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感念祖先——未經(jīng)考證的家譜

世間萬物都在治愈你 作者:李漢榮 著


感念祖先——未經(jīng)考證的家譜

后人就是先人的影子,后人也是先人們遙遠的回聲。

記得童年時,我家的堂屋里是供著先人的靈牌的,大人們把那叫作“先人牌牌”。房屋是祖?zhèn)鞯耐呶?,一共四間,靠西第二間就是堂屋,正中的靈牌整齊地擺了一排,依次是祖父、曾祖父、太祖父,以及旁系的先人們。那時我還未上學,也不識字,不懂得輩分的排序,更不理解這里面宗教的、倫理的奧秘,但隱隱感覺到有一種神秘,一種對時間的畏懼,一種生命傳遞的深奧秩序。

每當逢年過節(jié),比如除夕、父母的生日、中秋夜,我們兄弟姐妹都要在父母的帶領下,向先人們跪拜、叩頭、獻祭。獻祭的禮物,我記得有時是幾個鮮桃,有時是幾個饅頭,中秋夜,自然是獻幾塊月餅和一盤大棗。但是,過不了幾天,大人們就讓我們分吃了這些祭品,父親說:這是你們的祖父、曾祖父、太祖父舍不得吃,留下讓你們吃的,你們吃了,就要聽話、勤快、孝順,祖宗們就會為你們高興,為你們添福。

那時,我常常望著排列整齊的先人們,想象著,倘若他們真的能活過來,從他們的姓名里走出來,忽然站在我們面前,他們會說些什么?

當時還不懂“遺傳”,但父母說:先人們會把他們的長相、眼神、脾氣、口音傳給后人。后人就是先人的影子,后人也是先人們遙遠的回聲。那時流行看手指上的紋路,辨手相,猜命運,男左女右,指紋上有籮籮,有筐筐,籮籮盛米,是富貴命相;筐筐挑土,是窮苦命相。我們看著手上的籮筐,猜測著可能的命運,雖然是游戲,但也有幾分嚴肅,對那尚未完全展開的命運,生出朦朧的恐懼和期待。

我常常對著先人牌,想象著:我手上的這些籮籮筐筐,曾經(jīng)長在誰的手上?而那些看不見的手,曾握住了怎樣的命運?他們的筐筐里裝了些什么?他們的籮籮又帶走了什么?

不等我上學讀書,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席卷了大地,也毀掉了被指責為“封建遺物”的先人牌。先人們從此失蹤了,徹底退出了我們的生活。當時還隱隱覺得痛快:這樣至少解放了膝蓋,從此再沒有祭禮,再不用叩頭下跪,再不用吃先人們“吃”剩下的東西。從此,我們不再有先人,我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自己是誰的后人。

多年后我才知道,先人失蹤的那一刻,我們也失去了僅有的一點兒儀式化的生活;先人徹底死去的那一刻,寄存在時間中的那點兒不死的靈性和記憶,從此也徹底死去;先人退出了我們的時間,我們也退出了古今相連的時間。從今往后,我們活在時間的碎片里,記憶的線索被一把揪斷,時間和生活,從此變成碎片。

于今看來,那整齊站立的祖先,是連綿不斷的時間,是傳遞不息的記憶,是口音不變的方言,是傳道不止的老師。

先人失蹤了,從此我不知道我是誰的后人。

如今我連我的祖父的名字都不記得了。只知道他的字是“彩”。李彩,這是怎樣一個鮮活,甚至有點兒繽紛、熱鬧的名字呢?據(jù)說他上過私塾,喜歡中醫(yī)和書法。童年時,我在墻壁上看過他寫的毛筆字,那是他習帖練字時寫在宣紙上的,后來貼在墻上當墻紙?,F(xiàn)在還隱隱記得那字寫得蒼勁,特別是刀撇十分漂亮,看得出寫字的那雙手是何等專注。但我只能看到他被隨意貼在墻上的手跡。我想象那雙手,我祖父的手,想象那雙眼睛,我祖父的眼睛。遠在我出生之前,他已死去多年,據(jù)說只活了四十歲左右。我不知道我那名叫李彩的爺爺,究竟活得有沒有色彩?是不是恰恰因為歲月太黯淡了,才期待多一點兒色彩?很可能,不甘寂寞,才夢想著活出一點兒別樣的動靜?但是,我終于看見他了,他的手固執(zhí)地穿過時間,固執(zhí)地伸進了我的生活,他那么認真地在我們簡陋的生活里寫下莊重的繁體字,他把手溫留在紙上,留在墻上,在四面漏風的生活里,他怕我們受冷。當粗暴的閃電透窗而來,他緊貼墻壁,打著古老的、復雜的手勢,企圖擋住什么,并撫慰易受驚嚇的生活。

據(jù)說我的曾祖父是一位鹽商,生意做得不大,一生都東奔西跑,一生都在向人間加鹽。他充滿鹽的生活,一定有許多苦澀的細節(jié)。沒有人比一個鹽商更懂得苦多樂少的生活道理。誰也離不了鹽。日子需要鹽來加味,骨頭需要鹽來加固,淚水需要鹽來“勾兌”。據(jù)說他販的是海鹽。經(jīng)由他的手,千家萬戶的碗里都嘗到了海的味道,他把大海均勻地引進無數(shù)生活。海并不知道這個渺小勤苦的人在奔忙什么,海忙著海的事情,海不關心波浪以外的事物。后來我的曾祖父死于一次長途販運,另一說法是死于海潮拍岸的夜晚。他一生都在鹽里奔波,最后與鹽融為一體,鹽主宰了他的一生,也總結(jié)了他的一生。有時候,我想我為什么總是多愁善感,經(jīng)常悲憫那受難的生靈和受苦的人們,卻很少有絕對幸福的感受,并固執(zhí)地認為生命不是一次享樂,而是一次歷險,一種擔當,一種對黑暗宇宙的眺望和呼喚。人,不僅要承受命運施予自身的重壓,也要分擔自身之外的更多命運,分擔自然界和人世間的無窮苦難,人生的最高境界絕不是獲得現(xiàn)實的福利,人生的最高境界是覺悟到宇宙和萬物都在受苦受難,并以自己的愛心和善行分擔這種苦難,在發(fā)自內(nèi)心的苦難承擔中,感受到一種心靈的崇高幸福。我自認為我的宇宙觀中浸透了鹽的成分,我的生命觀中充滿了海的氣息。這植入血脈的氣質(zhì),必來自一個久遠的遺傳。我知道,我那在鹽里奔忙一生的曾祖父,把太多的鹽沉淀在基因里。而他的身后,是無邊無際的海,是層出不窮的鹽。

有關我太祖父的說法,已近于傳說了,父母的說法與上了年紀的鄉(xiāng)鄰的說法,提供了多種版本,而且多是不連貫的片段。隨著時間的推移,太祖父也越來越成為古人,關于他的那些片段說法,也就成了古代傳說。據(jù)說他當過土匪,有一次大雪封山,他與土匪兄弟們失去聯(lián)系,躲在山洞里險些凍餓而死,一個獵人救了他。為了報恩,他就與獵人結(jié)拜為兄弟,并從此成為勤勞的良民,后來發(fā)家致富,娶獵人妹妹為妻。為了紀念這深山的緣分,他為自己改了名字叫緣山。另一種說法是,我的太祖父跟隨洪秀全的軍隊南下反清,作戰(zhàn)很是勇猛,他極善刀術(shù),在他的刀下次第倒下很多冤魂。后來起義兵敗,他帶著渾身的傷疤和剩下的一只左胳膊,還帶了一個南方女人,悄悄返回老家,置了幾畝薄田,養(yǎng)了幾個兒女,在傷口里,在刀光劍影的記憶里,度過了貌似安詳?shù)挠嗌?/p>

我的這位祖先,他撲朔迷離的身影,他波浪迭起的生平,使線形的時間充滿了曲折,使平常的、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家譜,有了峰巒般的懸念。

我的祖先僅僅就是這位祖先嗎?不,那位獵人也是我的祖先,那饑寒中的搭救,不僅搭救了一個土匪的性命,而且搭救了他的靈魂,也順便搭救了遙遠的我,使我有可能成為他的后人,使我的語言能對他進行隔世的訴說。此刻,我知道,比起我的祖先,有一個人更像是我的祖先,他搭救了我的祖先,也把我從虛無中搭救出來,使我成為我祖先的后人。

而那個只剩下左胳膊的男人,他的右胳膊丟在了哪里?想來,這個男人摟抱的空間是太大了些,右胳膊抱住了南方的土地,化進了南方的土地;左胳膊摟住了北方的夕陽,沒入了北方的夕陽。那摟抱的姿勢太殘酷了,用力過猛的愛,更像是恨。幸存的左臂、左手,一直在為右面的——為右面的過去,懺悔或戰(zhàn)栗?據(jù)說這左手寫得一手好字,且寫了一部厚厚的書,那一定不是一部閑適的書、消遣的書,一定是放棄劍的手對劍的沉思,一定是浴過血的手對血的祭奠。而我的左手,有生以來不曾寫過一個字,它笨拙得連“左”都不會寫,它一丁點兒也沒有繼承那遙遠的手功,那只是手的漫長歷史里短短的誤會,根本沒來得及改變手的基因;我的右手只習慣于翻書、撫摸綠葉、寫字或掬起一捧河水,對尖銳之物和一切兇器始終懷有敵意并保持距離——這是否因為,在靈魂的附近,出沒著一只最終返璞歸真的手,在勸阻和教誨我?

由此,我不能說我的先人已經(jīng)失蹤或死去。我的先人比我更活躍,更無處不在。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的先人日出而作,日落不息,我的先人沒有日出日落,我的先人就是那循環(huán)不已、照看天地、環(huán)繞我四周的永不下沉的日。

生命作為整體看似頑強,而具體的生命極其脆弱。孕婦的一個猛烈噴嚏,可能斷送一個生命;路人的一縷善念、一個援手,可能搭救某個陷于絕境的個體的命運。

我常常想象,世世代代不停傳遞的血脈在到達我之前,一路經(jīng)歷了幾多兇險、幾多不測、幾多火情、幾多潮汛?這血脈如同火把,穿過黑夜,又進入黑夜,然后又穿過黑夜。風吹、雨澆、懸崖、深谷、天災、人禍,舉火把的那些手,稍有閃失,都會使火把熄滅,火種失傳,都會使一線血脈中斷,一座廟宇倒塌,一個家族絕滅。終于,血脈穿過時間的千山萬水,到達了此刻,到達了我。細想想,這怎能不是一種奇跡!宗教徒總是在自己的信仰里強調(diào)神的奇跡,其實,我們不必舍近求遠,這天地就是神廟,這生命就是神跡,生命傳遞的故事,無須改寫和神化,本身就充滿奇跡。生命的譜系,往深里讀,就讀成了神的譜系。與其說我們在崇拜神,不如說我們是在崇拜生命,以及那造就著生命,又包容著生命的天地和天地間那莊嚴深刻的秩序。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dappsexplained.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