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世界的孤兒
繁茂的枝葉在風(fēng)中搖擺,仿佛長成了這個夏天濃密的發(fā)。陽光穿過它們的間隙,零零碎碎地照射在地面,那些殘缺的心形,再也無法復(fù)原。
我開始脫下長袖,像被人剝?nèi)ネ鈿さ睦笾Γ冻鋈彳浂尊墓?。時間讓夏天的一切變得飽滿,我發(fā)現(xiàn)自己胖了。在南方時,我偏瘦,母親常為我做肉食,卻也不見成效。而北方的黑土的確能養(yǎng)人,在這里待上兩年來,身體就控制不住地膨脹起來,然而母親卻看不見我的變化。
其實,只身來到東北念書,有一段時間,自己感到極其難受,想過買返程的火車票重新回到南方,或者去其他地方轉(zhuǎn)悠,或者就干脆退學(xué),但自己終究是個容易屈從于現(xiàn)實的人,夢想于我,只是一種常使自己內(nèi)心亢奮的癮癥,并不實際。
身邊的同學(xué)九成以上都是以豪爽脾性自居的東北人。女生講話遠沒有南方女孩輕聲細膩,但都出落得高挑漂亮。學(xué)校充滿原始氣息,草木森森,樓道破舊,被雨水洗出銹跡的墻壁,教室里課桌發(fā)霉的氣味,春秋時節(jié)刮起的大風(fēng)常常又挾卷著沙土襲來,這一切讓我對所處的年代判斷失誤,以為自己來到的是八九十年代的校園。橫豎看來,都覺得這里適合拍艱苦時期的勵志劇或者一部低成本的片子。
由于入夏的緣故,佳木斯這段時間經(jīng)常下雨,雨水落完一陣就歇一會兒,然后勢如破竹般繼續(xù)落下。幼時,父母為生活整日疲于奔命,無暇顧及我,就連雨天也很少到校送傘給我。這便使得自己從小養(yǎng)成了不喜歡打傘的習(xí)慣,甘愿在雨中奔跑,像一只無家可歸的花貓被淋濕,被丟棄。實在拗不過大雨時,就躲進附近ATM機的屋檐下避雨。一些撐傘的女生經(jīng)過,把目光拋過來,嘴角偷著笑,我扭過身假裝取款的樣子。屏幕里是變形的自己,瘦小的身體,團子樣的臉,唯一不變的或許只是自己那一張無辜又傻傻的表情了。
雨水讓夏天有了略微憂傷的氣質(zhì)。汽車在這樣的天氣里愈顯絕情,疾馳中澆灌路人一身臟水,卻也不曾停下道歉,而是直接撅著屁股走人。群鳥紛飛般的人群舉著書包或者撐開襯衣逃荒似的從眼前匆匆跑過,仿佛在為不遠以后的世界末日進行一場演習(xí)。
從前在南方的高中里,一下雨,小優(yōu)就和我說:“完蛋了,天空又在為我們哭了,我們是這美麗世界的孤兒?!蔽颐?yōu)稍微變長點的蘑菇頭,說:“兩個孤兒在一起就不算孤兒了,因為是兩個人啦?!辈賵龅乃嗟孛姹煌蝗欢恋拇笥隄渤鼋棺频臍馕叮熘嗖菹阋魂囈魂噦鱽?,教學(xué)樓的欄桿上還爬著帶殼的蝸牛。那時,我們異常單純,只是把“孤兒”定義成“孤獨的孩子”,舍此無他。
其實,我不止一遍地和小優(yōu)談?wù)撈鸸陋?,像撕開身上的一道疤痕給她看。她是個很少說話的女孩,混跡在龐大的人群中,她常常只是盯著自己的鞋保持一種高貴的沉默。我很慶幸能在中學(xué)時光里認識她,這個不以孤獨為恥的女孩,這個只對我敞開心扉的女孩,宛若時光里開得最安靜的花朵,讓我在枯燥無味又年少多愁的日子里途經(jīng)一陣芳香。
我對小優(yōu)說,你就像《流星花園》里的小優(yōu),單純簡單,安靜又可愛。她搖了搖頭,“我才不是她,那個演小優(yōu)的女演員早就不知道把她自己丟到哪里去了。時間改變了很多人。而孤獨卻讓我們還是我們”。我一下子也不說話了,陪著她陷入到更深的沉默里,像口不見底的井。風(fēng)吹涼草木,我們的心也跟著在風(fēng)中一顫一顫,像是嗚咽或是無聲的哭泣。
青春,那時還是漫長的遠途,我們用單薄的身體站成稀薄的樹,在黃昏里保持一種模糊而氤氳的姿勢,又同遠處的夕陽,一墜一墜,落入繁茂的花枝間,成為長大后可以聞出氣味的回憶。
有時想想,骨頭就跟著松動,孤獨捆綁自己實在太久,以至于四周寂靜無聲時,覺得自己仿佛是這世間獨留的透明人。這種憂傷的透明,在過后的時光里,總像標簽一樣貼到自己的身體里,成為身體的一部分,一個人便開始習(xí)慣,像上了癮似的享受它。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不應(yīng)該這樣。他的生活應(yīng)該是可樂、冰淇淋、KFC、MP3、偶像劇和漫畫書,或者是上課鈴、黑板擦、凌亂的卷子、字跡潦草的筆記、翻爛的教科書、父母的點心和班主任絮絮叨叨的嘴巴。而不應(yīng)該被孤獨劫持,做它的俘虜。
小優(yōu)卻淡淡地對我說:“不是的,孤獨讓我們在寧靜中看清很多事實。它不該讓你厭惡,它是這個世界給予我們高貴的品質(zhì)?!彼哪抗庾屛铱吹揭粋€同齡女孩的堅定與執(zhí)拗,是大人們所無法洞見的只屬于孩子身上發(fā)光的部分。話語落地,時間仿佛起了一層柔軟的灰,進入眼睛,揉一揉,眼眶就紅了。
叔本華在《關(guān)于獨處》中寫道:“完全、真正的內(nèi)心平和與感覺寧靜——這是在這塵世間僅次于健康的至高無上的恩物——也只有在一個人孤身獨處的時候才可覓到?!?/p>
小優(yōu)從書中找到這句哲理來力證自己的觀點時,我們正在高中學(xué)校外的天橋上吹風(fēng),聽MP3,里面是汪峰在唱《美麗世界的孤兒》:“別哭,我親愛的人,我想,我們會一起死去,別哭,夏日的玫瑰,一切已經(jīng)過去,你看車輛穿梭,遠處霓虹閃爍,這多像我們的夢……”沿海城市里的風(fēng)也帶著海水咸澀的味道,一陣一陣吹來,在狹窄的空間里不斷地飄蕩。那時黃昏射穿我們的影子,薄薄的年華在夏天聒噪的蟬鳴中絲毫沒有重量,我們真的就像被世界拋棄了一樣。我和平常一樣傻笑。小優(yōu)說我總是這個樣子,讓人輕易就看到笑容背后的自己有多么的茫然與困頓。我說:“小優(yōu)你真聰明,上帝真應(yīng)該把你放到他身邊當秘書?!毙?yōu)嘴角露出小酒窩,說:“他肯定在想我會不會搶他飯碗。”長大以后,我從未在哪個女孩的臉上再見過那樣燦爛的笑容。
高中漸漸在腦中稀釋得只剩下模糊的輪廓時,我也好久沒有再遇到小優(yōu)。時間讓我們彼此離開,成長和忘記。急行之中的青春,像大袋的爆米花、碳酸飲料,在我們還未從一部色彩明艷的影片中抽身而出時便被自己消耗殆盡。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jīng)不剪中學(xué)時候的短發(fā),不說從前稚氣的話,開始學(xué)著主動混入人群中察言觀色,學(xué)著虛假的禮貌和違心的贊美,學(xué)著不用再跟誰分享自己內(nèi)心的虛脫和孤苦,似乎和所有正常人一樣,長成他們的樣貌,做他們認為正確的事情。而孤獨,卻始終沒有離開。而小優(yōu)還是十五六歲的孩子,孤獨豢養(yǎng)著她清秀的模樣——瓷般的臉頰、風(fēng)中飄散的長發(fā)、明亮的瞳孔發(fā)出銀河的光。
時間輪回過千山萬水,四季交替,晝夜分明。而一些事物終究不一樣了。
小優(yōu)說:“我可以去看你,只要你不變?!?/p>
我說:“好啊,來吧,我?guī)闳タ醇涯舅沟男踊ê投∠?,在這初夏?!?/p>
而她終究沒有來,在時間中與我走散的女孩,是不是早已知道十八歲之后的我們都不一樣了。
此刻,我站在蔥郁的夏天里,看著陽光在指尖舞蹈,風(fēng)吹無數(shù)翠綠的草木。遠處有一群十六歲的少年,彼此在花園中拉勾發(fā)誓,那么天真而認真。
而我有那么一瞬間,真的成了這個美麗世界的孤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