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
唐庚,字子西,宋眉州丹稜(今四川省丹稜縣)人。生于公元1071年,卒于公元1121年,享年五十一歲。與蘇軾為小同鄉(xiāng),較蘇軾晚一輩。生活于北宋晚期,經(jīng)歷了神宗、哲宗、徽宗三朝皇帝。
北宋晚期,國內(nèi)外矛盾不斷加劇,朝廷就實施變法而分化成新黨和舊黨。所謂舊黨,即認可和支持慶歷間范仲淹變法的一派朝臣;而新黨則為支持和認可熙寧間王安石變法的一派朝臣。范仲淹和王安石變法的目的都在富國強兵,條目也大致相同。不同在于,范仲淹變法大致從整理吏治著手,從而整理財政。而王安石變法只問財政,不大過問吏治,并采取一步到位的手段實施。結果是,范仲淹的變法因觸動了冗官冗吏的機制,招致了朝臣普遍的反對,加之宋仁宗的妥協(xié),變法以不了了之。但支持者大都為后世所公認的君子,如歐陽修、司馬光、韓琦、富弼等。而王安石的變法因不顧吏治,使得北宋以來本身就很嚴重的冗官冗吏變本加厲,又因法令和官吏的峻急,許多利民的法令,如青苗法、均輸法、水利法等,卻變?yōu)閿_民的舉動,成為政府與民爭利的事實。而變法的收益,一部分成為冗官冗吏的俸養(yǎng),一部分則充了貪官污吏的私囊,國家并沒得到實際的好處。雖然熙寧、元豐之朝一時稱富,但由于人民負擔過重,招來朝野上下怨聲載道,人心動搖,實為得不償失。變法以王安石的罷相告終。而后的朝政之爭則多體現(xiàn)在新舊法的損益方面了。令人驚訝的是,支持王安石變法的多為后世所公認的小人,如曾布、呂惠卿、蔡確、章惇、蔡京等;而反對者多為后世所認可的君子,如蘇軾兄弟、以及支持舊法的一派朝臣。
平心而論,王安石的變法的失敗,一在于政治技術的實施,二在于忽略了吏治的作用,不肯從長計議,一味急功近利。有關民生的政策,當緩不當急,應以王小波起義為訓。治事當從治人開始,完全著急不得。凡擾民、爭利之事,多為庸官庸吏所喜,并極盡夸張生事之能事,從而有害于公法。不可否認的是,王安石變法中自有一種高遠的理想成分。青苗、方田、市易、均輸?shù)榷家庠诓靡旨娌ⅲs小貧富差距;興學校、改科舉等意在造就一種開明合理、教育普及的文治社會;而保甲制度,既可以加強國防,又可以減輕國家負擔,意在造就一種兵農(nóng)合一、武裝自衛(wèi)、近于府兵制的軍事體制。后來抗遼、抗金斗爭則顯示了這種體制的作用。依循王安石變法中的理想因素,新舊之爭演變成了洛、蜀、朔三派的學術之爭,直至北宋滅亡。
在新舊黨爭中,元祐舊黨分化為洛、蜀、朔三派:有較明顯的地域分別,以及經(jīng)書依據(jù)的差別。洛黨人物多為中原人士,代表人物為程顥、程頤。所抱政見,大致同于王安石,主張不守舊章,以經(jīng)術治國,銳意改革,較近于事功,有強烈的理想主義色采。蜀黨則多為西南人士,代表人物為蘇軾、蘇轍兄弟。政治主張較王安石為保守,財政上傾向于節(jié)用,主張以孔孟老莊之學治國,反對急進與擾民。其學派于新黨決不相容,與洛、朔二派亦不相容,為朝廷中最不得勢的一派。朔黨為傳統(tǒng)的中原人士,多為司馬光的弟子。其說多據(jù)《資治通鑒》。主張以史為鑒,切于事情。較洛黨的“經(jīng)術派”可稱之“史學派”。比較溫和,但較王安石缺乏理想色彩。這里,不必分辨三黨的是非功過,只想就這場近于宗教之爭的黨爭所以產(chǎn)生的原因,略述己見:
一、朝廷廢止了“坐論之禮”的傳統(tǒng),許多當由三公、宰臣議論的事宜,卻成為朝臣無休止的爭辯。
古者三公坐而論道,唐五代宰相見天子議事,必命坐賜茶。宋初,周世宗舊臣范質(zhì)為相,懼帝英睿,每請事則進箚子以呈,由是奏御濅多,始廢坐論之禮。宰臣見天子亦立談而已。太祖以為能循規(guī)矩,填名器,持廉節(jié)者無過范質(zhì),但以后宋帝所信賴者唯趙普,而范質(zhì)等南方之臣亦漸被疏遠。熙寧初,王安石欲復經(jīng)筵坐講之禮,元祐間程頤亦爭取坐講之禮。君臣師友之禮,本于孟子,而蜀、朔黨人則重于尊君,洛黨則主尊相,坐講之禮,又成爭議。朱熹嘗論之曰:“古者三公坐而論道,才可仔細說得。如今莫說教宰執(zhí)坐,奏對之時,頃刻即退,文字懷于袖間,只得說幾句,便將文字對上宣讀過。且說無座位,也須有個案子,令展開在上,指劃利害,上亦得知仔細。今頃刻便退,君臣之間如何得同心理會事?” ( 《朱子語類》卷一二八) 。君臣不能如師友,朝臣間如何能為相知?此當為黨爭、學術之爭不能相容的重要理由。
二、宋朝的諫官由皇帝任命,一反唐五代諫官由宰相任命的慣例。
看似皇權威嚴得以加強,卻加劇了朝臣間無休止的爭論。諫官之制始于秦漢。秦諫議大夫無定員,多至數(shù)十人,屬郎中令。兩漢屬光祿勛。隋唐屬門下省、中書省,有給事中、諫議大夫、拾遺、補闕、司諫、正言等,為宰相僚屬。故諫官所以糾繩天子,而非宰相。由是,宰相之用舍取決于天子,諫官之予奪聽任于宰相,天子之得失聽說于諫官。唐代極重諫官。太宗詔宰相議事,諫官猶得與聞;肅宗詔諫官論陳政事,不必知會宰相??芍浦G官實為天子近臣。至宋,三省制廢。宋中書置禁中,稱政事堂,與樞密院為兩府。尚書、門下在外,不復參與朝廷議論。諫議、司諫等官屬門下、中書者亦廢,另設諫院。當時稱臺諫者,權力氣勢,與宰相同。時稱諫官、御史者,必取天下學術才行第一流士人,非得為世所許,不能在位。而任者不出十年,必登臺輔。自建隆以來,未嘗罪一言者,縱有薄責,旋即超升。許以風聞,而無長官。蘇軾《上神宗書》中,譏諷仁宗朝宰相但行臺諫風旨。諫官既以言為職,不能無言,則日尋其可言者而言之,其言諫對象,遂逐漸指向宰臣,而非天子。宰相欲有作為,必招致諫官的指責與攻擊。于是諫垣與政府不相讓,宰執(zhí)亦視臺諫為敵壘,廷臣水火,至于北宋末。靖康元年,詔宰執(zhí)不得舉薦臺諫人士,當自親擢,即立為定制,終南宋一朝。又,文臣好議,往往朝令夕改,終少事功,為后世史官譏刺。
北南二宋,朝臣終因黨爭而成為戲臣;又因重文輕武,猜疑武將,頻繁調(diào)兵遣將,使軍隊將不知兵,兵不知將,終成為戲兵。朝中有戲臣和戲兵,二宋焉得不亡。
以上試圖揭示影響唐庚生平及其詩文較切近的因素。
二
唐庚大概屬早慧少年,七八歲即開始學寫詩文,出語驚人;十四五歲即能作詩作文,令前輩傾倒。其弟唐庾《眉山唐先生集·序》曰:“予兄自齠齓學為文,出語已驚人。如賦《明妃曲》、 《題醉仙崖》、什《上任德翁序》 (按任德翁即任伯雨,宋眉州眉山人,《宋史》卷三四五有傳)之類,時年方十四五,老師匠手見之,無不褫魄落膽。”蓋于十七八歲入太學,游于京師,即謁見蘇軾。元祐三年,唐庚父母雙亡,即離太學奔喪回鄉(xiāng)。元祐六年,唐庚二十一歲,及進士第,旋調(diào)華陽縣尉,為釋褐之意。三年后華陽尉任滿,紹圣元年,赴利州路益昌郡(即今四川廣元市昭化鎮(zhèn))判司任。五年后,元符元年,赴綿州(今四川綿陽市)倅任,主管學事。元符三年,赴閬州(今四川閬中市)令任。閬州任滿,崇寧二年,以常調(diào)鳳州(今陜西省鳳縣)教授。大觀元年,入京為宗子博士。大觀四年八九月間,以張商英薦,提舉京畿常平;又以蔡京等不滿,九月中旬即被貶至惠州安置,十月初即赴貶所,明年(政和元年)初至貶所惠州。政和五年復官為承議郎(舊稱宗子博士),北歸至京師。宣和三年,請祠祿回鄉(xiāng),一說道卒于鳳翔(蓋據(jù)強幼安《文錄序》)。而據(jù)呂榮義《眉山唐先生文集序》及其詩文,當卒于其年八月十五后。則當回了瀘南(今四川瀘州市),并游歷了西蜀名山瓦屋、峨嵋、青城等。其卒不到一年,即有《眉山唐先生集》問世,流傳至今。
唐庚一生,經(jīng)歷了由進士出身,宦游下僚的宋代文人的普通過程。宋代仕途的升遷,以考試、銓選、保任并行,故官員的任免,得由頂頭上司拍板。所以唐庚的詩文中,相當一部分為應酬文字。從其所交往之人看,也是各種各樣的,據(jù)其詩文,大多為不見經(jīng)傳的無名之輩,既使在史籍所傳的少數(shù)人物中,也是君子少,小人多。就連同唐庚交往最密切的張商英,史家也是頗多爭議。而與其同鄉(xiāng)蘇軾,詩文上并無往來,只在詩文中偶爾流露出由衷的傾倒。這并不能就說唐庚的人品有問題。從其史料及詩文中看,唐庚一生都遭到他所交往的小人的排擠,沉浮下僚。而他的詩文,卻時時體現(xiàn)一個儒生的風范,不論升沉,總是以國事為憂,于己總是坦蕩優(yōu)雅,不改初衷。過去不大看重唐庚詩文,恐怕是由于唐庚同人的交往不純正。誠然,也應當辨證分析唐庚所處的政治環(huán)境和學術環(huán)境,不能僅憑傳統(tǒng)的歷史觀就對人加以評斷;也應看唐庚本身言行所包含的意義,不能因人廢言,也不能因言廢人。
三
唐庚的詩,是宋詩中少數(shù)具有唐詩風調(diào)的一種,是學習杜甫和蘇軾的結果。首先,唐庚的詩,如唐詩含蘊宏大以突現(xiàn)情韻為主,不像宋詩窮形盡相以突現(xiàn)理趣為主。其次,唐庚以苦吟作詩,繼續(xù)走唐詩之路,是宋詩中很少見的。
一部《文錄》,最能體現(xiàn)他對詩歌的見解,亦可作為解讀唐庚詩文,從而窺見唐庚其人品重要的窗口?!段匿洝ざ吩唬骸傲?jīng)已后,便有司馬遷;《三百五篇》之后,便有杜子美。六經(jīng)不可學,亦不須學。故作文當學司馬遷,作詩當學杜子美。二書亦須常讀,所謂一日不可無此書也?!倍旁姴┐缶?,繼承者多只能學其一端,如韓愈多仿其才力,蘇軾多從手法仿其自由精神,黃庭堅多學其瘦硬,等等。而唐庚則慕其杜詩的宏闊雄奇?!段匿洝と弧吩唬骸斑^岳陽樓觀杜子美詩,不過四十字,氣象宏放,涵蓄深遠,殆與洞庭爭雄,所謂富哉言乎者。太白、退之輩率為大篇,極其筆力,終不逮也。杜詩雖小而大,馀詩雖大而小?!庇帧段匿洝ち? “杜子美《秦中紀行》詩如:‘江闊饒奇石’,未為極盛,到 ‘暝色帶遠客’,則不可及也?!?(按,此非《秦中紀行》中句,而是杜甫從同谷縣到成都途中所作《石柜閣》中句。此當唐庚記誤也)又《文錄·七》: “子美詩云:‘天欲今朝雨,山歸萬古春。'(按,杜甫《上白帝城二首》之一中句)蓋絕唱也。余惠州詩亦云:‘雨在時時黑,春歸處處青。'(按,唐庚《棲禪山暮歸書所見二首》之一中句)又云:‘片云明外暗,斜日雨邊晴。山轉秋光曲,川長暝色橫。'(按,唐庚《雜詠二十首》之十八中句)皆閑中所得句也。”頗以似杜而得意。唐庚詩不似宋詩,主要在于其看重情韻,而不側重理趣。如其《醉眠》:
“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馀花猶可醉,好鳥不妨眠。世味門長掩,時光簟已便。夢中頻得句,拈筆已忘筌?!?/p>
唐庚此詩最似唐詩。大凡唐庚詩長篇少而短章多。蓋長篇易得理趣,短章多主神韻。唐庚多作短章,蓋傾慕于唐詩的情韻。其《雜詠二十首》蓋為學唐力作,試讀一二:
之一:“屏跡舍人巷,灌園居士橋?;ㄩ_不旋踵,草薙復齊腰。蛤吠明朝雨,雞鳴暗夜潮。未能全獨樂,鄰里去招邀?!?/p>
唐庚雖在貶中,詩文全無衰颯之氣,蓋由其坦蕩的儒士家風及老莊的灑脫,即宋人所崇尚的道學氣質(zhì)。唐庚之詩除唐詩風韻外,而少唐人常見的嗟卑嘆老,也與此氣質(zhì)密不可分。其詩歌大率如此。
之五:“兀坐且如此,出門安所之。手香柑熟后,發(fā)脫草枯時。精力看書覺,情懷舉盞知。炎州無過雁,二子在天涯?!?/p>
頗學杜詩變化之神。層層逆入,每后句為前句之因,仿佛杜甫《麗人行》之結構章法。三四句又用上二下三節(jié)奏化平板,仿佛杜甫“青惜峰巒過,黃知橘柚來(按,杜甫《放船》中句) ?!本涫?。
之十三:“小市江分破,連萍水卷翻,到今佛跡在,千古鶴峰尊。浮嶠來何處,豐湖入數(shù)村。登臨有何好,秋至數(shù)消魂?!?/p>
亦登臨之作,不像杜甫之《登高》,一片激動之境,帶有悲涼色彩;唐庚的登高望遠,則為一片寧靜的山水,蒙著淡淡憂傷的氛圍。渾成似唐詩,平靜如宋詩。
之十九:“浪跡蒼梧外,放懷黃木東。人情雙鬢雪,天色屢頭風。國計中宵切,家書隔歲通。為儒得愁思,一笑賴兒童?!?/p>
前四句以自在對潦倒,五六以國恨對家愁,七八以老成對天真,正得杜詩善用對照之神韻。
唐庚也非常欣賞蘇軾對字句的煅煉。句法的根本為煉字煉句,是細處著眼的功夫。《文錄·十一》曰:“東坡詩敘事言簡而意盡?;葜萦刑?,潭有潛蛟,人未之信也?;嬎渖?,蛟尾而食之,俄而浮骨水上,人方信之。東坡十字道盡云:‘潛鱗有饑蛟,掉尾食渴虎。'(按,蘇軾《白水山佛跡巖》中句)言渴則知虎以飲水而召災,言饑則蛟食其肉也?!贝嗽u很經(jīng)典,正說出蘇軾以史筆的簡約為詩的特點,從而道出宋人所崇尚的一種審美情趣——瘦硬?!段匿洝ひ欢吩唬骸爸x固為綿州推官,推官之廨,歐陽文忠公生焉。謝作 ‘六一堂’,求余賦詩。余雅善東坡以約辭紀事,冥收竟夕,僅得句云 ‘即彼生處所,館之與周旋’。然深有愧于東坡。”又傾倒于東坡的煉字煉句功夫,《文錄·九》曰:“東坡作《病隺詩》,嘗寫 ‘三尺長脛瘦軀’,闕其一字,使任德翁輩下之凡數(shù)字。東坡徐出其稿,蓋 ‘閣’字也。此字既出,儼然如見病鶴矣。”亦賞其對句法的運用。 《文錄·二〇》: “東坡隔句對:‘著意尋彌明,長頸高結喉;無心遂定遠,燕頷飛虎頭。'” (按,蘇軾《正輔既見和,復次前韻,慰鼓盆勸學佛》中句)蓋許其得杜詩句法:“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勸客駝蹄羹,霜橘壓香橙。” (按,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句)不僅如此,亦欣賞王安石得杜甫句法。《文錄·一八》: “王荊公五字詩得子美句法:‘地蟠三楚大,天入五湖低。'(按,此蓋王安石詩佚句)蓋許其詩如杜甫善用對照,得大氣派。如”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 (杜甫《旅夜書懷》)之流亞也。此等語亦見唐庚詩中亦有宋人鍛煉字句的情趣。
大凡重理趣者作詩不厭盡與露,多從通暢平易中出;重情韻者不厭含蓄與傳神,多從鍛煉苦吟中出。唐庚蓋為宋詩人中的苦吟者。其《自說》曰:“詩,最難事也。吾于他文不至于蹇澀,唯作詩甚苦。悲吟累日,僅能成篇。初讀時未見可羞處,姑置之明日取讀,瑕疵百出;輒復悲吟累日,反復改正,比之前稍稍有加焉,復數(shù)日取出讀之,病復出;凡如此數(shù)四,方敢示人。然終不能奇?!惫叔X中書先生在《宋詩選注》中評道:“他和蘇軾算是小同鄉(xiāng),也貶斥在惠州多年,身世有點相像,而且很佩服蘇軾。可是他們兩人講起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來,一個是歡天喜地,一個是愁眉苦臉。蘇軾說:‘某平生無快意事,惟做文章。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自謂世間樂事,無逾此者。'(見何薳《春渚紀聞》卷六)唐庚的話正好相反:‘詩最難事也……'(按,所引同于前《自說》引語,故省略)唐庚還有句名言:‘詩律傷嚴似寡恩。'(按,唐庚《遣興》中句)若用朱熹生動的話引申,就是 ‘看文字如酷吏治獄,直是推勘到底,決不恕他。用法深刻,都沒人情。'(按,朱熹《朱子語類》卷十,又卷一〇一,卷一〇四)他在當時可能是最簡練,最緊湊的詩人。雖然也搬弄典故,還不算利害,只是煉字煉句常有弄巧成拙的地方?!北容^客觀的評價了唐庚鍛煉苦吟的情狀。
唐庚的賦凡五首,皆為宋代流行的文賦。其文夾敘夾議,不拘一格。用典較多,但多為熟典。其賦有詩的意境,和較深的感慨。他最得意的大概要數(shù)《南征賦》, 《文錄·二八》曰:“ 《南征賦》‘時廓舒而浩蕩,復收斂而凄涼’,語雖不工,自謂曲盡南遷時情狀也?!庇帧段匿洝ざ弧吩唬骸坝嘧鳌赌险髻x》,或者陳之,然僅與曹大家輩爭衡耳。惟東坡《赤壁》二賦,一洗萬古,欲仿佛其一語,畢世不可得也?!?/p>
唐庚文一百多首,其中書表啟占了大部分,為唐庚日常的應酬文字,也有代人寫的應酬文字。這種文字多為程式化的四六駢文,詞藻講究,大多言不由衷,如《謝復官表》等。但也有少數(shù)的書啟,如《謝及第啟》,就寫得意氣風發(fā),才華橫溢,不減唐人高處:“篆刻之學,本非所長;妄意揀金,謾來市璞。青天萬里,堪嗟蜀道之難;白雪一聲,難和郢中之曲。笙竽異好,水石難投。自知與世不協(xié),幾欲拂衣而去。因緣附驥,僥幸化鵬。入瞻天日之光,親奉絲綸之詔。周詢要務,冀獲至言?!鄙倌暌鈿猓梢娨话?。亦能窺見當時崇尚的駢散相間的文賦風格。
能體現(xiàn)唐庚的參與現(xiàn)實態(tài)度的,恐怕要數(shù)他的論、記、傳等記實議論文體。唐庚的諸議論文就體現(xiàn)了黨爭乃至于朝政的波及,一般的宋文選本都有收錄。唐庚之子文若《書先集后》曰:“其傳如《存舊》、如《辯同》,實熙(寧)、 (元)豐以來黨事;以之如《議賞》、如《察言》,實崇(寧)、 (大)觀以來邊釁;以之宣和中朝京師,燕薊始事,公因作《韓忠惠公傳》 (按,其集中題作《韓資政公家傳》)?!庇帧拔┢渖頂P斥且死,而其言率憂深而不怨,如贊《曲江》,論《憫俗》,君子讀而哀之,亦曰:‘是千載之表微也。'”大致說來,唐庚并沒有卷入黨事紛爭,只是照著儒家之訓憂國憂民。雖然他也是蜀人,但和蘇軾兄弟并無實際的政治往來,盡雖然他對蘇軾的詩文傾倒之至。對于蜀人的無端攻擊,還是給予了有力的回應。他的《辯蜀論》,即從歷史上蜀地的割據(jù)政權說起,指出蜀地與其他地方比,并無形勝之利,也無財物之便,更無獨擅之長。歷史上之所以有多次割據(jù)政權的產(chǎn)生,是大勢所趨,并非由于蜀地人心之險,地利之便等原因。排蜀之由,只是“今天下無事,大臣長慮,卻顧自推昔禍患之所從起,而逆閑之,此其意則是矣,而獨施之于蜀,則吾不知也?!辈荒芤源司驼J為唐庚屬于蜀黨。唐庚議論,自有一種切實和深遠,如《張曲江畫像贊》 (并序)中論道,張九齡能知安祿山為禍源,是由其強烈的憂患意識;而唐玄宗不知,是由于安于太平,則天下將亂,以致賢愚不分,而重用安祿山,最終導致漁陽之禍,仿佛天命也。此論很明顯地針對徽宗一朝賢愚不分,重用蔡京,是天下將亂的前兆。果然不久,靖康二年,發(fā)生靖康之變,至于北宋滅亡。這是唐庚文中最具先見的一篇,可知作者深憂之不虛也。其《憫俗》篇,亦有以小見大之明澈。而《議賞》、 《察言》,則體現(xiàn)出作者于人心的洞察,頗能開人眼界。
陳振孫《書錄解題》卷十七稱其文長于議論,所著《名治》、 《存舊》、 《正友》、 《議賞》諸論,皆精確。劉克莊《后村詩話》卷二曰:“子西諸文皆高,不獨詩也。其出稍晚,使及坡門,當不在秦、晁之下?!?/p>
至于唐庚的其他文字,或寫景狀物,或點評時事,或抒發(fā)懷抱,大抵親切平實,曉暢明白,見地深刻,風范典雅。
四
該書中唐庚的詩賦有三百一十首,又輯佚詩八首,句二句;詞一首;文一百三十五首,《三國雜事》三十六則,《策題》二十二則,《文錄》三十五則,又輯佚文十首。以《唐庚年譜》置于詩文之首,作為詩文編年綱要。附錄包括幾種主要本子的序跋,放在書后,以見唐庚集子的流傳之跡。
據(jù)唐庚《書姑蘇張自強教諭所編<寅申錄>》 (按,此文作于宣和己亥年,即宣和二年),知唐庚生前即有人編其文集流傳;“寅申”即大觀四年庚寅至政和六年丙申之時間的省稱,其間六年時間,正是唐庚在貶時期,這期間的詩文應有非常的意義,所以被人傳寫??上н@個集子已經(jīng)亡佚。但其中的詩文或許通過其他的集子得以保存,本書通過編年的方式或許能窺見其大體。為唐庚文集所作序最早見于“宣和四年五月一日”,作者為其友人鄭總,其次為其弟唐庾所作序,時為“宣和四年六月(明刻本月下有望字)日”,又次為“溫陵呂榮義德修”的序,時為“宣和四年八月十五日”。并云“先生死不一年,果有橐其文以來京師者,而太學之士日傳千百本而未已。然惜其所傳止此。今始序而藏之,庶幾他日必有得其完本者?!庇终f“惜其所傳止此,”蓋所序本非完本。蓋指只傳《寅申錄》中在貶所之詩文。直到紹興二十一年,才有鄭總之子鄭康佐在惠州主管學事時所編本出現(xiàn),其《跋》曰:“得唐公文四十五首,詩賦一百八十有五首(此蓋宣和四年鄭總所序文集篇次)。唐公嘗云:‘吾嘗以是得名,亦以是掇謗’(按,語見《書……<寅申錄 >》)。不欲盡傳之人,故所得止如是而已??底舫蟹蓐?,暇日閱《寓公集》 (惜亦亡佚),蓋東坡先生與唐公謫居時所著述也。唐公之文凡十有二首,詩賦一百十首(首蓋有之誤寫)一首,與吾先君所傳頗有重復。既而進士葛彭年以所藏閔本相示,文凡五十六首,詩賦二百八十七首,較之所見稍加多矣……未幾又得蜀(蜀字下蓋漏一本字)于張匪躬之家,文凡一百四十二首,詩賦三百有十首,較之閔本益加多矣,而增損甚少,可以取正??底糍艂?,遂屬教授王維則讎校,旁援博取,凡所辨正悉有據(jù)依,而唐公之文遂為全編。因其名類勒為三十卷,命刻板摹既?!敝B興三十卷本為最早之唐庚全集。今存《四部叢刊》三編第六十四冊《眉山唐先生集》為影宋鈔本,三十卷,可能為鄭康佐編輯本的再現(xiàn)。但編次淆亂,又較多錯訛和有目無文之章;良非善本。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著錄為二十卷,與鄭康佐序本卷次不一,蓋紹興二十九年唐文若所跋饒州二十卷本;原本已不可見,現(xiàn)存的清人抄本二十卷殆其規(guī)模。篇目大致相同,也為全編。雖編次較全,也較整飭,但字跡潦草,又多壞爛,亦非善本。晁公武《郡齋讀書志》著錄為十卷,蓋選本耶?而《宋史》本傳則言文集二十卷,與鄭康佐之說異,與清抄本卷數(shù)同。明代有金壇尹任佃所編刻七卷本,只收其詩賦,凡三百首。其跋語中言“ (綿州)至今人稱頌如《內(nèi)前行》、 《梅花》 、 《芙蓉溪》諸詩,尤膾炙人口。”而集中卻無《梅花》一首,蓋已亡佚。 《四庫總目》著錄二十四卷(附《三國雜事》二卷),亦無《文錄》,較三十卷本少《喻幽燕檄》一文,詩賦亦三百一十首,文一百三十五首,與紹興本篇次相侔。有《策題》二十二則,蓋據(jù)他本增補。又清抄本二十卷,有詩三百首,文一百四十五首,《策題》二十二則,《三國雜事》三十六則,《文錄》三十五則,蓋為宋刻饒州二十卷本之抄本,是為全編。又經(jīng)《四庫》館臣采用多本校勘,可謂善本。
以上為唐庚集三十卷本。二十卷本、七卷本、二十四卷本四個主要的版本之大略,從中亦可看出其承襲之關系。
今以《四庫》本為底本,主要校以三十卷本及清抄二十卷本,詩歌亦參校明刻七卷本及《宋詩鈔》等,文章亦參?!恫シ即笕芳啊端挝蔫b》等。校語以夾注形式附于文后。 《四部叢刊》三十卷本后有張元濟校語,相應過錄,以張校云云別之。 《文錄》以《四庫存目叢書》本為底本,校以清抄本及《續(xù)修四庫》本。從《宋詩鈔》中輯出詩一首,從《閬中縣志》中輯出詩一首及《惠州府志》中輯出詩一首,從《宋詩紀事》錢鐘書《補正》中輯出詩三首,句二句,從《成都府志》中輯出詩一首,從《四川通志·丹稜縣志》中輯出詩一首,計佚詩凡八首;從《花庵詞選》中得詞一首,從《播芳大全》中輯出佚文凡十首。
本書按詩賦、文分別編年,不能編年者附于其后。再就詩文詩文分別給出語典、語源,是為注釋;亦按筆者自己的理解對詩文進行斷句,是為標點。筆者學力有限,當多有漏誤,若有不吝指示者,當感激為師友之交。
2008年3月黃鵬于西華師大老區(qū)家屬院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