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拉斯維加斯上空發(fā)生了什么
在這一幕中,我們的主人公將在高空駕駛戰(zhàn)斗機,從高樓上一躍而下,并繼續(xù)喝酒。客串:查克·耶格爾、哈達克船長,以及杰森·伯克醫(yī)生。
半成宿醉不過是毀了前一夜和第二天早晨。
——克萊門特·弗洛伊德

現(xiàn)在,我正坐在內(nèi)華達沙漠的某個飛機庫里,在雙翼機、臺球桌和擺滿酒的吧臺中汗流浹背。點唱機放著肯尼·羅根斯和埃弗里兄弟的歌。這些都是“王牌空戰(zhàn)之精英飛行體驗”的內(nèi)容。
飛行員理查德·“特克斯”·科爾正為我們講解接下來要做的事。他解釋著什么是錘落沖擊和機動規(guī)避,以及躲避對手的最好方法:“世界上最快的過山車能對你施加3.5的重力加速度,但接下來你要駕駛的這個寶貝——她的重力加速度可是10!”
我沒心情聽這些:不想聽虛張聲勢的介紹和關(guān)于顯得有男子氣概的胡扯,不想聽混戰(zhàn)實況或演練,不想聽空中特技,不想聽重力加速度或在干枯河床上方六千英尺高空做桶滾特技,尤其不想聽什么錘落沖擊。我甚至不喜歡過山車。
我們要做的團建活動之一是從墻上的板子里選一個名牌,給對方取一個名號,比如“冰人”或者“鵝”。加利福尼亞的自由職業(yè)作家抓起寫著“毒藥”的牌子,興高采烈地遞給我。
今早醒來感覺比昨天更糟。但據(jù)金斯利·艾米斯看來,這是個非常好的跡象。其實這是他處理“生理宿醉”的十一步之首:“一醒來,就告訴自己何其幸運能夠感覺如此糟糕。這證明了一個事實:經(jīng)歷了一夜狂歡,如果你沒覺得非常難受,那你其實還沒醒酒。所以在宿醉來臨前,你必須清醒過來?!?/p>
所以,我顯然很幸運。但如果我昨天就能想到這一點,那就更幸運了——趕在靜脈注射和賽車之前,在豪華轎車和午餐之前,在幾杯瑪格麗塔酒和機槍項目之前?,F(xiàn)在我正處于宿醉之中。這就像你在試圖恢復(fù)身材的時候犯了個錯:去健身房的那天早晨也許感覺還好,然而接下來的那天,你連下床都覺得渾身酸痛,更不用說駕駛戰(zhàn)斗機了。
今早在網(wǎng)站上查看活動細節(jié)時,我恰好注意到這行字:“王牌空戰(zhàn)中最常見的暈機原因是宿醉。我們都知道拉斯維加斯是個瘋狂的地方,不過參加王牌空戰(zhàn)的前一天最好早點睡覺!”
倒不是非得給“早點睡覺”加一個嘆號,但這的確是個好主意,我就是這么做的。我聽從他們的建議早早睡下,然后聽從金斯利大師的指示,醒來,然后感到非常難受。不過現(xiàn)在這個沙漠中的飛機庫熱得像地獄,口干舌燥的我懷疑自己是否在治療生理宿醉上少做了一個步驟。
在十一條指令之后,艾米斯提出了兩種他從沒嘗試過的所謂宿醉療法,因為它們一般很難經(jīng)歷到。第一種是下礦井,這聽起來不是個好主意。第二種解藥是“坐敞式飛機飛行半小時(當然由一位未宿醉的人駕駛)”。
“王牌空戰(zhàn)”的手冊上顯示,他們恰好提供這樣的服務(wù):乘坐經(jīng)典敞式雙翼飛機飛渡胡佛大壩,全程45分鐘,由專業(yè)人員在座椅后方駕駛。這倒是個不錯的計劃,也是檢驗金斯利·艾米斯未嘗試過的宿醉療法的絕佳機會。
只可惜特克斯說:“不行。做不到?!睋?jù)說今天風太大了,不適合開展胡佛大壩的體驗項目。我們就應(yīng)該堅持做空中特技項目,同時試著在該死的天上把對方打飛,大概風力正適合做這個。
穿飛行服前,我去了一趟禮品店,那里正好在賣茶苯海明(乘暈寧)。我知道它會讓人犯困,但是在空戰(zhàn)中,比起嘔吐,我寧可選擇打哈欠。我走到停機坪上,胳膊夾著頭盔,飛行眼鏡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此時“紐約旅行”剛下飛機,我問他感覺如何。他對我比了個大拇指,卻避開了我的視線。想起昨天晚飯后看太陽馬戲團的表演時,他請坐在我們前排的小男孩保持安靜。那不過是一個在看馬戲團表演的小男孩罷了。真希望我空戰(zhàn)的對手是他,而不是那位友好的自由職業(yè)的年輕人。
我爬進駕駛艙。指導(dǎo)員“好萊塢”就坐在我身后,我的頭戴耳機里傳來他的聲音。人如其名,他向我講得更多的是如何在屏幕上看起來好看的小竅門,而不是如何駕駛??磥眈{駛艙里有個攝像頭,會捕捉我每一次叫喊和面部扭曲的表情。自由職業(yè)者伯班克(他來自加利福尼亞,而不是伯班克)現(xiàn)在正駕駛飛機在我們面前的跑道上滑行。
“最好把你的墨鏡摘掉,”“好萊塢”說,“這樣我們能看到你的眼白?!蔽覒岩伤鼈儸F(xiàn)在不是很白了。茶苯海明無疑開始起作用,但我完全沒覺得變好,還感覺更糟糕了。我流了更多汗、抖得更厲害、精神越發(fā)緊張。這時螺旋槳轉(zhuǎn)動起來……
直到幾個月后,已經(jīng)遠離了戰(zhàn)斗機、躺在醫(yī)院里的我才發(fā)覺一個重要事實:我對茶苯海明過敏,它會導(dǎo)致許多嚴重的宿醉癥狀——惡心、流汗、焦慮、肌肉疼痛,以及易怒、心悸,還會產(chǎn)生幻覺。
“準備好起飛了嗎?”頭戴耳機里的聲音說道,“完畢?!?/p>
我豎起大拇指,就像“獨行俠”那樣[18]。
在《虛榮的篝火》中,湯姆·沃爾夫描述一位記者頭部的“膜囊”,里面儲存著他大腦的“卵黃、汞和大量有毒物質(zhì)”。一旦他起身,“膜囊”就會“移動、翻滾,然后破裂”。這是現(xiàn)代文學中關(guān)于宿醉最值得稱頌的描述之一。
但是在《真材實料》這部沃爾夫?qū)懙年P(guān)于美國戰(zhàn)斗機飛行員(最終成為宇航員)的紀事中,飛行員們的血液酒精含量同樣很高。沃爾夫描述了人們心目中的飛行勇士在一個尋常早晨的安排:“早上5:30起床,喝幾杯咖啡,抽幾支煙,然后拖著可憐的、顫顫巍巍的肝臟到場地開始新一天的飛行?!?/p>
顯然,偉大的查克·葉格[19]首次突破音障時的感受應(yīng)該和我的感受非常相似。沃爾夫?qū)懙溃骸安榭恕と~格幾天前因醉酒從馬背上摔落,因此在那場歷史性的飛行中,他摔斷的肋骨其實還沒好,而且他還在宿醉中。他別無選擇,只好用一把鋸掉的掃帚將駕駛艙門拉上。剩下的事則載入了音爆[20]的史冊。”
終于升上高空,“好萊塢”讓我操控飛行。我現(xiàn)在感覺好一點了。畢竟,飛行是真正的解放,而且高空中也沒有什么可以碰撞的物體。我也能當飛行員。沒錯,我是個飛行員啦,一名該死的飛行員,天空是如此蔚藍而晴朗。接著我想到,天空不應(yīng)該這么晴朗。我又想起特克斯在培訓(xùn)室說的話:“要是丟失對手的行蹤,那你的戰(zhàn)斗也失敗了。”
該死的伯班克在哪兒?
“在你后面。”“好萊塢”就像是用了讀心術(shù)似的回答。接著他又說:“完畢。”這讓我有點惱火。我應(yīng)該躲閃著移動,但是我在這一刻莫名地決定摘下墨鏡,這樣攝像機就能拍到我的眼白。我試圖把墨鏡掛到我的飛行服上,而這時伯班克正向我靠近。
“你在搞什么?完畢?!?/p>
我試著挺直身體,曲折飛行?,F(xiàn)在,我終于開始做他們教我的動作了:旋轉(zhuǎn)和翻滾,下潛和下落??諔?zhàn)開始了,不過這部分不太有趣。錘落沖擊、桶滾特技、翻筋斗,這一系列動作下來,我最關(guān)心的就是不要嘔吐。
你可能覺得空戰(zhàn)在“宿醉時不該做的事”的清單上居于榜首,你是對的。只不過這也是為數(shù)不多的能真正治療宿醉的項目之一。就像湯姆·沃爾夫解釋的那樣:“有些飛行員到的時候不只在宿醉,而且還在醉酒。他們來這兒,非要戴上錐形氧氣面罩,想揮發(fā)掉身體里的酒精,接著就飛上天空。他們事后評論:‘你懂的,我并不推薦這么做,但它確實有用。’(言下之意:假如你有‘真材實料’的話就能這么干,你這個可憐的繡花枕頭。)”
但我沒有什么“真材實料”:沒有氧氣罐,徒有虛弱的腸道和似乎要卷土重來的宿醉。很難說現(xiàn)在打敗我的是什么:是重力加速度、未消化的酒精,還是(回想中)那該死的茶苯海明?這就像是在倒著流汗——汗水不是從頭骨往外冒,而是回流到大腦。這影響了我的視覺。我在地面上空迷失在自己的頭腦之中,不清楚哪個方向是下方。我是一個扁平的人形振蕩器,紡織機中的軸承,一個可悲的繡花枕頭飛行員。我又找不著伯班克了。我失去了地球的位置,迷失了方向。也許地獄在頭頂而非腳下。我想我快要瘋了……
我的太陽鏡掉在地上,鏡片在駕駛艙里彈來彈去。
“那是什么鬼東西?完畢?!薄昂萌R塢”問道,但我沒法回答他。我的意識已經(jīng)不受控制,完全陷入一場反胃的旋渦中。比起被擊落,我更不想吐出來,尤其是在攝像頭面前。我閉上眼,只能看到這樣的片段:由嘔吐物、咒罵和摔碎的倒霉飛行眼鏡組成的萬花筒。與此同時,伯班克正在“射殺”我。他已經(jīng)擊中我兩次,現(xiàn)在又飛到了我的機尾處。有那么短暫的一瞬間,眩暈中,我竟然考慮了一下是否要戒酒。但英雄是永遠不會放棄的。
我睜開眼,忍住惡心感。我駕駛著飛機不斷攀升,遠離地球,直入云霄。一番翻轉(zhuǎn)、扭轉(zhuǎn)和下降之后,我現(xiàn)在在他后方了,那個瘦削的自由職業(yè)者。我正在對著他射擊。
“到時間了,”“好萊塢”說,“完畢?!?/p>
“去你的,”我嘟囔著說,但是在駕駛艙里嘟囔和說話一樣,“完畢?!蔽已a充道。接著我再次瞄準伯班克。
再來一擊定勝負。不過我真的不在意輸贏——這對我來說很罕見。我只想趕緊著陸。我想跪下。我要懺悔。我正想著,伯班克又擊中了我。
“‘毒藥’被擊倒?!薄昂萌R塢”說。在公開頻道中,他的聲音聽起來快活極了。我駕駛著飛機,宛如離弦之箭穿過天空,接著降下機翼,使頭腦和五臟六腑恢復(fù)水平狀態(tài)。拉斯維加斯在視野中閃爍著。在天空中,在“好萊塢”重新掌控飛機前,我還看見了禿鷲和燃燒的仙人掌。
飲酒不止
當你描述古羅馬時,你會發(fā)現(xiàn)有些地方像極了拉斯維加斯:一個粗俗而縱欲的地方,放眼望去盡是衣著暴露的女人、臃腫的渾蛋和大杯酒水。借古羅馬歷史學家科魯邁拉的話形容便是:“我們徹夜狂歡酗酒,白日賭博或睡眠,還視自己為幸運之人,因為我們不曾目睹日升日落?!?/p>
在古羅馬成為最早的“罪惡之城”前,兩百年間,它曾是禁令頗多的干旱之城,是遼闊無情的沙漠,而非縱欲放蕩的綠洲。那時有成千上萬的酒神信徒遭到眾人猜疑,接著被制裁,后來被追捕和屠殺。從許多方面來看,這就是人類文明對廣泛禁酒的初探,最終飲酒帶來的影響與今日無異:腐敗、尋歡作樂、瘋狂和全新體驗的宿醉。
古羅馬從干旱到濕潤再到沉浸在酒精之中的這番轉(zhuǎn)變,源于其早期的繁盛。隨著帝國發(fā)展,其軍隊也不斷壯大。盡管古羅馬人早期崇尚節(jié)儉,但他們深知酒精在戰(zhàn)爭中的重要作用。想要取得更多勝利,就要打更多仗,就意味著需要更多的酒,一段時間后(毫無疑問是在一些釀酒者的游說之下實現(xiàn)的),酒水在上層社會流行起來。就像一個青少年終于搞到了一箱啤酒,貪婪的帝國很快將柏拉圖關(guān)于會飲的“適度、平衡、理性”等煩瑣理念忘得一干二凈??v飲狂歡的時代來臨了。
老普林尼曾描繪龐貝的釀酒人在公共浴池中,一邊泡著極熱的水一邊大口飲酒的樣子:“他們赤身裸體,氣喘吁吁,抓著一個巨大的罐子……仿佛在向人們證明他們巨大的酒量,一口氣倒下罐中所有的酒……他們突然又吐了出來,然后再喝另一罐酒。整個過程會重復(fù)兩三次,就好像他們生來就是為了浪費酒,又像是只有經(jīng)過人體作媒介,這些酒才能被倒掉?!?/p>
就生理宿醉而言,人們有幾種不同看法。有些人相信在按摩池或桑拿室中流汗有助于排出人體內(nèi)的毒素,而在清理身體系統(tǒng)上,腸胃的逆蠕動比任何方法都有效。但話說回來,身體過熱會加劇脫水,且如果你已經(jīng)嘔吐過,此時補水只會讓身體內(nèi)的酒精毒素被充分吸收。
不論這些飲酒方法是加重還是減輕了生理層面的宿醉,它們確實都在精神方面制造了一場大災(zāi)難。關(guān)于宿醉,正如普林尼所寫:“第二天,呼吸里彌漫著葡萄酒桶的臭味,其他事全然忘記,記憶已被封死。這就是他們所說的‘及時行樂吧!’當別人每天失去昨日的時候,這些人卻也失去了明天?!?/p>
說來奇怪,嘔吐在古羅馬風靡一時,甚至滴酒不沾的人也是如此。古羅馬帝國元首奧古斯都在需要喝超過一品脫葡萄酒時就會通過催吐來避免醉酒。但到了第三任君主(卡利古拉)的統(tǒng)治時期,王座已經(jīng)變成了瘋狂醉酒的高位。
競爭古羅馬的統(tǒng)治權(quán)時,馬克·安東尼成了一個純粹的、狂歡縱飲的熱切符咒。夜晚他和克利奧帕特拉同床共枕,早晨吐在自己的涼鞋上,抖掉嘔吐物,然后率軍上戰(zhàn)場。在他的最后一場戰(zhàn)斗中,他還裝扮成狄俄尼索斯的樣子。
施虐成性的卡利古拉在醉酒后荒淫無度,還公開任命他的馬為主執(zhí)政官。而下一位古羅馬帝國君主的故事過于豐富,精神病學家直到今天仍在試圖研究他。在一份2006年的案例研究中,弗朗西斯·R.弗蘭肯堡(Frances R. Frankenburg)博士寫道:“我,克勞狄一世,有妄想癥、輕度躁狂癥,嗜酒成性,腹痛成疾。我的家庭關(guān)系紊亂,我的妻子想殺死我。我是怎么了?”
在弗蘭肯堡醫(yī)生看來,克勞狄一世的問題是酗酒和鉛中毒引起(或者至少是加?。┑木窈蜕砑膊?。她建議患者補充鋰鹽,配合精神治療和“健康飲食教育,并針對酗酒后的高危行為進行咨詢”。
但其實,由于羅馬統(tǒng)治階級偏愛被仆人和奴隸時時斟滿的精致鉛酒杯,克勞狄一世的情況在整個帝國里也非常常見。到了尼祿執(zhí)政時期,他打扮成女祭司和新娘,嫁給了他的一位騎士,那時羅馬的空氣就像是瘋狂、褻瀆神明的言行和酒精這些易燃物的混合體。
當烈焰燃起,尼祿操辦了歷史上最著名的狂歡之一,醉酒的他置身于火海之中卻全然不在意,直到第二天早晨太陽從廢墟的余燼間升起。這就像用大量酒精構(gòu)建一個王國,然后再用一些酒來摧毀它。
拉斯維加斯上空發(fā)生了什么(當你從高樓縱身跳下)
此刻我站在美國最高的露臺上,俯瞰拉斯維加斯夜晚的燈光,我準備從這里跳下去,此時我能聽到的只有猛烈的風聲。如果一定要說我在想些什么的話,我在思考恐懼。
從云霄塔(Stratosphere Tower)跳下被稱為“可控的自由落體”,這個矛盾修辭非常精準,直到最后一寸,恐懼仍然奏效。你會系著安全帶和纜繩從平臺上跳下。接著下降,不斷下降,直到某個位置,下降的速度減緩。理論上你可以雙腳著陸。它是世界上此類蹦極高度之最。
剛剛來的路上,我們五個人一起搭電梯,包括現(xiàn)在的《花花公子》年度“玩伴女郎”。她的公關(guān)團隊認為和幾位記者一起從高樓跳下對她來說是一項很好的宣傳。如果你覺得電梯里就夠?qū)擂瘟?,那不妨想象,電梯上升的終點是我們所有人都不想去的地方。
同行人正要聊些輕松愉快的話題,而我還在為今早的空戰(zhàn)眩暈,我的大腦過于飽和,滿腦子都是喝酒、開車、飛行;寫作、閱讀、采訪;我那想結(jié)婚的女朋友、我那恐高的爸爸、我那認為自己能飛的寶貝兒子。但最主要還是在想萊維·沃爾頓·普萊斯利(Levi Walton Presley)。
2002年,萊維·普萊斯利16歲,他爬上了云霄塔109層的兩堵圍墻,然后跳樓身亡。他于18:01:43跳下,落地時間是18:01:52。我讀過太多類似的報道,主要是因為我花六年時間寫了一部小說,講的是一個代寫自殺遺書的人的故事。直到乘了這么久電梯,我才突然想起來:我將和萊維從同一個地方跳下去。于是我想起自己那些微不足道的遺憾,想到自己幾乎從未體驗過的生活,還有那些夢想完成的事,比如駕駛賽車和戰(zhàn)斗機,從來都是忙于應(yīng)付而沒有完全投入。
到了大概60層時,我試圖判斷自身的存在,我是否“置身于此”,但失敗了??赡苁亲蛱旌徒裉斓闹亓铀俣取?00%的純氧、咀嚼片之類的東西、給孩子的電話打不通、槍支以及脫水感的緣故?;蛘?,誰知道呢,可能還因為喝酒?
接著發(fā)生了一件事。到85層左右時,同伴們絕望中的打趣戛然而止。寒暄的話說盡了?,F(xiàn)場一度沉默。接著大英雄們開始嘟囔?!拔业谝粋€跳?!薄皭酆扇A蠟筆”和加利福尼亞的小伙子異口同聲地說?!霸趺礇]人說‘女士優(yōu)先’了呢?”《花花公子》的“玩伴女郎”說。
之后再沒有人吱聲。電梯停下了。門已打開。地球就在我們的腳下。我們看著一對陌生的新婚夫婦一前一后跳下去,那位丈夫跳之前回頭看了一眼,直勾勾地盯著我們。此時我們都發(fā)覺:誰先跳并不重要。無論如何,我們都要超越自己的本能縱身一躍。但對于最后一個跳的人來說,看著別人跳下,恐懼感越來越強,真正跳的時候只剩下自己了——會產(chǎn)生不必要的墊底恐慌,我想只有這樣才能讓我真正有所感受。
“我最后跳吧?!蔽艺f。
于是現(xiàn)在我在露臺上獨自面對恐懼。它就像這罕見的沙漠之風一樣吹打著我。有個人身著背帶,頭戴耳麥,手里還拿著一個帶鉤的竿子。他正在試圖抓住那根在黑沉沉的天空中甩動的鐵絲。在他完成之前,我身上什么見鬼的東西都沒系。其他人應(yīng)該都已經(jīng)回到地面了。他們到底是興高采烈還是精神不振,是受了傷還是在咯咯笑,抑或死了,我都不知道。下方巨大的賭場與我的距離在二百五十米以上,看起來就跟“大富翁”游戲里的酒店一樣大。我用大拇指就能把它完全遮住。
此刻大風呼嘯,剛才那個人正沖著耳麥咆哮,對馬上要從密西西比河西側(cè)最高的塔上跳下去的你來說,這絕對不是你想聽到的:“最后一跳!后面沒人了!這個人就是我們的最后一位!”
在空中和大風斗爭的過程度秒如年,現(xiàn)在我的思緒又飄走了:我在想我兒子以及萊維·普萊斯利,在想“搖滾樂之王”和金斯利·艾米斯,在想婚姻與死亡,在想再也不喝醉和再也不清醒,在想作為最后一個跳的人和會不會成為這里最后一個跳的人,在想許下承諾和是否許下承諾。我站在離地面855英尺的地方,現(xiàn)在只想保持呼吸。
終于,手里拿著鉤子的人抓住了纜繩。他轉(zhuǎn)向我的時候有些重心不穩(wěn),我走向他,手里沒抓任何東西。他給我綁好防護裝置就撤回去了,留我一個人站在世界的邊緣,迎風瑟瑟發(fā)抖,渾身上下每一根神經(jīng)都在阻攔我往下跳。但這當然只是出于本能,是單純的恐高和(或)畏懼死亡罷了。這種經(jīng)過精準設(shè)計的蹦極可能比開車去雜貨店更安全。我慢慢地彎曲小腿,腳趾蜷縮,體會這番恐懼以及體內(nèi)殘存的膽汁,眺望著拉斯維加斯。我的頭腦變得遲鈍,只剩下三個毫不相干的想法:
1.保佑你這個不幸的人,萊維。
2.你覺得這怎么樣,金斯利?
3.人生值得一搏。
然后我縱身一躍。
如果你撐開雙腿跳下并迎風伸展四肢,你在開始下落前會瞬間上升。就在那一刻,一切開始了。驚恐中,你的大腦拼命想讓你伸手抓住點什么,翻跟頭穿過虛無,穿過一切,然后又回到你身體里,你的身體嚇壞了,試著調(diào)整姿勢……
此時你在空中。你從未停留在空中如此之久。你一邊飛行一邊下落,融入拉斯維加斯的燈光中。
你看到了這些東西:你的一生從眼前一幕幕閃過,一幢大樓的側(cè)面貼著一張十層樓高的《花花公子》模特的海報,像一個在往上飄的巨大鬼魂,《宿醉3》的廣告牌在她身后,整個世界急速上升。你尖叫又大笑,一切都會平安無事。你不可能及時停下,然而身體和大腦已經(jīng)超越了一切。你實現(xiàn)了輝煌的一躍。
也許這就是金斯利提起礦井和敞式駕駛艙這些內(nèi)容時想表述的理論。恰到好處的驚嚇(與打嗝一樣)會把宿醉從你身體中震懾出去。也許這是有可取之處的。腎上腺素激增能使人體超越生理極限,這在應(yīng)對壓力時尤為明顯。為了讓你的身體在腎上腺素完成使命后不會立刻崩潰,你還需要其他的輔助。你需要某種足夠震懾你的肉體和精神,讓身體系統(tǒng)重啟的東西。
我腳先落地,從地面彈起,邊叫邊笑,還不斷大吼。
就這樣,我被重啟了。我能這么肯定,因為現(xiàn)在我只想吃晚餐,喝酒。
這就引出了至關(guān)重要的一點:你如何得知宿醉何時停止?人們?nèi)菀自谏願W的措辭中找尋答案,就像我們說到戀愛時會說:感覺來了你就懂了,你不再問這個問題時你就真的懂了。但是我開始相信,理解宿醉應(yīng)該更簡單,它與心碎的感覺差不多:你準備開啟新一輪宿醉的時候,你的宿醉就已經(jīng)停止,真正結(jié)束了。
這么說來,從云霄塔上跳下這件事將我體內(nèi)遲遲不去的殘存的宿醉感一掃而空?,F(xiàn)在我們再一次上到拉斯維加斯的一家屋頂餐廳,我感到情緒高漲、饑腸轆轆、所向披靡。我點了菜單上近一半的餐點,接著翻開酒水單。燈光下,酒水單有點反光,而我在尋找心儀的那款酒。
醉酒七害
自古以來,盡管原因不明,無數(shù)的演說家都列出過形容人們屬于何種醉酒的名單。伊麗莎白時期的詩人托馬斯·納什(Thomas Nashe)在《貧窮的皮爾斯,他對魔鬼的懇求》的即興重復(fù)中,根據(jù)人類和野獸之間古老的關(guān)聯(lián),列舉了八種類型:醉如猿猴,形容那些享受酒后美好時光的人;醉如雄獅,形容那些頗具攻擊性的人;醉如豬玀,形容那些邋遢凌亂的人;醉如綿羊,形容那些自大的“萬事通”;醉后多愁,這一種不指動物,專指酒后多愁善感的人;醉如燕子,指的是因喝太多酒而變得清醒的人[21];醉如山羊,這種人是徹頭徹尾的好色之徒;醉如狐貍,這種人萬萬不可相信。
根據(jù)二十多年的個人經(jīng)驗以及現(xiàn)在由此演變出的調(diào)查,我很確信宿醉同樣有著多種類型。這是讓寫宿醉與治宿醉一樣棘手的眾多原因之一。所以,考慮到上述情況,雖然在調(diào)研的過程中我的頭腦也有些混亂,我仍嘗試著歸整宿醉,把它納入有意義的不同類型中。我給它們?nèi)∶麨椤白砭破吆Α?,盡管有三類并沒那么糟糕。
就像一個惡心反胃的騎牛士走出出場通道,或是貪婪的作家陶醉于隱喻之中,大多數(shù)現(xiàn)實生活中的宿醉很可能同時“騎著”好幾種類型,然后被其他類型絆倒,最后摔在鋸末里。但事實就是這樣,這種不平衡就是矯正性化學要素、目的明確的清單以及任何牛仔競技表演的本質(zhì)。接下來,我就不賣關(guān)子了,下面就是“醉酒七害”和一些可能有效的治療方法。
1.爬行者
即使你從未喝過酒,也應(yīng)該能認出它在第一章出現(xiàn)過。當你醒來不可思議地感到還好時,爬行者正在房間的角落里暗中觀察著你。它整個上午都跟著你,只為等候一個絕佳的時機(比如反向坐在一輛豪華轎車里的時候),接著它伺機而動,跳上你的后背,咬穿你的腎臟,它那長長的尾巴纏繞在你的脖子上,蜿蜒而下。這時你不住地嘔吐和搖晃,試圖擺脫束縛,而它卻不斷收緊。說真的,你必須屈服。你要掙扎前行,理清思緒和腸胃,喝點椰子水,然后爬回床。一旦你再次入睡,它就會爬去別的地方。
2.該死的臭貝殼
本條是向酗酒的阿道克船長(那位古怪的、滴酒不沾的20世紀中葉的記者丁丁[22]的好友)獻上的半信半疑的致敬。該死的臭貝殼會施加持續(xù)的緊張感。從你一醒來開始,它會糾纏你一整天,即使睡著也根本不得休息。糜爛感使你精疲力竭也煩躁易怒。因此,盡管阿道克勇敢又灑脫,他還是有些壞脾氣,尤其是在醉酒后的第二天清晨。“該死的成千上萬的臭貝殼!”他會因為踢到腳趾或是一不小心喝了一口水而咆哮,然后吐掉水,用朗姆酒把水的味道都沖掉。不妨用一盤腌鯡魚來削弱該死的臭貝殼的味道,然后開始新的冒險。
3.士兵
這種類型因飲酒者和重大問題而得名,這就是當你應(yīng)對頗具挑戰(zhàn)性的宿醉時會有的結(jié)果。這也許就像推進一天的工作一樣,或簡單或艱巨,你的努力會催生出一系列新癥狀?;蛟S像《虎膽龍威》中的約翰·麥克萊恩那樣,你正酣暢痛飲,卻被一位德國口音的炸彈狂人給打斷[23],四周持續(xù)爆破,而你連一片阿司匹林都找不到。又或許你是人稱“嘔吐者”的大衛(wèi)·威爾斯,打出了“職業(yè)棒球大聯(lián)盟”歷史上第15場“完全比賽”[24]。士兵需要具備一種使命感,以及一種面臨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的感受。這可能也需要安非他命的幫助。
4.掘穴動物
掘穴動物糟透了,而且它會乘虛而入。該死的臭貝殼只停留于表面,使你心煩意亂,掘穴動物則會直接進入你的身體。它在你體內(nèi)待得越久,也就潛得越深。它會入侵你的腦袋、心臟、腸胃,甚至靈魂。這樣一種化學性質(zhì)的精神寄生蟲會榨干你的一切,一寸一寸地挖空你。在這種情況下不要喝太多解宿醉的酒。掘穴動物會借著你第二天喝的酒變強,不僅能反擊,還會消耗這些酒。它不斷攫取力量,而你會越來越虛弱。實際上,一旦遇上這種情況,你幾乎無力回天,從平流層跳下也許還有些作用。掘穴動物喜歡高處的程度和它喜歡腎上腺素一樣。驚嚇它的宿主,可能就能將蟲子抖掉了。
5.強尼·翡弗狂熱
這種令人印象深刻而無休止的宿醉是以現(xiàn)代歷史上最持久的宿醉角色命名的。在共88集的電視劇《辛辛那提的WKRP》里,DJ強尼·翡弗(Johnny Fever)博士因兩件事而聞名:從不播放熱門歌曲和總是宿醉不醒。就其本質(zhì)而言,只有誠心醉酒的人才能達到“強尼·翡弗狂熱”狀態(tài)(不能與那種顧影自憐的酒鬼混為一談)。它既是榮譽的徽章,也是永恒的詛咒。想要達成這種宿醉,你需要在永遠不會完全清醒的情況下完成特定的使命。這種狂熱的保持者有溫斯頓·丘吉爾、查爾斯·布考斯基和基思·理查茲?!皬娔帷涓タ駸帷毙枰馑拮砭啤粸橹斡?,而為持續(xù)。
6.靈光一現(xiàn)
醒來的那一刻,你感覺有些容光煥發(fā),輕微的遲鈍感反而使你敞開心扉迎接這個世界的諸多奇想。通常只有藝術(shù)家、哲學家和發(fā)明家才有這種不尋常的天賦。它有點像是醉酒者的繆斯,很難被隨時喚起,且當它出現(xiàn)時也往往會被忽視。其訣竅就在于喝足夠的酒,但又不過量,當你迎接無所事事的早晨時,它就會到來。沒人知曉它是怎么奏效的,但是當它出現(xiàn)時,在曚昽的日光下,你會像一根醉醺醺的占卜棒(divining rod),周圍飄浮著星星點點的靈感。那些學會辨識甚至重復(fù)這種感覺的人經(jīng)常熱衷于在夜晚精準地醉酒,盼望他們醒來時能獲得藝術(shù)上的啟發(fā)。這就是一些豪飲的作家,從海明威到希欽斯,從多蘿西·帕克到我父親,早晨寫作時效率總是出奇得高的原因。我認為這類宿醉不必治。
7.徹底崩潰
這種類型的宿醉很嚴重,它是自然界中唯一已知的自我造成的、半蓄意的傷害。“徹底崩潰”時你會覺得自己快死了,即便事實并非如此。此時你祈求死亡,即便你想活下去。這絕非“崩潰”。(你也許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這幾種類型,但有些情況并不需要分類。因為它們本質(zhì)上都是“一場非常糟糕的宿醉”。)“徹底崩潰”結(jié)合了最糟糕的生理和精神宿醉,以及極端的不可靠、內(nèi)心的崩潰和純粹無邊的混亂。“崩潰”伴隨著排尿和嘔吐,而“徹底崩潰”則帶來血液、糞便和暈眩的靈魂,常常導(dǎo)致以下后果:進醫(yī)院、進監(jiān)獄、軍隊出動、有組織地犯罪、宗教崇拜、家庭干預(yù),甚至被送去戒酒康復(fù)治療?!皬氐妆罎ⅰ笨赡軙淖兡愕娜松呦颉H绻阋呀?jīng)忘記了自己遭受的“徹底崩潰”,我祝你好運——也許還能再來一回“強尼·翡弗狂熱”。
拉斯維加斯上空發(fā)生了什么(醫(yī)生已到達)
一頭撞進我那升級套房的巨型紫色沙發(fā)里,我眺望著世界上最令人作嘔的過山車,等宿醉醫(yī)生來。我之前看過他的照片,讀過他寫的文章,采訪過他在“宿醉天堂”的同事,甚至和他通過電話,但我還是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
“因為昨晚酒保多給我們提供了幾杯酒,我們就得浪費一整天的假期嗎?”伯克醫(yī)生在他的網(wǎng)站上提了這樣一個問題,“我不這么認為。依照我的治療方案,我保證你能從神志不清、抱著馬桶吐、仿佛被車撞到的宿醉狀態(tài),變?yōu)闇蕚浜锰魬?zhàn)世界的感覺,用時不超45分鐘。我認為這是醫(yī)藥界的重大進步,我們能夠為喜歡派對和玩樂的人們解決重要問題……尤其是在拉斯維加斯這片土地上?!?/p>
隨文附上的那些照片看起來就像一名醫(yī)生的電視宣傳照。更具體地說,就像一位冠軍沖浪手轉(zhuǎn)行做演員,為一部肥皂劇中“伯克醫(yī)生”角色試鏡所拍的頭部特寫。他那金色長發(fā)和他寫的介紹一樣,很難說到底是為了表達刻意的諷刺還是極度的誠懇。如果你問他手下的員工如何描述他,他們會說他是位“天才”“某種天才”和“有點像天才”。如果哪天發(fā)現(xiàn)他屬于“科學教派”,我都不會意外。
正如伯克醫(yī)生在自己的刊物上所寫:“他是美國第一位正式致力于veisalgia研究的醫(yī)生,‘veisalgia’是宿醉的醫(yī)學術(shù)語……醫(yī)療界在解決宿醉問題上做得很差,現(xiàn)在是時候根治這一‘禍害’了?!?/p>
“veisalgia”是近年出現(xiàn)的醫(yī)學詞匯,來源于挪威語“kveis”一詞,意思是“大吃大喝之后的不適”。但是閉著眼躺在紫色沙發(fā)上的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禍害”這個詞。它幾乎就是個擬聲詞。忘掉“宿醉”吧,我們應(yīng)該叫它“禍害”!你今早感覺如何?噢,有點禍害……
隨后,敲門聲響起。
伯克醫(yī)生長得完全符合我的期待,甚至比我期待的更標準。他身上那件一塵不染的消毒服和我的沙發(fā)是一個顏色,一頭金發(fā)閃爍著希曼[25]的光輝。他擁有古典文學研究的學士學位。他為人真誠且隨和,既不愛挖苦人也不愛開玩笑,僅有那么一點點喜歡勸誡別人。
“你上次的注射量很大?!彼贿呎f一邊支起點滴架。他的聲音就像玻璃杯里融化的弗吉尼亞冰,那張英俊的臉龐對稱得令人走神,“如果你等了足夠長的時間來宿醉,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再醉酒的話,你可能還是需要注射兩袋藥,一袋不行。但考慮到你的行程安排,我們只有輸一袋的時間了?!?/p>
“抱歉?!蔽艺f。我真的感到抱歉。為我沒刮胡子的臉、充血的雙眼、搭錯的襪子、身為作家的體格、糟糕的賺錢潛力、缺乏自律、各種壞習慣,尤其是我這張可憐的不對稱的蠢臉。
“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伯克醫(yī)生說道。
“宿醉。”這個詞說出來就像一面投降的白旗迎風招展。也許這就是他的魔力所在:通過他強烈的存在感——穿著非常整潔,身材非常勻稱,非常健康,存在感非常非常強烈——讓你覺得,與他相反,你已深深墮落。因此你無路可走,只能振作。
“你昨晚喝了多少酒?”
“大約是上次的一半?!蔽艺f,雖然我真的不太確定。
他從拉桿箱里拉出兩個袋子,開始掛上第一個。這和我上次輸?shù)氖峭环N東西:梅爾氏雞尾酒?!拔覀儊碓囋囃瑫r輸兩袋。”他說著,將針頭扎進我的胳膊。他調(diào)節(jié)好藥液袋開始輸液,然后開始準備氧氣。
他沒有對我評頭論足的意思,但我覺得應(yīng)該為自己辯護一下?!拔铱隙ú皇堑谝粋€人,”我說,“還有別人來的時候不是宿醉,而是醉酒吧?”
“你應(yīng)該不是第一個?!辈酸t(yī)生邊說邊給我戴上了氧氣罩。然后他用不慌不忙的緩慢語調(diào)講起了故事。有個人打來電話,他很慌張,說話口齒不清。他的哥們兒進了拘留所,他們醉得不輕,而他覺得很不舒服,沒辦法去接他們。
“就這樣,我突然想起來了,”伯克醫(yī)生說,“有時候事情就是這樣。然后我問他,‘先生,你現(xiàn)在在開車嗎?’”
是的,他是在開車。于是醫(yī)生指引他進了停車場,輕聲哄他入睡。“等你醒來給我打電話?!彼f。這個人醒來時照做了。他們把他帶回醫(yī)院,把他治好了。
“我們讓他完全恢復(fù)健康了,”伯克醫(yī)生說,“而且沒人受傷?!?/p>
盡管有一些酒后駕駛的相關(guān)內(nèi)容,但這個故事可能根本不是針對我的。面罩貼緊了,氧氣開始流淌,我只是想做好我的工作。不過現(xiàn)在有必要問一句,這工作究竟是什么?一個自由職業(yè)酒徒或一名宿醉作家,至少是一種靠不住的職業(yè),并且還障礙重重。比如:
宿醉本身。無論目的是什么,或者發(fā)生了什么,宿醉的時候你很難有一定精力和必要的財力去報道、挖掘或者挑戰(zhàn)已有的觀點,并使它們盡可能有意義。
氧氣面罩。宿醉時采訪他人一直是個艱巨任務(wù)。表明關(guān)切是場磨煉,試圖集中就像是在吞蟲子一樣痛苦。在臉上罩一個塑料圓錐也不會讓過程變輕松。
世界唯一的宿醉醫(yī)生。他是個奇跡:對自己勻稱的皮膚感到自信而自在,他的皮膚如此潔凈而有光澤,不禁令人懷疑:他有沒有宿醉過?我拉下面罩問他。
“我既愛紅酒,也恨紅酒?!辈酸t(yī)生說道,仿佛造了個俳句,“我曾是拉斯維加斯‘波爾多協(xié)會’的會長,每天早晨帶著頭痛醒來……那時我意識到:我一定要做些什么?!?/p>
自從波爾多一事啟發(fā)了伯克醫(yī)生創(chuàng)業(yè),宿醉產(chǎn)業(yè)就像是充血的眼球里的血管一樣迅速擴張。醫(yī)生將這歸功于人們對經(jīng)濟的擔憂、對健康的癡迷,以及好萊塢。在此情形下,兩項研究和一部電影的出現(xiàn),適時刮起了一陣旋風。其中一項研究表明,宿醉每年給美國經(jīng)濟造成1500億美元的損失。另一項研究指出,草藥和一些萃取物,尤其是梨果仙人掌,也許可以緩解一些宿醉的癥狀。接著,《宿醉》成了史上最賣座的一部限制級喜劇電影。一年內(nèi),北美的每家便利店都擺滿了小瓶的宿醉解藥。
“《宿醉》電影系列對拉斯維加斯有益,對宿醉產(chǎn)業(yè)也有極大好處,”伯克醫(yī)生說著掛上了第二袋藥液,“他們說第三部就是最后一部了,真可惜。但是我確信,永遠會有人宿醉。”
我點頭表示同意。伯克醫(yī)生讓藥液滴落,然后講起另一個故事。他們治療了剛剛說的那個人的宿醉,但他不斷抱怨感覺惡心想吐。他有嚴重的胃酸倒流病史,所以伯克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把他送進了急救室。他們給他做了個食道、胃、十二指腸鏡檢查(這是他們的常規(guī)做法),發(fā)現(xiàn)一塊牛排卡在了他的食道里。這還不算全部。據(jù)說,這位病人住在遠方的某地,大約一年前他因為相同情況去看過醫(yī)生。那位醫(yī)生看到他喉嚨里被一塊肋眼牛排填滿,將他誤診為癌癥晚期,并告知他只剩下三個月生命。從此他開始酗酒。
“正如你所見?!辈酸t(yī)生一邊說著,一邊搖了搖他完美的腦袋。
“確實如此。”我說,感覺完全同意。也許我應(yīng)該再提一些問題,但我更想放任思緒隨著這氧氣、維生素、電解質(zhì)和柔和的舒適燈光飄浮一會兒。我知道很快我將頂著內(nèi)華達州的酷熱爬上山,乘索道下來,然后駕駛直升機,晚些還要再次喝醉。在“罪惡之城”待了三天,我筋疲力盡,睡眠不足。但總之此刻我感覺還不錯。我會告訴醫(yī)生的。
我躺倒在紫色沙發(fā)上,閉上眼,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