邊,落在田埂的草上。孩子捉住它,叫道:“燙,好燙!”
盡管我笑著解釋,螢火蟲的火是不熱的,但孩子還是將信將疑。
“放了它吧。把這么漂亮的小東西抓住,怪可憐的?!?/span>
孩子打開電筒,在田埂的草上仔細看過捉住的螢火蟲后說,還是平家螢,平家螢還有味兒呢。
“飛吧。飛吧?!焙⒆影盐灮鹣x拋了出去。光點畫著弧,一閃一閃地消失在薄靄之中。
我們又看了一會兒蠕動的光群,就過橋往回走了。
在橋上遇到住在附近的農(nóng)民,他說:“你們真看見螢火蟲了?自從灑農(nóng)藥以后,就不大見螢火蟲了。過去,這一帶的田里可是螢火蟲的海洋啊?!?/span>
因為灑農(nóng)藥,螢火蟲絕跡了??磥?,要稻米,還是要螢火蟲這道風(fēng)景線,兩者很難兩全。
僅從有了空調(diào)就沒了蒲扇、撒了農(nóng)藥就使螢火蟲絕跡來看,也不能不讓人深深憂慮:構(gòu)成日本人情感和藝術(shù)基調(diào)的“季節(jié)感”,正在從我們的周圍漸漸消失。
隨著溫室栽培和長途運輸?shù)陌l(fā)展,連花開也不需要季節(jié)了。據(jù)說過去夏季才能見到的香水,如今在圣誕節(jié)時最走俏。
一個螢火蟲消失了,蒲扇不見了,連花開和香水也無須季節(jié)的時代。
我們心中的四季節(jié)氣將會變得怎樣呢?
1964年7月31日
假牙
一位熟人把全口假牙給吞進肚里了。
連他自己也懵了,如此碩大的東西怎么可能咽下去?他說也不知是哪個寸勁兒,全口假牙轉(zhuǎn)眼工夫就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貜氖车阑氯?,納入腹中。
他用手撫摩著胃部,不無感慨地說,形狀那么復(fù)雜的家伙,按理說想吞也吞不下去??磥硎裁词露寂聜€寸勁兒啊。
吞下去的全口假牙是上顎的,既然是全口,就是那種形狀類似凹字形或叫馬蹄形、正好彎成與牙床相吻合的半圓形,聽說做得還很周到,為了掛在最里面僅存的兩顆原配的智齒上,兩邊還伸出彎曲的鋼絲鉤。
他摩挲著胃部,首先擔(dān)心的是會不會引起腹痛。但是并沒有腹痛跡象,連異物感和壓迫感也沒有。而對于本人,似乎這更讓人提心吊膽。
再者讓人惕息不安的是,吞下去的全口假牙究竟是否還能重見天日?他的恐懼都集中在假牙兩端伸出來的彎鉤上。萬一那個鉤形的鋼絲鉤在胃壁或腸壁上可怎么得了!熟人惶惶不可終日,跑到了醫(yī)院。
然而醫(yī)生卻一臉平靜,對他說,三四天也許不太可能,大約一周或者第10天頭上就會出來的。掛鉤的部分也用不著擔(dān)心,會出來的。
至于打那兒以后的每一天,這位老兄采取的措施憑您怎么想象。他似乎每天早晨必到院子里,一只手拿著一次性筷子,貓著腰捂著鼻子,鼓搗著什么。
正好到第10天早晨,筷子頭兒觸到了硬物。馬上用水沖了一看,正是望眼欲穿的全口假牙,但是已經(jīng)面目全非,上面緊緊地纏滿了所有的食物纖維,分不清是什么東西。
假牙上面被菠菜、紅薯之類的纖維裹得嚴嚴實實,兩端有危險的掛鉤更是被包裹得細致入微,為安全起見還要加工成渾圓形,就像個“蒲包”。
聽朋友說,他一邊在水龍頭下沖洗這個“蒲包”,一邊安慰道:假牙呀假牙,你孤身一人走了10天漆黑的夜路,一定很孤獨、很寂寞吧。
1956年春,我在柏林。那年日本選送《喀喇昆侖》和《白夫人的艷情》參加電影節(jié),我是兩部影片的作曲人,所以應(yīng)東寶電影公司之邀來到柏林。當(dāng)時我正在倫敦留學(xué)。
其間參加了電影節(jié)招待會,有時晚上看看歌劇??墒怯幸惶?,當(dāng)我在選帝侯大街(Kurfürstendamm)散步時,突然一陣劇烈的牙痛襲來。那個時期我的牙不好,差不多每兩三個月經(jīng)歷一次劇痛,而這次突如其來的牙痛,幾乎使我正在走路的身體都支持不住了,以后的一連幾天,更是不給半點兒喘息的機會。終于整個頭蓋骨痛得難以忍受,右邊半個臉腫得見不得人。我在飯店的房間里呻吟了一個星期,等到電影節(jié)一結(jié)束就直飛倫敦。
我在倫敦不顧一切地沖進齒科醫(yī)院。一進去,就被不容分說地施行了全身麻醉,要把壞牙全部拔掉。被麻醉后,我在朦朧的意識中還能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醫(yī)生之間在說“15”“18”,但轉(zhuǎn)眼間,病房里映著夕陽的黃色窗簾就從視野中消失了。
翌日清晨,我從麻醉中醒來,發(fā)現(xiàn)我的牙幾乎全軍覆沒。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用舌頭在嘴里搜尋了一圈,只是偶爾遇到一顆牙,就像拴船的樁子,剩下的就是黏糊糊的、滿是血腥的牙床。嗚呼,一次竟然拔掉了18顆牙!加上以前就失去的幾顆牙齒,我變成一個少了20多顆牙齒的人。
第4天出院以后的一個月,我開始往格林公園旁邊一位專門的義齒醫(yī)生那里跑。每天從圣約翰伍德的宿舍穿過格林公園,溜達著去醫(yī)院。倫敦特有的霧氣沉沉的公園里有成群的麻雀,我在口袋里揣著每天早晨吃剩的面包渣,掏出來撒給它們,麻雀們都不怕我。
一個月后,一副精致的假牙做好了。我戴上假牙,心滿意足。
安上假牙后,又去上久違了的英語會話。老師奇怪地盯著我的臉,詫異地說:“密斯特團,太不可思議了,你的英語發(fā)音怎么突然好起來了呢?”
“理所當(dāng)然。鑲上英國造的假牙,英語的發(fā)音自然就好啦!”我答道。
最近,又見到那位吞過假牙的熟人。很久不見,我把一直憋在心里的問題提了出來。
“你的那個獨行夜路的假牙后來怎么辦了?”
熟人把我拽到?jīng)]人的地方,張開嘴,指著雪白的牙齒笑道:“在這兒哪?!?/span>
我琢磨著,下次如果去歐洲,要在德國、法國、意大利都做上假牙。然后換著戴,走到哪里換到哪里,非把英、德、法、意各國語言,用漂亮的發(fā)音說個夠。
1964年8月21日
墜落
五年前,姑娘時而會出現(xiàn)在我在新橋的辦公室。
她很漂亮,是夜總會的舞女。一到下午,有時到我的辦公室露一面,或說“我去練習(xí),能不能把東西存在您這一會兒”,說完出去一兩個時辰;或說“離晚上演出還有一段時間,就過來看看”。我也認識不少女性,但是夜總會的舞女只有她一個。所以,有空時愿意聽她講些夜總會方面的商情,加之才21歲的姑娘開朗健康,有一雙日本人少見的修長的腿,讓我感到輕松怡然,所以對她盡量關(guān)照,經(jīng)常幫她存東西或叫杯紅茶什么的。
在夜總會里,姑娘的獨舞很賣座,她說的這次在哪里,下個月在哪里,那些話里話外提到的夜總會的名字,幾乎都是這類俱樂部中最高級的地方。除此之外,她每年還有四五個月在國外表演。
姑娘不僅漂亮,而且懂禮貌,說話得體。她略微低下頭,斷斷續(xù)續(xù)給我講著各處夜總會的商情,讓我學(xué)到了不少東西,尤其是香港和新加坡的話題很有意思。
對這樣一位只身以世界為舞臺跳舞的日本姑娘,我很是感佩;姑娘也時而愿意到我的辦公室坐坐,十分珍惜在我——與她毫無利害關(guān)系的人——的辦公室的時間。她一定是朋友很少吧。
每當(dāng)去國外演出時,她都來辭行。
“我要去美國三個月,這段時間見不到您了。謝謝您對我的關(guān)照?;貋砗笤賮?span >看您?!?/span>
“一路上多加小心?!?/span>
然后,姑娘有時會從芝加哥、臺北、馬尼拉、檀香山寄來明信片。
就在這樣一種很輕松的持續(xù)交往過程期間,姑娘多次出國演出。
一個年末,姑娘又來向我辭行。
“這回是去拉斯維加斯,時間很長,簽了5個月的合同?;貋砗?,我還來看您。”
“什么時候走?”
“今天就走。乘美西北的航班?!?/span>
“和朋友一起去?”
“不,我一個人。”
“那今天我送送你?!?/span>
“真的?”
“當(dāng)然。不過不是送到羽田機場,送到去機場的巴士總站?!?/span>
“真的?還從來沒人送過我?!?/span>
黃昏時分,寒氣襲人,街上已經(jīng)燈火通明,琳瑯滿目的圣誕節(jié)促銷裝飾,讓孤身上路的姑娘的紅風(fēng)衣顯出幾分寂寞。
“保重,注意身體?!?/span>
“太感謝了?!?/span>
她使勁兒揮著手,隨著巴士逐漸遠去了。
過了大約兩個月,3月初的一天,我在辦公室聽到無力的叩門聲,便打開了門。
姑娘出現(xiàn)在門口,臉色鐵青,拄著雙拐站著。
“這是怎么回事兒?!”
“墜落下來了。”
“從哪兒?”
“在拉斯維加斯,從吊車上?!?/span>
姑娘說著,強忍著的眼淚從她美麗的眸子順著面龐滾落下來。
她到了拉斯維加斯,經(jīng)過緊張的訓(xùn)練后馬上開始表演。那是幾天后的一場演出,節(jié)目接近尾聲時,姑娘伴隨著豪華的音樂,在從20米高的棚頂移動吊車上垂吊下來的圓形磨板玻璃上,跳起她最拿手的獨舞。
“那是像雜技似的舞蹈。不過,對我來說不算什么,我也有自信??墒堑踯嚮鋈ゲ痪茫沟跄グ宀AУ娜鹚髦械囊桓蝗粩嗔?,玻璃板猛一傾斜,把我給摔下去了。只記得全場觀眾驚呼。當(dāng)我醒來時,已經(jīng)被救護車送進了醫(yī)院。肩胛骨和兩腳粉碎性骨折。”
姑娘說幸虧有高額的保險,經(jīng)過兩個月的絕對臥床后,乘飛機又回到了日本。
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重返舞臺。聽醫(yī)生說,至少一年內(nèi)不能跳舞了。姑娘說著,又流下了眼淚。
姑娘從此不到我的辦公室了。而在我的記憶中,一個萍水相逢的舞女的記憶也漸漸淡漠了。
去年春天的一個深夜,我在赤坂電車道上,急著打車。不巧遇上了大雨,半天沒有空車。這時,一輛載客的出租車從赤坂見附方向開來,恰好停在我的面前。一對男女從車上下來。男的是個中年外國人。女人挽著男人的胳膊下來,她的側(cè)臉剎那間喚起了我的記憶。女人濃妝艷抹,和我以前認識的她判若兩人。但是,毫無疑問,她是那個舞女的變種。我撐著傘,她沒有注意到我。
我乘上那輛空車。透過被雨澆濕的車窗玻璃,看見女人熟練地依在男人的懷里,向著紅紅綠綠、霓虹燈閃爍的酒吧方向消失了。
車里殘留著強烈的雪茄味,混雜著刺鼻的廉價香水味。
在開動的車廂里,我打開車窗換空氣,然后點燃了煙斗。
1964年10月23日
大蒜
本人嗜蒜成癖。說邪乎點兒,縱然日本之大,如此暴食大蒜者,恐怕寥寥可數(shù)。盡管有所反省,卻又苦無良策:因為每天早晨若不吃上一頭洋蔥大的生蒜,每餐不喀哧喀哧地嚼上一通,就不算吃飯。
嗜蒜如命,又為它的辛辣而涕淚俱下,鼻尖上冒出一層亮亮的汗珠,這讓我不禁有感于自己是動物,對谷崎6 先生的小說《鮫人》之悲切,感同身受;而每每蒜足飯飽之余,又信誓旦旦:今天要大干一番!可是大干一番什么呢?其實連自己也茫然。只是吃了大蒜,覺得渾身清爽,精神抖擻,于是便想大干一番罷了。
既然要大干一番,便坐在桌前,鋪展開五線紙,端肘暝思,續(xù)寫尚未完成的歌劇或交響樂。但是有時毫無靈感,端坐一整天才得一小節(jié)樂思;有時如疾風(fēng)暴雨,萬馬奔騰,一天幾十頁能一揮而就;有時則一心想到外面散步,遠至八丈島或三浦半島的鄉(xiāng)間小路,徜徉徘徊,欣賞芳草,為長空行云之美而感動,僅此已覺乏力,回來就睡??傊?,大干一番無非想入非非,所思與所為并無大干系。然后,每早大蒜照吃不誤,依然信誓旦旦要大干一番。
蒜味兒很沖。按理說吃這許多大蒜,應(yīng)該蒜味兒熏天,然而我卻不然,全無異味兒,連自己都覺得天生的稟賦,不可多得。更覺沾沾自喜,對朋友吹噓:“怎么樣,你我交往時間不短,是不是從來也沒覺得我有蒜味兒?”
朋友笑嘻嘻,答曰:“還說呢,長時間以來我已是忍無可忍。你的蒜味兒,嗆得讓人連大氣都不敢喘,真讓我不知如何是好?!?/span>
我由衷地惶惑起來。原來竟把自己聞不到的,錯覺成別人也聞不著,還心安理得哪。
后來,我去了京都祇園的一家餐館。時值盛夏,只穿著襯衫卷起袖子,盤腿一坐便開懷暢飲。有一個藝伎,臉像涂白了的蜥蜴,過來貼著我坐下,不住地用扇子扇我。我滿以為她是心眼兒好,就用大阪方言對她說:“你心眼兒真好。過來喝杯酒,不用緊著扇了?!闭f著遞過酒杯。
藝伎喝下一杯,結(jié)果扇得更歡了,扇法也越發(fā)加碼,超乎尋常。我不耐煩了:“別扇了。我說別扇了,你沒聽見嗎?我又不是烤鰻魚!能不能別這么一個勁兒地煽?把扇子放一邊兒去!”
“話雖如此……”她說著又要扇。
于是,一場奇妙的扇子爭奪戰(zhàn)開始了。在爭搶中得手,我胳肢了蜥蜴兩下,結(jié)果事態(tài)鬧大發(fā)了。她惱羞成怒,狂喊亂叫:
“你就會說別扇!別扇!你這個人,渾身臭韭菜味兒,誰受得了,不扇還不熏死人!放開我!”話音一落,如餓虎撲食,迎面沖來。結(jié)果,祇園的一晚,竟成了蜥蜴女和韭菜男的一場惡斗。
嗚呼!原來我竟是這樣一個臭出二里地,給左鄰右舍添麻煩的人!
我不僅喜歡大蒜,還喜歡大蒜的七兄八弟:韭菜、絲蔥、山蒜、長蔥、洋蔥等,凡此種種。
《古事記》中記載的“粟田一束韭”的“韭”,仿佛指韭菜;《萬葉集》中“醬醋搗蒜”的“蒜”,應(yīng)該是大蒜。古代的故事里,有神武天皇擲“蒜”擊中白鹿之說。山蒜太小,擊中鹿之天庭而置其于死地者,顯然非大蒜莫數(shù)。
大蒜,原產(chǎn)于西亞,何時傳入日本不詳。姑且不去說它。看來日本人開始吃大蒜的年代相當(dāng)久遠。再到后來,在《源氏物語》中“帚木”一章有一段就說,即使大蒜對身體再有好處,和這樣蒜味兒烘烘的女人待在一起,還不如乖乖地和女鬼為伍。
大蒜雖然氣味難聞,但的確有益健康。不知是否僅僅因此,我就從不生病,一直精力旺盛。
有異味兒確實令人尷尬,但是,世上比吾輩發(fā)酸發(fā)臭者豈非大有人在?所以,眼下這點大蒜臭權(quán)且請君多多包涵吧。
也許人家要說,和蒜味兒烘烘的男人在一起,還不如乖乖地和男鬼為伍?
1964年12月18日
晚霞
每次到倫敦,我必去泰特美術(shù)館和大英博物館,看透納7 的畫。
每當(dāng)站到透納的畫前,看到那亦光亦云、亦霧亦靄的多幅夢幻般畫面,我都由衷地感到又到了倫敦,為了懷舊和這份美好而情不自禁地、茫茫然地在它們面前駐足。
繪畫我并不在行,所以從美術(shù)史的角度談?wù)撏讣{的意義,超出常識的范圍我一無所知。對于我來說更要緊的是,從個人的角度,透納就是英國的天,英國的天就是透納,僅此一點足以使我感動。
站在透納前,我總會想到超出單純、傳統(tǒng)意義的自然,叫它現(xiàn)象、天體、氣象、音律或時間,所有這一切得到再一次升華。在這里,自然得到重構(gòu),使觀者與那微妙變幻的光暈、變動不居的自然精氣渾然一體,這才最讓我感動,或者說,因為我是音樂家,所以情不自禁地與透納畫中的“時間”和“運動”感應(yīng)??傊?,我在心中一直揣摩的音律,我想要寫的那種音樂的感悟與之發(fā)生對應(yīng)、開始震顫,全身沸騰噴涌著旋律與和聲的旋渦,在那氣勢磅礴的聲浪的噴涌中,我茫然若失,久久佇立。
我在兒時就喜歡看晚霞。因為喜歡,所以四處看過不少令人難忘的晚霞。
在日本阿爾卑斯的“槍岳”山肩上看到噴涌般的云中晚霞;逐漸沒入正前方海里的恢宏雄大的八丈島落日;在身后的大王椰子樹葉發(fā)出的簌簌響聲中,躺在懷基基海灘上看到的夏威夷夕照;在朔風(fēng)中搖曳的黑色枯木的剪影對面,曼哈頓摩天樓群在夕陽殘照中輝映的冬日紐約夕景;在飛往歐洲途中穿過的白夜;距卡倫貝格山不遠的維也納森林之春的殘照;巴黎、尼斯、羅馬、慕尼黑、日內(nèi)瓦、愛丁堡等各個國家不同地點所見的夕陽美景,都令我佇立良久,感動至深。
其中,尤其令人難忘的是伊拉克的沙漠落日。遠去的駝隊中傳來貝都溫人的葦?shù)崖?,血紅即將沉沒在沙漠地平線,將自己的影子在沙漠上拖得老長老長的巴比倫遺跡的落日,有一種讓人迷失時代和現(xiàn)代的奇特魔力。
小時候,我是在代代木練兵場東側(cè)的原宿長大的。遇上刮大風(fēng)的日子,代代木的一馬平川就黃塵沖日,無論怎樣緊閉門戶,屋里的桌上都蒙上一層細沙,渣渣拉拉。但是彌漫在西面天空中的粉塵,有時卻燃起一輪殷紅的夕陽,凄艷得讓人疑為世界末日。我一個孩子,居然能夠體味當(dāng)時軍歌所唱的悲哀:
在殷紅的夕陽殘照中
朋友已留在郊野石下
回想起來,對夕陽的鐘愛也許是從那時開始的。
作為夕陽愛好者,有一件憾事。因為自己出生太晚,沒能趕上明治十六年(1883年)那個有名的“晚霞之年”。
1883年8月27日,克拉卡托島發(fā)生大爆炸。該島位于爪哇島和蘇門答臘島之間,一個像河谷一樣狹長曲折的巽他海峽的小島。從這一天開始連續(xù)數(shù)日,不間斷的、驚心動魄的大爆炸,使島的一半被炸上了天,有500米高的島的頂端,深深地沉入海底。連非洲沿岸都可以聽到爆炸的轟鳴聲,爆炸何等驚心動魄,可想而知。聽說在爆炸的同時,引起的海嘯也驚天動地,噴上天空的大量火山灰直沖云霄,進入平流層,直到這一年底都飄浮在太空中,讓全世界的人在這一年看到美不勝收的夕陽。我猜想透納要是活著一定會高興,遺憾的是透納死于1851年,在“晚霞之年”時已經(jīng)不在了。
曾在英國留學(xué)的夏目漱石8 ,似乎也喜歡透納,在他的名著《哥兒》中,就有陪哥兒同去垂釣的紅襯衫和野田這樣一段對話。
“你看那棵松樹,樹干筆直,上面好像撐著把傘,像在透納的畫里哪?!?/span>
“太像透納了!瞧它虬枝彎曲的勁兒,多像透納?!?/span>
還讓野田說出這樣的話:“怎么樣,教頭。今后給那個島取名,就叫透納島吧?!?/span>
我到英國看透納,浮想聯(lián)翩,每每都想起《哥兒》中的這一段,我相信夏目漱石一定也看過這幅畫,然后離開美術(shù)館。
1964年12月25日
暗殺
日月不居,光陰荏苒。春天總是喚醒我對那個遙遠的早晨的沉痛記憶。
1932年3月5日,上午11時15分。祖父琢磨一如往日,乘坐黑色轎車離開原宿的家。汽車從原宿臺地順漫坡逶迤,經(jīng)過熊野神社近旁,經(jīng)過青山四丁目電車道,左拐再經(jīng)過一丁目十字路口、赤坂見附,上三宅坂后,沿著皇宮的護城河,駛向日本橋方向。是日晴空萬里,早春和煦的陽光讓人覺得護城河水暖洋洋的。
祖父在車中回顧昨晚的情形。時值英國李頓伯爵率國際聯(lián)盟對華問題調(diào)查團訪日,祖父受命出任歡迎委員長,陪同李頓一行,昨晚安排客人欣賞歌舞伎。劇目是新作,一出雪景頻仍、陰郁壓抑的劇。車窗外的春意與揮之不去的雪景記憶對照鮮明,祖父看著,覺得暖烘烘的。
祖父的思緒圍繞著李頓調(diào)查團。調(diào)查團此行的目的是專門調(diào)查日本在中國犯下的種種暴行以及中國的情況,來日的調(diào)查團成員表情沉重。祖父心里明白,不久將遞交國際聯(lián)盟的李頓調(diào)查報告,其內(nèi)容恐怕于日本不利,其結(jié)果日本無疑將在世界上愈加孤立。
李頓冷漠的側(cè)臉浮現(xiàn)在祖父眼前。忽然,他想起在美國留學(xué)時曾讀過的小說《龐貝城的末日》。調(diào)查團長維克多·布爾沃·李頓(Victor Bulwer Lytton)伯爵就是這部小說的作者愛德華·鮑沃爾·李敦(Edward Bulwer Lytton)的孫子。
11點55分。黑色轎車抵達日本橋三井銀行西側(cè)入口。這是周六近午時分,銀行街上車水馬龍。祖父下了汽車,向敞開的鐵門入口走去。突然,一個男子從銀行猛跑過來,祖父為了躲閃他停下來,被他輕輕一撞。就在這一瞬間,沉悶的槍聲響了。身材瘦小的75歲的老人應(yīng)聲倒地。祖父遭遇了“農(nóng)民血盟團”人盯人謀殺直接行動成員的槍彈,抵在腰間射出的子彈貫穿心臟。9 三井銀行的時鐘指向11點58分。
白布覆蓋的遺體當(dāng)天下午被送回原宿的家。各報社的記者和得知噩耗趕來憑吊的人亂作一團。我年僅8歲,是在父親的引領(lǐng)下與祖父見面的。當(dāng)覆蓋在遺體上的白布被輕輕揭去時,我看到了祖父那慘白的遺容。臉色白得嚇人,頭發(fā)是白的,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胡須也是白的。只有白布上露出的這白色一角,在四周的喧囂聲中顯得異樣的、嚴肅的寂靜。
8歲的孩子如何知曉是什么人為什么殺害祖父?誰也不肯告訴我。然而對我這個孩子來說,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親眼所見的“死”,我所能理解的事實僅僅是,“死”是異乎尋常的白色,是肅穆寂靜;那個最疼愛我、總把我抱在膝上的祖父,由于某種人為事件的結(jié)果,不會動了。要理解當(dāng)時在日本列島肆虐的淫暴,理解祖父之死背景的實質(zhì),于8歲的孩子確實勉為其難。我真正徹底理解了祖父的死,要等到很久以后。
晚年的祖父和藹慈祥,常把我攬在腿上,用撲克占卜,自娛自樂。在孩子的眼里,祖父又是一個奇怪的老爺爺,嘴里愛嘀咕些孩子聽不懂的異國語言。
祖父在命運之神引導(dǎo)下,1872年14歲時,作為日本政府派遣的第一批赴美留學(xué)生漂洋過海,在美國讀完小學(xué)、中學(xué),又在麻省理工學(xué)院攻讀了礦山學(xué)后回國。因為不曾接受過日本的教育,祖父計算撲克牌時要用英語的小九九來數(shù),自言自語也講英語,在孩子心目中十分神奇。
昭和七年(1932年)是日本的多事之秋?!吧虾J伦儭?span >10 突發(fā),井上準之助前財政大臣慘遭暗殺,我的祖父——三井合名會社理事長被害兩個月后,爆發(fā)了“五·一五事件”,犬養(yǎng)首相遇刺身亡。而在中國,白川、野村、植田等將軍和重光公使,在上海舉行天長節(jié)11 的慶祝會上遭到手榴彈襲擊。日本就是在滾滾而來的恐怖風(fēng)暴伴奏聲中,闖入了更兇險的時局。
昭和八年(1933年),日本退出國際聯(lián)盟,希特勒政權(quán)在德國誕生,世界拉開全面戰(zhàn)爭的序幕。
每當(dāng)回想事發(fā)的那個令人悲傷的早晨,我都會感慨:日本那可怕的命運的腳步聲,也在無知的8歲孩子身邊隆隆地響過啊。
今年的春天又來臨了。每當(dāng)早春時節(jié),三十三年前那個令人痛心疾首的早晨便歷歷在目。同時我又聯(lián)想到,從那個慘白的死以來又逝去的三分之一世紀,聯(lián)想到在這三分之一世紀中人們各自走過的路程。
1965年3月12日
周日的午后
“一個入口、兩個出口的東西是什么?”孩子問。
“不知道?!蔽?span >回答。
“是它呀!”孩子一邊說,一邊指著自己的褲子笑。
“那么,一個入口、三個出口的是什么?”孩子又問。
“不知道?!?/span>
“是它呀?!焙⒆诱f著,笑瞇瞇地扯起自己的毛衣。
“拿破侖呀……”這下又來了。“拿破侖帶領(lǐng)法國軍隊去打俄國。到了最后總攻的時候,他下令:SUSUME(沖?。】墒欠ㄜ娿妒且粍?span >不動。”
“哦?!?/span>
“那是為什么?”
“不知道。”
“爸爸不行,一點兒也不動腦筋,就會說不知道、不知道。”
“不是。我也想了,但是確實不知道?!?/span>
“真的?你不是大人嗎。好好動動腦筋,為什么法軍不發(fā)起進攻?”
“肯定是太累了吧?”
“不——對?!?/span>
“那是為什么呢?”
“我告訴你?”
“等一下。讓我想想,我就不信一個都猜不出來?!?/span>
“算了算了,還是我告訴你吧。”他洋洋得意,有點兒憋不住了,渾身發(fā)癢。
“沒辦法。告訴我吧。”
“認輸了吧?”
“認輸,認輸。”
“那是因為,法軍不懂日語?!?/span>
“什么?”
“SUSUME是日語,對吧。所以法軍聽不懂呀?!?/span>
“哈哈哈。不錯,算你贏了。好吧,那么讓爸爸也給你出個題。聽著,越削越長的是什么?”
“哦?”
“認輸了?”
“等一下。”
“不行,不能等。認不認輸?投降了吧?”
“等一下。啊,是鉛筆芯兒吧?!?/span>
“胡說!不能瞎猜。鉛筆的芯兒是越削越短啊?!?/span>
“但是,削鉛筆的時候,芯兒不是出來,越來越長嗎?”
“不行,不行。認輸吧。我告訴你。”
“沒辦法了。那我,認輸!”
“這就對了。我告訴你吧。越削越長的,是削的時間啊。”
“這叫什么呀,不怎么樣。不過,還是真的。爸爸還挺聰明的?!?/span>
“那是當(dāng)然?!?/span>
難得的周日下起雨來。無奈,我和孩子在一起猜謎解悶兒。正鬧著,門鈴響了,約好了的朋友似乎到了。出去一看,他打著傘站在那里。和以往一樣,一副嬉皮笑臉;和以往不同的,是他的頭發(fā)油光可鑒。
“真倒霉,一路上挨澆,有一陣兒還下得特別大,我就邊走邊找能躲雨的地兒。這不,大星期天的,有一間空蕩蕩的理發(fā)店,所以就進去理了發(fā)來。結(jié)果我倒是爽快了,可是耽誤的工夫更大了。抱歉,實在抱歉?!?/span>
“哪里,哪里,來得正是時候。大駕光臨寒舍,居然還要先修頭面而后叩門,良苦用心,不敢當(dāng)??欤堖M吧。請,請?!?/span>
“這家理發(fā)店可是有點個別。我問店老板,怎么大星期天的沒人來呀?店老板竟然說‘如此這般’?!?/span>
“什么?‘如此這般’?”
“過去不是有這么一首歌嘛?!?/span>
“是嗎?結(jié)果,他說怎么著?”
“店家說了,我最討厭給孩子剃頭。孩子好動,費了半天勁兒,才半價。所以就想了個法子,為了不讓孩子來,孩子一亂動,我就用剃頭刀輕敲小子的天靈蓋兒。果然小孩子們嚇壞了,打那以后不敢登門,所以星期天才這樣清閑。”
“這理發(fā)店也太過分了。”
“真是個怪老頭?!?/span>
突然,孩子說:“壞了,我記得好像有什么事兒來著,原來是忘了去理發(fā)店了?!?/span>
“去哪家理發(fā)店?”我問。
“就是那家可怕的理發(fā)店。不過我每次去他都夸我。那個伯伯總說,這小伙兒不亂動,真棒。他知道好多謎語,可有意思了?!?/span>
我和朋友開始推杯換盞,漸漸地周圍籠罩在朦朧中。我心想,這會兒小家伙正圍著白布單,乖乖地讓人家給剃頭,怪好笑的,這回準又學(xué)回來點兒什么俏皮話之類。
我一邊想著,一邊盡情沉浸在朦朧之中。
1965年4月23日
盲信
無論誰怎么說,我就是不吃醋。說不吃就是不吃,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為什么不吃醋,理由很簡單:不喜歡。
既是如此,何必咋咋呼呼,什么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老老實實待在家里,過不蘸醋的日子不就結(jié)了?可是就為了不吃醋,似乎還不至于非要過掩人耳目的日子吧。
在此,不妨考察一下醋和我的關(guān)系。
我討厭醋。為什么討厭?這里有很深的淵源。
其實我小時候很喜歡醋。既吃醋拌涼菜,也喜歡壽司。突然有一天,我和醋之間產(chǎn)生了決裂。而且從那天至今,我和醋的關(guān)系始終冷漠,出現(xiàn)了不可逾越的鴻溝。
小時候我總好在廚房里玩。盡管有足夠小孩玩耍的院子,院子里還有鯉魚嬉戲的水池,但我就愛在廚房里玩。春天,院子里種的樹都開花了;秋天,紅的黃的落葉漂在水池的水面上。但是,與修剪得千篇一律的連翹和滿天星的花相比,丟在廚房角落里的洋蔥露出的綠芽更讓我感覺到春意;與被委屈的人造景觀束縛在那里的楓樹紅葉相比,菜籃子里濕潤的松茸味兒更讓我感覺秋涼。在客廳中放眼望去的草坪,絕對不允許踐踏;而廚房背面長著蕺菜的空地上有一條水溝,溝里流著廚房過來的乳白色淘米泔水,在那條黏黏糊糊的溝里出沒的幾只臟老鼠,對我來說卻是最舒心的觀察對象。
有一天,我在廚房玩著玩著從碗柜里取出裝醋的壇子,用舌頭舔里面的黃色液體。為什么這么干,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大概是把醬油、料酒等各種壇子都拿出來,要挨個嘗個究竟??墒?,這時候偏偏被家里人看見了,了不得了。家里人本來就看不上我老往廚房里鉆,我被狠狠地剋了一頓,末了又被宣告:“知道喝那么多醋會怎樣嗎?渾身的骨頭都得變軟了,非把你賣給馬戲團不可!”
回想起來,就是這句話讓我和醋徹底斷交了。我幻想自己的骨頭變軟、身體像水母似的飄飄悠悠的情景,不寒而栗,盲信以后絕對不能吃醋,再加上被賣給馬戲團的悲哀,從此以后凡是含醋的東西一概不沾,連酸的東西從西紅柿到水果都敬而遠之。這種毫無道理的恐懼,深深地扎根在我的心底,即使現(xiàn)在完全理解了吃醋骨頭不會變軟,在感情上也對帶酸味的食品敬而遠之,抵觸情緒猶似融入血液中。
無論是誰,人似乎都生活在對某種事物的盲信中。經(jīng)??梢钥吹?,有些人為了使自己幸福,便武斷地盲信必須遵守某某條件,結(jié)果過著畏畏縮縮的生活?;蛎ば庞绣X就幸福;或盲信只有與異性的愛情生活會使自己幸福;或盲信名聲才是人生的一切,等等,實在有著總總盲信束縛著人們的手腳,發(fā)人深思。
既然盲信,起碼得盲信點好事吧。我愿意盲信納稅是福;盲信以鄰為善,對社會積善是好事;盲信拼命工作是頭等好事;盲信一切好事就好;盲信我們的社會因此會變得更好。
不蘸醋的毛病,雖然源于我盲信它會讓骨頭變軟,但我愿意盲信,信善為善,頑強生活,這樣必然在精神上練就一副錚錚筋骨,無須擔(dān)心吃醋骨頭就會變軟了。
1965年5月14日
北谷之濱
我走上海濱。珊瑚礁島獨有的白黃沙綿延不絕,傍晚從東海吹過徐徐輕風(fēng),拂面而來。
這是沖繩。距北谷不遠一個叫砂邊的海岸,位于南北狹長的沖繩本島中部。
我從那霸的酒店沿西海岸北上約20分鐘,在緊貼嘉手納美軍機場旁光線刺眼的拐角處下了出租車,又小心翼翼地穿過右側(cè)通行、車輛川流不息的兜風(fēng)車道,沿荒草甸子中的小路緩步下到海邊沙灘。小路盡頭的沙灘一帶,露兜樹(Pandanus tectorius)的無數(shù)葉緣銳刺泛著白光,周圍荒草上漫開的野喇叭花,用淡紫色花萼專注地吮吸著南方海島的落日余暉。
舉目四望,海邊沙灘南北貫通,然而,北邊成了美軍奈基防空導(dǎo)彈演習(xí)場,似乎是禁區(qū),沒人要自討沒趣,給彼此添堵。于是,我朝南邊走向有些坑洼、多有巖石裸露的海岸。
這里,是北谷之濱。
我是今天到的沖繩。索性把行李往酒店一扔,旋即來到這個海濱。沒來沖繩之前,我很早就惦記要來這里,而且要到海邊走走。因為,這個海濱是美軍昔日登島的登陸點,太平洋戰(zhàn)爭末期,堪稱“關(guān)原之戰(zhàn)”的沖繩決戰(zhàn)即由此開啟,這場血戰(zhàn)慘烈悲壯之極,令人發(fā)指。
1945年4月1日早晨,沖繩以西洋面出現(xiàn)了黑壓壓的美國軍艦,數(shù)百艘登陸艇直撲北谷之濱,發(fā)起了攻擊。日軍不知哪根筋搭錯了,確信美軍登陸地點必是由此迤南臨近那霸的浦添海岸,守備力量幾乎全部集結(jié)到浦添,據(jù)說弄得美軍以為阻擊登陸的日軍如此勢單力薄莫非有什么險惡用心,猶疑中一舉強行登陸。
美軍登陸后的兩個月,沖繩化作了地獄之島,硝煙彌漫,血染山河。山崩地陷,密樹橫飛,一切物質(zhì)灰飛煙滅,在間不容發(fā)的炮彈爆炸聲、傾軋聲和地鳴中,戰(zhàn)爭這個惡魔原形畢露。這么一座蕞爾小島,算上逾一萬兩千名陣亡美軍在內(nèi),竟有十八萬人之多經(jīng)歷了肉身的掙扎翻滾,葬身于慘絕人寰的地獄深淵!
惡魔瘋狂至極的日子集中在6月中旬至下旬。5月下旬,首里的日軍開始向南撤離,日軍司令部向島南的摩分仁小部落轉(zhuǎn)移,迫于美軍南下的強大攻勢,日方一步步被逼上海島盡頭。且看這是何等的殊死決戰(zhàn)!美陸軍沖繩方面軍司令西蒙·巴克納(Simon Bolivar Buckner Jr.)中將6月18日陣亡;軍民雙方最高統(tǒng)帥——日軍司令牛島、沖繩縣知事島田,也在接下來數(shù)日之內(nèi)雙亡;以“姬百合塔”馳名的女子師范與縣立一高女校師生組成的特別志愿者看護隊158人,以“沖繩師范健兒之塔”名噪襄軍參戰(zhàn)的師生325人,以及縣立二高女校師生的白梅看護隊,全員或高唱“君之代”自決,或飲手榴彈自爆,或花季少年便被美軍火焰發(fā)射器燒得碳化殞命!
時光荏苒,二十年過去。
北谷之濱漲潮了。拖著疲憊的腳步折回的海濱,自己剛剛走過的痕跡被透明的波浪洗得蕩然無存。太陽已西。我想該回去了。
一如海浪抹去了海濱上的腳印,歲月能撫平海島遭此慘痛的痕跡嗎?這事引起我思考。
今日沖繩,既非日本,亦非美國,讓人覺得不倫不類。它使用日語,閱讀日文刊物,卻用美元購物,日本造的汽車,卻要實行右側(cè)通行。何況島上人過的日子并不富裕。
據(jù)說沖繩人真心盼望著回歸日本。當(dāng)然,日本人無不希望沖繩早日回到日本的懷抱。但我認為,在此之前日本人需要具備起碼的道義心,先從改善當(dāng)前狀況和經(jīng)濟收入著手,讓今天的沖繩人過得更幸福。
日本人需要捫心自問,為了日本發(fā)動的戰(zhàn)爭,本來過著太平日子的南國島民遭此涂炭,葬送了多少條人命!需要負責(zé)任地認真考慮該怎樣去回報了。
1965年6月11日
年齡
我朝思暮想,希望長生不老,益壽延年。
要做的事情太多,而且自己堅信不疑、義不容辭的作曲工作堆積如山。為了把這些事情做完、做到底,需要足夠的時間,因此時刻想著要長命、長壽下去。
既然如此,平時就得留意健康,多聽名家指點,早晚服用營養(yǎng)藥、消化劑、排毒丸,戒酒節(jié)煙;諸如勞心傷神的作曲、寫作等危險工作則敬而遠之,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大概會永葆青春,身體健康。然而,這樣一來,要做的事情一事無成,本來堅信該做的工作不能做。想長壽的理由是因為要做的事情堆積如山,如果反而要做和自以為義不容辭的工作無法做,也就沒有必要長壽了。果真如此,不僅不需要長壽,連活著也沒有了必要。沒有活著的必要,就不需要活著,既然如此,也就沒有活著的必要了。
To be or not to be
我想長壽,所以特別喜歡長壽的人。同理,討厭短壽的人。在大批青年為國扛槍捐軀的時代,我覺得那是一種極其可怕的生命浪費。但既然是為了祖國,我并沒有討厭過去送死的青年們。不僅如此,在自己青春年華之際也做好了沖鋒陷陣、戰(zhàn)死沙場的準備。然而在遠離戰(zhàn)爭的和平時代,每每聽到正在學(xué)習(xí)的學(xué)生死于賽車,死于登山失敗,死于野蠻的高班生虐待,我就氣不打一處來。有一次看紀錄片,畫面上出現(xiàn)了登山隊學(xué)生遇難的場面,那些留下為死難隊友守靈的家伙,全然不顧親屬的哀痛,竟慷慨激昂地高歌什么“阿爾卑斯的雪呀……呦呵!”之類,看到這里,我已經(jīng)義憤填膺,怒不可遏。正是他們輕率魯莽的登山計劃,造成同伴遇難,使輿論嘩然,給當(dāng)?shù)睾蜕鐣斐蓯毫佑绊?!他們居然不思悔過,厚顏無恥地把死者裝扮成受難的英雄,還置家屬的悲痛于不顧,放歌高唱,簡直是荒唐至極。我咬牙切齒,恨不能將這幫家伙排成一排,掄圓了抽他們的嘴巴。驀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頭發(fā)竟在電影院的黑暗中向上沖起!我不禁感嘆,原來“怒發(fā)沖冠”不是憑空臆造。
被虐待致死——當(dāng)然是虐待者可恨,但是我真不明白,干嗎等到被虐待死呢?肯定他有種種原因沒能成功逃跑,但是年輕的生命就這樣給毀了,實在令人惋惜。
至于玩賽車,簡直荒誕透頂,荒唐至極!在一個根本沒有時速150、200公里的公路的國家,難道應(yīng)該允許高聲叫賣“能跑150、200公里”的賽車嗎?這對頭嗎?有賣還就有買的,我簡直無法理解如此荒誕透頂?shù)氖潞突奶浦翗O的人。當(dāng)然我也根本不想理解。
有一位大實業(yè)家,叫松永安左衛(wèi)門,已經(jīng)90高齡。我不曾謀面,只是在一本雜志上讀過他的對談,或是談話筆記。他的見解都那么充滿青春活力,令人吃驚,我深受感動。其中有一段話特別令人難忘,他說長壽的一大好處,就是比他年長和讓他討厭的家伙都死了。我想,這話不是俗人可以脫口而出的。一般人無非說因為年長的、同齡人、好朋友都相繼去世,讓人傷感之類而已??伤徽f這話,這種強悍的神經(jīng)讓人折服,反而有一種至深的哀愁,感覺更好。
我曾有幸一睹尊容的最高齡者,是駿河銀行會長、101歲的岡野喜太郎翁??上?,他今春以102歲過世。去年秋天,應(yīng)該行行長岡野喜一郎的邀請去沼津旅行之際,參觀了他的庭院,有幸向正在做日光浴的仙翁致注目禮。
我就喜歡長壽,不能不為之感動。怡然自得、仙風(fēng)鶴骨般的老翁端坐在那里,白光耀眼,已經(jīng)完全超出了老人這一概念的境界。我感到,從那跳動了一個多世紀的心臟、呼吸不止的肺升華出一種超越任何機械性能的卓絕之美,白光耀眼,令人眩目。同時我看到,在那耀眼的白光中,洋溢著不可思議的青春活力。
驀地,我想起蕭伯納的話。
“把年輕交給那些年輕的家伙,未免過于驕奢?!?/span>
1965年7月16日
觀光日本
很久以前,聽過這樣一段相聲。
“我說,這么多嫌麻煩的人聚到一起怪不容易的,干脆成立一個麻煩會,諸位意下如何?”
結(jié)果,聚在一起嫌麻煩的人齊聲叫喊:“反對!反對!太麻煩?!?/span>
這次是某一年夏天,一群又固執(zhí)又能忍耐的人聚在一起閑話。
“怎么樣,咱們成立一個忍耐會吧?!?/span>
“主意不壞嘛,好哇?!?/span>
“今天奇熱無比,所以要把燒得旺旺的炭火放到被爐里,把它抬到炎陽地的晾臺上,咱們大伙全穿棉袍往里鉆,還要燙起熱酒來和老天爺叫板?!?/span>
“哦?!?/span>
“冬天有觀雪宴,咱們來一個炎夏的觀陽宴。感覺一定不錯?!?/span>
“來吧,就這么著了?!?/span>
來到晾臺的一群人,因為說熱就吃罰款,所以即使全身大汗滂沱,也要固執(zhí)嘴硬:冷啊,好冷啊,凍得都要發(fā)抖了。這個小段后來如何發(fā)展,怎樣結(jié)局,我記不得了,總之看到最近的觀光熱,我就聯(lián)想到這個怪辛苦的相聲小段。
“觀光”一詞源自何處?這樣提出問題,難免要遭到對漢籍有造詣的人奚落:這還不簡單,古書上所謂“聽闇觀光”者即語源,連起碼的常識都不懂,竟然也敢寫隨筆,時下就有這種不學(xué)無術(shù)之徒,讓人不堪忍受。古人說得好:無學(xué)者樂士,無賴之常也。樂士,就老老實實在路邊撥琴弄弦好了。
其實,我認為觀光一詞的語源,應(yīng)該來自觀賞風(fēng)光,即sight seeing。
1939年在美國舉辦的萬國博覽會上,日本曾參展了一幅富士山的巨照。富士山的照片,由日本著名的岡田紅陽氏負責(zé)攝影,他在靠近長尾山口處搭建了特殊的小屋,把小屋做暗室,使用特大倍數(shù)望遠鏡頭,拍攝了富士山的壯麗雄姿,又把它放大,拿到萬國博覽會日本館,讓富士山巍峨聳立在展廳一側(cè)的整面墻上。照片是完美無缺的,但那時在日本鼓吹國家主義思想的人與日俱增,他們相信用一幅特大的富士山照片足以弘揚國威。他們或許一開始就是帶著這樣的目的,決定把富士山的照片送到大洋彼岸的。
前些時候去美國時,和美國友人談起富士山,提到了過去在萬國博覽會上展出過的富士山巨幅照片。這位朋友去過博覽會,還記得看到過這幅照片。
“一進日本館的大廳,就是那個碩大無比的富士山照片,貼滿一面墻。我邊看邊想:日本這個國家真的不可救藥,日本人這個人種,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啊?!?/span>
“哦,為什么?”
“你想想看。富士山美麗動人,那張照片當(dāng)然也很不錯。但是,富士山是你們?nèi)毡救诉€沒到日本列島、很久以前就矗立在那里的山,并非日本人造的。就是說,日本人沒有什么值得驕傲的。富士山在日本純屬偶然,把一個偶然的事物忽悠得好像有多么了不起,記在日本人的功勞簿上,還特意拿到外國來渲染。當(dāng)時我就看透了,日本拿這么點事沾沾自喜,和我國交手準沒有好果子?!?/span>
“言之有理??墒侨鹗恐惒皇且矏塾蒙降恼?span >片嗎?”
“瑞士是個只有山的國家。再說,瑞士的全部,就拿手表工業(yè)來說,就是因為有山,利用清新的空氣和優(yōu)質(zhì)的水源才造出來的。就是說,那個國家從文化到生活都靠山,所以把山的照片拿出來,作為國家的象征也不奇怪。但是日本不同。富士山無論從產(chǎn)業(yè)還是從生活上,都不能說是日本人的靠山吧?!?/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