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無罪嶺
我的童年是在績溪縣浩寨鄉(xiāng)坦頭村度過的。更早的時候,坦頭村叫五都,胡適之的老家上莊村叫八都,兩個村相距不遠。不知為什么,我小時候一直覺得坦頭村比上莊村威風(fēng),因為坦頭村有一道“定無罪嶺”。
仿佛剛生下來那一天我就知道,我們村東頭有一座很高的山,叫大鴻山,凡上大鴻山必須要過一道極長的嶺,叫“定無罪嶺”。
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我從來沒有想過,這道石板排成的長嶺,為什么會起這么個古怪的名字,我甚至不知道那是哪幾個字,只是跟著大人們用當?shù)胤窖哉f出那么四個字,好像它天生就應(yīng)該有這么個名。
我的三舅公,曾孤單地住在大鴻山半山腰的一座黃泥屋里,我不明白他為什么要住在那個鬼地方。每逢過年,舅舅總要帶上我,去看看他。過定無罪嶺時,照例是舅舅背著我上去,下嶺也是如此。
當我漸懂一些人事之后,我才慢慢清楚了那嶺的由來:原來大鴻山當年是太平軍的藏身窩,曾文正公為了招降,便在山腳鋪設(shè)了這道嶺,取名“定無罪嶺”,并貼出了告示,說:“凡下此嶺者,概定無罪。”曾國藩大概摸透了太平軍吃軟不吃硬的犟脾氣,便設(shè)了這道嶺,算是給太平軍一個“下臺階”。隨后我又聽說三舅公竟是一個有罪的人,他原先在縣里一個中學(xué)教書,教著教著,就成了“右派”,被罰到山上看林子去了。我不禁笑三舅公呆,曾文正公不是說下嶺便無罪嗎?三舅公干嗎不下嶺來呢?可惜沒有人給我解答這個疑問,連我那個讀過初中的舅舅都說不清楚。
鑒于我對“定無罪嶺”的困惑,當我離開家鄉(xiāng)去城市的時候,我專門去和“定無罪嶺”道了別,從此天各一方。
直到去年,我回了老家一趟,才重新見識了“定無罪嶺”,不禁驚異于這道嶺并沒有童年印象中那么長,甚至覺得它太短,短得令人掃興,不過就是一百幾十多道石階,平淡無奇。這樣一來,記憶與現(xiàn)實便產(chǎn)生了極大的反差,不可調(diào)和。但我寧可相信童年記憶中的“定無罪嶺”,因為理智告訴我“有罪”和“無罪”之間,其情形有如猶大和耶穌,界限是極分明的,應(yīng)該有著很長一段距離,絕不至于像這嶺一樣短、近、模糊。于是我揣測這嶺被改造過了,可舅舅說:“沒這事,這嶺是無人敢動的,被省里保護著呢!有個白頭發(fā)老教授來看過,說這嶺里頭有歷史,誰還敢動?”我聽了,腦子里一片茫然。
三舅公是早死了,半山腰那棟黃泥小屋還在,遠遠望去,猶如一座道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