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心常有閃電劃過——序楊梅詩集《瑣碎的格子》
在國內較有影響的詩歌刊物《詩選刊》2012年第4期上,我們一口氣讀完了青年女詩人楊梅剛剛創(chuàng)作的16首詩,這是湛江青年詩人第一次被這個刊物以大篇幅作重點推介。時任該刊主編的郁蔥先生,或許是特別欣賞楊梅的詩作,他還有意識地將這16首詩放在自己主持的“最新力作展示”欄目的首位,以突出這組詩的分量和價值。2012年底在對這一年的詩歌創(chuàng)作進行盤點和綜述時,郁蔥先生還在他撰寫的長篇論文《歲月漸老,而詩歌年輕》中,對楊梅的一些詩作進行了特別的提點與闡述。他評價說,楊梅的《我也喜歡喊——》“這首詩不復雜不壓抑,直抒胸臆,敞開情感,沒有一絲忸怩的含蓄,也不繞圈子,這樣的表達不用去猜,一眼就看透了。估計誰都有這樣的欲望,問題是你能不能敢不敢喊出來”。一個重要詩歌刊物的主編親自撰文對青年詩人的詩作進行集中評點和大力褒獎,這體現出主編對詩歌現場的熟悉和對詩歌事業(yè)的負責任,同時也將一份幸運帶給了出道不久的湛江青年女詩人楊梅。
《我也喜歡喊——》到底是一首怎樣的詩呢,為什么會得到郁蔥主編的格外青睞?我們不妨來讀讀原作。詩曰:“純子說/親愛的,我愛,親,寶貝……這么多的昵稱/都是用來喊一個人/她每天都用這些昵稱對著北方喊/對著北方的城市喊/對著城市所在的小區(qū)喊/對著小區(qū)的門牌喊/……/我也喜歡喊/但我喜歡用/爸爸、媽媽、弟弟、妹妹、孩子……/這么多的昵稱喊遍我所有至親的人/回家時車剛停門前,我就開始喊/鑰匙在鎖孔里轉動時也喊/進屋換鞋時一直喊/我也害怕他們聽不到/于是每次出門/我就站在最柔軟的角度/對著血濃于水的通道來喊/我一直喊/不停地喊/盡情地喊/我是多么的害怕/這些被我天天呼喊的人/某一天再也不能用長長的:哎——/來回應我”。這首詩的關鍵詞是“喊”,一種聚集著人類萬千情感的發(fā)音方式,在詩人的表達中,一個“喊”字藏蘊著千言萬語,那對親人的無限關愛也從這個簡單的詞里汩汩流淌而出。這首詩通篇不言“情”而情自濃烈,只字不提“愛”而愛意蔥蘢。難怪郁蔥會對它褒獎有加。
“我熱愛生活/內心常有閃電劃過”(《生活在表面或自閉》),的確,楊梅是一個對生活充滿了鐘愛的詩人,她愛父母,愛家人,愛朋友,也珍愛這個精彩的大千世界,更珍愛著自己。她把這一切的愛,都釀化成翡翠而晶亮的抒情文字,排列成一首首情緒紛紜、感人至深的詩歌。她的詩歌是愛的結晶,是閃電照耀心空而發(fā)散出的奪目的光亮。
我不知道這棵樹叫什么
名字。在遼闊的墨綠里
開著如此唐突的紅
我對這時間愛得
還不夠。對細小的事物
知之甚少。
也許是我的忐忑驚擾
哪只飛鳥的清晨
它掠起一陣風,落下的
啼鳴,比一滴露珠
還要清新
對塵世,我總是這樣
總有著諸多,唐突的愛
這首題為“唐突的愛”的詩作,或許正是楊梅豐富內心世界的真實曝光。當一個愛意縈懷的主體與客觀世界接觸時,她也許并不一定能準確說出映入眼簾的植物、動物的名字,但她對這些動植物無疑是深情款款、愛心傾注的。而當外在世界與內心世界驀然產生了相互呼應的關系時,她對外在世界的愛就將奔涌而出,汩汩不斷,這樣的愛往往顯得有些突如其來,有時甚至連自己事先都沒有覺察到。這涓涓流淌著的愛,有時可能會給人“唐突”之感,但這樣唐突的愛,又是真實的內心世界的外在顯現,它是那么晶亮,那么珍奇,同時還閃爍著詩意充盈的光輝。
楊梅是個孝順的女兒,表達對父母的愛也是其詩歌中常見的主題?!哆@個男人》正是愛父之心的形象寫照:“前面這個男人,一生與善良同行/未曾與誰結怨/他多么不愿與疾病為敵。就在昨天/我們勸說他來醫(yī)院前/他還在酒杯里與歲月握手言歡/這個男人啊一生立場分明/至今都與我保持著相愛的距離/他做他的父親,我做我的女兒/隱藏在唇邊的溫暖/三十多年了,不曾向彼此泄露/但是今天,當他偶爾回過頭/用一個孩子的眼神/在人群中辨認著我時/我突然很想做一回他的父親/很想用唇邊儲蓄多年的愛/暖一暖他微涼的雙手”。父親一直呵護著女兒,撫育她長大成人,女兒被這份濃濃的父愛深深感動,當看到自己父親日漸衰老,做女兒的打心里疼愛,甚至期望來一次身份換位:我突然很想做一回他的父親/很想用唇邊儲蓄多年的愛/暖一暖他微涼的雙手。這是一種不同尋常的心理,但又是一種極為珍奇的真情袒露,這樣的心理流程里蓄滿了情意,飽含著孝敬,這是晚輩對長輩的反哺與報恩的具體體現。
楊梅詩中表現最多的,是對自我生命的咀嚼,對有些孱弱的身體的直觀,并從自己的身體和心理出發(fā),對世界和人生所作的深度觀照和審視。在楊梅的詩歌表達中,“病”是一個不可忽視的關鍵詞,如《病情》《病中》《病中書》《再病中書》。“十九號病床的女人,眩暈/犯頭痛。最近手腳開始麻痹/她的關節(jié) 一直在鬧革命/十九號病床的女人,常見/一朵鮮花,在生活的漩渦中/慢慢,慢慢地下沉?!薄恫≈小匪龅摹笆盘柌〈驳呐恕?,正是詩人曾經生命狀態(tài)的寫真。疾病是病菌侵入身體而導致的不良反應,被病糾纏的人,往往會感覺到生活的無趣和生命的敗損,甚至感覺鮮花樣的人生正在慢慢萎謝、“下沉”。楊梅敏銳地捕捉到這種因身體的頑疾而引發(fā)的心理反應,并用詩的形式加以藝術顯形。有了疾病就要看醫(yī)生,就要治療,就要服下一劑又一劑的醫(yī)藥,楊梅也寫出了用藥之后的身體和心理反應:“這些年,我一直在種植/馬鞭草、合歡皮、雞血藤……/山上眾多姐妹紛紛/住進我的身體/它們性平,味辛,苦/一碗生活的原味/多么奇妙/我喝下了眾多的苦/竟長出一顆草木之心”(《一碗生活的原味》)。盡管疾病糾纏著羸弱的身體,但對未來的執(zhí)著和對詩意人生的追尋,仍舊是內心深處不會泯失的夢想:“現在我就躺在一片霜雪里/舌尖含著苦過日子/這又有什么關系?/只要還有太陽升起/誰都阻止不了/那么多細碎的小花/在我身體內頻頻盛開”(《再病中書》)。
在詩集的第五輯“碎碎念”中,我們讀到了類似泰戈爾《飛鳥集》的一些文字,這是楊梅以散文詩的形式對自我心靈蹤跡的形象描摹。這些散文詩的諸多話語都具有哲思意味,與前四輯傾向于感性書寫的詩歌形成鮮明對照?!鞍察o下來,一個人是一座空城?!薄皼]人知道我內心長滿了草。風一吹,嘩嘩地灌滿了蕭殺的驚恐和絕望?!薄笆紫认蛎\妥協的是一雙乳房。溫順地掛在胸前,像極了某種干癟的水果,空蕩而落寞?!薄澳腥撕臀覀兣艘粯樱际菤q月的受害者。沒有誰能在時光的流水中保持一生的新鮮。我們的容貌會漸漸蒼老,愛情亦是?!边@些詩句立足于女性生命視野,對人生的深厚奧義和命運的難以抗拒等命題作了深切的詮釋。這些散文詩章的出現,使楊梅之前稍顯單一和薄弱的詩歌風格得到了某種調和與改善。我認為它們是詩人作品中值得格外重視的一部分。
張德明
2016年10月6日于南方詩歌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