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移的冰山”和“飛逝的水漂”
我在想,即便沒有《西雅圖不眠夜》中湯姆·漢克斯和梅格·瑞恩一波三折的邂逅,僅僅“西雅圖”三個字也足夠美麗,讓人遐想無限了。
據(jù)說,《北京遇上西雅圖》之前是叫《美麗有緣》。一聽就是有小情調(diào)沒大抱負的小制作—因為沒人會相信美麗就一定有緣,也因為大家都相信美麗有緣,天經(jīng)地義,所以也就沒了懸念。當(dāng)今電影市場,把片名叫成小清新,等于自己綁了石頭跳海了。
幸好換成了《北京遇上西雅圖》,不僅平添了浪漫詩意的元素,也洋氣、出挑。再說了,故事原本就發(fā)生在西雅圖,不叫也可惜。
只是有點讓人摸不著頭腦,怎么北京會遇上西雅圖?兩支球隊,還是兩支不同代號的部隊,狹路相逢遇上了?看電影后才知道個中緣由,只可意會的感覺,但說得過去,好在也沒人死摳字眼。倒是覺得這看似無厘頭的片名不拘小節(jié),大器,并且讓人心生好奇。
“北京遇上西雅圖”,說白了就是“秀才遇上兵”。但“秀才”不是前者,是后者—西雅圖。值得慶幸的是,“兵”最終也脫胎換骨成了“秀才”。《北京遇上西雅圖》所演繹的,就是一出“兵”是如何修煉成“秀才”的故事。
有時候,一個人往往就代表了一個城市、一個地區(qū),甚至一個國家的形象。就像我不久前去臺灣,人家告訴我的就是“陸客”怎么怎么,我也深深地知道,我混跡在人群里也許不一定能看出我是“陸客”,但一旦有點什么事,人家牽的還是“陸客”的頭皮。我的一舉一動在人家眼里就是“陸客”的素質(zhì)、“陸客”的價值觀。從這點來說,把湯唯飾演的文佳佳說成“北京”也是再恰當(dāng)不過了。盡管湯唯開始的表演有點過,但總體上這人物還是相當(dāng)?shù)湫停喊萁?、自私、專橫跋扈,說她缺少教養(yǎng)也好,得意忘形也好,說到底還是一個價值觀的問題。恰恰她這樣的價值觀放在西雅圖這樣的氛圍之中,便愈加格格不入。好似做禮拜時來了個粗人,抽煙、喝酒,還大聲喧嘩,簡直就是孫猴子大鬧天宮了。
在一個錯的地方擺譜,在一堆格格不入的人群中屢屢出格,這一切皆因“遇上”?!坝錾稀笔且驗榕既唬坝錾稀币彩且驗楸厝?。
文學(xué)作品說來說去,其實就是在敘述各種“遇上”的故事。艷遇、邂逅,是遇上;冤家路窄、無事不登三寶殿,是遇上;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是遇上;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也是遇上;“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你一眼”,又何嘗不是一種遇上?
“我愛你,這是在我最傻×的時候干的最牛×的事”。這是我看到的一位小蘿莉在微博上的留言,話有點粗,倒是一語道出了“遇上”的真諦。
“遇上”,其實就是戲劇中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所說的“規(guī)定情境”。它包括了事件、情節(jié)等外部情境和人物的性格、價值觀等內(nèi)部情境。換個說法,就是一部戲中,兩個不同經(jīng)歷、不同背景、不同目的的人,今天按照規(guī)定的情節(jié)和境況相遇,注定了他們的遇上必定有戲。區(qū)別就在,有的作品,人物間的恩恩怨怨在出場前就已經(jīng)日積月累,有的則要等人物出場才開始從無到有。
有的“遇上”,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人物還沒見面,卻已經(jīng)驚心動魄。比如《色戒》中王佳芝色誘易先生、《孽債》中幾個來自云南的少年尋找當(dāng)年拋棄自己的親生父母。這樣的故事,像是講的人的前世今生,大量的背景推到了幕后,人物間的情感沖突就像顆地雷,早就埋下了,今日相見,便是點燃導(dǎo)火索,非炸不可。這樣的規(guī)定情境,讀者幾乎不用看舞臺表演,憑空想想都會替劇中人物驚出一身冷汗,不知道會如何收場。
有的“遇上”,則“天下本無事,平地起風(fēng)波”,就像《北京遇上西雅圖》,落魄大叔Frank和文佳佳原本并無任何糾葛,只要Frank將文佳佳順順當(dāng)當(dāng)送進月子中心,那么Frank和文佳佳的遇上也就平淡無奇,哪怕發(fā)生過因為Frank的遲到而招來文佳佳發(fā)飆的插曲,但一旦說聲拜拜,也就各奔東西,隨風(fēng)飄逝了。偏偏那天月子中心遇上臨檢,來歷不明的孕婦一個個被警察帶回警局,還多虧了Frank急中生智,假扮情侶,才幫助文佳佳躲過一劫。然而Frank卻也從此惹上麻煩,不說噩夢連連,卻也不得安生。
如果說,類似《色戒》和《孽債》的“遇上”像一座來自極地的冰山,大量的內(nèi)容在過去—海平面之下,那么《北京遇上西雅圖》更像是石片飛擊河面的水漂—不搭調(diào)的相逢,卻一次次摩擦、撞擊,猶如流星飛逝,成就一道風(fēng)景。
不得不承認,《色戒》和《孽債》這樣的“漂移的冰山”,可遇而不可求,作家一旦有了這樣的規(guī)定情境,幾乎已經(jīng)成功了一半,順著人物間的沖突寫下去就是。
然而,也不能否認,《北京遇上西雅圖》這樣的“飛逝的水漂”,是個無風(fēng)也要起浪的活兒,考驗著作家的功力。就像扔水漂,不僅要有臂力,還要有恰到好處的入水角度,才能讓石子在水面上激起美麗的水花,并漂得久遠。無風(fēng)起浪的寫作,也必定不輕松,要組織一次次的沖突,就像人在西雅圖的文佳佳,一次次發(fā)瘋?cè)鲆?,卻還要萌態(tài)可掬,同時她還要完成從“兵”到“秀才”的蝶變。從毛毛蟲到漂亮蝴蝶,那絕對不是說變就能變成的。
寫到這兒不由給自己想到這樣一個命題:如果寫《北京遇上平壤》,或是《北京遇上達累斯薩拉姆》呢?湯唯還會是那個文佳佳,還會這樣鬧,這樣拜金嗎?
2013.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