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廢井冷眼

山河之書 作者:余秋雨 著


廢井冷眼

這兒的秋天已經(jīng)很冷。

七個乞丐般的老人用麻繩捆住自己身上又臟又破的棉袍子,挑著柴擔經(jīng)過一片荒地。領頭那個看到走在最后的老人艱難地拖著步子,就說:“大伙坐下歇一歇吧!”

不遠處有幾塊很大的石頭,大家就走過去,放下柴擔坐在石頭上。坐下才覺得,這石頭太平整、太巨大了,有兩個老人便站起來,圍著石頭走了幾圈,又蹲下身去細看石頭上的紋路。另外三個也站了起來,看了石頭再看整個荒地,快速走出幾步又低頭回來。

大家始終沒有說話,但從表情看,都像換了一個人。眼睛亮了,眉頭皺了,身板直了。

——這幾個老人,是清代被流放到東北地區(qū)的南方大學者。他們都曾經(jīng)是科舉考試的考官,當時全國知識界的最高精英,由于幾次不明不白的“科場案”被問罪。好些同事已經(jīng)被殺,他們死里逃生被判“流放寧古塔”。寧古塔,也就是現(xiàn)在黑龍江省的寧安縣。

流放往往牽涉家人,幾千里地的拖枷步行,妻女都隕命在半途。他們這些文弱書生到了流放地立即成了服苦役的奴隸,主要的勞役是燒石灰窯和養(yǎng)馬,天天挨打受辱,食不果腹。

在苦役中,第一年,他們想得最多的是科場案的冤屈,希望哪一天遠處出現(xiàn)一匹快馬,送來平反昭雪的恩旨。整整一年,眼都看酸了,沒有見到這樣的快馬。第二年,他們不再惦念平反的事,想得最多的是還在家鄉(xiāng)的父母和死于半途的妻子。第三年,他們發(fā)覺自己幾乎已經(jīng)成了地道的苦力,就不斷背誦過去所學的詩文來自救。第四年,連自救都放棄了,什么也不再想,只把自己當做完全不識字的草民。

幸好,這一帶果然荒草遍地,人煙稀少,沒有一個破廟、一張門貼,能夠引起他們對文化的記憶而徒生傷感。

但是,今天的這幾塊石頭,喚醒了他們心中一個早已封閉的角落。

他們立即作出判斷,這是柱礎。但從體量看,柱子極大,只能是宮殿。從荒蕪的狀態(tài)看,應該廢弛了幾百年,甚至上千年了。

這是什么宮殿?哪一個年代的事兒?他們快速地走進腦海深處已經(jīng)蒙塵多年的書庫,粗粗翻閱,再細細翻閱……

他們誰也不講話。只是,手摸石頭上的刻紋后互相看了一眼,遠眺四周后又互相看了一眼。那目光,當年在翰林院里出現(xiàn)過,彼此非常熟悉。

每個人都深感奇怪,原以為忘了多年的一切,為什么頃刻都回來了呢?

不一會兒,老人們又挑起柴擔上路。

打破沉默的是那個走在最后的老人,他只輕輕吐了四個字:“李白醉書?!?/p>

立即有一個老人接口:“渤海國!”

老人們想到的,是一個流傳已久的故事。

唐朝收到了一封來自一個藩國的信,但是信上的文字,大家都不認識。傳閱了好些天,上上下下都搖頭,這對于很講排場的宗主國大唐來說,有點丟人。擔任秘書監(jiān)的賀知章突然想到,自己的朋友李白有可能認識這種文字,因為李白出生胡地,又漫游四方,見多識廣。他一說,唐玄宗下令把李白找來。

李白是從一張酒桌邊找到的,喝得已經(jīng)有點程度了。來到殿上,見過皇上,便看那信。一看就笑,那文字他果然認識。他一句句翻譯給唐玄宗聽,唐玄宗囑他立即用同一種文字寫回信,也好順便炫耀一下大唐人才濟濟,通曉各種文字。

李白一聽皇上的意圖,有點得意。趁著酒興未過,想在殿上擺擺譜了。他斜眼一看周圍站立的人物,便對皇上說,寫回信可以,但要楊國忠替自己磨墨,高力士替自己脫靴。皇上一聽,點頭同意了。于是,權(quán)勢赫赫的楊國忠和高力士就苦笑著上前,圍著李白忙開了。

問題是,這到底是哪個藩國寫來的信,使皇帝那么重視?

渤海國。

清代流放的老人們猜對了。他們后來還把這次半路發(fā)現(xiàn),寫在自己的筆記上。曲曲折折多少年,被我看到。

其實,渤海國是李白出生前兩年才成立的,幾乎與李白同齡。建立者,是靺鞨族的粟末部首領大祚榮。按歷史記載,唐玄宗登基后不久就冊封大祚榮為“渤海郡王”、“左驍衛(wèi)大將軍”、“忽汗州都督”。那個政權(quán)按唐朝體制運行,通用語言是漢文。難道,李白讀到的那封信寫于他們通用漢文之前?難道,正是這種不便,使他們開始學習漢文?

當然,也許,李白醉書的故事只是故事。

但是不管怎么說,渤海國不是故事,那個龐大的廢墟不是故事。

清代流放者看到的廢墟,是渤海國的首府,即“上京龍泉府”。

流放者們沒有權(quán)利也沒有機會再來仔細考察。從零星留下的筆記看,只知道有一個老人又來過兩次,時間都不長,他也沒有進一步研究的條件。

認真考察,是我們這一代的事了。

我去上京龍泉府遺址的次數(shù)很多。原因是,我歷史研究的重點之一,是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起落更迭。

我首先看到的是外城的城墻墻基,那是兩米多高的夯土基座,寬達十來米,像一道天然生成的大堤壩,綿延到遠處。

這個基座上面,原本應有一方方巨大的磚石砌成的雄偉高墻。可惜這兒不是吳哥窟所藏身的原始森林,而是敞亮開闊的東北平原,一座廢棄的城市很難保存住一點什么,能用人力拿得走的一切都被人們拿走了。一代又一代,角角落落都被搜尋得干干凈凈,連清代流放者看到的大石也不見了,就剩下這一道泥土夯成的基座,生著草,長著樹,靜靜地待著。

再往里走,看到了同樣是拿不走的城門臺基和柱礎。昔日都城的規(guī)模,已影影綽綽地可以想見。

從遺址看,上京龍泉府由外城、內(nèi)城、宮城三重環(huán)套組成,外城周長三十余里。全城由一條貫通南北的寬闊大道分成東西兩區(qū),又用十余條主要街道分隔成許多方塊區(qū)域,果然是長安城的格局和氣派。

京城的北半部,是統(tǒng)治者辦公和居住的宮城,城墻周長五里。從遺址、遺物看,內(nèi)城中排列過五座金碧輝煌的宮殿。東墻外則是御花園,應該有湖泊,有亭榭,有假山。

宮城中一個最完整的遺物,是文獻上查得到的一口井,叫“八寶琉璃井”。井壁由玄武巖石砌成,幾乎沒有任何損壞。

我在井口邊上盤桓良久,想象著千余年來在它身邊發(fā)生的一切。我伸頭一看,它波光一閃,就像是一只看得太多而終于看倦了的冷眼。

一個管理人員告訴我,從種種材料看,這座城市在公元八世紀至九世紀之間可能是亞洲最大的都市之一。當時,它不僅是渤海國的諸城之首,而且是東北亞地區(qū)的貿(mào)易樞紐,把遙遠的長安和日本連成一條經(jīng)濟通道。

人們從一個簡單的比較,就可推斷出當時這座城市的繁華。在城西和城北的牡丹江上,發(fā)現(xiàn)了寬闊的五座跨江大橋的橋墩遺跡。而如今,數(shù)萬人的現(xiàn)代生活,只一座橋就綽綽有余。想一想,當日該是何等景象!

這樣一座城市,真會消失得如此徹底?

為了索解這個問題,我在古書堆里研究了不少時間,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渤海國的記載不多?!杜f唐書》、《新唐書》有一點,日本、韓國也保存了一些旁佐性資料,都比較零星。這個政權(quán)本身并沒有留下片言只語,就像一個沒有留下遺囑的亡故者,只能靠著一些鄰居們的傳言來猜測了,而且,那些鄰居也早已枯萎。

直到現(xiàn)在,我掌握的材料還不足以寫成一篇完整的論文,只能描畫一種粗疏的圖像。

大體來說,從大祚榮、唐玄宗、李白那個時代的交往開始,渤海國成了充分汲取了大唐文明的自治藩國。當然,也成了東北大地上最先進的一個政權(quán)。這種地位,隱伏著巨大危險。

危險首先來自于內(nèi)部。

畢竟剛剛從相當原始的游牧生態(tài)過來,任何較大的進步都會讓原來一起奮斗的首領們跟不上,造成一次次沖突。不少首領反目成仇、舉刀威脅,甚至重返叢林。在很長一段時間,主張接受大唐文明的先進分子必然是孤獨的悲劇人物。他們很可能被看成是數(shù)典忘祖的“親唐派”,但唐朝,又未必把他們當做自己人。

在這一點上,唐玄宗時期渤海國的大門藝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他的哥哥一度是渤海國的統(tǒng)治者,一直想與唐朝作對,他爭執(zhí)幾次無效,就逃到唐朝來了。哥哥便與唐朝廷交涉,說我弟弟大門藝對抗軍令躲到了你們這兒,你們應該幫我把他殺了。

唐玄宗當然不能殺大門藝,但又不能得罪實際掌權(quán)的哥哥,左思右想,便用了一個計謀。他派了幾名外交官到渤海國,對那位哥哥說,大門藝走投無路來找我,我殺掉他說不過去,但你的意思我們也該尊重,因此已經(jīng)把他流放到煙瘴之地嶺南。

本來事情也就過去了,不想那幾個外交官在渤海國住的時間長了說漏了嘴,透露出大門藝并未被流放。于是那位哥哥火了,寫信給唐玄宗表示抗議。唐玄宗只能說那幾個外交官胡言亂語,并把他們處分了。

歷史學家司馬光后來在《資治通鑒》中對此事曾作過有趣的批評,大意是說:唐朝對于自己的隸屬國應該靠威信來使它們心悅誠服。渤海國那位弟弟為了阻止一場反唐戰(zhàn)爭來投靠你,你應該有膽量宣告他是對的,沒有罪,而哥哥則是錯的,即便不去討伐,也要是非分明。不想唐玄宗既沒有能力制服那位哥哥,又不能堂堂正正地保護那位弟弟,竟然像市井小人一樣耍弄騙人伎倆,結(jié)果被人反問得抬不起頭來,只好對自己的外交官不客氣,實在是丟人現(xiàn)眼。(參見《資治通鑒》卷二—三)

司馬光說得不錯,但他太書生氣了。歷史上,除了少數(shù)偉大人物的響亮行為外,多數(shù)政治都是現(xiàn)實的。唐玄宗管理龐大的朝廷事務已經(jīng)十分吃力,他怎么會為一種遠離自己的權(quán)力之爭,付出太大的代價?

于是,那位可憐的大門藝只能在長安城里躲躲藏藏。怕被渤海國的人發(fā)現(xiàn),怕暴露唐玄宗為他編制的謊言。他寄情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容不了他;他親近唐朝,唐朝幫不了他。

讓他稍感安慰的是,由于他和別人努力,渤海國還是逐漸領受了唐文明的光照。更由于自然規(guī)律,保守勢力一批批老去,連他們的子孫也被唐文明吸引。因此,終于迎來了公元九世紀的大仁秀時代(817-830)。

大仁秀時代的渤海國在各方面都達到鼎盛,被稱為“海東盛國”。一度,這兒的“上京龍泉府”和中華版圖西邊的長安城,一東一西,并立于世,成為整個亞洲的兩大文明重鎮(zhèn)。

乍一看,渤海國內(nèi)部的危險解除了。那就轉(zhuǎn)過身來,看看外部的危險吧。

周圍的部落,仍然未脫游牧習性,因此與渤海國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反差帶來了羨慕與趨附,但在羨慕和趨附背后,卻藏著強烈的嫉妒和仇恨。九世紀前期的渤海國器宇軒昂,但包圍著它的,卻是大量越來越閃爍的目光。它擁擠的街道太刺激那些渴望人煙的馬蹄了,它顯赫的名聲太撩撥那些企盼成功的山民了,它如潮的財寶太吸引那些背囊寒薄的騎手了。

于是,那一天終于到來。來得出乎意外,又來得理所當然。大仁秀時期才過去一百年,公元九二六年,渤海國竟一下子被契丹所滅。

人們會問:作為渤海國的宗主,唐朝為什么不出手來幫它一把?

答案是:在十九年前,唐朝已先于渤海國滅亡。

其實,即使唐朝沒有滅亡,也幫不了。安史之亂之后,氣象已失,門閥林立,哪里還管得上東北亞的一個自治藩國?

在人類歷史上,一切高度文明的城堡被攻克后,下場總是最為悲慘。

因為勝利者知道,城堡里邊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遠遠高于自己的文明秩序。攻下來后,無法控制,無法融入,無法改造,除了毀滅,別無他途。

入城的契丹人騎在馬上四處打量,他們發(fā)現(xiàn),不僅是市民的眼神和臉色那么冷漠,就連城磚和街石都在反抗。一種復仇的氣氛彌漫四周,抓不住,又趕不走。

于是他們在掠取財物后下令:騰出都城,舉國南遷,然后放一把火,把整個城市燒掉。

我們現(xiàn)在無法描述那場大火,無法想象一座亞洲大都市全部投入火海之后的怕人情景。更無法猜度無數(shù)過慣了大城市繁華生活的渤海人被迫拖兒帶女踉蹌南下時,回頭看這場大火時的心情和眼光。

記得當?shù)氐目脊殴ぷ髡吒嬖V我,發(fā)掘遺址時,總能看到一些磚塊、瓦片、石料這些不會熔化的東西竟然被燒得粘結(jié)在一起,而巨大的路石也因被火燒烤而處處斷裂。

這場火不知前后燒了多長時間。我伸頭看過的那口八寶琉璃井的井水,當時一定也燒沸了,很快又燒干了。然后,在到處還是火焦味的時候,大雪又把一切覆蓋。

怪不得,我第一次來考察時在井口伸頭,看到的是一副把一切都看倦了的千年冷眼。

其實,匆匆地來了又匆匆地走了的契丹人,也正在開啟自己的一部歷史。我在研究北魏王朝的時候曾經(jīng)關(guān)注過他們,當時他們游牧在遼河上游。唐朝也曾草草地為他們設立過“松漠都督府”,唐朝末年,耶律阿保機統(tǒng)一契丹后稱帝。因此,他們來進攻渤海國時,還是一個很“新鮮”的政權(quán)。后來他們又改為遼,與五代、北宋都打過交道,也學習了漢文化的很多東西,發(fā)生過不少恩怨故事,而在公元一一二五年,為金朝所滅。

他們被滅亡的時候,離他們滅亡渤海國,正好兩百年。

至于滅亡他們的金朝,年齡更短,只存世一百二十年。滅亡金朝的,是蒙古和南宋。當然大家知道,后來南宋又被蒙古滅了。

……

那么多次的滅亡,每一次,都少不了熊熊大火吧?都少不了那一口口燒沸了、又燒干了的古井、老井、廢井吧?

地下總有水源,它們漸漸又都有了波光。但伸頭一看,與我在渤海國遺址看到的一樣,冷眼,總是冷眼。

我一直在猜測,那幾個清代的流放犯,狀如乞丐的大學者,那天歇腳的時候有沒有看到那口廢井?估計沒有。但是,后來那個又來了兩次的老人,看到了沒有?

如果看到了老井,看到了冷眼,我想,他們一定會陷入沉思。他們對那段歷史并不陌生,但也一定會對一座名城只剩下幾方石料、一口廢井的景象而深感震撼。我相信他們在震撼之余會對自己的遭遇更加達觀。在如此廢墟面前,科場案的曲直,親人們的屈死,只是變成了歷史褶皺中的微塵。

歷史很漠然,在多數(shù)情況下不講曲直、不講感情。比歷史更漠然的是自然,這幾個老人去擔柴的地方,正是一個火山口。朝代的更迭以百年計,火山的動靜以萬年計。

火山口也是一個廢井,它的冷眼,連地球都不寒而栗。

當然,這超出了那幾個流放大學者的知識范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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