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抄家全過程

無路可逃 作者:馮驥才 著


一、抄家全過程

1966年夏天,空氣里有種硝的氣味并日漸濃烈,社會變得異樣了;首先報紙成了戰(zhàn)場,不時會一個大人物被拉出來,立刻被種種兇烈的言辭打得人仰馬翻。那時最出風(fēng)頭的一個筆桿子是姚文元,他是何人此前沒聽說過。我之所以看他的文章,是他的文筆特別,偶爾會用一點文學(xué)語言,還有一種能夠決人生死的“權(quán)威”,這些別人都沒有,僅此而已;我那時只是一個癡迷于繪畫與文學(xué)的年輕人,更關(guān)注的是歷史的經(jīng)典,與現(xiàn)實政治距離很遠,對批判的人物是誰都不很清楚,甚至完全不知道。比如“三家村”,只略知吳晗,對鄧拓和廖沫沙就聞所未聞了。開始時只覺得社會這些異樣的變化與個人關(guān)系不大,7月底還在勸業(yè)場二樓的舊書店買到一部心儀已久的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天天捧在手里??墒?月初的一天,勸業(yè)場九路汽車對面大墻貼了一份大字報,一連十來張,把一座四層樓的大墻都糊滿了,擠了很多人看,題目很新奇——《血統(tǒng)論》,據(jù)說是北京那邊來人貼的。一看到里邊那兩句扎眼的“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這才感到一種陰冷的殺氣吹到了我的身上。

高中畢業(yè),我報考中央美院初試通過,但復(fù)試被拒絕,理由是我的出身不好。由此我知道出身不好是我天生的“硬傷”,可是一直并沒感到它對我有什么妨害,現(xiàn)在它找到我的頭上來了。

著名的“8·18”后,社會空氣突然緊張起來,好像馬上要發(fā)生什么嚴重的事。23日晚飯后,我去女朋友顧同昭家。一進門就感覺她家氣氛異樣,不等我問,她母親便說今天下午忽然涌進一群孩子,闖進各間房屋,跳到桌上和床上,撒歡兒一般亂蹦亂跳,狂喊狂叫,亂扔屋里的東西,還把她父親硬塞進一個空木箱里鎖上,然后一哄而去。

她母親披散著花白的頭發(fā),說話時眼睛瞪得圓圓的,露出黑眼珠四邊的眼白,顯然下午的驚恐還在她心頭。

1966年8月抄家

我說:“你們沒去派出所報案嗎?他們怎么能隨便闖進人家呢!”

她家沒人吭聲。她家是個很本分的老實人家,沒經(jīng)過事,何況是這種不可思議的變故突然降臨,完全不知道怎么招架。她父親聽說,五大道這邊別的人家也闖進學(xué)生了,她家對面的兩位名醫(yī)金顯宅和林崧家都被破門而入,有的亂翻亂砸,有的說要搜查“變天賬”。什么是變天賬?我一時沒想明白,卻感到有些不安,安慰一下她父母,便趕忙告辭回家。這時天已黑了,但街上似乎比平時要亂一些,遠處有擴音器發(fā)出的咬牙切齒的宣講聲,在黑夜里聽得很清晰。待到了大理道新忠厚里臨街的一家門口,亂哄哄聚著一群人,樓上樓下所有燈都亮著,窗戶里有急匆匆晃動的人影,還有叫喊聲、呵斥聲,砸玻璃、摔東西的聲音和猛烈的撞擊聲;沒等我看明白,只聽有人說:“紅衛(wèi)兵抄家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抄家”兩個字。

我自知出身不好,不敢多看,趕緊騎車回家??斓郊視r,幾個年輕人坐在邊道沿子上,可能是街坊家的孩子們,一個沖我說:“神氣什么,到家門口看看去吧。”我沒答話,往家里騎,很快就看到夜色中的家門口白花花一片,是大字報!我立刻緊張起來。

到近處看,大字報氣勢洶洶,寫著要堅決揪出父親的大字標題,還有一連幾張聲稱要打倒我這個狗崽子。怎么還會有我?我心慌成一團,字也看不成行,大概是說我醉心于“封資修”的畫,還賣畫——走資本主義道路。那時是全民所有制的公有經(jīng)濟,我所在的書畫社是計件工資的集體所有制單位,現(xiàn)在上綱上線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令我感到驚愕的是,貼這張大字報的竟是我的一個親戚。

我已經(jīng)無法把這張大字報全看下來,趕緊進了家,跑到父母的房間一看,父母各坐在茶幾兩邊帶扶手的椅子上一動不動,兩張臉帶著同一種表情,都在鮮明地告訴我:要大難臨頭了。

我還發(fā)現(xiàn)屋中有些異樣,光禿禿的,原來桌上擺放的東西都沒有了。這時母親叫我把屋子收拾一下,怕摔的瓷器全放進柜里,桌上的玻璃板放在桌子下邊,好像是“堅壁清野”,防備即將到來的抄家,可是抄家是什么樣的?誰都沒經(jīng)過,只是在《紅樓夢》里看過。我們僅僅靠著藏一藏怕摔怕砸的東西就能應(yīng)付這種不得而知的抄家嗎?如今看來我們對那場即將到來的社會災(zāi)難與時代瘋狂太缺乏想象力了。

被抄戶樓前貼滿大字報

整個夜晚我是在一種破碎和慌亂的感覺中度過的,分不清是噩夢還是現(xiàn)實,反正無法掙脫。有時我分明聽到呼喊叫殺之聲,好像還有一隊人馬從我家的樓前呼嘯而過——我不認為那是夢境。記得我曾爬起來把自己兩本日記塞到暖氣片后邊,這寫滿了我近幾年思想的日記叫我感到不祥……可是我又覺得這些記憶有點像夢境,后來的事實卻證明確有其事。平時半夜醒來總能聽到父親在隔壁那種刮大風(fēng)一般的鼾聲,可是這一夜沒有,異樣而出奇的靜;這是由于我一直睡著沒有聽見,還是父親和母親一夜未曾合眼?我承認,那時的我,對父親所知極少,對父親的事也不感興趣,只知道父親年輕時是一個商人,開過面粉廠和貿(mào)易行,為此自己便先天和別無選擇地出身在一個“剝削階級的家庭”里?,F(xiàn)在父親要面對這個世界;我卻不知道自己馬上也要身陷在這個驟變得可怕的世界里。

第二天醒來,外邊好像沒有什么動靜。然而騎車上街很快就發(fā)現(xiàn)天下大變,白紙黑字的大字報、大紅標語、綠軍裝嘩嘩地跳進眼睛,被揚聲器放大的兇猛呼叫聲和語錄歌闖進耳朵。

在騎車經(jīng)過三十四中學(xué)的時候,正趕上黑鐵的大校門忽然從中打開,打里邊涌出一大群穿綠衣、戴紅袖章的學(xué)生,手里拿著亮晃晃的東西,飛快地占據(jù)街心。我停車下來,正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忽見迎面一個學(xué)生手指著我喊:“瞧,這個人是大背頭?!币蝗杭t衛(wèi)兵迅速上來把我圍住,沖我喝問:“你是資產(chǎn)階級大背頭嗎?”我說:“我頭發(fā)一直很長?!睂W(xué)生們立即怒了,叫道:“還狡辯,老實點,給他鉸了!”跟著學(xué)生們呼叫著擁上來,原來他們手中亮晃晃的東西都是剪子,有理發(fā)剪子,也有家里用的剪紙剪布的大剪子,跟著“咔嚓咔嚓”在我頭上一通亂剪,我不敢亂動,怕他們的剪子捅破我的頭,老老實實等他們剪完,又呵斥我一通,才放掉我。我看了他們一眼,他們個個臉上都洋溢著一種戰(zhàn)斗勝利者的神氣。后來我知道這是紅衛(wèi)兵“掃四舊”最早的行動——剪長頭發(fā)和肥腿褲,還有焚燒圖書字畫,砸一切老東西,伴之而來的就是抄家了。

我趕緊騎車趕往單位,同事們看到我亂糟糟的腦袋,再聽我一說,都對時局的突變感到愕然和惴惴不安。同事們找來一把剪子幫我把頭發(fā)修齊,由于頭發(fā)被學(xué)生們鉸得太苦,修好后短得接近光頭了。他們還去商店給我買一頂便帽戴上,雖然不像是平時的我,但這時已顧不上自己是什么模樣了。

我那時所在的書畫社在營口道上,“文革”一來,被上級集中到和平區(qū)文化館后院一間空房里搞運動,學(xué)習(xí)文件、揭發(fā)壞人、寫批判文章和大字報。文化館四周的樓房民用的少,行政單位居多,平時很靜,現(xiàn)在各個樓里好像都在打架,喊聲愈來愈大。我有種不祥的感覺,為家里的母親擔(dān)心,漸漸感覺自己咚咚咚心跳得厲害,第一次覺得心臟和喘氣都不舒服,臨近中午時,有點堅持不住了,便去前院樓上找文化館的吳主任,說我要請假回去看看。當(dāng)時吳主任正在受單位群眾的揭發(fā)批判,滿院子的大字報都揭發(fā)他的種種罪行,但是他的姓名上邊還沒有打叉,表示還未被“拉下馬”,還在管事。主任室的幾扇玻璃窗上也糊著大字報,光線晦暗,他的臉色反而顯得比紙還白,說話的聲音幾乎聽不到。記得他對我說:“運動都有高潮,但不會總在高潮上,你要沉住氣。”然后就準了我的假。他說的話卻叫我懵懵懂懂聽不明白;不知這話是對我說的,還是對他自己說的。

我急忙騎車穿過亂哄哄的街道。相比早晨上班時,氣氛變得緊張和嚴肅了,一隊隊紅衛(wèi)兵手拿著木槍挺著胸膛走在街上,樣子像去上陣殺敵;有的胡同口已經(jīng)被封上了,有的人家已經(jīng)開始了可怕的抄家。我家住在名為“五大道”的昔日租界里的居住區(qū),老宅院多,遺老遺少多,當(dāng)然是抄家目標集中的地方。我不知自己的家和母親現(xiàn)在如何,愈使勁蹬車,愈覺得雙腿無力。在我從桂林路向右拐入我家居住的大理道時,隔著一百多米遠,就見我家門口黑壓壓圍著很大一群人,一直站到馬路對面的邊道上,都仰著臉朝我家那座樓看;我家的院墻上、各個窗口上、屋頂上都站滿紅衛(wèi)兵,遠看像《西游記》里的猴山。不用說,我家被抄了!

單位的樓道

我家這座樓有三層。一層姓李,是天津昔日一位富商的后裔;二層是我家;三層是孫家,出身一個銀行世家??梢哉f,我們整座樓的所有住戶都是抄家的對象。此刻,紅衛(wèi)兵們正從窗口把室內(nèi)各種東西稀里嘩啦往下扔,發(fā)出不同的摔碎聲;有一種舊藏的整匹的布料,被他們抓住布頭從窗口扔下來,好像一道道長長的各色的瀑布由天而降,景象奇特,隨之下邊發(fā)出一片呼好聲,上下呼應(yīng)一片;一個站在三樓最頂上的紅衛(wèi)兵使勁地揮舞著紅旗,好似占領(lǐng)了一個山頭。

此刻我回家去,不知會出什么事,但我不能逃避,我要去救助母親。我把自行車推進桂林路一條胡同深處的隱蔽處藏好,然后奔往家中。奇怪的是,這時我反而不覺得心慌了。待到了家門口,耳聽著有人叫了一聲“狗崽子回來了”。眼前我的家已是一片狼藉。從各家抄出來的東西已經(jīng)全混在一起。幾個紅衛(wèi)兵上來用木槍攔住我,其中一個直問我:“你是誰?”我說:“我住在二樓,我回家。”這個紅衛(wèi)兵冷笑道:“家?你跟我進來?!?/p>

我跟在他的后邊走進去,走廊到處堆著從屋里抄出來的各種雜亂的東西,樓梯已經(jīng)被這些東西埋在下邊了,窗子的玻璃全是破碎的,我們一邊走,各種碎裂的聲音一邊從腳下發(fā)出來;幾層樓上上下下站滿手執(zhí)木槍的紅衛(wèi)兵,那感覺使我腦袋忽然冒出電影《馬門教授》里抄家的一個鏡頭。然而,在這樣從未經(jīng)歷過的嚴峻的氣氛里,我感覺自己身上竟然冒出一種自我的控制力,這種感覺使我自己有一點冷靜。奇怪,這能力是哪來的?誰給我的?是因為父母和家中落難,只能由我挺身在前了?

上了二樓,我看到我的家像一片被炮猛烈轟擊過的慘狀。地面上全是衣服、碎瓷器、撕開的書、破玻璃板和歪歪扭扭的盆盆罐罐。所有柜子和箱子不是被打開,而是被刀斧劈開的,書桌的一角硬被斧頭砍去,被打散的吊燈垂在屋頂中央,上邊掛著母親的一條長筒絲襪,這怪誕的印象十分清晰地留在我的“文革印象”里。墻上所有畫都沒了,涂抹著許多氣勢洶洶的標語。后院里不知在燒什么,濃濃的煙冒上來,使得站在屋外小晾臺的紅衛(wèi)兵已變成人影。后來知道,我心愛的中外名著和書畫都被扔下去,正在后院放火焚燒。走在我前邊的紅衛(wèi)兵忽然扭過身來問我:“你有什么感覺?”

問話這紅衛(wèi)兵大概是個頭頭,年歲略大一些,戴著一副窄黑邊眼鏡,可能是個高中生,比較沉穩(wěn),和那些年紀較小、冒冒失失、非常情緒化的學(xué)生不一樣。他臉上沒有表情,略略低著腦額,抬起一雙細細的眼睛透過薄薄的眼鏡片冷冷地盯著我。我說:“我家的一切都是父親剝削來的?!?/p>

這紅衛(wèi)兵想了想說:“你能這么認識就好?,F(xiàn)在是中午,我們?nèi)コ燥垼墒邱R上就會回來。你們不準亂說亂動?!蔽尹c點頭,感覺這個紅衛(wèi)兵比較能夠說上話,便對他說:“我們決不會下樓。”從他的表情看,他滿意我的回答。他盯著我又說一句:“可不許藏東西?!闭f完便帶著樓里的紅衛(wèi)兵撤了。

我趕緊去找母親,急于知道她的處境,在她的臥室里找到她。她頭發(fā)蓬亂,臉很臟,但她見到我時沒有哭。母親是個鎮(zhèn)定的人。過去的幾十年里,家庭每遇風(fēng)浪,定海針不是父親而是母親。父親只是做生意時膽大,出了事便膽小。此時,父親沒有下班,肯定在單位挨斗,會遭遇到什么就全不知道了。我和母親先在廢墟般的家里找到了一點昨天的剩飯剩菜,把肚子填飽;暖壺全被砸了,就打開自來水的水嘴,接些涼水喝。我小聲問母親:“您藏什么東西了嗎?”母親說:“有一盒首飾。”我一聽就急了,說:“媽媽,快把東西交給我,一會兒由我上交?,F(xiàn)在任何東西都不重要了,能活下來就行?!蔽耶?dāng)時比較清醒。我知道在那種突然的變故中唯一的選擇是設(shè)法平安渡過這一劫難,這也是人的一種求生的本能。

沒過多久,紅衛(wèi)兵就回來了,細一看,并不是剛才那撥人,而是換了一撥,頭頭也換了一個女的,十六七歲,身子瘦小,臉很白凈,眉目清晰,人很厲害,一臉怒氣,好像隨時會發(fā)火;她腰上沒系皮帶,皮帶攥在手里,一邊上樓,一邊用皮帶啪啪使勁抽著樓梯兩邊的護板,氣勢很大。她上來就向我要“變天賬”——這時我才明白,那時候放映的土改時期的電影中,常常會有一個老地主,偷藏房契地契賬本之類,準備將來向農(nóng)民反攻倒算,這些東西就叫作“變天賬”。顯然,此刻我們已被這些未通世事的年輕人當(dāng)作假想敵了。我說我們家沒有這種東西,她就火了,叫幾個紅衛(wèi)兵把母親弄到大街上“接受群眾批斗”,然后翻箱倒柜抄找“變天賬”。她本人在屋里走來走去,用腳掀動著地上亂七八糟的東西,忽然碰到幾個厚厚的黑色大本子,她拾起來問我:“這是什么?這不是變天賬嗎?”我嚇了一跳,那時代我們對長輩的事情所知甚少,誰知家里的老東西都是些什么,真是些老賬本嗎?可是再一看就放心了,我說:“這是家里解放前的老照片、老相冊?!?/p>

沒想到“解放前”這三個字又把她惹火了。她呵斥我:“舊社會的照片留著想干嗎,這不是懷念舊社會,想變天嗎?”她邊呵斥邊翻看相冊,隨后臉上的表情就變了,露出陣陣冷笑。她問我照片上的人是誰,我說:“是我的母親和姐姐。”母親和姐姐們的老照片確實都很漂亮。只見這女紅衛(wèi)兵將相冊上的照片一張張刷刷地扯下來,然后撕得粉碎,扔掉,嘴里一邊說著:“叫你們想變天!變天!變天!”我卻感覺到她似乎在發(fā)泄著什么。

這時,母親正在大街上遭受近乎戲謔的批斗。

從窗口望下去,母親、一樓和三樓的幾個女主人,橫排一行跪在街上,被喝令賽跑,必需跪著“跑”,跑不動就爬。一群學(xué)生在四周連呼帶喝。我發(fā)現(xiàn)鄰居家的一些大大小小的男孩也參與進來,這些男孩平日就很調(diào)皮,有的很野,這會兒鬧得更兇,時不時上去沒頭沒腦地打一巴掌,我看到三樓的女主人孫大娘挨了很重一腳,在地上翻了兩翻。我忙找那女紅衛(wèi)兵頭頭說:“紅衛(wèi)兵紀律嚴明,可是現(xiàn)在一些不知根底的人混在中間,萬一別有用心,出了事就麻煩了,別給革命小將們抹黑?!睕]想到我的話真起了效力,她馬上派人下去制止。我開始知道“政治智慧”的重要性。

忽然,一個紅衛(wèi)兵跑上來,與這個女紅衛(wèi)兵頭頭耳語,女紅衛(wèi)兵立即大聲說:“我們有重要任務(wù),立刻到樓下集合出發(fā)!”很快這撥紅衛(wèi)兵撤了。

我下樓去接母親,母親她們已被放回來,正上樓。前院濃煙滾滾,我擔(dān)心起火,跑到院里一看,一些學(xué)生和鄰居的孩子們在點火焚燒“四舊”,這中間有我的書,更多的是一樓李家的衣服與雜物。李家是天津巨賈李善人的后人,家用物品十分講究,此時都在烈火中燃燒。我忽聽煙火中有種挺怪的聲音,透過濃煙看到李家的二媽披頭散發(fā)在地上爬,好像尋找什么,火已經(jīng)把她后背的衣服燒著,冒著很亮的火苗。我上去朝著她叫:“二媽,你在找什么?”她忽然反過身,仰躺地上,舉手拿給我看,竟是她的假牙。原來剛剛她和我母親在街上被批斗回來時,她的假牙掉了。她停下來找她的假牙。她的腿走不動了,只能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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