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隙筆記

一

人，吃五谷，生百病。不來醫(yī)院，你就不知道有多少罹患疾病的可憐人，被困于此，失了自在自由，焦灼苦痛地掙扎著，猶如涸澤的魚兒，眼巴巴地等著施救的手，把他們從困厄中解救出來。

我們住的胸外科和腫瘤科在同一個樓層?？吹侥敲炊嗷几鞣N癌癥的病人在接受化療和放療時痛苦虛弱的求生狀態(tài)，我覺得又氣悶又驚駭。此刻，方明白圣經(jīng)所言“平安是福，健康是寶”這八個字沉甸甸的分量。

在這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的高消費時代，人人背負著各種生存壓力和攀比欲望，加班加點玩命兒奔波應酬，忙于賺錢掙面子?？傄詾樯畋仨毾瓤嗪筇?，等攢夠了錢，撈夠了資本，再慢下來享受生活。豈知健康會提前透支，身體部件會驟然崩盤？一旦健康沒了，那些所謂的物質品味，夢想追求，頃刻間都會化為泡影。一旦身心失了寧靜和諧，日子就真會如一地雞毛般凌亂鬧心。

此刻，病人就是風月寶鑒中嚇人的骷髏，我猛然意識到應該以感恩的心去疼惜呵護自己的這幅臭皮囊。別再嫌棄自己的蘿卜腿太粗，它天天扛著一百多斤的身子東奔西走，沒偷過一次懶，沒爆過一回胎；別再不滿你的小眼睛不夠多情活潑，它天天陪你讀書看手機，沒黑過屏沒飄過一次雪花；別再因貪戀虛名俗利，而讓身體超負荷運轉。任何事都有人替代你，唯有疾病沒人替你。機器的零件壞了可以再買，可身體上的部件壞了，多少錢都買不起。還是從此放慢腳步，多一些淡定從容，為身心多做有氧運動，不再廢寢忘食趕任務，不再挖空心思超別人。有多久沒去親近山川風月了，有多久沒和想念的人互致問候了？有多久沒陪愛人孩子分享心情了？有多久沒有開懷大笑酣然入夢了？趁著這健康日了悟時，顧影自憐為身心充電，把最美好的狀態(tài)留給自己。只有與健康攜手，才會讓生命煥發(fā)出自內(nèi)而外的美麗。

二

人一輩子最不想去卻不得不去的尷尬去處，就是醫(yī)院。這個既是天堂又是地獄的地方，一頭系著生，一頭連著死。稱它是地獄，因為每天都會嗅到空氣中死亡的氣息和血腥的異味；每天都有殘損的生命，在手術臺上和病魔格斗，每天都能看到愁悶脆弱的眼神在病房中交匯，每天都有大把的銀子嘩嘩地流失。可是，我更相信這里是天堂！有多少因愛孕育的新生兒，在此呱呱誕生；有多少不幸的患者在醫(yī)生的救助下康復，重展歡顏。

醫(yī)生在患者心中，充當?shù)氖蔷仁乐鞯慕巧麄兪侵档猛懈渡娜?。有的醫(yī)生隨和親切，有的醫(yī)生嚴肅沉穩(wěn)，有的醫(yī)生冷峻細致，有的醫(yī)生陽光自信。醫(yī)生的威望、價值，源自以他們精湛的技術救治患者，得以讓病人重現(xiàn)生命的活力；源自他們攻克了多少疑難雜癥，贏得了多少患者的信任和贊譽；源自他們能把多少陽光和希望播灑在充滿愁云的心田。即使是護士，她們的角色依然神圣。她們每日穿梭奔走在各個病房，嫻熟地扎針換藥，悉心地叮囑交代，真是做到了有求必應。尤其是有幾位清麗的女孩，總是以笑盈盈的眉眼，溫言細語地同病人交流，詼諧地化解病患的憂悶。

當然，醫(yī)生是人不是神，他們也有自己的局限和困境，亦有良醫(yī)和庸醫(yī)的高下之別。醫(yī)患之間也講緣分，醫(yī)生醫(yī)得了病，醫(yī)不了命。手術刀下埋伏著詭秘的變數(shù)，只因生命是脆弱的，亦是神秘的。最和諧的關系莫過于醫(yī)患之間默契的信任配合。人常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兒子治療期間，醫(yī)生本著為患者著想負責的愛心，幾次調(diào)整治療方案，能不給孩子動手術最好，不想讓我們承擔更多的風險。這時家屬患者對醫(yī)生的信任和理解就顯得尤為重要。我們默契地配合著治療，就像同一個戰(zhàn)壕中并肩作戰(zhàn)的戰(zhàn)友。如果沒耐心，沉不住氣，病急亂投醫(yī)，如果對醫(yī)生充滿猜疑，就會讓患者在來去折騰中遭罪出岔子。當兒子采用保守療法康復出院向醫(yī)生和護士道謝告別時，護士小姐笑盈盈地建議小帥哥擁抱一下大帥哥，醫(yī)生和患者心里都因身體康復而溢滿了喜悅和感動。一場病看下來，覺得現(xiàn)在的醫(yī)院不那么冰冷恐怖了，倒像是療養(yǎng)院，充滿了人性的關懷。許多病患因同病相憐而互相勸慰寬心，竟結下了溫情的友誼。醫(yī)生對病人負責，患者對醫(yī)生理解，醫(yī)患之間的關系自然顯得和諧而融洽。

三

作為患者，當生命最為脆弱痛苦的時候，最需要來自親人的支撐和陪伴。最周到貼心的不是父母呵護孩子，就是兒女守護父母，要么就是夫婦之間的陪伴。在我們病房，一位姐姐對弟弟的悉心照料，讓人打心底里感到溫暖敬服。

這個弟弟是個打小患肌無力的殘疾小伙子，長得眉清目秀賊帥氣，卻瘦得皮包骨頭，只有五十多斤。他因肺病從急診轉到病房，做了胸部插管手術，監(jiān)護照管他的就是姐姐。這個扎著馬尾，生著鴨蛋臉、細眉眼的女人，有著鄉(xiāng)村女人的干練淳樸?？粗艿芡纯嗵撊醯臓顟B(tài)，她的神情不安而憂愁。那天晚上，其他病床的人都沒睡安穩(wěn)，一直能聽到姐弟倆的動靜。她一邊柔聲問弟弟哪兒不舒服，一邊伏在他床前，給咳喘的弟弟抽紙巾接痰、擦嘴角。她一會兒給弟弟做霧化療法，一會兒抱他翻身子，一會兒給他用棉球潤干裂的唇，一會兒給弟弟抻褲子接便溺，一會兒喊護士來換針，一會兒勸弟弟吃口東西。弟弟因咳嗽折騰一晚上，姐姐也一宿沒合眼。早上，病房的人不忍心抱怨說沒睡好，卻交口夸這個姐姐好脾性，耐得住潑煩，姐姐一臉歉意地笑著說：打擾各位了。

原來這個可憐的弟弟從八歲上操摔倒后就患上了惡疾，跑了好多大醫(yī)院都沒療效。后來，父母為女兒招了上門女婿。這個弟弟盡管下肢癱了，卻心智健全，是個單純、樂天、堅強的人，吃喝拉撒的事兒自己解決，盡量不拖累家人，還幫母親姐姐做點手腕活。他和姐姐的倆孩子特別親，孩子有心里話小秘密，寧愿給他講，也不給爸媽說。他說自己能活到三十歲已經(jīng)知足了，一旦身體不行了，就把他的眼角膜捐出去，給需要的人帶來希望，也是他給社會做的一點貢獻。這是他能坐起來說話時講的，是個極明白的苦人兒。

一個星期，半個月，都是這個姐姐在陪弟弟。她說母親年紀大了，來醫(yī)院自己不放心，留她照看家和上學的孩子；男人常來醫(yī)院看看也不敢多耽擱，還要賺錢養(yǎng)家呢；姐姐兩口子在城里都是大忙人，來瞧瞧，指望不上他們看護。一周下來，這個姐姐熬出了黑眼圈，但她卻笑著說，這一禮拜，累沒白受，成功減肥掉了五斤肉，弟弟病情也減輕了一半。別的陪床有空就玩手機或去樓下放松一下，她有空就擠在床頭打一會兒盹，要么給弟弟擦臉喂吃的陪著聊天，要么給弟弟揉肩膀搓手，翻身子接便溺。弟弟不好好吃飯，她嗔惱笑罵兩句，又像哄小孩似的變著法子讓弟弟多吃點，從沒見她吊過臉，嘆過氣，總是笑眉笑顏的，不忘關心一下鄰床的病友，還不忘把她自己拾掇得清清爽爽。孩子們來醫(yī)院看望弟弟，她摟著孩子們守在弟弟病床前噓寒問暖，看孩子同弟弟說說笑笑，真讓人覺得羨慕。

雖和她只是萍水相逢，但這個姐姐的音容笑貌，卻給我留下了難以抹去的印象。人性的善良、淳樸，正是在最艱難最日常的時候才顯出仁慈的光輝。它好比一面鏡子，照出了某些親情漠然者的自私，折射出血脈親情中不離不棄，患難與共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