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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學里的新課程

中國新文學史編纂史(第2版) 作者:黃修己 著


第二章 大學里的新課程

一 朱自清的新文學史課

《中國新文學研究綱要》——文體分類型的體例——新文學史編纂傳統(tǒng)的創(chuàng)立

建國前,在我國少數(shù)大學,曾開設中國新文學史的課程,較早者有清華大學朱自清教授的“中國新文學研究”。朱自清講授此課程始于1929年春季,編有《中國新文學研究綱要》,還曾在北師大和燕京大學講過此課。據(jù)朱的學生王瑤回憶,當時“他無疑受到了壓力”[1],這似指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而言,1933年后便不再教這門課了。朱先生所編《中國新文學研究綱要》,當時沒有發(fā)表,只發(fā)給學生作為講義使用。保留下來的稿本共三種,據(jù)整理者趙園的敘述:“原稿本共三種,一為鉛印,一為油印,第三種雖有部分油印,但以手寫為主。這第三種扉頁上書有‘十八年’(1929年)字樣,且內(nèi)容也較其他兩本粗略,當為初稿。鉛印本最為后出,但油印本上‘剪帖補正’之處頗多,其‘補正’時間,多在鉛印本之后。油印本似為朱先生講課時所用,并在講授過程中隨時有所補充?!?sup>[2]1980年,趙園以鉛印本為主,將其余兩稿中剪貼補正的內(nèi)容,斟酌插入有關章節(jié),經(jīng)整理后,發(fā)表于《文藝論叢》第14輯(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上。

朱自清的《綱要》創(chuàng)立了文體分類的體例,這是新文學史著作最早采用的體例。全文分為“總論”、“各論”兩大部分。

“總論”共三章。第一章“背景”,主要述戊戌維新后的文學,除首節(jié)講政治革命的背景外,其余六節(jié)分述“梁啟超的新文體”(含詩界革命、小說界革命)、“吳沃堯等的小說”、“林紓的翻譯小說”、“蘇曼殊等的小說”、“禮拜六派”和“白話運動”。朱自清把戊戌維新后的文學運動,看做五四新文學的背景。

第二章“經(jīng)過”是“總論”的重點,不僅介紹文學運動和文學論爭,也十分重視文學社團和流派,因而除了未曾詳細介紹作家作品,這一章實際上是從文學革命到1930年代初期的新文學發(fā)展概述。這一章的十四節(jié)分別為:一、《新青年》時期;二、國語運動及其他;三、第一次反響(指《國故》月刊、林紓蔡元培之爭、胡先羅家倫之爭);四、五四運動時期;五、文學研究會時期;六、第二次反響——學衡社的復古活動;七、創(chuàng)造社時期;八、語絲社時期;九、革命文學與無產(chǎn)階級文學時期;十、新月派;十一、“民族主義文藝運動”;十二、大眾文藝的討論;十三、“文藝自由”的論辯;十四、幽默文學。今錄其敘文學運動的“《新青年》時期”和介紹社團流派的“文學研究會時期”兩節(jié),以觀其貌:

一 《新青年》時期

1 胡適

a 《文學改良芻議》

(一)“歷史進化的眼光”

(二)“八不主義”

(三)美國影象派[3](或譯形象主義幻象派)的影響

b 《建設的文學革命論》

(一)“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

(二)“真文學”“假文學”與“活文學”“死文學”

2 陳獨秀

a 《文學革命論》中的“三大主義”

b “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的精神

3 周作人

a 《人的文學》

(一)人的界說——從動物進化的

(二)人道主義——“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主義”

(三)人道主義的文學——正面的,側(cè)面的

(四)普遍與真摯——平民的

(周作人:《平民文學》,1918年12月20日)

(五)感情與理性的調(diào)劑

b 歐化的文體——“直譯的文體”

(周作人:《新文學的要求》,1920年1月)

4 《新青年》以外的刊物

a 《每周評論》(1918年)

b《新潮》(同時)

五 文學研究會時期

1宣言與簡章

a發(fā)起人——十二人

b宗旨——“本會以研究介紹世界文學,整理中國舊文學,創(chuàng)造新文學為宗旨”

2“基本的態(tài)度”——“將文藝當作高興時的游戲或失意時的消遣的時候,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保ā靶U怯螒虻南驳奈膶W觀”;見茅盾《關于文學研究會》,《現(xiàn)代》第三卷第一期)

3《小說月報》的改革

a注重“迻譯西歐名著”

b提倡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討論”

c提倡寫實主義

d主張“為人生的藝術”

e介紹被屈辱民族的新興文學和小民族的文學

4《文學旬刊》(1921年5月創(chuàng)刊)

5“文學研究會叢書”從這兩小節(jié)可見,介紹的史實比較全面、清晰;為了略為細致地弄清有關歷史內(nèi)容,這些都是應該講的,都是必要的?!毒V要》中有一張表格,列出以下項目:背景、社團、領袖人物、外國影響、思想、語言、型類(指各社團流派所擅長的、成就突出的文體型類)、反響、其他(如文學研究會之兒童文學運動,創(chuàng)造社之標點舊小說運動等)。這張表格說明朱自清認為介紹社團流派和文學運動,以上幾個方面是不可缺少的。由于這張表格并非附錄,又不像是任何一章的組成部分,而是夾在《綱要》之中的,推測是朱自清自用或發(fā)給學生參考的,有了它,敘述歷史便能較為周到而少遺漏。大學里開設新文學課程,應講授多少歷史知識為適宜,朱自清這份《綱要》,可供參考。今日某些大部頭的新文學史教材,所含歷史知識,比朱的《綱要》要少。此外,這“經(jīng)過”一章還較為集中地表現(xiàn)了朱自清敘述歷史的客觀態(tài)度。雖然某些部分也含作者的評價與態(tài)度,這主要指“左聯(lián)”部分。如評“文藝自由”論辯,作者的主觀態(tài)度是鮮明的。不過這是個別的例子,大多數(shù)只是客觀地介紹史實。

“總論”的第三章分量不大卻很特別,為“‘外國的影響’與現(xiàn)在的分野”。將外國文學對新文學的影響單獨列出,既反映了新文學創(chuàng)立中的一個重要歷史現(xiàn)象,很有必要,也反映了朱自清很重視外來影響的研究,重視新文學這一歷史特征的探索。這一節(jié)共分五個小點。也許是看到龐德等的意象派的文學主張對胡適的影響,和辛克萊的主張對無產(chǎn)階級文學倡導者的影響,故將美國的影響單獨列為第一項。其他為“俄國與日本的影響——理論”、“北歐東歐文學的影響”等。在新文學史的編著中,這樣突出評介外國文學影響的,朱自清是第一人。

“現(xiàn)在的分野”則是介紹1930年代初期文壇的派別,有“無產(chǎn)階級文學”、“語絲社及其追隨者”、“新月派”、“郁達夫及其追隨者”、“民族主義的文藝”。這里的歸納似乎有不準確之處,且內(nèi)容恐與“經(jīng)過”一章有重復。這個內(nèi)容與“外國的影響”也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把這兩個內(nèi)容并為一章,則表現(xiàn)《綱要》的體例編排尚未臻圓滿。

《綱要》的最重要部分是“各論”,共分詩歌、小說、戲劇、散文、文學批評五章。其中詩歌一章介紹最為詳盡,從胡適的《嘗試集》到臧克家的《烙印》(1933年出版,表明朱自清隨時將新出現(xiàn)的優(yōu)秀作品列入《綱要》),均有評述。這一章實在可以作為一部新詩史的綱要供后人參考。但有的部分未免過簡,如散文一章,就連文學研究會、創(chuàng)造社重要作家的許多精彩作品,也未列入。而將文學批評單獨列章介紹,實為創(chuàng)舉。

“各論”的顯著特色其一是記述歷史的范圍比較寬廣。其內(nèi)容包括各類文體的創(chuàng)作理論(如詩論、劇論、小說論)、文學批評(如介紹胡先、朱湘先后對胡適《嘗試集》的批評)、作家作品、各類文體、文學流派社團、文學運動、翻譯等。試以戲劇一章為例,基本上依照時序:第一節(jié)敘戲劇改良運動,即胡適的《文學進化觀念與戲劇改良》、傅斯年《戲劇改良各面觀》的理論主張,易卜生問題劇的介紹,以及“《娜拉》極笨拙的仿本”《終身大事》等。第二節(jié)敘愛美劇運動,有陳大悲等的戲劇主張,介紹他們“從文明戲到愛美的戲劇,從幕表制到正式劇本。不很徹底的社會思想,含有宣傳意味的教訓”。同時也介紹他們的舞臺演出情況,“喧囂。男女合演”,“官感的刺激,趣味的創(chuàng)造”等。第三節(jié)集中介紹田漢、洪深、歐陽予倩,顯然把他們視為初期話劇的最重要的作家。其中又著重介紹田漢,敘述他的上海藝術大學、南國社小劇場、南國藝術學院。介紹他的第一期劇作概貌,“感傷與教訓。或墮入感傷,或偏于概念”,批評作家“感覺敏銳,情感豐富,但對于人生缺少觀察(情勝于理)”。最后又很詳細地介紹田漢的戲劇主張,歸納為“戲劇是藝術的一種,是文學的一種,是詩的一種,非詩人莫辦”,“戲場為民眾而設,是藝術而非純粹之藝術”等四條。第四節(jié)則把郭沫若、丁西林、白薇、徐志摩等放在一起介紹。第五節(jié)介紹“國劇運動”(余上沅)。第六節(jié)介紹熊佛西。第七節(jié)為“近年各地的戲劇運動”,介紹的內(nèi)容有上海劇藝社、南國社、藝術劇社,廣州戲劇傳習所,山東實驗劇院,北平的戲劇運動等。第九節(jié)專論各家劇論,有《宋春航論劇》、周作人的《中國戲劇的三條路》、梁實秋的《戲劇藝術辨正》、楊振聲的《新文學之將來》。最后的第十節(jié)為“其他”,所含內(nèi)容有“改譯”、“狂言”的介紹與模擬、“花鼓戲”的改寫,“木人戲”的提倡。今日,無論是通史型的新文學史或?qū)J沸偷默F(xiàn)代戲劇史,都偏重于作家作品的介紹,涉及戲劇運動的多方面史實,反少于《綱要》。因此,它至今仍不失其參考的價值。

還要提到,“各論”中對各類文體的理論是很注意的,有的介紹得相當詳細,如詩歌理論,所述胡適、劉復(半農(nóng))、《少年中國·詩學研究號》(含宗白華、康白情)、俞平伯(《詩底進化的還原論》)、郭沫若以及梁實秋、周作人的詩論,都是比較詳細的。在文學史中介紹作品時,增述各家的理論主張,對深入地反映文學發(fā)展面貌,很有好處。

今錄第四章“詩”的“第二節(jié),初期的創(chuàng)作”中的第三小節(jié),以概“各論”之貌:

3 郭沫若《女神》(1921年)

a詩劇

b詩

(一)“時代的精神——二十世紀底時代的精神”

①“動的世紀”②“反抗”的精神③“絕望與消極”

(二)自然的崇拜

①“泛神論”②“大”的崇拜與“美”的欣賞③太陽與地球、光與夜的贊頌④自我崇拜

(三)古代的憧憬

①《匪徒頌》與“偶象崇拜”(狹義的)②故事的重寫

(四)語匯的展擴

①科學名詞②地名③西洋歷史及神話中的典故④西洋的事物名詞⑤外國字

(五)單調(diào)的表現(xiàn)

①“單色的想象”②單調(diào)的結構

(六)其他的表現(xiàn)

①呼格,嘆調(diào),與嘆號(如《晨安》)②復雜的句法③舊詩詞的影響④象征的,印象的,立體的,表現(xiàn)的⑤長詩與小詩

(七)“自然流瀉”與生硬的字句韻腳

附《女神》以后的詩

(一)“歌詠自然的詩”——《星空》(此與《女神》為一類)

(二)“戀歌”——《瓶》

(三)“革命詩”——《前茅》、《恢復》朱自清的《綱要》雖然只是一個綱目性的章節(jié)提綱,但從“戊戌政變”一直寫到1930年代初期,內(nèi)容相當完整,所列出的綱目也很細致,是一部頗有見地的、充實的新文學史著作的骨架子。倘能鋪衍成書,則比較之前的胡適、陳子展等的著作,更具有完整的新文學史著作的形態(tài),而且其見解較之后的王哲甫的《中國新文學運動史》(1933年出版,為第一部新文學史著),顯然高出一籌。朱自清是新文學運動的先驅(qū)者之一,親自參加新文學的創(chuàng)造與建設,又一直關注新文學的發(fā)展,寫過許多精辟的評論文章。以他的學識來完成第一部新文學史著作,無疑會使這一學科具有一個較高的起點。然而歷史總有許多遺憾之事,他只完成了一個《綱要》,而且塵封數(shù)十載,到了1980年代初才得以發(fā)表。

朱自清的這個《綱要》對后來的新文學史編纂有著長遠的影響,因為它創(chuàng)立了新文學史編纂的歷史傳統(tǒng)。這大致包括兩個方面,一是學以致用。他開課之時新文學發(fā)生不過十二年左右,六年后才有趙家璧那套總結第一個十年的《中國新文學大系》。朱開講這門課,在當時不妨名為“當前文學研究”,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性。在那個時候,對新文學無論說是說非,都不是單純的學者之見,而是對于當前文學的發(fā)展發(fā)生作用之舉。幾十年來新文學研究始終與現(xiàn)實保持著緊密的聯(lián)系,至今尚不能說是一門純學術的研究部門,這是它與古代文學或外國文學研究的區(qū)別之一。朱自清開了這樣的頭。二是樹立樸素的學風,承續(xù)漢學傳統(tǒng)。名為《研究綱要》,實為《新文學史綱要》。其任務首先是整理歷史,然后就史論史,就事論事,平實樸素,實證為上,貫徹著實事求是的精神;若論理論高度,可以答曰:卑之無甚高論。當時尚未有專門的新文學史著,頂多掛在人家的尾巴上說幾句,所以先得把新文學歷史的大架子搭起來。培良、草川的文體史不能成功,就因太多的主觀性,竟連個像樣的各體文的歷史發(fā)展框架也未能建成。人們看到朱自清做的搭架子的工作,承認這是必要的工作,卻忽視了這個工作中間所含的方法、學風:重證據(jù),重證明,力求符合客觀實際,不重主觀的驚人之見??上н@樣的實事求是的學術傳統(tǒng),這樣的價值標準,后來不斷地受到嚴重的沖擊。好在幾十年學科發(fā)展過程中,中間經(jīng)王瑤等人的繼承,現(xiàn)在還可說有愿為其后繼者,其影響未泯。王瑤是朱自清的學生,在1950年代初出版了《中國新文學史稿》,為現(xiàn)代文學學科的發(fā)展做出了重要的貢獻。而只要將王的《史稿》與朱的《綱要》稍加比照,是不難看出前者于后者的師承關系,至少,是明顯地受到其影響的。

據(jù)1930年代初在清華大學聽過朱自清課的人回憶,朱曾給圖書館開列《綱要》課的必讀作品目錄。圖書館特將這部分書開架,供選修的學生使用。朱自清授課,往往事先通知后幾周的計劃,學生要在他講課之前交上讀書心得。朱每授課,總先援引這些作業(yè)中的不同觀點。他稱學生為“先生”,說:“某某先生認為……”,接著宣讀該生作業(yè)中重要段落,最后才作總結,講自己對該作品的評價,但亦并未作太多的發(fā)揮。[4]這些簡單的回憶可以看出朱自清的教學,重在啟發(fā)式,重在調(diào)動學生的積極性,鼓勵他們思考問題,而不一味地灌輸。

另外,《綱要》中未列入朱自清自己的創(chuàng)作。據(jù)說當時曾有學生要求講他的作品,未被采納。這也可見朱的謙虛謹慎的品德。但如為了反映歷史面貌,這種遺漏又無論如何是個缺陷。魯迅在為《中國新文學大系》選小說時,便選了自己的作品,并在《導言》中很客觀地評論了這些作品。這不僅對人們理解魯迅的創(chuàng)作有重要的價值,而且那客觀而恰切的評述,同樣表現(xiàn)了魯迅高尚的品格。

同一時期還有楊振聲在燕京大學開現(xiàn)代文學課,具體情況不詳[5]。蘇雪林也在武漢大學開過此種課程[6],她的講稿后經(jīng)整理在臺灣出版。最早在大學講新文學史的,都是有名的新文學家。那時作家與學者是二而一的,創(chuàng)造新文學的作家們,也為創(chuàng)建新文學史貢獻了不小的力量。

二 周作人的講演稿

周作人講演“中國新文學源流”——循環(huán)論的觀點

另一位五四時期的重要作家周作人,于1932年在北平輔仁大學講演新文學的源流,同年出版了《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人文書店9月出版),即這次講演的整理稿。這部著作是“論”,不是“史”,是借“史”談“論”。全書五講,雖然第五講是“文學革命運動”,但也不是用記述歷史的寫法,而意在證明周氏的見解:五四新文學是明代公安、竟陵派文學的承續(xù),公安、竟陵派是五四新文學的源流。由于那時新文學史著很少,這樣一部與新文學史有密切關系的著作,也在這里略作介紹。

新文學與外國文學的關系,現(xiàn)在已有較多人注意研究,也是比較文學興盛后該學科的一個重要研究內(nèi)容。新文學與本民族文學傳統(tǒng)關系的探究,就顯得薄弱了。周作人的見解,對研究這個問題有參考和啟發(fā)的作用。

周作人把中國文學分為“載道”、“言志”兩派。所謂“道”,指的思想,如孔孟之道;所謂“志”,指的感情,“言志”就是抒發(fā)性靈。載道和言志作為不同的潮流,在中國文學史上交替出現(xiàn),輪流占據(jù)主導地位,構成了中國文學的發(fā)展過程。明末的公安派、竟陵派,作為之前的前后七子復古傾向的反動而出現(xiàn),是“言志派”取代“載道派”。他們主張“獨抒性靈,不拘格套”,“信腕信口,皆成律度”。到了清代,他們被乾嘉學者打倒,文學又向著相反的方向發(fā)展,“載道派”又占了統(tǒng)治地位,以桐城派為其代表。五四新文學反桐城派,反對“文以載道”,又回到公安、竟陵的傳統(tǒng)上來。因此,“我們可以這樣說:明末的文學,是現(xiàn)在這次文學運動的來源,而清朝的文學,則是這次文學運動的原因”(第55頁)。新文學作品,有許多與公安、竟陵派相似,“胡適之、冰心和徐志摩的作品,很像公安派的,清新透明而味道不甚深厚。好像一個水晶球樣,雖是晶瑩好看,但仔細的看多時就覺得沒有多少意思了。和竟陵派相似的是俞平伯和廢名兩人,他們的作品有時很難懂,而這難懂卻正是他們的好處。……從此,也更可見出明末和現(xiàn)今兩次文學運動的趨向是相同的了”(第52頁)。而文學革命最早提出的主張,“胡適之的所謂‘八不主義’,也即是公安派的所謂‘獨抒性靈,不拘格套’,和‘信腕信口,皆成律度’的主張的復活”(第90頁)。區(qū)別只在于那時公安派作家沒有西方思想,“假如從現(xiàn)代胡適之先生的主張里面減去他所受到的西洋的影響,科學、哲學、文學以及思想各方面的,那便是公安派的思想和主張了”(第43頁)。

像這樣從文學風格上尋找新文學與傳統(tǒng)的關系,對后來的新文學史研究,是很有啟發(fā)性的。只是可質(zhì)疑之處甚多。

周氏稱中國文學發(fā)展的規(guī)律是言志、載道兩股潮流的更迭,究竟是什么力量推動著各時代文學向著相反的方向轉(zhuǎn)變,是絲毫沒有說明的。為什么會有五四新文學的產(chǎn)生,以前一些著作,如陳子展的書,已有相當?shù)慕忉?,周氏卻不涉及;似乎只是因為“載道派”已經(jīng)統(tǒng)治了一段時間,現(xiàn)在該返回“言志派”去了,因此,周氏的理論中又有明顯的循環(huán)論的嫌疑。新文學與公安、竟陵派比較,他認為“只不過又加多了西洋的科學哲學各方面的思想,遂使兩次運動多少有些不同了,而在根本方向上,則仍無多大差異處”(第100頁),可以說不承認歷史的進步,甚至還倒退了,因為公安派作家“對于中國文學變遷的看法,較諸現(xiàn)代談文學的人或者還更要清楚一點”(第43頁)。那么提倡白話文呢,總是明人所沒有的吧,周作人竟以為“現(xiàn)在的用白話的主張也只是從明末諸人的主張內(nèi)生出來的”(第102頁),是為了言志,才用白話的,與公安派本系同一綱領,“同是從‘言志’的主張中生出來的必然結果”(第109頁)。這樣,連提倡明代所沒有的白話文,也不是新鮮事了,歷史便只在“言志”、“載道”的圈圈里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

再說把整個新文學歸之于言志派,以“言志”為新文學的基本觀念,也是不科學的。周作人舉出了胡適、冰心、徐志摩、俞平伯、廢名等例子,不能概括新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要面貌。丟了最有代表性的魯迅、郭沫若等,丟了新文學中風格多樣的許多作家、流派,這樣得出的結論必有嚴重的片面性。退一步,即使新文學可歸入言志派,其所繼承者,也絕不應止于公安、竟陵派。即便周氏自己列出文學史上的各言志派,應該都會對新文學有所影響,因而均應是新文學的歷史源流,不可一概棄之不顧。

周著出版方二月,就遭到22歲的清華學生錢鍾書的嚴格批評[7]。錢文發(fā)表于4卷4期的《新月》上,指出從基本概念的理解,到歷史事實的運用,周著都是混亂的或錯誤的。因為“載道”、“言志”在傳統(tǒng)文學中并非完全對立的,是可以并行不悖的,“載道”的文人作起詩來也可能是“言志”的。1935年周作人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一集導言》里,對自己的觀點有所修正,將“載道”分為“載他人之道”和“載自己之道”,后者與“言志”是并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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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王瑤:《先驅(qū)者的足跡》,《文藝論叢》第14輯,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第49頁。

[2] 趙園:《整理工作說明》,《文藝論叢》第14輯,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第46—47頁。

[3] 今通譯為意象派。

[4] 這是吳組緗先生的回憶,吳先生另有《敬悼佩弦先生》一文,描述朱自清講授該課情形。

[5] 蕭乾在《我的副業(yè)是溝通土洋》(《新文學史料》1992年第1期)中,曾述:“1930年,我在燕京旁聽了楊振聲老師的‘現(xiàn)代文學’?!钡从性撜n程情況的詳述。

[6] 蘇雪林在臺灣出版《中國二三十年代作家》(純文學出版社,1983年),其《自序》中說,她從1932年起,在武漢大學擔任新文學課。

[7] 錢鍾書的文章題為《評周作人的〈中國新文學的源流〉》,署名中書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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