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一個人的世界(代序)
我們是我們所閱讀的東西
文學是一門體面的藝術,要求于它的愛好者最重要的是:走到一邊,閑下來,靜下來和慢下來——它是詞的鑒賞和雕琢,需要的是小心翼翼和一絲不茍的工作,如果不能緩慢地取得什么東西,它就不能取得任何東西……這種藝術并不在任何事情上立竿見影,但它教我們正確地閱讀,即是說,教我們緩慢地、深入地、瞻前顧后地、批判地、開放地、明察秋毫地和體貼入微地進行閱讀。
——[德]尼采
2019年2月25日,初春,乍暖還寒。整個晚上我都在讀卡爾維諾的一本文論集《為什么讀經典》,從九點半到十一點半,兩個小時,讀完了其中的長文《帕斯捷爾納克與革命》,整整二十二頁,像酣暢淋漓的思想與文字之酒,讓人迷醉??柧S諾的文論寫得極好,詩人黃燦然譯得完美。文論也是一種創(chuàng)作,有時候其原創(chuàng)和表達并不亞于文學創(chuàng)作。這篇有個性有激情的文學批評,其實是在深刻地闡述卡爾維諾自己關于文學歷史、宗教信仰甚至政治邏輯的觀察和思考。他稱自己是一個雜食性的讀者,希望以心靈的秩序對抗世界的復雜性。
1981年,晚年的卡爾維諾將自己多年來發(fā)表的散亂文章整理成冊,集成一部讀書筆記出版。面對“什么是經典?”這個命題,他非常慎重,這是一個過分重大的考問,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答案,而經典本身又如此神圣而莊嚴,稍有不慎,就會流于泛泛而談。作為一名作家和熱愛閱讀的人,這又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問題??柧S諾選擇了從定義入手,層層遞進地闡述自己的觀點,每一次界定都深入一層,或者每一次分析都是剖開一層,像剝洋蔥一樣,一層層打開,如此再三,共計定義了十四次。任何一個好的寫作者都非憑空誕生,總要站在巨人的肩上,經典永遠是一座寶藏,蘊含著無盡的靈感,它是激情之源,也是花香之地,它們搭建起我們的知識框架和美學根基,而談論它們,無異于一次知識考古。我們每個人的一生都需要積累理想的藏書室:其中一半應該包括我們讀過并對我們有所裨益的書;另一些應該是我們打算讀并假設對我們有所裨益的書。我們還應該把一部分空間讓給意外之書和偶然發(fā)現(xiàn)之書。這是卡爾維諾的建議,他說經典作品幫助我們理解我們是誰、我們所到達的位置。
卡爾維諾給“經典”的第一層定義是:那些你經常聽人家說“我正在重讀……”而不是“我正在讀……”的書。他說,在一個人完全成年時首次讀一部偉大作品,是一種極大的樂趣,這種樂趣跟青少年時代非常不同。在青少年時代,每一次閱讀就像每一次經驗,都會增添獨特的滋味和意義;而在成熟的年齡,一個人會欣賞更多的細節(jié)、層次和含義。卡爾維諾這本書以及闡釋的關于經典的觀點如今已深入人心,為世界讀者所重視。重讀,作為一種深度閱讀方式正被越來越多的人信仰。選自己喜歡的名著反復讀,每年讀一遍,這是優(yōu)秀讀者的一大秘籍。有人用了一個月,每天讀《戰(zhàn)爭與和平》,有人每晚都和《包法利夫人》一起度過。法蘭西學院院士達尼·拉費里埃提倡:讀名著“不要跳過一些頁碼,不要聽從那些陰奉陽違者,他們告訴你可以放棄閱讀。你沒有讀完他創(chuàng)作的每一行,你就不會擁有托爾斯泰,大段的關于一個節(jié)日的描寫,關于一種情感的描寫……有的人為了完成一本書耗盡了一生,不要輕易把它讀完。這不是一座你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攀登頂峰的高山。這是一段貴族式的時間,一段我們并不尋求填滿的時間?!?sup>
帕斯捷爾納克傳記的作者說到閱讀小說《日瓦戈醫(yī)生》時,引用了該電影的編劇所說的話:“應當慢速,就像它被書寫時那樣。每天一兩頁,有時一段就夠了,讀者一整天都會感到自己是幸福的,會聽到仿佛是帕斯捷爾納克直接向你耳邊發(fā)出的悲欣交集的聲音?!?sup>
這些有智慧的人在苦口婆心地表達一種近乎修行般的閱讀體驗。告訴我們遇到自己心儀的書,不著急,慢慢讀,就像擁著自己的戀人那樣,仔細打量,盡情享用。讓它融進每一個白天,每一個夜晚,讓每一個句子在自己的意識里飛。
2021年5月,我重讀《紅樓夢》。距第一次閱讀已經過去三十多年。重讀的契機是因為聽蔣勛先生講讀《紅樓夢》。蔣勛先生在大眾中太時髦,我一直心有抵觸,看過他一些講稿整理的書,感覺太過淺顯。而聽他講《紅樓夢》則徹底改變了我的印象。蔣先生實在是把《紅樓夢》讀透了。善于觸類旁通是最好的老師,這需要廣博的學識、敏銳的藝術感悟。蔣先生二者兼?zhèn)?,尤其可貴的是他對人性的深刻洞察。《紅樓夢》里那些幽微的語句、描寫、對話都透露出人性最深層的東西,蔣先生一句句拆解,一段段講述,話語輕柔,學養(yǎng)豐贍,令人如沐春風,激起了我重讀《紅樓夢》的極大興趣。年過半百再讀《紅樓夢》,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從未發(fā)現(xiàn)的世界。這次閱讀,我不再跳過那些煩瑣的描寫,服飾、飲食、醫(yī)藥、禪佛、詩藝,一字一句都讀得饒有趣味,并效仿古人邊讀邊批注。讀完兩個版本的《紅樓夢》又接著涉獵一些學者的研究?!凹t學”是顯學,著作早已汗牛充棟,我挑了周汝昌、舒蕪的著作,并特地看了張愛玲的《紅樓夢魘》。張愛玲從小癡迷《紅樓夢》,聲稱每隔幾年從頭看一遍,她熟悉《紅樓夢》到了什么程度呢?“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點的字自會蹦出來。”她說,《紅樓夢》和《金瓶梅》“在我是一切的泉源,尤其《紅樓夢》”。紅學家周汝昌曾在晚年專門為張愛玲寫了《定是紅樓夢里人》一書,認為張愛玲“聰明靈秀之氣,在萬萬人之上”,老先生對她非常欽佩,認為她是“紅學史”上一大怪杰,“常流難以企及”
。張愛玲對《紅樓夢》的瘋狂癡迷與執(zhí)著世所罕見,并成就了一位點亮文學史一角的作家?!皬垚哿嵝L”從20世紀80年代一直延續(xù)到了21世紀,屬于被重新發(fā)現(xiàn)的作家。從被屏蔽到被推崇,其實是一個撥亂反正的過程。這位后來偏居香港、移民美國的一代才女,青春時期的驚鴻一瞥,卻為20世紀中國文學留下一份永恒的遺產。
福樓拜說過這樣的話:“不要為了娛樂去閱讀,像孩子一樣;也不要為了個人進步去閱讀,像野心家一樣;不,請為了生活而閱讀?!彼岢珶o功利閱讀,不緊張,不貪婪,而是悠閑地進入,溫柔地相伴。真正的讀者會去做“悠閑的讀者”:拋棄日常事務和目的性,甚至中斷自己的行程,將自身,將所有事先所想的、所計劃的都擱置在一邊。打開一本書,任由自己被一本書包圍,遠離充斥著我們,為我們所經常無法忍受的現(xiàn)實。遠離我們個人的故事,遠離社會的、情感的界定。甚至,如果可能的話,遠離我們的身份。如果沒有這份拋棄,沒有這份最初的漫不經心,就不會有真正的閱讀,不會有任何發(fā)現(xiàn)和驚奇。翻開輕盈的書頁,聽憑自己在文字的世界里漂浮和輾轉,讓作品里的一個段落、一句話、一個詞都能帶來一種顛覆性的快樂,令你在某個午后,在紛飛的大雪之中,或是透過樹葉照射下來的斑斑駁駁的陽光中,恍悟塵世里還有其他的東西存在。閱讀的此刻,既屬于作品本身也屬于我們的此刻。我相信,沉入自己選擇的閱讀境界是一種極為高貴的體驗。積極而投入的閱讀對一本書的生命力來說是決定性的,對充實讀者的生命同樣是決定性的。選擇你喜歡的好書,一讀再讀,就會發(fā)現(xiàn)寫作大師的煉金術,讓偉大的作家靈魂附體。我喜歡完整地抄一本喜歡的書,直到耳邊感受到作家的氣息。這時候,全世界的喧囂、熱鬧也比不上書房的一燈如豆。
人人在線的互聯(lián)網時代,所有的信息都被放大,人們被泥沙俱下的言說所裹挾、埋葬,眾聲喧嘩。這個時候,我們可能比任何一個時代更需要閱讀和思想的力量。對于電子時代的到來,卡爾維諾曾憂傷地說再也聽不到翻動書頁的沙沙聲了。他在1984年表達這種擔憂的時候,互聯(lián)網還沒有興盛。他承認,每一種新的交流方式,每種言語、圖像與聲音的傳播,都能帶來創(chuàng)造性的新發(fā)展,引出新的表達方式。一個技術高度發(fā)達的社會一定包含著更多的推動力、選擇、可能與手段,但人類始終更需要閱讀。閱讀為人們打開一個提問、沉思與批判的空間,即自由的空間。閱讀絕不僅僅是我們與書本的聯(lián)系,而是我們與自身的聯(lián)系,是通過書中的世界與我們的內心世界所進行的一種對話。
作家??普劦郊堎|書消失的隱憂時說五百年前印刷的書籍到現(xiàn)在還奇跡般保留著,而磁盤只能用十年。他認為我們應該嚴肅對待那些“紙老虎”?;ヂ?lián)網讓生活的世界成為一個沒有任何遠近之分的虛擬空間,由于獲取信息的渠道完全處于失控狀態(tài),人們正面臨另一種風險,不知如何區(qū)分真正必要的信息和毫無價值的胡說八道。??普f:“網絡提供了所有東西,但是它沒告訴你怎么查找、過濾、選擇、接受或者拒絕那些信息,否則所有人都可以自學成才了。”互聯(lián)網和手機正在讓人廣博而低能,但網絡終究無法取代書籍,它只是書籍的一個非常龐大的補充,可以促使人們讀更多的書。靜靜地躺在書架上的書籍如此平等、親和,它是最廉價的藝術品。書中,那種厚重感、質地感、油墨感讓人安靜、迷戀,黑色的方塊字嵌在書中,仿佛手指可以觸摸到。如何去讀它們完全取決于你,一旦發(fā)現(xiàn)某個作家吸引你,你可以不停地挖掘寶藏,直到它枯竭為止。讀過的每一本書都是一種沖刷,讓人清凈、體面、脫胎換骨。書和我們一樣沉浸在孤獨中,我們沉默地對話,私密地廝磨。美國作家保羅·奧斯特認為:“每一本書都是一幅孤獨的圖景。它是一件有形物,人們可以拿起、放下、打開、合攏,書中的詞語代表一個人好幾個月——若非好多年——的孤獨,所以當人們讀著書中的每個詞時,人們可以對自己說,他正面對著那孤獨的一小部分?!?sup>
卡爾維諾臨終前,在《新千年文學備忘錄》的演講稿中提出過一個命題:“我們是誰?我們每一個人豈不都是由經驗、資訊,我們讀過的書籍,想象出來的事物組合而成的嗎?否則又是什么呢?每個生命都是一部百科全書,一座圖書館,一張物品清單,一系列的文體,每件事皆可不斷更替互換,并依照各種想象得到的方式加重組?!?sup>世間沒有一種認識世界的方式比閱讀更緩慢。字里行間,有著最奇崛的路,也有著最豐富的多彩風景。閱讀是一種最明智的抽身,最有營養(yǎng)的躲避。只有這樣的慢可以讓我們跑得更快。我們讀的每一本書都將成為我們的一部分,成為你的眼神、你的表情、你的氣質、你的個性、你的魅力。學者布魯姆有個說法:“我快七十歲了,不想讀壞東西如同不想過壞日子?!彼裕麖娬{讀書“用人性來讀,用你的全部身心來讀”。我們是為了找到自己而讀。如何讀、如何寫,背后都有一個更深的勘探:如何活著?
只有更深地浸入閱讀中,深入到自己內心的每一處皺褶,才會找回流亡的靈魂。這很像是一次漫長的心理療治,一次永無止境的修行。閱讀是世上最有魔力的事,只有在這個時刻人類閉上嘴巴,安靜下來,聽那些過世的人說的話,傾聽而非制造聲音,把我們從世俗的噪聲里拯救出來。躲進閱讀,更多的是為了屏蔽噪聲,坦然接受命運賜予的一切。
寫作:最接近創(chuàng)世的人類行為
這個世界的所有的書籍都不會帶給你幸福,但是它們卻秘密地把你帶回自己的內心深處。那里有你需要的一切,太陽、星辰和月亮,因為你渴求的光明在你自己身上隱藏。在那成堆的書籍中你長期尋找的智慧,此時從每一頁上閃光——因為它已是你自己的光芒。
——[德]黑塞
我出生于1967年,這一年小說面臨困境。用自己誕生之年當坐標,是一種文學史意義的調焦,對閱讀和寫作空間的理解至關重要。這年最轟動的文學事件是評論家羅蘭·巴特發(fā)表了《作者已死》一文,美國小說家約翰·巴斯則論斷《文學的枯竭》,美國街頭出現(xiàn)了性解放運動——“愛之夏”。這一年,美國小說家約翰·福爾斯正在寫《法國中尉的女人》,哥倫比亞作家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創(chuàng)作完成。此時的中國,街頭回蕩著樣板戲的激昂唱腔,有限的幾本小說將成為我少年的啟蒙讀物。
1967年,加拿大電視臺播出關于薩特和波伏娃的紀錄片,鏡頭里,兩人大口地抽著香煙,除了鋼筆奮筆疾書的聲音外,一切都那么安靜。波伏娃在一本練習本上寫作,薩特在審閱一頁稿紙。從1929年到1980年薩特去世,五十年的時間里,這兩位作家、思想家的關系是存在主義在現(xiàn)實中的哲學演繹。永遠相愛但決不結婚,彼此自由而決不干涉。波伏娃酷愛爬山遠足,薩特只愛煙斗和筆,他們各自有自己的情人,但默契的愛情關系難以撼動。他們遵循著自由和友誼兩個原則,成為人類愛情真諦的象征。
1967年,西方世界對人性的認識以及爭取自由的運動正在醞釀。文學革命已經行進了半個世紀,傳統(tǒng)的講故事的方式幾乎被摧毀,新口號是:“講述故事的方式和被講述的故事同樣重要?!?/p>
我大概四歲記事,因為還記得母親生妹妹的情景,那天我被趕出家門,獨自在街上閑逛,應該是剛下過雨,墻上的標語被風雨刮得片紙飄零?,F(xiàn)在想起來,1967年的家鄉(xiāng)應該和我記事時候沒什么兩樣。人們都是人民公社、生產大隊的一員,隨著春夏秋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按時按點出工干活,掙工分。日常主食是玉米面,白面只有過年過節(jié)吃上一頓。我的文學啟蒙讀物是《三國演義》小人書,為了湊夠全部四十八本,新華書店每有上新就纏著外公要零花錢?,F(xiàn)在我的書架上還留著當時的十二本殘冊,是來自故鄉(xiāng)老屋僅存的念想。平生買的第一本書是《唐詩選》,價格是兩元一角,當時對外公來說是實在過于昂貴。大概是小學三四年級,我開始讀小說,第一本書是長篇小說《李自成》,其次是《紅旗渠》,《敵后武工隊》是借來的,并不完整,到現(xiàn)在還對僅存的殘頁上的情節(jié)印象深刻。那應該是1978年前后的事。一個農村的孩子并不知道,這一年中國走上了變革之路。
1980年上初中,那幾年,我已經可以訂閱《中學生》雜志了?!都t樓夢》《西廂記》和“三言兩拍”也是這時候囫圇吞棗讀的。高中時期,第一屆中國短篇小說獲獎集讓我對文學癡迷不已。而真正接觸文學這個概念是1986年我上大學以后的事了。至此,我的十八年文學因緣就這么三言兩語勾勒出來了。在此之前,我讀過的小說一只手能數得過來,而中國當代文學的復蘇正好伴隨我的成長。我上大學報的二十幾個志愿清一水兒都是中文系,正源于那可憐的幾本文學啟蒙讀物。我深信文學愛好源于基因,青春期的十八年文學貧瘠還是讓我走進了中文系,而童子功的缺失可能需要我用一生去彌補。
我們現(xiàn)在使用的現(xiàn)代小說概念源自西方,它的成熟也只有二百來年,以20世紀為界,之前屬于古典范疇,之后進入現(xiàn)代主義。1605年《堂吉訶德》問世,這是西方現(xiàn)代小說公認的源頭,塞萬提斯向人們示范了“書寫的可能”。中國的曹雪芹出生于1715年前后,《紅樓夢》誕生于18世紀晚期,大約是1746—1754年之間,康熙雍正在位時期。《魯濱孫漂流記》出版于1719年,這是一部具有象征意義的作品,小說的興起和現(xiàn)代世界探險、發(fā)現(xiàn)、發(fā)明、發(fā)展、壓迫、工業(yè)化、剝削、征服幾乎同步。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創(chuàng)作于1829—1849年,司湯達的《紅與黑》發(fā)表于1830年,雨果的《巴黎圣母院》誕生于1831年,大仲馬的《基督山伯爵》出版于1844年,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出版于1857年,《悲慘世界》1862年問世。我們許多人的書架上擺滿了這些莊重嚴肅的名著,它們從遙遠的19世紀望著我們??柧S諾在《關于小說的九個問題》中指出:19世紀的小說得到了最充分的發(fā)展,繁榮、豐富、充實,以至于小說當時的成就足夠之后十個世紀享用不盡。
19世紀之后的文學面臨向何處去的焦灼。V.S.奈保爾有個觀點,他說,現(xiàn)代小說的模式已經確立,它的程序已經設計好了。我們這些后來者都是在沿襲前人。我們不可能成為第一人,我們可以從遠方帶來新素材,但我們要遵循的程序已經設計好了。我們不可能成為寫作上的魯濱遜·克魯索:一個人在島上打響“開天辟地的第一槍”。他認為寫隨筆的蒙田是設計寫作程序的人,他們發(fā)現(xiàn)的興奮感染了我們,讓我們在寫作中擁有無法復制的能量。他以狄更斯為例,提出“狄更斯的凝望”寫作方法:“寫作一直都要求新,每一種天賦都在燃盡自己?!蔽膶W是其發(fā)現(xiàn)的總和。19世紀到20世紀之交,人類思想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弗洛伊德、尼采、詹姆斯、柏格森、馬克思、愛因斯坦都在1910年前提出了日后影響深遠的開創(chuàng)性理論。當時間(柏格森)、意識(弗洛伊德和榮格)、現(xiàn)實(愛因斯坦、波爾),甚至倫理(尼采)都全然改變。當人類開始飛行,畫面開始活動,聲音在空氣中遙遙傳遞,文學會發(fā)生什么?一場文學革命。伍爾夫說,1910年12月前后,人性改變了。小說家和意識活動的關系也由此改變了,在科學和哲學上,對心理活動的認識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這是弗洛伊德、榮格、威廉·詹姆斯和亨利·伯格森等人科學研究的副產品。
作為一個文學運動,意識流的興盛期很短暫,僅維持了三十年左右,但是它幫助界定了現(xiàn)代小說,改變了從此以往的作家塑造人物的途徑?!靶隆毙≌f實驗的中心是記憶。20世紀開始,現(xiàn)代小說得以誕生。打開現(xiàn)代之門的小說家公認的有三位:卡夫卡、喬伊斯和普魯斯特。從這三位開始,小說的樣態(tài)、形式、主題、語言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不僅僅停在對現(xiàn)實世界的重現(xiàn)、描摹,也就是說,講故事的方法發(fā)生了改變。甚至對故事這個概念的理解也出現(xiàn)了多樣性,所謂淡化情節(jié),成為現(xiàn)代主義小說的一個重要特征。到1920年止,許多主要的現(xiàn)代主義作家如詹姆斯·喬伊斯、D.H.勞倫斯、弗吉尼亞·伍爾夫、約瑟夫·康拉德、福特,美國的斯泰因、德國的托馬斯·曼和卡夫卡以及法國的馬塞爾·普魯斯特等已經把小說中的傳統(tǒng)徹底顛覆了。在談到喬伊斯的《尤利西斯》時,海明威說,他的作品的影響在于他把一切都改變了。
20世紀文學史上的一口著名的“小馬德萊娜蛋糕”引出了七大卷回憶錄,這就是《追憶似水年華》。這本書實在太龐大了,翻譯它成為許多人畢生的事業(yè)。這個著名的段落是這樣的:
我對陰郁的今天和煩惱的明天感到心灰意懶,就下意識地舀了一勺茶水,把一塊馬德萊娜蛋糕泡在茶水里,送到嘴邊。這口帶蛋糕屑的茶水剛觸及我的上腭,我立刻渾身一震,發(fā)覺我身上產生了非同尋常的感覺。一種舒適的快感傳遍了我的全身,使我感到超脫,卻不知其原因所在。這快感立刻使我對人生的滄桑感到冷漠,對人生的挫折泰然自若,把生命的短暫看做虛幻的錯覺,它的作用如同愛情,使我充滿一種寶貴的本質:確切地說,這種本質不在我身上,而是我本人。我不再感到自己碌碌無為、可有可無、生命短促。
感覺淹沒了他,隨之而來的是難以言傳的情緒、快感,然后是關于這情緒的緣起和意義的追問。一個人的生活流隨著一小口溫軟的蛋糕滾滾涌來。還有一本更難讀的小說——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花了十七年時間寫的《芬尼根的守靈夜》——被譽為西方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天書”。它的第一句是這樣寫的:“河水流淌,經過夏娃與亞當教堂,從凸出的河岸到凹進的海灣,沿著寬敞的循環(huán)大道,把我們帶回霍斯堡和郊外。”破解這部最奇特的書成為世界文壇的一種文化現(xiàn)象,因為它寫的是一個夢。這是現(xiàn)代主義小說的一個重要特征,即對內在的追問。它強調的是對意識的揭示,人物在最私密的層面上,對周遭環(huán)境的刺激是如何感知、處理和反應的,而當你走到意識最深處,再也不能往前一步時,將會發(fā)生什么?
在20世紀初的現(xiàn)代主義運動中,一大批現(xiàn)代文學經典產生了革命的意義,這是一個顛覆的世紀。19世紀小說中的很多東西被遺忘或刻意被回避,如情節(jié)、人物、主題、行為和敘事,而替代它們的通常是客觀物體和感覺,不同視角下的相同場景。小說減少了對傳統(tǒng)敘事構成元素的依賴,而越來越多地依賴意識和感知的瞬間。經過20世紀一百年的反復沖刷、掙扎、沉淀,現(xiàn)在人們大概已經探索出一條更為有魅力的小說之路。文學史上那些眼花繚亂的主義、風格,有的如煙散去,有的成為歷史術語,但他們強調的美學觀念則留存下來,融化為文學的養(yǎng)分,流淌在文學的血液中。無論怎樣革命、探索、顛覆,小說最本質的特征還是需要一個故事,改變的只是故事的呈現(xiàn)方式而已。在20世紀文學經典中,有一些被遺忘的作品最近重放光彩,如《斯通納》《革命之路》等,它們的被發(fā)現(xiàn)很能說明當今小說的潮流或者讀者的真實口味。
1987年12月10日,在斯德哥爾摩諾貝爾文學獎獲獎典禮上,詩人約瑟夫·布羅茨基表示:“我堅信一個閱讀詩歌的人要比不讀詩歌的人更難被戰(zhàn)勝。”布羅茨基認為培養(yǎng)良好文學趣味的方式是閱讀詩歌。他有一個著名的說法:文學是“一針解毒劑”。一部長篇小說或一首詩并非獨白,而是作者和讀者的交談,是最真誠的剔除任何雜念的交談,是作者和讀者雙邊孤獨的產物。作為一個交談者,一本書比一個朋友或一位戀人更加可靠。文學的閱讀是一種逃遁,向獨特的面部表情,向個性、向獨特性的逃遁。它可以提升我們的心靈、我們的意識、我們的想象。著名文學批評家哈羅德·布魯姆把他晚年的收官之作取名《影響的剖析》,并用“文學作為生活方式”為副標題。這是他對自己詩學精髓最完整的一次說明,也是一種最深意義上的靈魂自傳。他每年都要在課堂內外通讀一遍莎士比亞,對許多詩人的詩都能背誦。文學是他的生活方式。
寫作這部關于文學的書,對于我來說無疑是一種精神和愛好的回歸,也是一種知識網絡的搭建,更是生活方式的選擇。往前延伸到最原初的萌動,往后鋪就一條靈魂的歸途。一幅歐美19世紀至20世紀的文學圖景,在閱讀和寫作這一雙重主題下得以呈現(xiàn)。同時對于寫作技巧的自覺,讓我有了一種職業(yè)敏感和審美選擇。通過廣泛涉獵作家們的文論、訪問、講座串起了一種關于文字與文學的知識譜系。我想回歸文學得有一部書來承擔過渡性使命,于是就有了這部關于文學和閱讀的書。劇本寫作、詩歌寫作、小說寫作、虛構與非虛構寫作,構成了我這幾年的私人實踐。一個完整的自我逐漸清晰??柧S諾說每本書都是從另一本已經寫成的書中誕生的,就像生物繁殖一樣。所以,也許并不是我們在寫書,而是書在寫我們。我追著買來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巴黎評論·作家訪談》系列,一本本讀完,用自己的文字描述每一個作家,仿佛真的坐在他們面前聆聽嘮叨,我對他們充滿仰慕。
《巴黎評論》的作家訪談是一個魅力無窮的專欄,如果說1925年創(chuàng)刊的《紐約客》是文化人的地盤,那么,《巴黎評論》堪稱是作家之間的秘密聚會?!栋屠柙u論》的訪談有著迷人的紀實性,嚴格保留著現(xiàn)場的氣氛和真實的節(jié)奏與細節(jié),比如其中某個環(huán)節(jié)上會在括號里寫上(上飲料),有人說,《巴黎評論》的作家訪談最為誘人之處在于很多時候它關心的與其說是文學,不如說是寫作,甚至更準確的表述,是文學寫作與寫作者生命之間的關系。1953年春天,《巴黎評論》創(chuàng)刊于美國,《作家訪談》為其中最持久且最著名的專欄,很快成為雜志的招牌,并一舉樹立了訪談的文體典范,成為人類文明史上“最持久的文化對談”。作家都以接受《巴黎評論》的采訪為榮,編輯蘇珊娜將之稱為“我們的魔力世界”。
關于《巴黎評論》,奧爾罕·帕慕克在后來的一篇序中坦誠、真摯地講述了三十年來閱讀作家訪談的感受,充滿感激,心懷崇敬:“1977年,在伊斯坦布爾我第一次在《巴黎評論》上讀到??思{的訪談。我就像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宗教典籍一樣高興。”當時他二十五歲,和母親住在一套俯瞰博斯普魯斯海峽的公寓。那時候,他坐擁一間“密室”,被周圍的書包圍著,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煙霧彌漫在四周,開始寫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為了成為小說家,他從建筑學院退學,閉門不出,沉浸在一個夢里:用詞匯和句子表達的夢。剛開始寫作的歲月,每當失去信心,對作家生涯的未來產生懷疑,帕慕克都會重讀這些訪談,以支撐自己的決心,“努力找回對寫作的信念,找回自己的路”。他記得那是企鵝出版社出版的一卷《巴黎評論·作家訪談》,他專注而愉快地閱讀著。日復一日,他給自己立下一個紀律,強迫自己坐在書桌旁工作一整天,孤獨地在同一個房間里享受紙墨的氣味,這個習慣他保持到現(xiàn)在。他說最初讀這些訪談,是因為熱愛這些作家的書,想知道他們的秘密,了解他們是如何創(chuàng)造虛構世界的。他不但模仿他們的作品,連他們形形色色的習慣、狀態(tài)、愛好和小怪癖也模仿,比如書桌上始終得有一杯咖啡。每次坐下來,讀這些訪談,孤獨感便會消退。多年以后,帕慕克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成為享譽世界的大作家,他自己也出現(xiàn)在《巴黎評論》上,但仍然會重讀這些訪談,他說這是為了喚醒自己寫作初期的希望和焦慮?!叭赀^去了,讀這些訪談的我仍然帶著當初的熱情。我知道自己并沒有被引入歧途,我比以往更強烈地感受到了文學帶來的歡樂和苦惱?!?sup>我們喜歡的東西決定了我們是怎樣的人,心靈的品質取決于我們的凝視和思考。文學是我的宗教,每個人都需要拯救,特別是當生活之水將你淹沒的時候。
寫作是一種療法
只有通過一種方式才能征服死亡:搶在死亡之前改變世界。今天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更需要另一個共和國——寫作的共和國。在那里,我們關注的是另一些權利:詩歌、藝術、思想和文學的權利。
——[以色列]耶胡達·阿米亥
五十歲來臨的時候,一種天命感讓我對時間變得越來越敏感:這是我職業(yè)生涯的最后十年。從八歲上學到二十九歲博士畢業(yè),二十一年全在學校讀書。抬頭望遠,職業(yè)生涯的盡頭已然歷歷在目,我需要重新安排自己。人生的晚年還有二三十年,足以作為一個長時間段來規(guī)劃。
從四十不惑到五十知天命,人的最大的問題是中年危機。事業(yè)的、家庭的、情感的、心理的,馴服自己的過程異常艱苦。你得忍著,經常無可奈何地感知自己的某種崩潰。有一段時間,看起來似乎穩(wěn)固與自信的道德秩序、內心格局以及生活城堡會不可避免地走向坍塌??赡茉庥鰫叟c背叛,可能遭遇社會巨變,可能震驚于人性的貪婪,中年的我們經常身陷重圍,四面楚歌,幾乎毫無還手之力,面對自己的怯懦和蘇醒,徒喚奈何。走過來,你會發(fā)現(xiàn),其實用不著驚慌,時間總會慢慢平息一切,前提是你還有時間。那些無所遁逃的愛和恨是你生命最繁盛季節(jié)的花朵。詩人菲利普·拉金寫過一句存在主義色彩很濃的詩——生活就是慢慢死去。人到中年,閱人無數教會了我們對世界、社會、人生的思考角度和方法,三觀恒定,思維定式固化。蒼茫中,對終極世界的思考,像夜幕一樣降臨,我們多么需要安靜、廣闊、深邃和悲憫。心宇澄明——天命之年最好的境界大概就是這四個字了。謙遜讓你目光深遠,無論成敗你都容易接受。天命有軌跡,不是人力所為。此刻,你知道了世界大勢應該是什么,知道了中國現(xiàn)實的本質是什么,知道了自己又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從歷史到現(xiàn)實,從政治到社會,從人性到人生,年逾五十應該想明白了大半。煩惱當然一直會有,因為你身處塵世,因為你是血肉之軀。但你至少領悟到這些煩惱源自什么,其本質又是何物,至于平復的方法卻可以千差萬別,知其因,懂其果。無論哪個年齡段,找到自己的永久驅動力,是一個人立身處世、勇往直前最重要的事。在人生最后的二三十年,我開始問自己一個永恒的問題:你準備寫一個什么樣的劇本,你的人物設定是什么?將以什么生活方式走向死亡?
作為一個不可救藥的文學愛好者,我平生所學大半于此。三十多年前,中文系老師給我們上的第一堂課打碎了我的作家夢——中文系不培養(yǎng)作家。從那以后,我們就自覺地與這個夢想刻意保持著距離。中文系也有寫作課,但那嚴格地講應該叫公文寫作,不是教文學——虛構與非虛構寫作,而是枯燥乏味、工具性極強的照本宣科。多少年后,我才逐漸意識到我的老師錯了。我注意到歐美最好的大學都有受人歡迎的創(chuàng)意寫作課——培養(yǎng)作家。作家當然是培養(yǎng)出來的,與工程師、醫(yī)生、音樂家、畫家一樣,沒有人天生就是作家,現(xiàn)代教育體系下,再提倡自學成才,顯然愚蠢之極,西方現(xiàn)代作家正從著名大學源源不斷地產生。重返文學或者說重返寫作,對于我來說與其意味著一種人到中年的個人志趣的回歸,還不如說是一種覺醒,一種反抗,一種認識生活和人性之后的自我拯救。我們掙扎于自己的暗黑,不祭出拯救自己的紓解方式,將難以安穩(wěn)自己的內心。
書房因為越來越多的書而變得擁擠和狹小,但我還是塞進了一張民國時期的舊書案,我需要那種古舊木頭的氣味和時間感,并擺上文房四寶裝點我的古典時光。四周堆滿了我喜歡的書,桌上是幾支不錯的鋼筆,我在一些精致的筆記本上寫字,能聽到整個房間都響著筆尖在紙上滑動的聲音。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有一句名言:“我們的私有空間就是我們找到入口后再也不會被趕出來的地方?!倍闋柗蚋纱喟选白约旱姆块g”作為一個概念,送給被生活奴役的女性。這是我一個人的世界,一個人的房間、一個人的時光,神圣的孤獨、滾熱的咖啡和自由自在的煙霧,這種消磨是一種幸福。
幾年來,我讀了許多詩集,陸續(xù)寫了二百多首詩,看起來像一個勤奮的詩人,并對這個角色暗自欣喜而不是自顧羞愧。我也開始嘗試寫小說,寫到十萬字的時候,我停了下來,把電腦中的手稿加密封存,如果是手稿我一定會扔進廢紙簍的,因為它實在寫得太爛了。于是,我回過頭去讀名著。蹩腳的寫作體驗教會了我如何讀小說,年過半百,我正式成了一位“文學學徒”,真真做回到一個文學中年。我去認識一個個淵博、睿智的作家,和他們一起領略讀過的書、見過的人、說過的言語、造訪過的國度。在閱讀與寫作之間隔著一條迷人的文字之河,我喜歡在此暢游。我正在向我的后半生開放,希望過一段文學人生、寫作人生。我想到了一句話,并把它作為一句臺詞記在自己的筆記本上:中年這口氣總算喘勻了。
法蘭西學院院士達尼·拉費里埃寫過一本隨筆集《穿睡衣的作家》,他是著名小說《還鄉(xiāng)之謎》的作者。讀《穿睡衣的作家》的間隙,我偶然發(fā)現(xiàn)書架上有他另一本書《幾乎消失的偷閑藝術》。很多外國作家的書會在我的書架上碰面,因為你實在不熟悉這些長長的名字。達尼·拉費里埃是一個著名的生活家,一個“世界級的午睡專家”,可以“喝出每一口紅酒里的陽光”。有一天,他在舊貨商那買了一臺舊的雷明頓22型打字機,開始寫下第一句話。這是一個“用一根手指敲字寫作的夏天”,像一個寫作運動員。雖然空間狹小,天氣奇熱,但感覺自己像神仙一般,仿佛一臺打字機給他許諾了全世界,肚子里裝滿了他小說的所有句子,他要做的就是從機器里一句句拽出來。這是世界上最棒的玩具,睡衣是他的工作服?!霸诔了某鞘欣飳懽?,內心滿是愉悅。我的頭腦里只有它:寫作。對我而言,這是永恒的節(jié)目?!边@個與金錢保持距離的窮光蛋過著貌似不堪的生活:他勾引房東的女兒,為了減免房租;他和超市的女收銀員上床,為了少付一點貨款;他聽從一位老人的話,去女人們身邊,為了她們的幫助。這個“流氓”青年就是這樣毫無后顧之憂地開始了他第一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口袋里的全部家當,就是字母表的二十六個字母。從句子到段落,從段落到篇章,最終壘成一座大山,山下涌動著的是感官、感受和感情。不管是寫小說還是寫詩,他都喜歡說自己在寫書?!?sup>
“寫作本身就是一種獎賞”,這是美國作家安·拉莫特在《關于寫作》一書中得出的結論。她是一位美國女作家,在一所大學教寫作,這本書是她的講稿。在這本書里,作家回顧了一個有寫作天分的女孩兒如何熱愛著閱讀和寫作。她一直對寫作充滿敬畏,你能感覺到她行文中的小心翼翼和異常謙卑的心。從小膽小,長得不好看,遠離人群,沉浸在自己的文字世界里,從小到大,時不時因為寫作獲得一些獎賞,但大部分時間都是默默地寫,她從大學選擇了退學,打零工掙錢,生活看起來并不如意。后來父母離婚,父親早逝,但作家父親給她遺傳了閱讀的習慣和寫作的天分。她一直傳達的不是因為寫作得到的心滿意足、怡然自得的光芒,而是寫作過程中的犯錯、低潮、崩潰等等。她發(fā)現(xiàn)那些偉大的人物、卓越的作家內心,竟然也是“一座欲望的動物園、野心的瘋人院、恐懼的溫床、盲目仇恨的深閨”。她聽從父親的勸告,每天騰出一段時間寫作,就像練鋼琴一樣。事先排出時間。把它當成一種道義上必須償還的債,并且要求自己一定要寫完。這是一件關于堅持、信念和辛勤耕耘的工作。她相信成為寫作者能徹底改變閱讀方式,讓你在更深入地品味并全神貫注于閱讀的同時,也感悟到寫作有多艱辛。從寫作者的角度閱讀,你關注的焦點和過去截然不同。你會研究別的作者如何運用新奇、大膽、獨創(chuàng)的方式描寫事物,留意作者如何在不提供大量相關細節(jié)的情況下,具體呈現(xiàn)一個迷人角色和時代。寫作者屬于輝煌傳統(tǒng)的一部分——將自己過去所見所聞寫下來,依然是一種高貴之舉。為什么要寫?為了靈魂。寫作和閱讀減輕我們的孤獨感。它們能為我們的人生增添深度和廣度,擴大視野,滋養(yǎng)心靈。我們要跟人生的荒謬共舞或鼓掌,而非被它一次又一次地擊潰。書的結尾,安·拉莫特講了“最后一堂課”,宣言般致敬寫作行為:“寫下自己內心擁有的一切,如果可能,每天都寫,而且持續(xù)一輩子。從中找出慰藉、方向、真相、智慧和驕傲。它令智力更機敏,也帶來挑戰(zhàn)、喜悅、痛苦和許諾?!?sup>
小說《華氏451》的作者雷·布雷德伯里是一位科幻作家,被譽為20世紀最偉大的作家之一。他的寫作課講稿《寫作的禪機》像一首長詩,被美國《作家》雜志選入“十大最佳寫作指導書”。他告訴聽他課的學生們,終其一生,我們每個人都在竭盡全力地與生活搏斗,我們的世界,我們的問題,我們的喜悅和我們的絕望。每一個動容的瞬間都值得記錄,每一個夢想都閃閃發(fā)光,那是你的靈感,你的冰山,你的花園,你的深井。如果你低頭向內心的深井吶喊,一定會聽到這聲音。把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時刻抓住,讓它存活,用我的感官去感受它、凝視它、撫摸它、聆聽它、聞嗅它、品嘗它,并且希望別人和我一起跑,用思想和創(chuàng)意追求。就像夜深人靜的日記本,那是你自己的世界,回到內心的偉大時刻。一旦你拿起筆,那都是你靈魂出竅的美妙時刻,生命正平靜地流逝。這是一個作家的偉大的獻祭時刻,獨自一人,轉向自己的內心。在內心的陰影里,用詞語建立起一個世界。
賴聲川寫過一本關于創(chuàng)意寫作的書,是他在大學的授課講稿,我讀的時候把它當成了一本哲學書,其中的思考和探討發(fā)人深省。賴聲川此書的真正價值在于整體性智慧的闡發(fā)。在他看來,創(chuàng)意不是技巧,而是智慧。藝術,或者創(chuàng)意,源于對愛的執(zhí)著,對美的感受。賴聲川引用了文藝復興評論家瓦薩里提到安吉利科修士時說的一句話:“他從未提筆畫畫之前而不禱告,從未畫十字架而不哭泣的?!边@就是“把虔誠之心注入到作品中的偉大心靈力量”。所有前所未有的創(chuàng)作都是靈魂的燃燒。賴聲川是這樣定義創(chuàng)意的:“創(chuàng)意是一種跨越界限的能力,智慧是看到更多可能性的能力。”所有創(chuàng)造性工作都需要找到解決問題的渠道和辦法,寫一個劇本,拍一部電影,經營一個項目,形成自己的審美風格,都需要善于跨界尋找。創(chuàng)意就是一種將似乎不連貫的事物連結在一起的能力。尋找邊界和聯(lián)系是解決問題的第一步。尋找創(chuàng)意就像暴風季中你行走在曠野上,很長時間你什么也看不見,除了皚皚的白雪,有時候,遠處出現(xiàn)了什么東西,一棵樹或者一個人影或一縷煙。你竭盡全力想看清前面的東西。每個人都會碰到生命中的特殊情境,那一刻將觸發(fā)一種神秘的源泉,靈感由此誕生,仿佛大腦中的機關被擊中,一個概念、一個詞語、一個句子、一個故事,閃電般地出現(xiàn)了。我們需要做的是打通神秘的任督二脈。人的內心深處是一眼深井,每個人都要珍視自己的內在的財富,珍視內心的空間與想象力的激越,重要的是要有表達的欲望。
互聯(lián)網時代,我們面臨的挑戰(zhàn)不是暫時的,而是結構性的。我們時刻要想的是:優(yōu)化生活還是應付生活?我們的內心經常雜草叢生,垃圾成堆。這是一種阻塞。人們如何清空這些廢物,讓自己變得澄明?我們經歷生活,我們行走世間,每天都在接收信息、累積信息、處理信息,不斷地累積,像雙腳走過泥濘,鞋上沾滿泥巴,野心、欲望、怒氣,也有感動、善念、美德,這些成為我們的習性、氣質和整個人。只有經常清理擁塞的內心空間,給思考以呼吸的空間,新生的葉子才會發(fā)芽。學會看自己的動機是累積智慧最快的方式。這是一把尖刀,可以剖開自己的心。釋放自己內心的空間就是面對自己最赤裸的習性和欲望?!胺畔隆笔且环N讓自己“回來”的方式。放下什么?標簽、偏見、好惡、執(zhí)著?;氐侥睦??回歸到更單純的境界,回到原點,去發(fā)現(xiàn)一種更純凈的連結世界方式。安靜的心靈能綻放出火花。賴聲川說:“擁有一顆寧靜的心,我們會加深和世界的連結?!彼暦Q每隔一段時間會去閉關,那是他的創(chuàng)意中心?!伴]關”,藏語是限制的意思。我們不能單獨存在,必須和萬物“互為彼此”。這是一種對關系的思考,“真正有智慧的人,能夠看到一切的相關性”。賴聲川的感悟是:“每一位木匠,每一位大理石的雕塑家,每一位芭蕾舞演員,都在遵循禪宗所講的一切,即使他一生從沒有聽過這個詞?!?sup>
書寫是一種古老的、笨拙的爬行方式。作家蘇珊·桑塔格說:“我喜歡用筆寫作時那種特有的緩慢之感。閱讀和聽音樂就是我的磨蹭方式?!遍喿x和寫作提醒我們,我們還活著,這本身就是一件禮物或者特權,因為生命賦予我們生機,也要求我們回饋。寫作是一種療法,這是我讀上海譯文出版社兩本格林的自傳《生活曾經這樣》和《逃避之路》記住的最重要的一句話。寫作,教會你睜開“作家的眼”,用作家的眼光來欣賞作品的卓越之處。他們是如何運用他們的智慧,讓作品充滿生命、真理和美的光輝的。寫作,是一場私人慶典。穿針引線縫合自己的裂縫,讓自己變得完整而系統(tǒng),并在這個喧囂的世界里,降低噪聲的強度。文字和語言是心理重建的結構方式。安靜,冥想,回憶,凝視,我手寫我心,將內心與世界連接起來,將冥想與行動融為一體。這是手的舞蹈,筆畫的拆解與組合是對天地人文的描摹與書寫,將思緒變?yōu)榉枺梅柦⒖b密的王國,抒發(fā)與虛構層層被黑的字白的紙固化下來。
“寫作乃祈禱的形式”,卡夫卡說。把自己想象成一位僧侶吧,讓我們行走在通往開悟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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