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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軍旅大學”

陌上情思 作者:劉在平


我的“軍旅大學”

我從小就“上大學”——由于父母工作于高校,河南大學成了我的“故鄉(xiāng)”。我于20世紀70年代末全國恢復高考的第一年考入吉林大學,從本科到碩士連讀七年。畢業(yè)后曾長期從教于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如今依然站在吉林大學珠海學院的講臺上??梢哉f,這輩子與大學算是有緣。

中間也有“斷檔”,主要就是當兵。說來也巧,1968年3月15日入新兵連,1978年3月15日告別戰(zhàn)友到吉林大學報到,整整十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我要說的是,這十年,也是大學!沈陽軍區(qū)炮兵33師、404團,是我獲益良多的“軍旅大學”。在部隊,我學到了許多應當在大學學到的東西和在大學里學不到的東西。這里,有給了我深刻教育的良師;有給了我多方面幫助的“學兄”與“同窗”;有給了我豐富啟迪的教材;有一幕又一幕終生難忘的生動課堂……

感謝2010年盛夏在北京舉行的戰(zhàn)友聚會,我雖然未能分享這次難得的情感盛宴,卻有機會寫點兒文章,參與回顧軍隊生活的精神旅游。

我當兵時十六歲多點,被分配到404團一連。連長王光華、指導員劉興才看我身體單薄,又是“城市兵”,叫我當通訊員。我炮彈箱都扛不動,抬石頭齜牙咧嘴,肩膀腫得夜里睡不著覺,上山背土豆受了傷還得住院做手術(shù)……丟人現(xiàn)眼的事兒多了??墒巧磉厬?zhàn)友個個吃苦耐勞,連排干部人人身先士卒,深深地感染著我。我暗自咬牙,痛下決心鍛煉自己,堅決要求到班里當戰(zhàn)士。一年不到,由于表現(xiàn)比較頑強,當上了六班班長。

上級有意將“城市兵”集中安排到我們班,為的是考驗我們。推炮占領陣地,人家四班像一群小老虎,我們班像一群綿羊,有點斜坡就上不去,全連都在笑我們。咋辦?練!全班提前起床苦練推炮,終于超過了四班。有一次砍鎬把,我們班凈挑直溜的椴木砍,根本不能用,晚點名連長當著全連批評我,讓我們重新完成任務。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找連長要求任務,連長說還什么任務?繼續(xù)砍鎬把。我說報告連長,這個任務我們已經(jīng)完成了!氣得連長帶領全連參觀我們的鎬把。全連一看,吃驚了,連長也轉(zhuǎn)怒為喜,原來當天夜里我們請炊事班老班長當“顧問”,全班跑到深山,砍回了合格的鎬把,還超額完成了任務。由于我們這些城市兵都能自覺地鍛煉自己的吃苦精神,那年我們班被評為“標兵班”,還有個綽號“小熔爐”。

在全軍的歷史上,1968年入伍的戰(zhàn)士構(gòu)成了一種“六八年兵”現(xiàn)象。一方面,頭一年沒有征兵,這一年新兵量特別大;另一方面,這批新兵當中城市兵、學生兵的比重大大提高。既給部隊帶來新生力量,也為部隊建設提出新的課題。部隊那種艱苦奮斗、吃苦耐勞、堅忍頑強的傳統(tǒng),在使“六八年兵”迅速轉(zhuǎn)變?yōu)檐娙说倪^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我?guī)熤娜珖鴳?zhàn)斗英雄范來寶,在抗日戰(zhàn)爭中孤膽殺敵,在堅守陣地的最后時刻憑肉搏一口氣殺死7名日寇。副師長婁伯修身材矮小卻勇擒大批俘虜。我還親耳聽過師政委王昌和講他當年當游擊隊長時,靠艱苦奮斗贏得人民群眾的支持;聽副團長朱正德講通過敵人封鎖線為了戰(zhàn)馬不出聲而自己強忍饑渴……一種無形的力量,默默地注入我們的精神人格。

部隊經(jīng)過千里拉練從延邊遷移到左家,行程中我患了重感冒,渾身發(fā)軟,眼冒金星,頭痛欲裂。就在翻越新開嶺最艱難的時刻,我的病奇跡般地被師長給“治”好了!當時路面上被壓過的雪溜光,拖著火炮的嘎斯六三(火炮牽引車)全都打滑,戴上防滑鏈也沒用,戰(zhàn)士們奮力推車推炮,推一點趕緊用三角木頂上,隊伍行進得極為緩慢。突然,我們看到路邊一位威風凜凜的首長,他站在那兒不說話,目光炯炯有神。連長薛慶奎告訴我們:“這就是師長王萬發(fā),當年董存瑞的連長!”不知咋回事,我一下就想到董存瑞,又想到紅軍翻越雪山,一股英雄豪情油然而生。越過新開嶺之后,我的病就好了。

“八三工程”是鋪設大慶到大連的地下石油管道。施工中許多地段塌方嚴重,為保證工期,我團奉命開赴這條“千里戰(zhàn)線”。這是與塌方搶時間的奮戰(zhàn)!戰(zhàn)士們輪番掘進,夜以繼日。有一次大雨瓢潑,我剛剛被替換下來幾分鐘,竟然坐在大雨里睡著了?!叭酆油粨魬?zhàn)”中,工程總指揮部派來戰(zhàn)地宣傳隊,可他們還沒宣傳,已經(jīng)被現(xiàn)場的氛圍感動了。泉水突突直冒,鍬鎬全用不上,靠草袋麻袋裝爛泥。下面的又推又扛,在齊胸的冰泥中雙腿凍得發(fā)麻;上面的又拉又拽,胳膊被勒出道道血印。突然,兩岸松動,這預示著大面積塌方,幾十名突擊隊員用肩背頂住,足足頂了半個小時。終于一聲令下,全體撤出,大吊車將粗大的管道放入開闊的溝槽?!獎倮?,全場歡聲雷動!

70年代初,一連連續(xù)兩個冬天都到深山老林執(zhí)行任務。頭一年是到樺甸的三道木淇河伐木,第二年是到敦化的秋梨溝抬木。抬大木頭這活兒,我用四句話概括:操練般整齊,沖鋒般威武,雜技般驚險,舞蹈般優(yōu)美。我和張生、呂連成都是“號頭”,用嘹亮的號子調(diào)整步伐、鼓舞斗志。戰(zhàn)士們個個肩頭紅腫,每天從晨星滿天到篝火通明。副連長徐斌一邊抓后勤,一邊天天跟著抬大木頭。指揮排長彭紹良是個大學生,高度近視,揀起一大塊牛糞高呼“誰的手悶子?”可他照樣帶頭抬著大木沖向又窄又陡的跳板。戰(zhàn)士張紅陽是干部子弟,只有十五歲,從不叫苦、從不退縮。完成任務時,看著原木堆積如山的楞場被我們“夷為平地”,我深深懂得了什么叫作頑強拼搏!后來,我以這段素材在一連編導了文藝節(jié)目“林海戰(zhàn)歌”,載歌載舞,威武雄壯,獲全團文藝匯演第一名。

培養(yǎng)堅忍頑強的意志品質(zhì),這在大學里沒有專門的課程,而軍旅中卻是常年的“專業(yè)課”。部隊艱苦繁重的任務一個接著一個,從實彈射擊、千里拉練、雪地露營、鉆貓耳洞等等軍事訓練,到礦井挖煤、上山采石、農(nóng)場種地、林海伐木、營房自建等等軍工軍農(nóng),以及搶險救災、幫助地方搶種搶收……每一次都是“勞其筋骨”的磨煉;每一次都是“苦其心志”的考驗。我們團有一些干部子弟,如徐斌、高新源、李波、張紅旗、張紅陽、張曉丘……個個吃苦耐勞,意志堅定。

在艱苦緊張而又充滿昂揚斗志的部隊生活氛圍中,我不僅鍛煉了自己的意志品質(zhì),而且各種能力也有了很大提高。到吉林大學之后,擔任了校學生會主席、研究生會主席、全國學聯(lián)常委,并作為吉林大學學生代表參加了全國十九屆學聯(lián)大會。直到今天我都深深地感悟到:是部隊培養(yǎng)了我的組織能力、表達能力、激勵能力、溝通能力……所有這些都讓我受益終生。

現(xiàn)在常有學生問我:老師,為什么你一直都那么精神飽滿,從不消沉?我真想告訴他們:因為在我的學歷中,有十年的“軍旅大學”!

就在我當兵不滿一年時,父母被批斗。父親被打成“反革命”并被隔離審查,我也被列入復員戰(zhàn)士名單。但是,部隊領導出于高度負責,決定派一名干部專門進行外調(diào)。連隊領導還找我談話,讓我好好干,別影響情緒。去外調(diào)的是我們一營副教導員黃龍輝。他經(jīng)過認真調(diào)查,認為我父親是一位正直的老革命,整他的那些“材料”毫無根據(jù)。黃龍輝副教導員明確地向上級匯報了這一結(jié)論,所以我才得以繼續(xù)服役,并被提干。這件事一直讓我感動、讓我難忘。后來我到政治處工作,曾就此事向當時擔任宣傳股長的黃龍輝表示感謝,他只是回答:“對人要負責嘛?!?/p>

對人要負責!——樸實的話,卻閃爍著人性的光熠!

年頭已久,部隊生活留下的記憶沒有淡化,卻越來越清晰。仔細想想,是人與人之間那種毫無功利色彩的真誠,讓情感的浪花在記憶的河流奔騰不息。

在一連時,指導員劉興才家屬來隊,一針一線地為我縫被子。我在206醫(yī)院住院做手術(shù),師副政委王建平的愛人拎著水果來看我,還說:“33師的小戰(zhàn)士,你要堅強!”出院以后,連隊干部戰(zhàn)士處處關心我。這些都讓我這個新兵很快感受到部隊的溫暖。挖貓耳洞時,司機班老兵李馬娃看我太疲勞,非要拿起鎬吭哧吭哧替我干了大半天。我在政治處時,機關干部都知道我愛吃面條,許多領導總是家里一做面條就叫我去“過年”,副團長朱正德、政治處副主任揭光遠、組織股長韓耀文、一營副營長張先江……太多了。這樣的故事,在部隊每天都會發(fā)生,官兵、戰(zhàn)友親如兄弟。想起來,當兵雖苦,卻活得像個“情感貴族”。

1973年我母親來部隊。戰(zhàn)爭年代參加革命的母親對部隊很有感情,但她還是沒想到,我的戰(zhàn)友對她竟然那么熱情。幾乎每天都有戰(zhàn)友或家屬送來蔬菜、水果、雞蛋,每天都有戰(zhàn)友來看望她,夏志光、陳顯凱、武好學、趙鐵等戰(zhàn)友和她嘮起來就像親人一樣,宣傳干事馬戰(zhàn)還將自己寫的文章拿給母親看。這些都是多么感人的情景啊。母親離開部隊那天,一大早政治處主任劉興才和二十多位戰(zhàn)友到車站相送。母親感動地說:你們部隊真好!戰(zhàn)友真好!母親現(xiàn)已八十三歲高齡,提起許多我的戰(zhàn)友的名字還如數(shù)家珍。

我在政治處的時候,和師團領導接觸比較多,從他們身上學到許多優(yōu)秀品質(zhì):坦蕩無私,肝膽相照,樸實真誠,勤勉嚴謹,聯(lián)系群眾,清正廉潔……他們是我人生中垂范的師表。幾十年過去了,人格魅力穿越時空,歷久彌珍。

我慶幸自己在33師當過兵,在這樣的“學府”里上過學!在我的印象中,我所在的這支部隊始終充滿著團結(jié)和諧、艱苦奮斗、意志高昂的精神風貌。記得前幾年也有一次33師戰(zhàn)友大型聚會,我在會上發(fā)言說:“33師的建制雖然撤銷了,但是傳統(tǒng)在發(fā)揚,感情在凝聚。因為,改革開放考驗每一個人,遍布全國的33師戰(zhàn)友有許多走上各級領導崗位。有孬種嗎?有被‘雙規(guī)’的嗎?有腐敗的嗎?沒有!反而個個是好樣的!這就是我們的驕傲,這就是我們戰(zhàn)友情深的基礎。歷史證明:33師軍旗飄揚,軍魂不散,精神永存!”

33師里,從戰(zhàn)爭年代走過來的領導干部普遍都很愛學習。他們當中,有許多人知識豐富,功底深厚,堪稱“儒將”。比如,師里的副師長婁伯修、副政委穆可夫、政治部主任于占元、副主任張俊虎;宣傳科長翟輝祖、副科長劉紹禮;404團團長付芳春、政委鄒文治、張興全、副團長朱正德、政治處主任張鳳歧、副主任揭光遠、股長黃龍輝、韓耀文……都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其實還有許多,因我接觸比較少,現(xiàn)在想不起來了。但總的印象是,我們的部隊有這樣一種精神力量,那就是尊重知識、關心人才、崇尚理論、熱愛學習。

和我同年入伍的戰(zhàn)友中,一些品學兼優(yōu)的老高中生,成了對我影響很大、幫助很大的良師益友,比如于天文、崔陣、武好學、張同星、馬戰(zhàn)、周挺、馬文榮、周國申……和我年齡相仿的戰(zhàn)友中,也有許多酷愛學習、才華橫溢的兄弟,比如夏志光、蔡凱、聶宇峰、張紅旗……我經(jīng)常參與寫材料或通訊報道,經(jīng)常和很有水平的領導或戰(zhàn)友在一起“通路子”。所謂“通路子”,就是反復研究文章的思路、框架結(jié)構(gòu)。在這樣的研究探討中,我每次都覺得收獲巨大,主要不是指內(nèi)容,而是角度、概念、邏輯,包括分析、綜合、分類、抽象,總之,那是一種非常有益的思維訓練。后來我讀哲學,發(fā)現(xiàn)當年“通路子”的思維方法中,竟有某些與哲學家所說的“正、反、合”三段式相似相通的地方。而且,關于辯證思維、系統(tǒng)思維、層次結(jié)構(gòu)、發(fā)散聯(lián)想等等,當年都有一定的訓練。我讀大學、讀研以及后來進入學術(shù)界,寫論文或搞著述,包括90年代初作為總卷副主編和兩部分卷主編參與了《中國小百科全書》這一浩大的典籍工程,都能感受到當年那種思維訓練的收益。

我多次和大家公認的才子于天文在一起交流,每次都覺得很有收獲。記得有一次他大講特講辯證法,我不斷提問,他侃侃而談地解答,使我深受啟發(fā)??上в谔煳暮茉缇驼{(diào)到師部去了,他的調(diào)走讓我遺憾了很長時間。只比我大一歲的夏志光,不僅愛讀書,而且文筆精湛優(yōu)美,堪稱才華橫溢。我們倆經(jīng)常是哲學、歷史、文學……無話不談,而且吟詩作詞,真有點“對酒當歌”“揮斥方遒”的味道。有一次我倆不約而同都剛剛讀完伏尼契的文學名著《牛虻》,見面以后竟然談論了大半夜。與夏志光的友情,讓我獲益良多。我的同鄉(xiāng)武好學是個老高三,不僅博學多才,而且真的很“好學”。我倆同在組織股當干事時,長期住一個宿舍,他每天晚上手捧司馬遷的《史記》搖頭晃腦地咬文嚼字,頗有學究風范。他講《史記》,我是唯一的聽眾,講得頭頭是道,歷史知識和古文功底很是令我佩服。后來我在復習考大學時,僅用短短的十幾天時間,武好學給我做了許多輔導,真是一位亦師亦友的兄長。還有許多戰(zhàn)友,包括后來入伍的年輕戰(zhàn)士,都很愛學習。當兵十年,我不但沒有荒廢學業(yè),而且大有長進。否則的話,初二都沒念完的我,是很難考入吉林大學的。

在政治處,我開辟了一個堆放雜物的小倉庫,幾只木箱當桌椅,拉一個燈泡,業(yè)余時間在那里讀書。有一次被政治處副主任應法土發(fā)現(xiàn)了,他一腳踢開門,氣呼呼地問我:“偷偷摸摸干什么?像個軍人嗎?”我狼狽不堪地等著挨訓。可是,當他發(fā)現(xiàn)我的書和筆記,竟然和顏悅色了,還拍拍我的肩:“嗯,年輕人,愛學習還是好的嘛!”我自學英語,不知怎么讓副團長朱正德知道了。沒想到他每次見到我,都笑著用英語和我對兩句話。政治處主任劉興才、干部股長韓耀文更是經(jīng)常地、熱情地支持鼓勵我讀書學習。鄧小平?jīng)Q定恢復高考,我團只有一個名額,我提出申請后,團里領導經(jīng)過慎重研究同意我報考。當時我正擔任指揮連指導員,連長洪吉童等干部戰(zhàn)士都對我表示支持,炊事班還給我開過小灶,政治處的幾位戰(zhàn)友幫我搜集復習資料。離開部隊之前,團長付芳春還與我推心置腹地長談,鼓勵我好好學習……這些事,都讓我感銘肺腑,終生難忘。

“莫道戎馬倚干戈,文武之道壯山河?!?/p>

“軍旅大學”——我青春的沃土,精神的家園,成長的搖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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