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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爸爸在“角落”里

蕾蒂西婭,或人類的終結 作者:[法] 伊凡-雅布隆卡 著;陳新華 譯


5 爸爸在“角落”里

弗蘭克·佩雷于1995年被監(jiān)禁,此后,這對雙胞胎和她們的母親一直生活在南特。杰西卡的最初記憶:她生氣時會被母親用冷水沖,她犯錯時會被母親用木勺子敲屁股。翻開杰西卡的相冊,在幾張同一時期拍的照片上可以看到這對雙胞胎正坐在秋千上,阿蘭·拉爾歇的德國牧羊犬在沙發(fā)一側,一個生日蛋糕,她倆在祖父母的花園里尋找復活節(jié)彩蛋。蕾蒂西婭和杰西卡穿戴得一模一樣:扎著辮子,身著橙色羽絨服。她們的母親也在照片上。

“你母親脾氣好嗎?”

杰西卡笑了:

“我是不會那么說的……”

西爾維婭·拉爾歇喜歡去迪斯科舞廳;在那些天里,她的一個朋友會過來照看兩個小姑娘。有時候,她會歇斯底里起來。她也時常會摔東西或鎖住電梯。小女孩們被她們的父親嚇得做噩夢。有時候,她們?nèi)齻€會睡在一起。1996年1月,拉爾歇女士向心理醫(yī)生表示:“我做噩夢。我特別擔心蕾蒂西婭會被她父親殺死,因為他不喜歡她。”

最后,當她們的母親因為抑郁癥入院后,這對雙胞胎就去了南特北部的小桑席夫(la Petite Sensive),和她們的奶奶佩雷女士同住。從1996年到1997年,小女孩們從4歲長到了5歲。有人告訴她們,她們的爸爸在“角落”里。但是杰西卡很清楚,這個詞指的是監(jiān)獄。探訪接待室、律師團和關人的籠子,這些都把小女孩嚇壞了,她緊抓著她奶奶不放。而蕾蒂西婭則什么都不記得了。

她們的性格開始變得不同。蕾蒂西婭長得瘦弱而纖細。當她不哭的時候,就躲到角落里,一聲不響。人們不去注意的,正是小的那個。而杰西卡會照看她、保護她:她扮演著她妹妹的母親的角色。她們會在樓下玩氣球、捉迷藏或者滑滑梯。

根據(jù)弗蘭克和斯特凡娜·佩雷所言,兩個女孩在奶奶家過得很幸福。大人會透過房間的窗口留意她們。但是,據(jù)阿蘭·拉爾歇說,奶奶已經(jīng)神志不清,經(jīng)?;鹈叭刹⑶掖蠛按蠼?。女孩們則說:“奶奶教訓我們的時候,讓我們感到很難受。”但至少,她們會按時去學校了。

*

南特,2014年7月。在和塞西爾·德·奧里維拉出發(fā)去勒加斯波前,我又和杰西卡談了一次。我們坐在市中心的一家咖啡店里。我建議兩人間以你相稱,她同意了,但還是不停地說“您”,此情此景猶如喜劇片。

杰西卡這個禮拜休假。她的假期都用來睡懶覺。下午,她要去城里和她的一個女朋友聊天,兩人跟隨后者的父親出行。他靠表演噴火為生。她們都為他的才能,為他身為藝術家具有自由而感到驕傲。

到了周一,杰西卡又開始工作。她在食堂負責擦玻璃和清洗餐具。有時候,她也要處理蔬菜:削胡蘿卜皮,把番茄切片,把黃瓜切塊。環(huán)境還不錯。有時候,她的同事們也會友好地捉弄她:“喂,杰西卡,中午還有淡菜呢!”碰上她要去見律師或者心理醫(yī)生的時候,廚師長會提前讓她走。食堂的??桶ㄞk公室文員、管理人員和警察。

“瞧??!”她突然對我說,“前幾天我打開我妹妹的紙箱子時,還想起了您呢。里面有一件白色游行的T恤衫,就是人們給薩科齊先生的那種。我時不時送東西給她。這是好久前的事情了,但回憶總會在那里。這讓人高興?!?/p>

杰西卡給我?guī)Я艘患〕叽绲暮谏邫n低領衫,正面還扎了兩條帶子。

“她經(jīng)常穿著它外出。我在衣服上面聞到過她的氣味?!?/p>

“她的氣味?”

“就是她的香水,一種非常獨特的清涼氣味,聞起來很舒服。即使放在箱子里那么久了,還是會有那種氣味。這是她生命的氣味?!?/p>

杰西卡在她的箱子里辨認出了好幾種氣味:蕾蒂西婭的氣味,她自己的,洗衣液的氣味里混合著她們生命的芬芳,還有帕特龍先生的氣味,那是“衰老的氣味,帶著股霉味”。

杰西卡陪我走到塞西爾·德·奧里維拉的事務所,但她不愿意上去。我看著她背著背包走遠了:一個樸實的城里女子。

我們在拉貝訥里鎮(zhèn)和勒加斯波之間進行了一次“梅隆之旅”,在此期間,我跟塞西爾·德·奧里維拉說,我想給杰西卡寫一篇文章,如此一來,她就不再悄無聲息了。在上訴期間,她被殺害她妹妹的兇手嚇壞了,站在他面前的時候就只剩啜泣。塞西爾·德·奧里維拉回答我說,這并不是一個好主意,因為杰西卡并不善于用話語進行表達,而是用態(tài)度:含蓄、和善、傾聽的能力以及她對妹妹墓地的照看。有時候,她的身體會通過疼痛或者皮疹來替她表達。

通過老師、憲兵、法官、記者,詞語總是或多或少地被強加到杰西卡頭上。我自己則小心翼翼地記錄了這些詞語,它們既是屬于她的,也不是屬于她的:一旦它們簡化了事情的復雜性和私密性,一旦它們出自其他源頭,比如她的律師或財產(chǎn)管理人的建議、刑事法庭的判決、電視報道,它們就化作青煙,從她身上飄過,不再能觸碰到她了。

杰西卡總是被人詢問著。她很少主動說話:語言是屬于別人的。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只要我不再找話頭,我們就無話可說,不再能交談了。但是,我喜歡在杰西卡身邊,時間靜悄悄地流逝,除了在一起的愉悅之外別無他物,這種準空虛的狀態(tài)對我而言卻很充實。一旦被用來填補空無的空間,那些語詞聽來便虛情假意了。對于蕾蒂西婭,我們只能圍著她、輕觸她、文飾她,我們的語詞就像逝去文明留下的裝飾。要談論她,沒有什么比她的紫紅短上衣,她溫和而清涼的香水,她摩托車頭盔上藍色和白色的阿拉伯花飾,她那綴著金屬心的項鏈更有說服力的了。有一天,杰西卡戴著它去上班。同事們立刻就被它吸引了過來:“呦,這個漂亮的玩意兒是哪里來的?”他們的贊美讓她高興。

我們在9月份某一天翻閱她的舊照片簿,里面收集的照片都是在一次事故后殘存下來的,所以簿子有四分之三是空缺的。杰西卡保留下來的自己童年時的照片,數(shù)量只相當于我為自己的女兒們在一個月內(nèi)拍的。談話圍繞著她和蕾蒂西婭的相像展開:“您認為這是她還是我?”然而大家從來不會混淆,因為蕾蒂西婭看上去更瘦弱、更緊張。

  1. 法語里,淡菜(moule)一詞還有傻瓜的意思,此處是雙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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