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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jié) 發(fā)軔期:從丹尼爾·笛福到亨利·菲爾丁筆下的家園:殖民擴張/充滿沖突的場所

家園政治:后殖民小說與文化研究 作者:費小平 著


第二章


英國家園政治

小說傳統(tǒng)


第一節(jié) 發(fā)軔期:從丹尼爾·笛福到亨利·菲爾丁筆下的家園:殖民擴張/充滿沖突的場所

英國小說恰似整個歐洲小說,其起源均有一個明顯的軌跡:神話—史詩—傳奇—小說,而英國小說更為特殊,在18世紀興盛之前,“傳奇”階段之后還經(jīng)歷了“流浪漢小說”、“傳記”和伊麗莎白時期約翰·黎里、菲利普·錫德尼等大學才子們的“散文敘事作品”階段。它在18世紀的興盛主要取決于哲學上的現(xiàn)實主義、個人主義、清教主義和當時占優(yōu)勢地位的中產(chǎn)階級的讀者大眾的欣賞趣味、文化程度、經(jīng)濟能力等方面。而蘿絲瑪麗·瑪瑞戈莉·喬治女士聲稱,“所有的小說都是患‘戀家癥’的”。即家園是小說的永遠主題。源遠流長的英語“家園政治小說”傳統(tǒng)中,“家園”之內涵可以指向“殖民擴張”、“家庭沖突”、“柔情綿綿”、“生活瑣事”、“‘小資’情調”、“女性抗爭的場域”、“殖民征服”等層面。

“英國現(xiàn)實主義小說之父”丹尼爾·笛福(1660—1731)于1719年發(fā)表的“與歐洲早期殖民經(jīng)驗平行對應的”小說《魯濱遜漂流記》(Robinson Crusoe)生動地展現(xiàn)了英國資本主義原始積累時期的創(chuàng)業(yè)意識和冒險精神,成功地塑造了一個充滿個人主義精神的中小資產(chǎn)階級理想中的英雄人物形象。它可以視作西方英語世界家園小說和后殖民小說的源頭,因為“魯濱遜這個唯一的海難幸存者為了免于挨餓,為了驅除對于未知世界的恐懼,他給自己建造了一方小小的領地”【1】,顯然,作為主體的魯濱遜將之想象為“家園”。“他把這塊土地據(jù)為己有,……他投入了自己的勞動,他按照真正的新教傳統(tǒng)建設它,并修筑了高墻保衛(wèi)它。他從沉船上打撈來工具,嚴格按照他所能回憶起的方法和規(guī)則進行操作。在一個與世隔絕的情況下,書寫日志便成了他將周圍世界對象化和加以肯定的一種方式。他還訓練了一只能叫他的名字的鸚鵡”。【2】儼然一副“居家過日子”之架勢。于是,“象征他過去的指代符號便又在他的身邊得到了恢復”。【3】可是,“鳥和家園仍不能真正再現(xiàn)他在故鄉(xiāng)的經(jīng)歷。院墻正說明了他的虛弱。那個呼喚他姓名的活物并不是他所熟悉的東西,它只不過是一只鳥,一只異國的鳥。正如殖民文學所一再告訴我們的,從英格蘭或蘇格蘭轉借來的符號命名,到了新的環(huán)境中早晚都要發(fā)生變異。作為殖民者原型的魯濱遜,無論他怎樣努力去確立他的現(xiàn)實和他在這個島嶼‘王國’的權利,那個未知世界卻始終是他的一塊心病,其表現(xiàn)就是他對食人生番的恐懼”。【4】這喻指著歐洲殖民者時刻盤算著向弱者、向異地的征服,但卻時刻遭遇著反抗、威脅,正如薩義德所說,“歐洲所要做的就是繼續(xù)使自己成為……‘一種強大的機器’,盡可能地從歐洲之外的地方吸取營養(yǎng),從心智上和物質上將一切轉變?yōu)樽约嚎梢岳玫臇|西,……然而,……除非使東方繼續(xù)保持目前的狀態(tài),否則其力量——軍事的、物質的、精神的——遲早會淹沒歐洲。那些強大的殖民帝國、強大的壓制系統(tǒng)之所以有存在的必要主要是為了避免出現(xiàn)這一令人害怕的結果”。【5】無疑,《魯濱遜漂流記》中的家園等于“殖民擴張”/“海外擴張”。1747—1748年間,英國感傷主義小說家塞繆爾·理查遜(1689—1761)創(chuàng)作了一部描寫家庭生活的書信體小說《克拉麗莎》(Clarissa)。它“是最長的一部英國小說,也是最優(yōu)秀的悲慘小說之一,約有100萬字”【6】?!八鼣⑹隽诉@樣一個故事:‘少女克拉麗莎不顧家庭反對,愛上了青年男子羅伯特·洛弗拉斯,但是洛弗拉斯只想玩弄她,并不真心想娶她。以后克拉麗莎被他強奸,悲憤而死。她的親戚莫登上校和洛弗拉斯決斗,殺死了他,替克拉麗莎報了仇’”。【7】充滿沖突的“家庭”是理查遜刻畫人物的一個重要場域,他自己就公開說過:“具有不同地位的所有的人物,都得到了完全的描繪,這種描繪不僅涉及他們肉體和心理方面的性質,還涉及……他們家庭的支脈以及人物之間的關系”【8】。我們在小說中顯然看到了克拉麗莎家庭的支脈莫登上校、克拉麗莎、洛弗拉斯之間的戀愛關系、仇敵關系,及莫登上校的家庭關系。更有趣的是,該小說表現(xiàn)了“哈婁家庭的同根相煎”【9】:首先是克拉麗莎與家人的沖突。洛弗拉斯最初是作為克拉麗莎的姐姐阿拉貝拉的追求者來到哈婁家的,而后才將注意力轉向克拉麗莎。這就注定了克拉麗莎與姐姐的沖突;其次是剛從蘇格蘭歸來的克拉麗莎的哥哥、家中唯一的男性繼承人小詹姆斯與洛弗拉斯及其克拉麗莎的沖突。洛弗拉斯是小詹姆斯大學時代的同學,相互間有很深的積怨,加上小詹姆斯擔心妹妹克拉麗莎會與他爭奪祖父遺留財產(chǎn)的繼承權,所以對洛弗拉斯追求妹妹一事忍無可忍,隨后在公眾場合出言羞辱洛弗拉斯,還與之決斗,并與妒火中燒的阿拉貝拉結盟,千方百計地阻撓洛弗拉斯和迫害克拉麗莎。這一切使得整個哈婁家族對洛弗拉斯的態(tài)度發(fā)生根本轉變,不再允許他與克拉麗莎接觸,還強迫克拉麗莎嫁給索爾米斯先生;再者是從海外歸來的家中主持公道的表親莫登上校與家人的沖突。他回來后發(fā)現(xiàn)克拉麗莎已奄奄一息,便對家人進行了最嚴厲的譴責和懲罰,威脅說要把克拉麗莎立為自己的唯一繼承人。【10】理查遜使我們不知不覺地進入了那個時代的家庭隱秘之中。理查遜與已經(jīng)談到的笛福和將要談到的亨利·菲爾丁一起,被稱為英國現(xiàn)代小說的三大奠基人。他筆下的“家園”,正如康乃爾大學的德語文學與女性研究助理教授彼蒂·馬丁、女性理論研究員江德拉·特爾培德·莫哈蒂在1986年所說,等于“人物矛盾沖突的場所”,即富于所謂“主觀能動性”的人物之間彼此互動、碰撞、協(xié)商的“場所”。

亨利·菲爾丁(1707—1754)于1749年推出的長篇小說《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The History of Tom Jones, a Foundling)也是一部“家庭沖突”小說,因為它的第一部分就發(fā)生在英國南部薩默塞特郡的鄉(xiāng)紳甄可敬(Allworthy,也譯奧爾華綏)的充滿沖突的“家”里。【11】同時,該小說與《克拉麗莎》一樣,“都展現(xiàn)了這樣的情節(jié):女主人公被迫接受她們的父母為其選擇的而她們本人非常厭惡的求婚人的求愛;兩部作品又都描繪了后來由于女主人公拒絕與這一求婚者結合而引起的父女之間的沖突”。【12】而這一沖突也發(fā)生在奧爾華綏的“上司”魏斯頓(Western)的家里。他“一門心思地認定保有并增加家族財產(chǎn)是天經(jīng)地義的”【13】,因此蠻橫地強迫女兒索菲亞(Sophia Western)與當?shù)刈罡挥械拇髴羧思也剂Ψ疲˙lifil)家攀親,以這樣的話來威脅她:如果不從,“就是看到你在街上餓得快要死掉,我也決不會給你一口面包,把你救活”;還串通他妹妹來給女兒做“攻心”工作:“此事關系的遠不止你一人,……這門親事關系到咱們家族的榮譽,……你應該把家族的光彩看得比個人幸福更重要”。【14】顯然,在這里,家族已成為一種吞并個人主體意識的權力。感傷主義小說的開創(chuàng)者勞倫斯·斯特恩(Lawrence Sterne, 1713—1768)于1759—1767年間推出的小說《項狄傳》(The Life and Opinions of Tristram Shandy)1—9卷描寫主人公項狄的出世、命名和幼童時期,還描寫他的喜好哲學的父親瓦爾特和從部隊退下來的叔叔托比的經(jīng)歷,等等,也有家園小說的影子。

第二節(jié) 形成期:簡·奧斯汀筆下的家園:充滿沖突的場所

18世紀的梳理僅僅涉及家園小說“發(fā)軔”階段?!鞍l(fā)軔”畢竟只是“發(fā)軔”,而真正的英語家園小說的繁榮出現(xiàn)在19世紀,因為“在19世紀的英語小說中幾乎沒有哪一個語詞像‘家園’語詞一樣,承載著如此豐富的內涵”【15】,特別是維多利亞時期更將家園概念推向了撲朔迷離的層面(complexities)——將之視作“成年人所作出的旨在撫平(或許是無意識地)‘童年記憶中的家園’(the home of childhood memory)與‘當下的家園’(the home of the present)之間距離的諸多嘗試之結果”。【16】這是一種對待家園的感傷行為(sentimentalizing),它“完全是因為一種拒絕的態(tài)度所致——拒絕細致地審視‘家園真是什么’(what home really was),以免其魅力會被揭示為‘人為化’的設計,與過去的斷裂會暴露無遺”。【17】當時的一位學者朱麗婭·麥克奈爾·萊特(Julia McNair Wright)在其1870年的暢銷書《完整的家園》(The Complete Home)的“前言”中寫道:“在建構于伊甸園中的家園之間,矗立著一幢幢連綿不斷的世俗的家園(the Homes of Earth),因此,促使我們的家園達到與它們的血統(tǒng)、天意和諧一致的標準,就變得異常重要了”。【18】這里十分關注我們當下的家園/現(xiàn)時的家園——二者是或多或少缺乏“家園”功能的家園。此番建構于感傷主義之上的“家園政治”可以起到“意識形態(tài)功能”(function of ideology)——可以“在社會意識層面上解決那些實踐中沒有解決的矛盾”【19】的一種功能。19世紀初,創(chuàng)作成就頗豐的女性小說家簡·奧斯?。?775—1817)是倡導此番“功能”的始作俑者。

有學者認為:“如果說瓦爾特·司各特把歷史傳奇小說推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那么簡·奧斯汀……則以其獨特的風格把描寫日常生活的風俗小說錘煉成了真正的藝術精品。簡·奧斯汀善于用幽默、嘲諷的筆調真實而細致地刻畫英國鄉(xiāng)鎮(zhèn)生活,生動地再現(xiàn)了一個由鄉(xiāng)村紳士、紈绔子弟、富家淑女、家庭主婦和其他一些鄉(xiāng)鎮(zhèn)居民組成的小型世界?!?sup >【20】即是說,她十分關注表面上不引人注目但實際上蘊涵政治權力色彩的日常生活,并對家庭生活有不同凡響的興趣,因為她自己就明確說過:“三四戶鄉(xiāng)紳家庭,就是我要寫的東西”【21】。《曼斯菲爾德莊園》(Mansfield Park, 1814)、《傲慢與偏見》(Pride and Prejudice, 1813)、《愛瑪》(Emma, 1815)、《沃森一家》(The Watsons, 1805)等均是這方面優(yōu)秀的作品。《曼斯菲爾德莊園》是奧斯汀用了28個月完成的一部共有48章,約16萬字的小說。小說的表面情節(jié)就是兩個鄉(xiāng)村紳士家庭之間的感情糾葛【22】:一家是托馬斯·伯特倫爵士(Sir Thomas Bertram)及其妻子瑪麗亞·沃德(Maria Ward)和子女湯姆(Tom)、埃德蒙(Edmund)、瑪麗亞(Maria)、朱莉婭(Julia)以及伯特倫爵士夫婦的外甥女范妮·普賴斯(Fanny Price),另一家是他們的親戚范妮自己的家——普賴斯(Price)家。范妮這個主要人物形象的塑造就是圍繞著“家園”的沖突而動態(tài)進行的。她被接到伯特倫家撫養(yǎng)后,是“生活在一個從根本上說與其陌生且不冷不熱的家庭氛圍中的外姓人,她的地位賦予她一種常常牽動人們惻隱之心的特性,此其一。這個小小的外來人也很容易同主人家的兒子浪漫一番,明顯的沖突便由此產(chǎn)生,此其二。作為這個家庭日常生活的超然的觀察者與參加者的雙重身份又使她成為作者便利的代表,此其三”。【23】當然,這樣一種溫柔、美麗、善良的少女形象,在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等作家的作品中也同樣存在。當她回到自己家里時,“家園”又是一個令范妮這一人物失望與厭倦的空間:“家里的吵鬧,房子的狹小,環(huán)境的骯臟,以及飯菜燒得不可口,女傭邋里邋遢,母親不停抱怨,這一切均讓范妮頭痛。生活在無休無止的吵鬧聲中對于范妮這樣一個身心都很脆弱的人來說,簡直是莫大的不幸?!?sup >【24】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仍然是寫發(fā)生在中產(chǎn)階級“家庭”中的女兒們的婚姻大事:首先寫了女主人公伊麗莎白為豪門子弟達西所愛,但她拒絕了對方的愛情,原因是伊麗莎白誤信讒言。最后誤會消除,達西又出資幫助她的一個私奔的妹妹完婚,挽回她家的聲譽,才贏得她的愛情;然后寫了伊麗莎白的幾個妹妹和女友的婚事,旨在與女主人公理想的婚姻觀相對照——“為了財產(chǎn)和地位而結婚是錯誤的,但結婚不考慮財產(chǎn)也是愚蠢的”。【25】《愛瑪》也是寫一個富家女子的故事:主人公愛瑪是個獨生女,既單純直率,又任性、勢利、自以為是。她武斷地安排孤女哈麗葉特的戀愛、婚姻而又屢遭失敗。最后她們各自都贏得了門當戶對的婚姻。門第財產(chǎn)同樣重要。該小說較之作者前面的作品更為成熟,結構更為謹嚴,夸張減少,現(xiàn)實主義成分較多。奧斯汀去世前未寫完的《沃森一家》(The Watsons)寫的同樣是一個叫愛瑪·沃森(Emma Watson)的美麗、懂事的女孩與撫養(yǎng)她成人的富庶的姨媽家之間的故事。奧斯汀在此嘗試了一種新的小說技巧??傊?,奧斯汀深刻書寫了平凡的日常生活,顯示了非凡的才能,難怪司各特說:“這位年輕的小姐在描寫人們的日常生活、內心感情和許多錯綜復雜的瑣事方面確實很有才能,這種才能極其可貴,是我從未見到的?!矣眠@樣細膩的筆觸,把這樣平凡無奇的事情和人物,描寫得這樣惟妙惟肖,那我實在很難做到。”【26】可以說,奧斯汀是英國的最后一位風俗小說家。不難看到,奧斯汀筆下的家園是眾多人物間頻繁接觸后而生發(fā)的日常生活瑣事。與此同時,奧斯汀也為我們建構了一個“殖民擴張”意義上的家園,因為她的《曼斯菲爾德莊園》“與帝國主義擴張的理由有更多的聯(lián)系”。【27】如其他小說一樣,《曼斯菲爾德莊園》是關于一系列空間中大大小小的遷徙與定居的小說,其中的人物范妮·普萊斯由一個莊園上被人忽視的小女孩到與自己一直喜歡的莊園二少爺埃德蒙·伯特倫結婚,最終成為莊園上的精神主人。而“莊園本身則由奧斯汀放在橫跨兩個半球、兩個大海和四塊大陸之間的一個利害與關注的圓弧的中心點”【28】。在這些美麗的愛情故事背后和莊園背后,隱藏著簡·奧斯汀強烈的文化帝國主義思想。殖民地莊園由托馬斯爵士看管。薩義德認為“奧斯汀把范妮所做的事看作是與托馬斯爵士的較大的、更公開的殖民主義活動相對應的、國內的、小規(guī)模的空間運動”【29】。作品中反復提及“安蒂瓜”的重要性。它是英國的殖民地,其“所使用的全部資本是英國的;經(jīng)營的工業(yè)幾乎全部都是為英國服務的;生產(chǎn)的幾乎都是基本需求品。而這些商品要運到英國去,……是要在英國出售,使那里的資本所有者獲利”【30】。所以,我們似乎可順著奧斯汀的思路得出一個結論,“無論英國某個地方多么與世隔絕……,它都需要海外的支撐”【31】。薩義德還指出:“《曼斯菲爾德莊園》中對伯特蘭姆有用的殖民地預示著《諾斯特羅姆》中的查爾斯·高爾德的圣多美礦;或者福斯特的《霍華德山莊》中的威爾科克斯的英帝國橡膠公司;或者《遠大前程》、《黑暗的心》中任何遙遠但又唾手可得的寶藏之一——這些地方……由于本地宗主國的利益而被欣賞?!?sup >【32】我們的批評家最后指出:“在我們把《曼斯菲爾德莊園》當作一個正在擴張的帝國主義冒險的結構的一部分加以閱讀之后,就不能再把它僅僅歸結為一部偉大的文學杰作?!@部小說雖然不引人注目,卻穩(wěn)步地開拓了一片帝國主義文化的廣闊的天地,沒有這種文化,英國后來就不可能獲得它的殖民領地?!?sup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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