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校的兩位班主任老師

一個當學生出身的人，誰沒有母校呢？但我的母校和我的經(jīng)歷一樣，顯得……有點復雜吧。我父母都是軍人，他們1948年從山西昔陽渡河南下，父親在野戰(zhàn)部隊，母親在公安部隊，他們在欒川，我就在欒川，他們到洛陽我就到洛陽……在鄧縣，在南陽……他們頻繁調(diào)動，我便隨隊播遷，不知道到底遷了幾所學校。因為輾轉(zhuǎn)不定，這個學校與那個學校教學進度又不都相同，教學質(zhì)量也各有異，因此我的學習成績一直都是“臭”——除了語文。語文不需要教學的嚴密連貫性，數(shù)理化生和外語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在哪個學校也不曾輝煌過。在學校，老師們也悄悄議論：“這孩子資質(zhì)看上去很好，也不像是個花花公子，怎么學習就搞不上去？”……他們之間背地里言語——大約因為都是受了高等教育的人，是相當?shù)奈拿?，但是一到課堂上，那就變了臉，又像個受過教育的鄉(xiāng)村干部，他們絕不當面破口痛罵，而是有點指桑罵槐：“有的同學條件很好，怎么就不肯用功？我看他像個大煙鬼子溜街狗！別人學習，他吊兒郎當——你轉(zhuǎn)悠能轉(zhuǎn)出個大學生？”

“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富家子弟！”

“別看你家條件好，父母都是領(lǐng)導干部，你照樣是個飯桶！”

“廢物一個！”

諸如此類的話，在課堂上鐵青著臉教訓人，透過閃著窗子光亮的近視鏡片冷冷地瞪著你——他根本不會想講臺下我是什么感受。我的母親在家里，也訓我是“吃僧”。這是昔陽話，大約也是飯桶的意思——和老師的看法一致，也許吧！她曉得我功課不好的一些原因，吃僧歸吃僧，到該吃飯時，她仍端著最好的飯菜送到“飯桶”面前。

每年暑假放假前，是我最困難的時光。因為要向家里交“學習手冊”，我就千方百計地拖拉、回避，不是說還沒有發(fā)下來，就說在同學那里沒有取回來，我知道拖一拖他們就“忘了”，或者就此打住，父母開始時還很認真，后來每次這樣，成績就那樣，都是勉強及格甚或不及格，品德評語也差不多，說了許多模棱兩可的鼓勵話，再加上一句“希望加強督促學習，爭取較好成績”。年年如此，像一本不變的舊掛歷，父母每次都一樣的失望。也許是忙，也許是怕自己給自己添煩惱，他們常常也就撂開手。1957年我12歲，舅舅從廣西來家，他執(zhí)意要看我的學習手冊。我說在學習小組長（同學）手里，還沒有發(fā)給我。他不信，就翻我的書包，翻我的抽屜，結(jié)果在我的褥子下面翻出來：“啊哈！這不是嗎！你還騙我！”——他一下子眼中放光了，迫不及待地站在窗前就翻閱我那本倒霉的冊子，母親側(cè)在門口，尷尬地看著這一幕。舅舅的臉色也慢慢地凝住，變得肅穆，眼神也有點黯淡呆滯了，他慢慢放下手冊，對母親說：“解放學習不行，這將來不得了?！彼麄兘愕軅z出去，我則如同被雷轟了一樣，腦子里一片空白，站在那里許久沒動。

談母校，似乎說這些有些離題，但這是我在所有學校千篇一律的遭遇。我的第一個母校在陜縣。如今我們看電視，三門峽市的天氣預(yù)報常有寶輪寺塔的偉姿，高高地矗立在晚霞里——那在當?shù)亟懈蝮∷?，寺院好像被飛機炸碎了，只留獨獨的一座塔，若在塔前無論遠近敲擊兩塊石頭，會發(fā)出“咯哇咯哇”的聲音，和池塘里雨前的青蛙叫聲一樣。彼時我沒有這樣的知識——這塔是我國四大回音建筑之一。它就在我們小學對門，不到一百米，我常和小伙伴一道來這里玩，敲石頭，捉迷藏。我小學一年級的班主任叫牛轉(zhuǎn)娣，這個名字很好理解，是她的父母希望她有個弟弟的意思吧。她個頭不高，比我們平常人的臉紅一些，很精神，只是腳顯得小一點，走路略有點擰著腳的樣子。第一堂課她一上臺，一手執(zhí)教鞭，一手掠一把烏鴉一樣的秀發(fā)，臉通紅，眼中閃著光，要多精神有多精神，對我們說：“同學們，今天我們上第一課：開學了！”

語文那時叫“國語”。第一課就這么三個字。

“我們上學”，第二課。

“學校里有老師同學”，第三課。

“學校里有教室、桌椅和黑板”，第四課。

……

那是一段終生難忘的學校生涯，除了因為我的頑劣、曠課、逃學偶爾挨母親的揍，幾乎沒有什么痛苦。牛老師似乎挺喜歡我，因為我雖然調(diào)皮，但我活潑、天真，老師和同學沒有嫌憎我的。

但這樣的日子并不長久。父親調(diào)到了洛陽，母親還留在陜縣，他們似乎商量過，誰有空誰帶我。這么著，在陜縣、洛陽之間來回流動，頻繁轉(zhuǎn)學。這當然只能算客觀的原因，我確實是一個不能靜下心、動腦子踏實研究數(shù)理化的孩子，對外語單詞更是深惡痛絕，不屈不撓地堅決抵觸——明知它有用，至少是敲門磚，就是死不背誦。

像織布機上的紡錘，我在洛陽、陜縣之間穿梭了四五次，母親調(diào)到了洛陽，她在郊區(qū)公安分局當副局長，我只有跟定了她。四年級之后又有了一段穩(wěn)定，我在洛陽西南隅小學上學，徐思義是我的班主任老師。

他是個男的，從外形到內(nèi)質(zhì)和牛老師全然不同。徐老師清癯，個子高，膚色極為白皙，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他講語文，課本本身似乎講得不多，給我們講莎士比亞、莫里哀，講歷史，講故事。他年紀比牛老師要大許多——我現(xiàn)在猜想，牛老師可能是個初級師范學生，徐老師學歷高，可能是個大學生。

洛陽是個大城，西南隅小學是個老校，分著兩個大院落。四年級以下的一個院子，五、六年級一個院子。院里設(shè)著各種鍛煉身體的體育器械：格子爬，單、雙杠，秋千，跳遠、跳高的沙坑……有一種游戲器械叫“巨人步”——四個帶腿套的繩子總攢在矗立在中央的桿頂，四個學生各套左腿，逆時針方向旋轉(zhuǎn)跳動，一步可以跳躍七八尺。我自小有暈車癥，這玩意兒一會兒就叫人頭暈惡心玩不得。想想不能閑著，我便站在旁邊幫同學起步、接扶頭暈下來的同學。徐老師不知怎么瞧見了，在班里大肆表彰：“同學們，我們每天講共產(chǎn)主義精神。什么叫共產(chǎn)主義精神？凌解放這樣，自己放棄娛樂，專門幫助別的同學，這就叫共產(chǎn)主義精神?！?/p>

但他不久便被打成了右派。我們那時當然不能明了這是一件多么慘苦的事，反而覺得好玩兒：老師也會犯錯？也會像違反課堂紀律的壞學生那樣，也會站在講臺上受羞辱，低下頭，由著大人小孩——不，由著任何人唾罵和質(zhì)問？我平時多愛他啊，可是，我太不懂事了，隨著同學們一道起哄，到他的宿舍里起哄，隨便翻他的書和生活用品。在課桌上和別的老師一塊兒“斗爭”他。平心想想，放學回家的路上自己也有隱隱的愧疚和刺痛。但十二歲的少年太容易思路轉(zhuǎn)移——校長讓斗他，總不會錯的吧？這樣，自我原諒了許多許多的年頭兒。

我們在陜縣小學，有一次修操場，工人們清理出一具死人白骨，很完整。學校老師們小心地把骨骼接對起來，做成了一個人體骨骼標本，白森森地矗立在語文教研室。同學們有點怵那東西。有一次我問牛老師：“那副骨頭有什么好看的？我害怕。老師為什么還把它放在辦公室里？”

“解放，每個人都是這樣的，都有這樣一副骨架，放在辦公室是讓我們每個人都了解自己?！?/p>

一個人了解自己的白骨相，實在太困難了。過了中年，經(jīng)歷了千山萬水的跋涉，讀了成捆的書，才多少知道了一點自己——有的人可能終生都看不到白骷髏的本相。

我和陜縣小學一別就是五十余年。離開陜縣后，多少年只是夢中憶起。每當心中受委屈，每當遇到人間冷暖炎涼，牛老師、徐老師他們的影子就會出現(xiàn)在我枕邊，走馬燈那樣在暗中旋轉(zhuǎn)往返，凄清的淚會濕了我的枕頭。一天，遇到一個舊時同學，我問及牛老師，他說：“牛老師死了，她是地主（出身）?！苯酉聛碓掝}便無法繼續(xù)了。我常做這樣的幻想，我的牛老師烏鴉般的秀發(fā)在黃河的濁浪里隨浪散漾著消逝，消逝在水天相接的地方……

徐老師在一次周末郊游時講了這么一段故事：有一個人，從小在老師和父母親人旁邊，感到很無聊、枯燥、沒意思，讀書沒意思，工作也無趣，和人交往也沒有興味，整個一累。人生都是很庸俗的，沒有快樂和歡樂，便祈求上帝讓他擺脫這種痛苦。上帝滿足了他，把他帶到了天堂。那里有華美的宮殿、黃金和美玉雕成的園林、瓊漿玉液砌成的泉池，每天隨時欣賞仙樂和宮娥的舞蹈和歌聲，心中想要什么立刻就會有天使用金盤獻給他——這樣無憂無慮地過了三年，他所希望的一切美好事物都擁有了，他得到了最大的滿足。有一天，他去天上云山上玩，突然被樹上的針刺了一下，他的手指滴出一滴血，他一下子憬悟到，所有的一切都錯了，自己原來的窮鄉(xiāng)僻壤，父母的溫存和教誨，師長的批評訓責，生活的艱難奔波——所有原來已厭倦的事物，原來都是最美好的東西……

這個故事不知他是從哪本書上讀到的。我以后讀了許多書，一直留意尋找，但浩如煙海的書籍里我始終沒有找到這一根針，但我有一次讀《楚辭》，想到了屈原。他駕著云車遨游在廣袤絢麗的天國。在心滿意足的得意中，偶然一個回眸，從云隙中他看到了自己苦難的楚國，這一針刺下去，他的心立刻滴出了血，一下子跌落到那個令他受盡折磨的故鄉(xiāng)。

小學、初中、高中，我各留級一次。陜縣、洛陽、南陽、鄧州的老師們，有的親我，有的嫌憎我，有的罵過我（沒有人打過我）。不論怎樣，這是我腳下曾經(jīng)走過的熱土，我是在天堂上被荊棘刺了一下的那個孩子，心中只記得牛老師講的那具骷髏和徐老師講的那個茫然無知的愚人——我知道這些老師都是我最親的人，他們愛我。

所以，當我成了所謂的名人，我的一個母校請歸來游子寫頌詞，我寫下了這四個字：吾師，吾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