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邂逅廣州站

青春恰自來 作者:孫文英


邂逅廣州站

1991年的那個夏天,南下的火車,載著我和阿飛尋夢廣東。

一個孔雀和麻雀都會東南飛的年代,一句“東西南北中,發(fā)財?shù)綇V東”,讓阿飛放棄留校任教的機會,而我則放棄繼續(xù)深造,追隨著他,一起做著如癡如醉的淘金夢,一起加入浩浩蕩蕩的淘金隊伍。

列車上的兩天一夜,我在腦海里描繪了無數(shù)的畫面,興奮而混沌。踮腳張望了二十多年,是多么想看看這個世界有多大、有多美。

然而,“劍未配妥,出門已是江湖”。

感覺與同學(xué)依依惜別時留下的淚漬尚未干透,列車已緩緩駛?cè)霃V州火車站。

正值晌午,明明是7月盛夏酷暑時期,大汗淋漓的,可我卻感覺手腳微顫、冰冷。

未卜的前路讓我惶恐。幸好,還有一雙可以牽住的手。

當(dāng)拖著行李,隨著摩肩接踵的人流走出站外的廣場時,我確信,自己已經(jīng)置身于一片“熱土”了。

是夠熱的。明晃晃的太陽炙烤著水泥地板,熱浪撲面而來。蘇式建筑上“廣州站”三個赫然大字被火球般的太陽烤得紅彤彤的,天上的云彩也被燒化了,沒有一絲云彩的天空湛藍湛藍的,顯得那般高遠,那么的可望不可即。整個廣場人頭攢動,沒錯了,大家都蜂擁而至的地方當(dāng)然被稱為“熱土”啦!

魚龍混雜的廣場上亂哄哄、吵嚷嚷,我下意識地護住自己那點兒盤纏。平時摳搜留下一些,課余時間去做家教攢下來一些,兩人的畢業(yè)設(shè)計都得了個優(yōu),有一些獎金,還有優(yōu)秀畢業(yè)生也有一些獎金,加起來五六百元。這要是平時在學(xué)校,算是不菲的一筆錢了。可這是初出江湖的盤纏,生存的保障啊!所以我們分開保管,東藏西掖的。

我不時回望火車站大樓正中掛著的巨型電鐘,快兩點了,得趕緊去旁邊的汽車站看看今天有沒有去肇慶的班車。我的畢業(yè)生派遣證上的報到地址是肇慶市,阿飛是在惠州市。

“要住宿嗎?要住宿嗎?”

眩暈中,我們被一個女孩給攔住了。女孩手舉酒店攬客木牌一臉期待地注視著我們,一身時尚的牛仔衣褲很是搶眼。

“我們賓館干凈、便宜,就在附近,有車接送的哦!”

女孩指著木牌子上面“白花賓館”幾個字說。很樸實的攬客語言,聲音細細的、柔柔的,讓人不忍拒絕。

“不住了,我們還要趕去肇慶?!蔽覀儧]停下腳步,想省下住宿費??晌铱傆X得在哪見過這女孩。

“去肇慶要四個多小時呢。你現(xiàn)在去到車站買上車票,也要一個多小時,估計今晚很晚才能到了。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到肇慶的車票。”女孩窮追不舍,在我們邊上絮叨。

我停下來,細細端詳下她,那雙烏黑的大眼睛讓我想起孩提時期的鄰家女孩,而且還是沾親帶故的。

“你是阿玲?”我試探著問,畢竟女大十八變,而且還一身廣東潮流裝扮,這讓一個剛走出校門的窮酸學(xué)生露怯得不行。

“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小文?。 蔽铱此m是一臉蒙,但仍微微點頭,就趕緊指著自己下巴那顆標(biāo)志性的黑痣。

這顆黑痣讓我們相認了!她就是阿玲,那個小時候鄰居家的女孩。早就聽父母說過,阿玲幾年前就到廣州謀生了。

今天的不期而遇,讓我感嘆,世界很大,也很小。這一場邂逅,讓我在初入江湖時有了一個驛站,足以讓我溫暖一輩子。

阿玲建議我還是在廣州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去肇慶。她沒讓我入住酒店,而是帶我回到她們的集體宿舍,讓我跟她湊合住一晚,阿飛去男職工宿舍住,說這樣可以省錢。對于恨不能把一分錢掰成幾分錢的我們來說,這是多么令人垂涎的大便宜??!

第二天到肇慶報到并不順利。當(dāng)我持畢業(yè)生派遣證到肇慶市電子工業(yè)總公司報到時,公司人事部門卻進行了二次分配,讓我到一個縣城電子儀器廠報到,這個縣城在廣東的最西邊,與廣西交界。

這“江湖套路”還真是深哪,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是沖著發(fā)展得如火如荼的廣東來淘金的,又怎么會甘心去那偏遠的山區(qū)小縣城?

我和阿飛商量,他到單位報到,我將行李寄存到廣州阿玲那里,自己回學(xué)校要求改派。改派,就是在學(xué)校上報就業(yè)方案和主管部門核發(fā)報到證后,畢業(yè)生正式到用人單位報到前進行單位及地區(qū)調(diào)整的一種做法。

當(dāng)我拖著行李再次回到廣州火車站時,找不到阿玲了。在偌大的廣場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尋找一個人著實不易。我問了幾個舉著“白花賓館”牌子攬客的女孩,都說不知道,問我阿玲是誰,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道阿玲的原名。于是我們用了一個最笨的辦法,在廣場邊上一個稍微陰涼的角落里守候著,幻想著再來一場“不期而遇”。

很多人都在車站這樣的地方見過這樣的場景:一個或者幾個人,不管男女,不分老少,懷抱著一個小包,東歪西倒地靠著一些蛇皮袋行李,疲憊不堪,狼狽不堪。我見得不少,也親身經(jīng)歷過多次。

這次在廣州站,守候了多久,我已記不清。只記得那是一場漫長而焦急的等待。我和阿飛靠在行李上,瞪大眼睛,注視著往來的人群,時而仰望周邊林立的高樓。

“以后一定要入住廣州最好的酒店!”對于當(dāng)時的我們來說,這是多么宏偉的目標(biāo)??!

最終也沒守到阿玲。我找到阿玲的一個同事,說要坐他們的車子去酒店找阿玲。開始她不愿意,因為不認識我,我又不入住,不方便坐車。經(jīng)我多次哀求,她還是給我協(xié)調(diào)坐上了去賓館的車。我們摸索著找到了阿玲的宿舍,在她的床位上等她回來。阿飛則在賓館前臺等候,后來他還是被阿玲安排到男工宿舍借住一晚。

天黑了阿玲才回來,今天她輪休,出去逛街了。在繁華的廣州市,逛街應(yīng)該是一種非常美好的享受吧。其實,她也是剛從一家小酒店轉(zhuǎn)到白花賓館工作的,跟其他同事還不是太熟悉。

見到阿玲,感覺鼻子酸酸的,有一種想上前去擁抱她的沖動。我想告訴她,見到你真好啊!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今天這場苦苦的守候,讓我體會到了一點:在一個舉目無親的地方,有個可以投靠的人是多么的幸運、幸福。然而,寒窗苦讀十幾年的我,居然被一個初中畢業(yè)生收留安頓,這確實難以讓人釋懷。

我無暇顧及漫漫前路是何等兇險,那是“遠慮”。我先得將畢業(yè)改派這個“近憂”解決好了。

第二天,我將行李寄放在阿玲那里,與阿飛分別后,踏上了返校申請改派的征途。改派并不如愿,擺在我面前的是兩條路,要么乖乖去那個既偏遠又貧窮的地方報到上班,要么狠狠地放棄“包分配”,獨自闖蕩世界。

可對于學(xué)籍、人事檔案、戶口,這么多關(guān)于人的“標(biāo)簽”,我一個也不敢撕下來??嘧x十幾年,不就是為了掙這些決定人身份的東西嗎?沒有了這些“標(biāo)簽”,我什么都不是!

哪個年代都一樣,需要有可拼的資本,方能做一個“狠角”去闖蕩。我是真的不敢放棄?。∥以诩抑信判欣洗?,父母是窮教師,已為我們姊弟仨兒“拼”了二十多年,“拼爹拼媽”已不現(xiàn)實。我自己除了一張大學(xué)畢業(yè)證書,也沒什么可拼的資本了。

我們這一代,是聽著齊秦唱“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度過青春歲月的。現(xiàn)在,我還沒看到外面世界的精彩,就已被世界整得很無奈。

人有時是要認命的,特別是當(dāng)自己已囊中羞澀時,是得為兩斗米折腰的。我跟自己說,人家是“孔雀東南飛”,那是因為人家有漂亮的羽毛,而我連麻雀都不是,就算是,也是折翼的。

當(dāng)我再次折回到廣州時,繁華大都市的霓虹燈還是讓我暗暗握緊拳頭。

“我的書不會白讀的,我以后一定要入住廣州最好的酒店?!焙陚ツ繕?biāo)沒有改變,從長計議吧!

我告別阿玲,在心里妥妥地保存好廣州站的這次邂逅,帶上了自己的小小行李,懷揣“以后一定要入住廣州最好的酒店”的夢想,走上了屬于我自己的小路。

折翼的麻雀不是還有兩只小腳嗎?

世界,也是可以用雙腳來丈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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