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時讀蕭伯納的劇本《芭芭拉少校》,有場戲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工業(yè)巨頭安德謝夫老爺子見到了多年不見的兒子斯蒂芬,問他對做什么有興趣。這個年輕人在科學、文藝、法律等一切方面一無所長,但他說自己有一項長處:會明辨是非。老爺子把自己的兒子暴損了一通,說這件事難倒了一切科學家、政治家、哲學家,怎么你什么都不會,就會一個明辨是非?我看到這段文章時只有二十來歲,登時痛下決心,說這輩子我干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作一個一無所能,就能明辨是非的人。因為這個原故,我成了沉默的大多數(shù)的一員。我年輕時所見的人,只掌握了一些粗淺(且不說是荒謬)的原則,就以為無所不知,對世界妄加判斷,結果整個世界都深受其害。直到我年登不惑,才明白蕭翁的見解原有偏頗之處;但這是后話——無論如何,蕭翁的這些議論,對那些淺薄之輩、狂妄之輩,總是一種解毒劑。蕭翁說明辨是非難,是因為這些是非都在倫理的領域之內。俗話說得好,此人之肉,彼人之毒;一件對此人有利的事,難免會傷害另一個人。真正的君子知道,自己的見解受所處環(huán)境左右,未必是公平的;所以他覺得明辨是非是難的。倘若某人以為自己是社會的精英,以為自己的見解一定對,雖然有狂妄之嫌,但他會覺得明辨是非很容易。明了蕭翁這重意思以后,我很以作明辨是非的專家為恥——但這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當時我是年輕人,覺得能潔身自好,不去害別人就可以了?,F(xiàn)在我是中年人——一個社會里,中年人要負很重的責任:要對社會負責,要對年輕人負責,不能只顧自己,因為這個原故,我開始寫雜文?,F(xiàn)在奉獻給讀者的這本雜文集,篇篇都在明辨是非,而且都在打我自己的嘴。倫理問題雖難,但卻不是不能討論。羅素先生云,真正的倫理原則把人人同等看待。考慮倫理問題時,想替每個人都想一遍是不可能的事,但你可以說,這是我的一得之見,然后說出自己的意見,把是非交付公論。討論倫理問題時也可以保持良心的清白——這是我最近的體會,但不是我打破沉默的動機。假設有一個領域,謙虛的人、明理的人以為它太困難、太暖昧,不肯說話,那么開口說話的就必然是淺薄之徒,狂妄之輩。這導致一種負篩選:越是傻子越敢叫喚——馬上我就要說到,這些傻子也不見得是真的傻,但喊出來的都是傻話。久而久之...[更多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