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 勒奈

十九世紀文學(xué)主流:插圖珍藏版:全6冊 作者:[丹麥] 勃蘭兌斯 著;張道真 等 譯


四 勒奈

夏多布里昂不像歌德那樣是一個平靜的人。在他搖籃的上方就閃耀著不祥的星;他和拿破侖是同年生的,那個刀光劍影的時代的殘酷暗淡的特征在他的作品里是有明顯的反映的,給了它們一種獨特的狂野的品質(zhì)。

有人可能提出異議說,他真的同歌德和盧梭有什么共同之處嗎?他確實向他們學(xué)了什么東西嗎?我認為可以肯定,不僅他、而且整個時代都受到我們剛才評論的兩本書的影響。一系列的事例可以舉出來證明這一點。當(dāng)夏多布里昂責(zé)備拜倫不提他的名字,忽略了《勒奈》對《查爾德·哈羅德》的影響時,他強調(diào)說他自己就不這樣,他絕不會否認奧西安、維特和圣普勒對他思想的影響。在描寫拿破侖的埃及戰(zhàn)役時他又寫道:“他帶的許多書中就包括奧西安、《維特》、《新愛洛綺思》和《舊約全書》,這足以說明他腦子里的混亂狀態(tài)。他把現(xiàn)實的想法和浪漫主義的感情、制度和夢想,嚴肅的研究和幻想、智慧和瘋狂都摻和在一起。他就是按照這個世紀各種不同的作品來塑造他的帝國的。”這個看法是否可信很難說,但有一點是清楚的,如果盧梭的《新愛洛綺思》、歌德的《維特》和奧西安的詩是如此流行,以致當(dāng)代的一個人感到它們是塑造帝國的一個重要因素,那么它們肯定會和同時期出版的劃時代的文學(xué)作品有密切的關(guān)系。

把夏多布里昂的才華和同時期的拿破侖的天才比較一下,我們會感到這個新世紀把它的全部活力和進取心都集中到它偉大的將軍和征服者的身上,沒留下什么給同代的沒有跟隨他南征北戰(zhàn)的年輕人。那支由敢于行動、善于作戰(zhàn)的人組成的隊伍從他們跟前走過,讓他們猶豫不定、心懷不滿地待在那兒。

勒奈按說是生活在路易十五那個時代,但對這個時代的描繪同樣也適用于夏多布里昂的青年時期。用勒奈的話說,這是一個由篤信宗教、嚴守道德觀念墮落到不信神明、道德敗壞的時代,是天才蛻化為只是腦子機靈,態(tài)度嚴肅頭腦正常的人感到不安和寂寞的時代。這些都準確地反映了夏多布里昂所看到的十八世紀末期的狀況。

在《阿達拉》中夏克達斯給勒奈談了自己的身世,現(xiàn)在回過來由勒奈向夏克達斯講述他過去的歷史。他描繪了他在偏遠的省份一座古老的莊園里度過的童年,他講到他在父親面前感到多么不自在和壓抑,如何只有和他妹妹阿美莉在一起時才感到高興。兄妹兩人性格都很憂郁,兩人都很喜歡詩,但很早就成了孤兒,不得不離開家里。勒奈很向往修道院平靜的生活,但他的興趣是多變的,不久他又想出外游歷。這個愿望實現(xiàn)了,他在希臘和羅馬的廢墟中找到更多東西來加深他的憂郁,他發(fā)現(xiàn)到處都跟在這些古國的土地上一樣,活著的人們都早已將死者忘卻;在倫敦街頭他向一些工人問查理二世的事,他們一無所知,而這時他們正巧站在他的塑像腳下。那么名聲又有什么價值呢?他到蘇格蘭來憑吊莫爾溫的英雄們,卻發(fā)現(xiàn)奧西安歌唱過、芬格爾征服過的地方只有一群群牛羊在吃草。他回到意大利來研究它藝術(shù)上的古跡,結(jié)果盡管花了很大工夫卻沒有學(xué)到什么東西。過去和現(xiàn)在都是不完整的塑像,一個是從地里發(fā)掘出來的,處于殘缺不全的狀態(tài),另一個則還沒有完成,只能由未來來完成它。自然也像歷史一樣,沒有力量使他失常的心靈平靜下來。他爬上愛特納山,站在頂峰上,一邊看到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整個西西里島展現(xiàn)在下面,四圍是無邊的大海,看起來是那么小,它上面的河流就像是地圖上的線條;在另一邊他俯瞰火山口閃耀著紅光,升起黑色的濃煙。他感到這情況正好象征了他的性格和一生。他說:“我的一生中前面一直是一個寬廣卻又渺小的世界,在我身旁則是一個張開著大口的深淵。”

一個這樣暴烈和狂妄性格的人,自然和他出生的地方格格不入。夏多布里昂認為自己比這個社會在精神上要高超得不知多少倍,因此盡管他在言談方式上試圖符合這個社會的標準也沒有用;人們在看待和談到他時總把他看做是一個羅曼蒂克的人,對這種人人生是沒有價值的。這里我們第一次碰到這個名詞,以后詞型稍加變化就成了整個一個學(xué)派的名稱,這在法國大家是非常熟悉的。在浪漫主義時期之前,這種自覺有趣的神秘的苦惱中無疑是有一些浪漫主義的成分的。從所有這些對于往日榮華的零星回憶,關(guān)于名聲的空幻的種種印象,對人類的卑下渺小的極端憤恨,勒奈提煉出一條頑固的信念,那就是人間沒有幸??裳裕词乖谒械缴慕】档募で樵谒芾锾鴦拥臅r候,他也相信人生是空虛的和令人厭倦的。他最喜歡說的幾句話是:“相信有幸福才真愚蠢”,“人生沒意思”,“深重的厭倦情緒”等等。

在這樣痛苦的時刻,他只有想到他妹妹,才感到一些安慰,但他回到了法國,卻驚奇而又痛心地發(fā)現(xiàn)她老回避他;她一再宣稱她不能見他,看來已完全忘記了他對她的感情。只有一次,在疑心他想自殺時,她才和他接近了一會兒。他已經(jīng)把他所熱愛的妹妹的這種冷淡態(tài)度列作他關(guān)于人類無情無義的又一條痛苦經(jīng)歷,這時他突然得到了她要進修道院的消息,便立即趕去看她。他到達時正好趕上參加這陰郁的儀式,看到阿美莉的頭發(fā)順著剪刀落了下來;他跪倒在她身邊,這時她按儀式的規(guī)定,像一具死尸俯身躺在教堂的大理石地面上。他聽到她低聲地祈禱,請求饒恕她“對自己哥哥的罪惡感情”,這時他才明白他妹妹對他采取這種態(tài)度的原因,頓時暈倒在地。等他一恢復(fù)知覺,他立即下決心離開歐洲到新大陸來。在他離開法國海岸的那天夜里,發(fā)生了一場可怕的雷雨。他問道:“是不是上天警告我,我走到哪里都要碰到風(fēng)暴?”有一點是肯定的,在夏多布里昂看來,和阿達拉的戀愛故事一樣,勒奈的經(jīng)歷沒有雷電相伴是不能想象的。

這里我們看到一個奇特的人物遭到的奇特的命運。新文學(xué)中的憂郁和厭世情緒可以說就起源于這個人物。這種憂郁和這種厭世情緒同過去有過的任何這類情緒都不一樣。例如,莫里哀的阿爾賽斯特,作者塑造的最細膩、最深刻的男性人物,他的厭世只是由于內(nèi)心深處對一個腐敗、庸俗的朝廷中所盛行的卑鄙自私、卑躬屈節(jié)、輕浮或怯懦造成的口是心非感到苦惱;然而他并不憂郁,他性格中沒有病態(tài)的東西,他額上沒有該隱的印記。

十九世紀早期的憂郁是一種病,這種病不是哪一個人或哪一個國家所獨有的,它是一場由一個民族傳到另一個民族的瘟疫,就像中世紀常常傳遍整個歐洲的那些次宗教狂熱一樣。勒奈只不過是第一個和最突出的一個病例而已,一些最有天賦的才智之士都患同樣的病。

勒奈就帶有剛才提到的這種該隱的印記,這也是一種統(tǒng)治者的印記。這種天才的印記,他自己看不見,卻已打在他額上了。在他的自白里有沉痛的自我指摘,但在這背后卻又有那充盈了作者心胸的傲慢的優(yōu)越感。如果我們仔細地讀一下夏多布里昂的《墓外遺集》,我們不能不感到阿美莉愛勒奈的虛構(gòu)情節(jié)隱含了一種自白,承認他姐姐路希爾對她非凡的弟弟的強烈感情。這書的其余部分又有多少不是某種程度的自白?

勒奈的痛苦是天才在現(xiàn)代人靈魂中誕生時引起的陣痛。他處在這樣一個時刻:被選中的靈魂像古時候希伯來的先知那樣,聽見聲音在呼喚他,卻膽怯地往后退,毫無信心去承擔(dān)這項工作,說道:“主啊,不要選中我,挑選另一個人,我的兄弟,我太脆弱,太拙于言辭了。”勒奈就處于這最初階段,因被選中而感覺不安的階段。被選中的人等著看到另一個人來響應(yīng)召喚;他環(huán)顧左右,看不見誰來,而那聲音還在繼續(xù)呼喊。他看到所有他憎恨蔑視的東西取得了勝利,而那些只要有人帶頭他愿意為之犧牲一切的東西卻被擊敗。他驚異而恐懼地明白過來,竟沒有人有他這樣的感覺;他四處游蕩想找尋一個帶頭人卻找不到,直到最后他得出這樣的信念:既然他找不到幫手,找不到引路人,那一定是上天注定要他來當(dāng)引路人,來援助比較軟弱的人。最后他響應(yīng)了召喚;他認識到夢想疑慮的時刻過去了,行動的時刻已經(jīng)到來。他擺脫了危機,不像維特,他不準備自殺,而是有了堅強的決心和較大的自信。但天才總有兩面,它既是災(zāi)禍又是幸福。即使是最偉大、性格最和諧的人,也會一輩子意識到身上有災(zāi)禍的一面。而在勒奈身上,夏多布里昂只讓我們看到了災(zāi)禍。他自己的性格和他對他那個時代的思想意識所采取的立場,使得他所體會的天才似乎只能帶來寂寞和痛苦,要不就帶來一種狂妄自大的喜悅,這種情緒很快會被空虛無用之感破壞掉。

夏多布里昂這個十九世紀宗教反動的發(fā)起人,本人卻對思想沒有信仰,沒有熱情,沒有獻身精神。十八世紀的那些思想意識開始失去色彩,顯得像是謬論;十九世紀的那些偉大思想還沒形成科學(xué)的理論,夏多布里昂限于他的處境和性格,對它們是無法預(yù)見的。因此,他成了反動的帶頭人,成了天主教和波旁王朝的維護者。他有天才的本能的傾向,想抓住新時代的偉大原則,但是對于這種原則的實際性質(zhì),卻沒有天才的可靠的預(yù)見,對于它的最后勝利也沒有信心。他只抓住由于人們情緒和感情一時變化所產(chǎn)生的那些思想,便固執(zhí)地以華麗而常常顯得空洞的言辭去維護它們。他有才華卻沒有熱情,沒有浸透人全身使之成為這種思想的熱情的、不屈不撓的代言人的那種信念。伏爾泰盡管焦躁不安并有種種缺點,他卻始終精神煥發(fā)、不知疲倦、不屈不撓地戰(zhàn)斗了一輩子直到最后一刻,這是因為他對自己的理想的信心從未動搖過,而夏多布里昂卻受到厭倦、懷疑和厭世情緒的折磨。只是在一個方面,那就是作為一個詩人,特別是作為一個色彩富麗的詩人,他開拓了新的領(lǐng)域;因此,只有他青年時期的詩作方面的努力使他得到滿足,在精神上得到報償。不過,在他所創(chuàng)造的人物中,勒奈還是最成功的,他是他自己所屬的那類有才智的人的寫照。

勒奈這樣類型的天才可能使用宗教的詞句,但他從來沒使自己真正進入更高的境界;他的憂郁歸根結(jié)底不過是一個利己主義者的享樂愿望得不到滿足而已。作為一個天才,勒奈感到上帝就在他跟前,就在他心里,他簡直沒法把自己和上帝區(qū)分開來。他覺得他的思想和話語都是受到神的啟示而產(chǎn)生的:哪些是他自己的,哪些不是,這中間界線在哪里呢?他要求一切——要求公眾尊崇他,要求女人愛他,要求人生的一切榮譽和舒適——卻從沒有想到自己有責(zé)任做什么來作為報答。他接受愛情卻不再愛對方。他不就是一個有特權(quán)的人物嗎?他不就是一個過客似的從人世中匆匆而過的先知嗎?不就是一團照亮天空、燒完自己、隨即消逝的火焰嗎?

在描繪這些特點時作者不過是在描繪自己的性格。夏多布里昂的《墓外遺集》中有足夠的材料證明他對待愛情和贊佩故意采取冷淡態(tài)度,特別是在他保持沉默的地方。圣伯夫搜集到的他的一些私人信件表明,他有時候懷著冷漠的自負,裝出無限熱情的樣子企圖騙取別人的感情。甚至在六十四歲的時候他還給一個青年女子寫信,要求她和他在瑞士幽會:“我的生命只是偶然產(chǎn)生的,你就從這偶然的生命里吸取愛情,煩亂和苦痛吧,這些東西我一天給你的將比別人多少年給你的還要多?!蔽覀兓仡櫼幌戮涂梢杂浧穑鼱柼λ膼勖廊R表現(xiàn)了多么動人的柔情,即使在他知道她大大地欺騙了他以后還是這樣。比較起來這位上一世紀所謂的魔王真顯得像孩子那樣稚真。

對勒奈的描寫在以他命名的這本書里并沒有寫完;他在《奈察人》中仍然是一個重要人物,這部小說是在同時寫的,但出版得比較晚。通過他在這本書里的表現(xiàn),作者才完成了這個人物性格的刻畫。他按照印第安人的風(fēng)俗,娶了熱愛他的賽魯達作妻子。但是不用說,和她在一起生活并不能治愈他心頭的創(chuàng)傷。我們讀到:“勒奈一直向往一個沒有人煙的國家,渴望得到妻子和自由,他渴望的東西得到了,但卻總有點什么使他感到不高興。如果有誰能把他一下從過去的痛苦和現(xiàn)在的幸福(如果確實是幸福的話)中解放出來,他會感謝他。他設(shè)法實現(xiàn)他往日的夢想。哪個女人比賽魯達更美?他把她抱到森林深處,為了加強自由的感覺,他在荒無人煙的地方換了一個又一個住處。但不管是森林深處,還是高山頂上,他把他年輕的妻子摟在懷里,并不能感覺他所希望的那種快樂。他靈魂深處形成的空虛無法填補。神的判決降臨到勒奈身上——這可以解釋他的痛苦和他的天才。他自己的存在使他煩惱;感情從他身上發(fā)出,卻不能進入他的心中;他煩躁地在世上游蕩,沉重的負擔(dān)壓著他,他違反本意地留在世上。”這就是作者對婚后的勒奈的描繪。

這位主人公和他的新婚妻子在一起過這種生活,他試圖用獨特的自然環(huán)境所湊成的情趣來加強她愛情的吸引力,這種努力是別開生面的。但這一切都不起作用!他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不自然的愛情,由于不自然,由于按照人間規(guī)定是有罪的,它具有極大的力量和熱力,雖然與他自己性格中火一樣的氣質(zhì)是一致的,卻使他部分地受了病,使他不管怎樣已不能再愛別人。他在寫給賽魯達的那封出色的告別信中說,正是這不幸的經(jīng)歷把他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他被人愛過,愛得那么深,那神秘的感情把他生命的泉眼都封閉起來,盡管還沒有使它們完全干涸。他寫道:“一切愛情對我都成了可怕的東西。我眼前有一個女人的形象,誰也趕不上她。盡管我在靈魂深處受到感情的折磨,不幸的遭遇卻以莫名其妙的方式把我全身凍結(jié)起來……”他接著寫道:“有些人的生存是那么悲慘,似乎是對上帝的一種控訴,它們肯定會治好任何人追求生活的狂熱病?!?/p>

連人天生的想活下去的愿望,對生活本身的深切自然的熱愛,他都輕蔑地稱之為“狂熱病”,這一半是矯揉造作,一半是出于厭煩;他要代之以瘋狂的撒旦式的毀滅欲。他接著給賽魯達寫道:“我想現(xiàn)在勒奈的心已敞開在你面前了。你看到它是一個多么奇特的世界了嗎?從里面冒出了火苗,它需要燃料,可能把天地萬物毫不饜足地一口吞掉,甚至連你也要吞掉!”

接下去他又變得虔誠起來,變得謙卑起來,唯恐上帝要發(fā)怒。在孤寂之中他聽到上帝對他的呼喚,就像對該隱的呼喚一樣:“勒奈!勒奈!你把你的妹妹怎樣了?”他說自己唯一對不起賽魯達的地方,就是把她的命運和自己的命運聯(lián)系在一起了。這一聯(lián)系給他帶來的最深重的痛苦,就是賽魯達讓他當(dāng)上了父親??吹阶约旱纳@樣延長到超過它的限度,他簡直感到一種恐怖。他讓賽魯達把他的信都燒掉,把他所蓋的他們住過的小房子也燒掉,回家去找她的哥哥。他希望世上不要留下他存在過的任何痕跡。很顯然,他也愿意要求她像印第安人的遺孀那樣躺在火葬的柴堆上;因為他產(chǎn)生了那曾促使中世紀的騎士把自己的愛馬殺掉的同樣的嫉妒心。他給他妻子的最后這封信是以下面這樣獨特的告別話結(jié)束的:“賽魯達,如果我死掉,在我死后你可以和一個比我性情平和的人結(jié)合起來。但是不要以為你可以接受另外一個男人的擁抱而不受懲罰,也不要以為這無力的擁抱會從你的靈魂里抹掉勒奈的擁抱。我曾在沙漠當(dāng)中在狂風(fēng)暴雨里把你摟在懷里;那天我抱著你跨過溪流時,真想把匕首插到你心里,來保持住那顆心里的快樂,也懲罰我自己把這樣的快樂給了你。啊,至高的主啊!你是一切愛和快樂的源泉,是你讓我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只有你能了解我!??!為什么我不縱身跳進這個湍急的溪流!這樣我可帶著我全部精力完整無損地回到大自然的懷抱里。

“是的,賽魯達,你失去我之后你會保持獨身的,誰能像我一樣讓你周身感到溫暖?我即使在沒有愛情時也散發(fā)這樣的熱情。那些我的愛情曾溫暖過的地方,當(dāng)你在另一個伴侶身旁時,會顯得像冰一樣寒冷。你在森林的林蔭里還能找到什么呢?你再也不會有歡樂,不會有陶醉和黯然銷魂的感覺。我給了你這一切也就使你再也不會得到這一切,也許我什么也沒有給你,因為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有無法愈合的傷口……我對人生感到厭倦,這種厭倦情緒一直折磨著我。對一切使別人感興趣的東西,我都無動于衷。要是我是一個牧羊人或國王,我會把牧羊棍或是王冠怎樣呢?榮譽和天才,工作或閑暇,富貴或災(zāi)難,都會同樣使我厭倦。我發(fā)現(xiàn)歐洲的社會和美洲的自然同樣使人厭煩。我有美德并不感到高興,是罪人也不感到悔恨,我只愿老天沒有生我,或是永遠被人遺忘?!?sup>

就這樣第一次強有力地奏出了這種不調(diào)和的調(diào)子,以后“惡魔派”的作家們將以種種變化的形式加以重復(fù)。夏多布里昂還不滿足于以穩(wěn)健的筆觸和華麗的文體來描繪這樣接近瘋狂的自我崇拜,他故意用一個妹妹的罪惡感情作為陰郁的背景來加以陪襯。他是那樣想使勒奈具有不可抗拒的誘惑力,直到他讓他自己的妹妹對他產(chǎn)生了不自然的愛情才肯罷休。這種罪惡的兄妹戀愛是當(dāng)時人們想得相當(dāng)多的一個題目。不幾年前歌德在他的《威廉·邁斯特》里使迷娘成了兄妹罪惡結(jié)合的產(chǎn)物。雪萊和拜倫也分別在《羅薩琳與海倫》、《伊斯蘭的叛變》、《該隱》和《曼弗雷德》中處理過這個題材。年輕的革命派愛提的一個論點是,對兄妹亂倫如此憎惡只是出于一種偏見。

不過勒奈的憂郁不單是阿美莉的不幸的感情引起的,它是天生的,是十分深刻的。讀者會一直感到這種感情只不過是提供了一個表現(xiàn)憂郁情緒的機會而已。勒奈的沮喪情緒,他的以自我為中心,他表面的冷淡和內(nèi)心壓抑的熱情,在那個時期許多有才華的作家身上,在他們創(chuàng)作的許多最出名的人物身上都有所表現(xiàn),而且同這種外在原因無關(guān)——例如,蒂克的威廉·洛維爾,弗里德里?!な┤R格爾的朱麗厄斯,拜倫的科賽爾,克爾愷郭爾的約翰納斯·福佛愛倫和萊蒙托夫的《我們時代的英雄》。它們成了十九世紀初期歐洲文學(xué)中男主人公的共同特點。

但使《勒奈》特別成為新生的反動思潮產(chǎn)物的是這故事的創(chuàng)作宗旨——這一宗旨只和上述作品之一即克爾愷郭爾的《約翰納斯·福佛愛倫》相同。這本書是一部更大的有明確的道德和宗教傾向的著作的一部分,它宣稱它寫作的明確目的就是警告人們不要陷入它所描繪的精神狀態(tài),要歌頌基督教,并表明基督教作為失常靈魂的庇護所不能沒有,特別是要用阿美莉的事例證明重建修道院的必要性,因為犯了某些錯誤后只有進修道院才能得救。這本書的虔誠的意圖和褻瀆的內(nèi)容是互相矛盾的,以致起不到特別大的教育作用。但這也是反動運動的一個典型特點,這個特點還可以比如在克爾愷郭爾的《或此或彼》和《歷程》兩書的頭幾部分中找到。主調(diào)是天才瘋狂地渴望享樂,它將通過把死亡和毀滅這種魔鬼式的狂熱同比較溫和自然的享樂和幸福糅合在一起而得到滿足。這本書盡管和《阿達拉》一樣,公開宣稱是為天主教甚至為教士們說話的,它的實際內(nèi)容卻和基督教毫不相干,甚至對宗教也是不尊重的。

但是,這種內(nèi)容是大革命在人的頭腦中造成的一種精神狀態(tài)的反映,不管它在個別作家身上表現(xiàn)得多么不純或沖淡到什么程度。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一切精神病態(tài),都可看做是兩件大事——個人解放和思想解放的產(chǎn)物。

個人解放了。青年人不再是農(nóng)奴或佃農(nóng),第一次看到整個世界展現(xiàn)在面前,他不再滿足于給予他的地位,不再甘心跟著犁頭翻耕父親的土地?,F(xiàn)在似乎一切都變得可能了;“不可能”這個詞已失去意義,既然士兵手上的鼓槌經(jīng)過一系列快速的變化,可以成為元帥手上的短杖,甚至成為國王的節(jié)杖。然而,個人得到的權(quán)力并沒有跟上可能性;道路突然開放在千千萬萬人面前,但只有個把人能夠達到希望達到的目標,誰能向一個人保證他就是那個人呢?過分的欲望必然帶來過分的憂傷。而且也不是每一個人毫無例外地都能參加這狂熱的大競賽的。有些人由于這樣或那樣的原因感到自己和舊秩序聯(lián)系在一起,有些性格比較細致、臉皮比較薄,有些人愛夢想而不善于實干,這些人都發(fā)現(xiàn)自己被排除在外。他們不是靠邊站就是流亡國外,他們變得孤獨起來,而且越是陷入冥想就越發(fā)變得以個人為中心,因而越發(fā)變得容易苦惱。最苦悶的是那些腦子最發(fā)達的人。

此外,舊秩序的崩潰使個人不再受到那種把他約束在某些社會限制之內(nèi)、使他不會自以為了不起的有益的壓力。凡是自我約束的力量抵不上社會原來所起的約束作用的地方,就可能產(chǎn)生自我崇拜。而且在一切變得可能的同時,人們仿佛覺得一切都是可以允許的。個人過去放棄了的、自愿交給上帝或國王的權(quán)力,現(xiàn)在他一概要求收回。正像他不再向鍍金的車子(為了給它鍍金他曾經(jīng)出過錢)脫帽一樣,現(xiàn)在他也不再向任何禁令低頭,只要他能清楚地看出這是人為的。對于這一切他有一個現(xiàn)成的答復(fù),這個答復(fù)是一個問句,一個可怕的問句,也是人類一切知識和一切自由的開端,那就是“為什么?”。很清楚,即使我們剛才談到的這種反常的戀愛,這類流于不正常感情和不正常罪行的事件,只不過是一種病癥,只不過是個人在堅持自己權(quán)利的偉大重要的斗爭中所犯的一個錯誤。

思想解放了。個人從別人的監(jiān)護下解脫出來,不再感到自己是整體的一部分;他感到自己是一個小天地,具體而微地反映了整個的大天地。許許多多個人成了許許多多面對宇宙有所反映的鏡子。但是,盡管思想逐漸取得勇氣從全局上綜合地而不是零碎地來理解事物,它的能力卻跟不上勇氣的增長;人類仍然像以前那樣在黑暗中蹣跚前進。對于這些老問題,人為什么要出生?人為什么要活著?這一切要達到什么目的?回答看來仍然令人不滿意,令人泄氣,仍然是一個悲觀的回答。在過去人一生下來就接受一種明確的沒人懷疑的信仰,它提供了據(jù)信是從上天得來的答案,充滿了安慰和希望。到十八世紀這個信仰被拋棄了,但人們?nèi)匀粡男【徒邮芤环N同樣教條式的、至少同樣是灌輸進來的信念,相信文明和啟蒙的救世作用;他們認為當(dāng)他們的哲學(xué)家們的學(xué)說被普遍接受的時候,幸福和和睦就會在全世界實現(xiàn)。到十九世紀初葉這種信念的基礎(chǔ)也被破壞了。歷史似乎告訴人們,這條路也是走不通的,于是人們的思想陷入混亂,就像一支軍隊在戰(zhàn)斗中接到互相矛盾的命令時陷入混亂一樣。即使那些試圖使思想回到舊的宗教常軌上去的人,他們的觀點也不是舊宗教的觀點了,因為幾年以前他們要么是伏爾泰派,要么是盧梭自然神論的信徒;他們新的虔信精神乃是經(jīng)過痛苦的推論和斗爭而產(chǎn)生的。這也就說明了為什么在世紀初的作家中間,思想活動是那么狹窄而拘束。阿爾夫萊·德·繆塞以非常形象的語言描繪了他們給人造成的印象。他說:“永恒就像一個老鷹窠,世紀就像一只只雛鷹挨個地飛出窠來在宇宙中飛翔?,F(xiàn)在輪到我們這個世紀來到窠邊了。它站在那里瞪眼瞧著,但它的翅膀卻給剪掉了,它凝視著無限的太空,飛不起來,只有等死?!?/p>

  1. 《墓外遺集》第2卷第190頁,第3卷第78頁。(原注)
  2. 莫爾溫在蘇格蘭北部。
  3. 芬格爾是奧西安詩中的英雄。
  4. 莫里哀的劇本《厭世者》的男主人公。
  5. 據(jù)《舊約·創(chuàng)世記》,亞當(dāng)?shù)膬鹤釉撾[殺了哥哥阿貝爾,受到上帝懲罰,到世界各地流浪,額上給打上了印記。
  6. 圣伯夫(Saint-Beuve,1804—1869),法國著名文學(xué)史家和批評家。
  7. 引自《奈察人》,見《夏多布里昂全集》第5卷第353至463頁。作者在他的《墓外遺集》中表達自己情緒時,曾不自覺重復(fù)這幾句話,前面已經(jīng)引過。(原注)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dappsexplained.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