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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的“潔”與“不潔”

一滴水中的太陽 作者:劉川生 編


古人的“潔”與“不潔”

徐可

讀了周作人的《虱子》,才知道虱子這種小動物在中國文化史上曾經(jīng)有過不低的位置。據(jù)說晉朝王猛的名譽,一半固然在于他的經(jīng)濟事業(yè),他的“捫虱而談”至少也要居其一半。到了20世紀初,梁任公先生在橫濱辦《新民叢報》,手下一位重要的撰述員,還起名叫“捫虱談虎客”,可見古風猶存。

虱子的產(chǎn)生,大致與不潔有關(guān)。我們今天讀古人的書,常常產(chǎn)生一種誤會,以為古人都是風姿綽約、仙風道骨、風流倜儻、不食人間煙火的高士,仿佛仙人一般。其實正好相反。從不少流傳下來的筆記來看,古人大多是不怎么注意個人衛(wèi)生的。古代衛(wèi)生條件差,古人們又忙于吟詩喝酒,懶于梳洗,身上當然不干凈了。那位被尊為“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就曾自供“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悶癢,不能沐也”,因而“性復(fù)多虱,把搔無已”。白居易詩云:“經(jīng)年不沐浴,塵垢滿肌膚?!比绱恕跋保簧硬殴帜?。據(jù)說王安石也是特別不愛洗澡更衣,常常帶一身污垢、滿腳泥土就鉆進被窩,弄得夫人都不愿與他共枕。一次上朝,一只虱子從他的衣領(lǐng)中鉆出,順著胡須往上爬,逗得皇上龍顏大開。這只曾經(jīng)御覽的小蟲也成了寶物。

因不潔而生虱,本不是什么大事;可笑的是它被推向極端,成為一種時尚。近代有名的辜鴻銘,就曾經(jīng)禮贊過不潔,認為身體的不潔正是靈魂的潔凈。

在西方,也曾經(jīng)有過以“不潔”為榮的時尚。羅素在《婚禮與道德》中講到中古時代思想時說:“那時教會攻擊洗浴的習慣,認為凡是使肉體清潔可愛者皆有發(fā)生罪惡的傾向。骯臟不潔被贊美,于是圣賢的氣味變得更為強烈了。圣保羅說,身體與衣服的潔凈,就是靈魂的不凈。虱子被稱為神的明珠,爬滿這些東西是一個圣人的必不可少的記號。”在他們那里,一個人的潔與不潔,已經(jīng)上升到思想認識、政治立場的高度了。

正因為長期以不潔為美,以“捫虱而談”為雅致,偶爾出現(xiàn)一位愛好潔凈者,反而不正常了,于是成為奇人、怪人,值得大書特書。元代畫家倪云林的名譽,我看至少有一半歸功于他的“性好潔”。倪云林的“一說便俗”,經(jīng)周作人的反復(fù)引用和極力推崇,差不多已成為一句名言了。說出這妙言的總該是位奇人吧?這樣的推測大致不錯,倪云林就是一位奇人,或者用莊子的說法,是“畸人”?!盎苏撸谌硕坝谔??!保ā肚f子·大宗師》)奇人也罷,畸人也罷,總之跟常人不同就是了。

倪云林通體都是一個奇人,言談舉止、生活習俗,乃至為詩作畫,都透著一股“奇”勁。而且他的“奇”不是有意為之,而是出乎天然。其實他最有名或者說最奇的,還是“性好潔”。

“性好潔”,天性愛好潔凈,這是一種良好習慣,本沒有什么奇的??墒且浴靶院脻崱倍裘?,恐怕就不多見了。好幾種古人的筆記中都鄭重其事地記有倪云林“性好潔”的趣事。據(jù)載,他的衣服頭巾每天都要換洗數(shù)次,房前屋后的樹木早晚汲水揩洗;文房什物,兩僮輪轉(zhuǎn)拂塵,須臾弗停。最有意思的是他的廁所:“以高樓為之,下設(shè)木格,中實鵝毛,凡便下,則鵝毛起覆之,一童子俟其旁,輒易去,不聞有穢氣也?!保黝櫾獞c《云林遺事》)云林不愧為大藝術(shù)家,設(shè)計的廁所也別出心裁。好潔若此,不失其雅。

即使身處困境,云林還是改不了“好潔”的本性。一次吃官司入獄,“每傳食,命獄卒舉案齊眉。卒問其故。不答。旁曰:‘恐汝唾沫及飯耳!’卒怒,鎖之溺器側(cè)。眾雖為祈免,憤哽竟成脾瀉。”(馮夢龍《倪云林事》)因好潔而致禍,云林不幸。

現(xiàn)在看來,云林的“好潔”是有些病態(tài),也就是今天所說的“潔癖”,由是弄出一些可笑亦復(fù)可嘆的事情來。明人馮夢龍的《倪云林事》中記有不少,試摘其一:“(云林)嘗留友人宿齋中,慮有污損,夜三四起,潛聽焉。微聞嗽聲,大惡之,凌晨令童索痰痕,不得,童懼笞,拾敗葉上有積垢似痰痕以塞責。倪掩鼻閉目,令持棄三里外?!?/p>

因擔心客人弄臟自己的房間床而致夜不成寐,并幾次三番地起來潛入窗下竊聽動靜,這分明是病態(tài)的表現(xiàn)??尚Φ氖撬暮脻嵄瞥隽讼聦俚呐撟骷?,更可笑的是他對下屬的弄虛作假不但毫無所知,還“掩鼻閉目”,信以為真。假如客人真的“有污損”,而未被童子清理,我們這位好潔之士又該如何呢?

潔癖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毛病,是能治好的??墒窃诠糯?,這就成為笑柄,成為遭害的原因。其實在我看來,云林的“好潔”,并不只是一種衛(wèi)生習慣。同時也是他發(fā)泄對現(xiàn)實不滿的一種方式。他不愿為權(quán)貴作畫,寧愿受罰,不吐一語;他不愿迎合世俗,面對“面目可憎、語言無味”者,斥之而去。一日宴席,耽好聲色的楊廉夫脫下歌妓鞋載盞行酒,謂之“金蓮杯”,云林大怒,翻案而起,二人就此決裂。這樣的奇舉,只有云林做得出來,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他不愿放棄自己潔凈的靈魂去迎合污濁的現(xiàn)實。舉世皆濁,唯我獨清。在“不潔”盛行的社會里,又怎么能容忍“好潔”的存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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