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家族的放逐者
不安的童年
梵高古怪的性格與非凡的才華,從他幼年起就顯露出來。這讓他的母親感到苦惱。梵高與母親的關系一直不好,母親對他的冷漠令他痛苦,甚至惱怒,但他內心深處一直對母親懷有深深的愛和依戀。在梵高生命的最后幾年,母親與他的聯系少之又少,從未探望過他;在梵高死后,母親也并未表現出絲毫的悲傷;在梵高去世多年之后,她甚至依然稱梵高的畫作是荒謬而可笑的。
親情的缺失,給梵高造成了不可彌補的傷痛,同時對他的藝術創(chuàng)作也產生了很深的影響,這從梵高很多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來。梵高在1888年給弟弟提奧的一封信中提到,自己給母親畫了一幅肖像,他稱自己無法忍受黑白照片的單調色彩,要親手為母親的容顏增加顏色。那幅畫作上的母親雙眸明亮而溫柔,淡綠的背景色與母親的微笑相得益彰。從那幅畫上不難看出,梵高對自己的母親懷有深深的愛,那是他自童年起,就一直渴望得到的親人的關愛。
梵高的母親安娜·科妮莉雅·卡本特斯出身于富裕之家,她的父親是荷蘭第一部憲法的裝裱師,有“皇家的裝幀師”之稱。安娜是一個憂郁、敏感的女人,她自懂事起,就常常會陷入無端的憂慮中。為了防止自己胡思亂想,安娜總是讓自己忙于各種事務,譬如閱讀、彈琴、勞作等等,試圖分散部分精力,讓自己忘記內心的不安。
嚴肅古板、陰郁不安的安娜過了30歲也沒能出嫁,再這樣拖下去,她要么嫁給鰥夫,要么就只能永遠當一個老姑娘了。這樣的命運對當時的安娜來說無疑是非常糟糕的,但是她除了等待之外,也不知道還有什么其他的辦法。
1850年春天,安娜的妹妹與海牙的一位姓梵高的畫商訂婚了。那位畫商有一個做牧師的弟弟與安娜年紀相仿,也還沒有結婚,于是畫商就從中牽線,為弟弟和妻子的姐姐安排了一次見面。
畫商的弟弟叫作提奧多魯斯·梵高,是一個沉穩(wěn)、安靜的年輕人。安娜在一次匆匆的會面后,與他閃電式地訂了婚。1851年5月,他們在海牙的一間修道院教堂里完成了結婚儀式。
結婚后的生活并沒有給安娜帶來多少欣喜和希望,她隨丈夫去往比利時邊境一個小村莊的住所。從小過著體面而精致的生活的安娜,卻在婚后來到了一個陌生而荒蕪的村莊,她感到寂寞又無助,不過懷孕帶給了她一絲安慰。她看著自己一天天隆起的小腹,想象著生命中第一個孩子出世后的情景。
1852年3月,安娜產下了一名男嬰,但遺憾的是,孩子沒有活下來。命運的不幸降臨在安娜身上,她還來不及為自己這個早夭的兒子悲痛,很快又懷上了第二個孩子。第二年3月,安娜順利生下了她的第二個兒子,也就是文森特·威廉·梵高。
梵高出生的那一天,恰好也是他哥哥出生的日子,他比自己的哥哥幸運許多,順利地活了下來。在接下來的歲月中,安娜又為梵高生下了三個妹妹和兩個弟弟。這六個孩子成了安娜后半生生活的全部。
安娜敏感、脆弱的性格不可避免地影響到了孩子們。她總是擔心外面的世界太過危險,所以她盡可能地將孩子們留在家里,留在自己身邊。安娜為孩子們立下了許多的規(guī)矩,他們必須遵守。在衣、食、住、行各個方面,孩子們都無權做出自己的選擇,只能完全服從安娜的安排。
安娜古板、嚴格地管教自己的孩子,將孩子長期留在家里,不許他們和外界過多接觸,令他們形成了自卑、孤僻的性格。這一點,梵高表現得尤為明顯。
梵高長著一頭濃密的紅色頭發(fā),臉上布滿了雀斑,突出的下巴和藍色的小眼睛與安娜十分相像。梵高繼承了母親憂郁的性格,他常常趴在閣樓的窗前,若有所思地看著街上的行人。在家人和朋友的眼中,梵高是一個古怪的小男孩,他不合群,也不乖巧,很多時候看起來拘謹又笨拙。
因為無法融入社會生活中,梵高大多數時間便和母親待在一起。他們一起寫字、閱讀。在學習寫字的時候,梵高會在紙張上亂涂亂畫。安娜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顯得教養(yǎng)十足,受藝術的熏陶可謂一條捷徑,所以,她會鼓勵、指導梵高畫畫,有時還會帶著梵高出去寫生。
可以說是安娜為梵高打開了藝術的大門,但是日后,當梵高想要真正徜徉于藝術的海洋之時,安娜卻又對他的決定進行了質疑、否定。安娜認為藝術只是社會地位的一個點綴,并不是可以終生追求的理想。她否定梵高想當畫家的夢想,甚至用惡毒的字眼譏笑他。
梵高對母親有著很深的依戀,所以當安娜做出這些傷害他的事情時,他內心的挫敗感無法抑制,想要逃離的念頭便在心里埋下種子。比起與家人在一起相處,他更喜歡走進大自然中。
梵高曾在與提奧后來的通信中寫道,只有在大自然中,他才能夠發(fā)現靈魂和情感。大片的麥田讓他感到純潔,就像看到了熟睡嬰兒的面龐,令人想要伸手安撫,內心也充滿了感動。
情感的缺失,大自然帶來的震撼,這些都成為梵高創(chuàng)作的源泉。
梵高非常喜愛安徒生的《母親的故事》這篇童話,他對這篇童話的偏愛可以看出安娜在他心中的位置。隨著他們母子關系的日漸疏遠,梵高心中對家庭親情的向往一點一點被打碎。他生活的不幸,與安娜的影響脫不了干系,但是,他藝術上的成就,也與安娜的啟蒙息息相關。
親愛的提奧
作為兄長,梵高對年幼的弟弟妹妹們并沒有足夠的耐心和熱情。他的大妹妹安娜與母親十分相似,她性格冷漠,待人有著與生俱來的疏離感。小妹妹利茲雖然繼承了母親多愁善感的一面,但因為梵高常常會惹得一家人很不愉快,她對梵高也并不友善,最小的妹妹威廉米娜,雖然很有藝術天分,也愿意與梵高親近,但是兩個人的年齡差距較大,梵高和她并不是很親密。
比梵高小四歲的提奧是梵高童年時期最好的伙伴。1857年出生的提奧,受到了梵高無微不至的關愛和照顧。他們幾乎形影不離,一起讀書,一起游戲,一起聊天,提奧對梵高的感情用妹妹利茲的話來講就是“仰慕”。
在提奧的眼中,梵高不僅僅是哥哥,更是朋友,是不可替代的伙伴。相比起來,梵高對他的另一個弟弟肯尼斯的感情就十分淡薄。在這個偌大的家庭中,梵高與提奧的情誼,后來成為支撐梵高一生的精神支柱。
雖然與梵高十分親密,但是提奧與梵高的差異還是很明顯的。提奧更像父親,一頭金發(fā),面容精致,和梵高比起來,提奧顯得更加紳士。提奧的性格外向,活潑開朗,家人和朋友都能很快喜歡上他。
母親十分喜歡提奧,常稱他是“我的天使”。提奧比梵高更容易與人相處,甚至一度在母親與梵高之間扮演著“說客”的角色。
有了提奧的陪伴,梵高的童年生活才沒有那么枯燥和無趣。但是無拘無束的童年總有結束的一天,在梵高7歲那年,他被送入了離家不遠的一所學校,接受完整、全面的教育——這是一個有教養(yǎng)的人邁入上流社會必須經歷的過程。安娜深信梵高會成為一名出色的學生,畢竟他在自己身邊時總是表現得很聰明。
令安娜沒有想到的是,梵高的學校生活并不平靜,他不是和同學打架,就是頂撞老師,甚至曠課逃學。安娜想了各種各樣的辦法加強管教,但無濟于事。梵高越來越頑劣,無計可施的安娜只好為他辦理了退學。
安娜認為梵高之所以會“學壞”,是因為在學校里接觸了壞孩子,受到了他們的影響,所以在接下來三年多的時間里,安娜將梵高重新束縛于家庭中,為他請了家庭教師,還給他安排了許多課程,希望能夠令梵高改掉身上的毛病。
枯燥的課程學習,沉悶無聊的環(huán)境,讓梵高難以忍受。他與母親的沖突愈加嚴重,梵高常對提奧抱怨母親的管教,甚至還試著說服提奧與他一起對抗母親。提奧并沒有被梵高說服,反而勸梵高不要總是和母親作對。兄弟之間漸漸生出了裂痕,原本親密無間的兩個人開始爆發(fā)爭吵。
退學在家的那段日子,對梵高來說很不愉快,他更加頻繁地跑去野外,和大自然相處。
出于對梵高前途的考慮,安娜和丈夫商量后決定送他去讀寄宿學校。于是,1864年10月的某天,梵高被父母送到了離家10英里遠的澤文伯根鎮(zhèn)上,住進了安娜花費了大量時間和精力挑選出來的普羅維利寄宿學校。
學校的環(huán)境很好,來這里上學的孩子都是高官或者富商的子女,安娜滿心希望梵高能夠在這個新環(huán)境中得以重生。但第一次遠離家庭和父母的梵高沒有生出一點兒喜悅之情,在陌生的校園環(huán)境中,他只感覺到了孤獨。
11歲的梵高小心翼翼地守著內心的敏感和脆弱,與陌生的老師和同學保持著距離,同學們也都對這個長著亂糟糟的紅頭發(fā)、有著鄉(xiāng)下口音的孤僻孩子敬而遠之。梵高覺得自己和那里格格不入,他試圖要求父母接他回家,但得到的都是拒絕的答復。
只有在圣誕節(jié)和學校放假的時候,梵高才能回到家里和家人短暫地相聚。慢慢地,他也適應了獨自在外的生活。雖然梵高還是不喜歡和人接觸,但是他在學校的成績還算可以,也不會再像之前那樣鬧出什么亂子,這讓安娜多少覺得有些安慰。
兩年后,安娜將梵高送入了蒂爾堡學校讀書。從寄宿學校轉學出來,一方面是出于學費的考慮,畢竟普羅維利學校學費不菲,對于一個人口眾多的普通家庭來說壓力很大;另一方面,安娜為梵高新選擇的這個學校是一所由政府出資修建的公立學校,雖然學費低廉,但校舍環(huán)境和師資力量卻是不遜色于普羅維利學校的。
梵高已經習慣了漂泊在外的生活,他順從地接受了父母為他做的安排。到了新學校,梵高依舊我行我素,與同學們保持著距離。他回家的次數更少了,因為新學校離家的距離更遠,回家變得十分不方便。
與家人相見的時間變得稀少,梵高內心備感孤獨,他只能借助閱讀和畫畫來排解寂寞。
1868年3月,在新學校僅僅度過了兩年,課程還沒有讀完,梵高沒有和家里人打一聲招呼,就擅自回到了家中,堅決不肯返校。這讓安娜再次對梵高大為失望,可是也沒有辦法讓他繼續(xù)學業(yè)。只能任由梵高在家里消磨時光。
梵高整日待在房間里讀書、畫畫,不愿見人,偶爾遇到上門拜訪的客人,也只是打個招呼就離開,從不愿意做更多的交談。他不愿為自己的將來考慮,也不做任何打算。但是,他的父母卻不得不為自己這個“不懂事”的大兒子謀劃出路,他們不希望梵高一輩子就這樣蝸居在閣樓上的小房間里。
在那段不被任何人理解的歲月中,提奧的陪伴與支持成了梵高生活中唯一的光亮,讓他沒有被世俗的眼光和批評打倒。
牧師的選擇
梵高與父親的關系比較融洽,他在寄宿學校時,父親多次前去看望,這讓梵高心里感到了些許的溫暖。父親對待梵高的態(tài)度不像母親那樣刻板,他會循循善誘地講道理,也會在梵高情緒低落時給予他鼓勵和安慰。
看到梵高自閉消沉的樣子,父親心中充滿擔憂。他不希望兒子變成一個無所事事的人,也不愿意像妻子那樣一味地去責怪他。他試探著去和梵高交流,詢問他對未來的打算和計劃。
“或許,你可以和我一樣,成為一個牧師?”梵高的父親提出了自己的建議。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切實可行的做法,牧師有著穩(wěn)定的社會地位,雖然賺錢不算很多,但對于一個即將成年,并且毫無規(guī)劃的年輕人來說,不失為一種不錯的人生選擇。
梵高沒有接受這個建議,他不愿意當牧師。在梵高看來,牧師每天枯燥的工作內容,對他毫無吸引力。
梵高的拒絕,令父親有些失落,兒子對他的工作完全持以否定的態(tài)度,讓他感到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戰(zhàn)。但是,梵高強硬又執(zhí)拗的性格父親是十分了解的,他知道自己無法強迫梵高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情。
梵高的父親想到了一個人,他或許可以幫助梵高走出低谷,這個人就是自己的哥哥,梵高的伯伯——文森特·梵高。
梵高的伯伯是個畫商,十分富有,每年有大半的時間在世界各地游歷,是一個十分風趣、有魅力的人。他和妻子從海牙遷往了巴黎居住,因為妻子無法生育,他們一直都將梵高和他的幾個弟弟妹妹當作自己的兒女來疼愛。與梵高的父母不同,伯伯的生活豐富而充滿樂趣。梵高的父親想,如果梵高可以在他的伯伯那里找到一份工作,也是一個不錯的出路。
接到梵高父親的來信,梵高的伯伯很快來到了梵高家里,他表示非常樂意幫這個忙,讓自己的侄子去為自己工作。
梵高的母親認為這對梵高是一個很好的機會。梵高的伯伯多年來累積下的財富和事業(yè)后繼無人,如果梵高能夠表現出色,將來說不準就會繼承那份榮耀和財富。但是,梵高本人并不愿意接受這份“從天而降”的好意。梵高對家庭有著外人難以理解的留戀,他渴望親人的陪伴與呵護,希望能夠永遠和家人待在一起。
但是,梵高的心理無人能懂,他的父母一再地勸說,希望他好好抓住眼前這個難得的機會。梵高的伯伯也為他規(guī)劃了一條無可挑剔的職業(yè)道路。在所有人的施壓之下,梵高接受了這個機會。在家里待了16個月之后,他再一次離開了家,前往海牙,去伯伯的畫廊工作。
1869年7月,梵高成了一名畫廊職員,每天穿著筆挺的西裝、锃亮的皮鞋,在充滿藝術氣息的環(huán)境中努力做好自己應該做的每一件事情。他的工作很忙碌,整日待在庫房里打包已經成交的畫作,然后郵寄出去。偶爾,他也會幫忙擦洗畫框,做一些清潔畫廊之類的雜活。
在畫廊工作的這段時間,梵高對藝術有了更加全面的了解。在工作之余,他會去參觀美術館、博物館。海牙比梵高的家鄉(xiāng)繁華許多,在這座陌生而充滿新鮮感的城市里,梵高一頭扎進了藝術的海洋。
梵高的藝術天分得以充分釋放,他很快從一個小小的學徒,成長為一名優(yōu)秀的畫廊銷售人員。他不再是年少時那個自卑無措的少年,在職業(yè)生涯上不斷進取的梵高,看起來成熟而得體。梵高也暗暗為自己松了一口氣,這樣的人生道路應該就是父母所期盼的吧——能夠賺取足夠的金錢,有著一定的社會地位。梵高漸漸也接受了這樣的生活。
1870年11月,梵高得知了一個令他略感憂傷的消息,他們要舉家搬遷了。因為父親接到了新的任命,需前往赫爾瓦特工作,昔日熟悉的家園將隨著家人的離開而被徹底地拋棄,最終遺忘在記憶的深處。梵高為家園的消失感到傷感,但這種傷感卻無人可以傾訴:他古怪的性格讓他在海牙依然沒有交到朋友。
1872年8月,提奧來到海牙看望梵高,這讓梵高十分高興。在兩個人相處的幾天時間里,梵高和提奧談到了很多話題,包括童年、家庭,以及他們之間曾發(fā)生過的那些不愉快的過往。兄弟倆的關系再一次親密無間,甚至比兒時更加密切。
在提奧離開之后,梵高寫給他的信中充滿了思念,“我很想念你,當我回到家里看不到你的身影時,感覺十分不習慣”。
不過,幾個月之后,提奧便離開了家,也進入了伯伯的公司工作,去布魯塞爾的一家畫廊上班。這個消息對梵高來說是值得雀躍的,他在給提奧的信中激動地表達了自己的興奮之情:“我由衷地祝你好運,這是一家很不錯的公司,我很高興我們兩個能夠在同一家公司從事同一份工作?!?/p>
梵高與提奧頻繁地通信,他們相互交流對藝術的見解以及在工作上遇到的瑣事。與自己最愛的兄弟做同樣的工作,將來也許還會在同一家畫廊工作,梵高被這些美好的生活愿景激勵著。就在他對未來充滿熱情的遐想時,他卻必須離開海牙,前往倫敦工作了。
倫敦是藝術之都,去那里工作會得到更快的提升,梵高的伯伯出于對梵高前途發(fā)展的考慮,做出了這樣的安排。梵高也同意了,雖然心中充滿了對未知旅途的擔憂,但對藝術的渴望讓他不愿止步。
梵高所帶的行李很少,他回到家中和親人做了短暫的告別,之后,便踏上了前往倫敦的旅程。他徹底地遠離了家園,從此開始了愈發(fā)孤獨的人生之旅。梵高自己大概也沒有預料到,他被放逐的人生從踏出海牙的那一天,正式開始了。
倫敦漂泊
真實的倫敦與梵高想象中相差巨大,錯綜復雜的狹窄街道讓梵高辨別不清方向,擁堵的交通、如潮的人流令梵高心中煩躁不安,他每天要花一個多小時的時間經過骯臟的河流和擁擠的街道來到他工作的畫廊。
與海牙閑逸的生活環(huán)境不同,倫敦的生活節(jié)奏快速而緊張,這讓梵高很不適應。在給提奧的信中,梵高稱倫敦是與家鄉(xiāng)完全不同的地方,他花了很多時間來了解這座城市,會好好安排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體驗英國人的生活方式,還將學習如何和英國人交往。
梵高在倫敦的情況,提奧會轉述給父母聽。母親對梵高的表現很放心,她認為梵高正在逐漸成熟,終有一天會成功,成為她所期望的那種上流社會人士。但是,梵高的積極與熱情并沒有維持多長時間,消極的情緒再一次把他纏住了。
在倫敦工作的那些日子,梵高接觸了更多的藝術品。他漸漸對那些被畫商吹捧的畫作產生了厭煩,認為那些畫作沒有生命,是枯燥無味的作品,他更欣賞一些能夠真實表現現代生活的作品,可惜的是,那些作品大多無人問津。
梵高覺得倫敦并沒有自己之前所聽到的那樣美好,在這里看到的一切藝術,都讓他覺得乏味,甚至討厭。他也對自己的工作日漸麻木,單調的畫廊工作讓梵高心底悲觀絕望的情緒再一次涌出來。他只得寫信向提奧求助,他對提奧發(fā)牢騷,說好的藝術品在倫敦實在太難找了,他有些后悔離開海牙來到這里。在信中,梵高還希望提奧多聊一聊他那里的畫作,越詳細越好,他渴望得到關于好的藝術品的信息。
關于這一切,梵高的父母并不知曉,梵高在寄給他們的信件中,滿紙寫的都是“很好”“很滿意”“會越來越好”這類的字眼。梵高的母親很高興,她認為自己對梵高多年的教育終于有了結果,她在回信中寫道:“在你身上所有的投資都是值得的,你成功是我們覺得最有回報的事?!?/p>
在與父母的通信中,梵高可以從一些細微的字眼中看出父母在家中的生活并不寬裕。家里面臨的經濟困難讓梵高陷入自責之中,他身為家里的長子,卻始終無法幫助家庭渡過難關,他那入不敷出的薪水,甚至連自己的生活都沒法很好地應對。
雖然在倫敦的生活很不開心,但是為了家里人,梵高依然堅持著做那份他并不喜歡的工作,他希望能夠為父母分擔一些壓力。所以,當梵高得知父母希望大妹妹安娜能夠得到一份家庭教師的工作,緩解家里的經濟壓力時,他立刻提出自己可以幫助安娜在英國找到一份優(yōu)越的工作,他還提出自己將回到家鄉(xiāng),親自接安娜來英國生活。
父母同意了梵高的計劃,他們欣慰地發(fā)現那個總是鬧別扭的大兒子,終于能夠為家庭做一些事情了。梵高也很興奮,因為他熱情地幫助妹妹的舉動,讓他在那段時間成為家庭的焦點,就連一向對他冷淡的母親,也多次在信中寫道:“我親愛的兒子,你是多么熱心!”
就在梵高為這一改變而激動時,提奧卻輕而易舉地取代了他剛剛在父母心中建立起來的重要地位。提奧在畫廊的工作表現十分出色,他在布魯塞爾工作幾個月后,便被調到了海牙的畫廊。那是梵高曾經工作的地方,提奧完全接手了梵高之前的工作,并且比他做得更好。
提奧迅速地升職,所有人都對他稱贊不已。他不但能夠領到一份豐厚的薪水養(yǎng)活整個大家庭,而且還有一個比梵高更加光明的前途。父母信任與依賴的天平很快傾向了提奧,這件事讓梵高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將自己的不滿情緒毫無保留地傳遞給了提奧,但提奧忙于工作和照顧家人,對梵高的情緒沒有重視。
梵高不再頻繁而熱情地給提奧寫信,提奧的回信時間也越來越長,兄弟二人的關系再一次陷入僵局。當梵高回到赫爾瓦特去接妹妹安娜時,家人對他的態(tài)度也讓他感到失落。大家總是拿他和提奧做比較,父母認為他應當向提奧學習,讓自己更加成熟和優(yōu)秀。這樣的氣氛,令梵高感到十分壓抑。
與家人久別后的相聚,并沒能為梵高帶來幸福感,他在倫敦迫切渴望感受家庭溫暖的期冀,再一次破滅。家人的忽視,令梵高神思恍惚,他甚至期盼著回倫敦的日子早些到來,他寧愿重新回到那座充滿濃霧和骯臟塵埃的城市,也不愿再留在家里了。
幾天后,梵高帶著妹妹安娜前往倫敦。安娜與梵高的相處不是很愉快,梵高孤僻的性格讓安娜無法忍受,而安娜自以為是的態(tài)度也總是讓梵高惱怒,他們常會為一些瑣事發(fā)生爭執(zhí)。更令梵高苦惱的是,安娜的到來使他的生活變得更加拮據。他迫切地想為安娜找到一份工作以緩解目前的困境,但是安娜的求職并不順利,她還不滿20歲,無法贏得雇主的信任。周而復始地求職、失敗的過程,令梵高疲于招架。
大約一個月后,安娜終于找到了一份工作,搬離了梵高的公寓?;謴酮毺幍蔫蟾呓K于能夠松口氣。為了緩解長期的抑郁情緒,梵高流連于多個妓女之間,用肉體的墮落麻痹心靈的痛苦。他無法融入當下的社會生活,也無法和父母融洽相處,總是感到孤獨的他,只能在不同的陌生女人那里尋求安慰。
很快,梵高的父母聽到了梵高不務正業(yè)的消息。梵高混亂的生活和他不負責任的工作態(tài)度,使他在倫敦的職位被人頂替,他光明的職業(yè)生涯被斷送了。家人為此感到憂傷,但梵高卻不以為意。他早已習慣了漂泊的生活,離開畫廊,他也不覺得自己有什么損失,反而會獲得更多的自由。
傳教士之路
在離開倫敦的畫廊之前,梵高曾被公司安排前往巴黎短暫出差幾個月。在巴黎,梵高看到了藝術的顛覆和創(chuàng)新,數不清的畫家在為藝術發(fā)聲,這場聲勢浩大的“藝術戰(zhàn)爭”對梵高卻沒有產生絲毫的影響,因為他當時正沉浸在絕望的情緒中無法自拔,他無視了外界的一切,只希望能夠早日救贖自己。
也正是在那個時候,梵高在教堂找到了心靈的落腳點。他在乏味的世界之外找到了新的棲息地,他變得十分虔誠,每晚睡前都會誦讀《圣經》。那段時間,他在給提奧的信中也提到了自己每天都會禱告的生活狀態(tài)。在與家人的通信中,他會通篇寫滿贊美詩,這讓他的父親感到十分驚奇,他沒有想到有一天梵高會突然變得比他還要虔誠,但他并不認為這是一件壞事。
回到倫敦后,梵高每個周日都會去做禮拜,他沉浸在虔誠的信仰中,認為生活中的一切都不值得一提,之前他耿耿于懷的事情,在信仰面前,統(tǒng)統(tǒng)煙消云散。梵高不再癡迷于藝術,不再將自己約束在屋子里,他開始離家遠行。
梵高并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只是隨心所欲地從一個地方抵達另一個地方。他搭乘火車、輪船等各種交通工具,但受到經濟條件的制約,更多的時候,他是徒步前行。梵高做過各種各樣的工作,賺取微薄的薪水,用以支撐他接下來的行程。
在旅途中,梵高也會給家人寫信,信中會提到自己的現狀。收到信的父母對他十分擔憂,認為他在做一些毫無用處的事情,而且這些事情可能還會讓他的形象遭受損害,讓他變得更加無法融入社會。
在梵高的眼里,前面的道路是他唯一的方向,他不愿意,也不能停下腳步,他必須不停地向前走,才能讓自己獲得解脫。梵高就像一個朝圣者,朝著自己心中的信仰前行,他渴望通過跋涉來找到人生的意義。
梵高還曾謀得過一份教師的職位。在一所破敗的學校里,教十幾歲的小男孩們學習數學、語言等課程。他有時會帶學生們去教堂,為他們誦讀《圣經》,他希望能夠和學生們分享他所悟到的真理。不過,他的教師生涯并沒有維持多久,大約兩個月后,因學校要搬遷到別的地方而終止。
離開學校后,梵高開始尋求新的工作,他希望成為一名傳教士。他想向生活在倫敦郊區(qū)的農民和工人傳教,他認為自己能夠和這些遠離上流社會的人獲得心靈上的溝通。
不過,梵高想做一名神職人員的想法沒那么容易實現。當時,倫敦已經有了太多的神職人員,梵高作為一名外國人,而且沒有在專業(yè)的學校學習過,很難參加傳教工作。求職的不斷失敗令梵高感到悲觀,他開始質疑自己所選擇的道路是否正確,他的愁緒在給家人的書信中展露出來,父母對此感到憂心忡忡。
母親在回信中鼓勵他,稱“在大城市找一份工作不是難事”??吹侥赣H的鼓勵,梵高并沒有受到鼓舞,他認為留在城市里只會讓自己更加迷茫,他不想再找一份像畫廊職員那樣體面而乏味的工作,他希望能夠讓自己的人生更有意義。
但是,現實的一再打擊令梵高心灰意冷。求職的失敗,生活上的窘迫、心靈上的孤寂,讓梵高陷入病態(tài)的憂郁之中。梵高的父親再次央求了自己的哥哥,讓他為梵高重新安排一個工作,不需要多么體面,只要可以緩解梵高目前的困頓處境就可以。
于是,在梵高伯伯的安排下,梵高在一家書店得到了一份店員的工作。已經24歲的梵高重新投入到世人所認為的正常生活中去,他常常忙碌到深夜。他在給提奧的信中寫道:“不再是父母的負擔讓我感到輕松?!?/p>
但是在梵高的內心深處,他依舊是孤獨的,他無法享受眼下的生活,所做的一切妥協(xié)不過是為了讓家人不再為他擔心。他將越來越多的時間用來讀《圣經》,他用荷蘭語抄寫《圣經》,唯有《圣經》能夠帶給他撫慰。
成為神職人員的想法始終盤踞在梵高心頭,他向家人透露了自己的堅持。父母對他的這個念頭十分反對,尤其是梵高的母親,她一心盼望著兒子能夠躋身上流社會,成為有名望、有地位的人,梵高之前稱自己要去當傳教士,她以為他只是胡鬧一番,慢慢就會放棄,沒想到梵高卻堅持要去為窮苦的人們傳遞上帝的福音,成為一個傳教士,這讓她無比失望。
梵高的父親沒有明確地阻撓梵高,但是他告訴梵高,想要成為一名合格的傳教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經歷艱難而漫長的學習過程。梵高打定主意要經受這些考驗,他開始備考阿姆斯特丹神學院。
梵高一意孤行,父母知道反對也無用,便為他聯系了在阿姆斯特丹的姨父,希望他能夠為梵高提供一些幫助。梵高的姨父很樂意幫忙,為梵高聯系了最好的指導老師,還親自監(jiān)督梵高學習,希望梵高能夠早日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傳教士。
之前一直給予梵高幫助的伯伯,這一次拒絕給這個不聽話的侄子提供任何幫助,他認為梵高這個不成熟的決定不會有好的結果。對于伯伯的冷眼旁觀,梵高沒有在意,他一心撲在神學院的考試準備上,全心全意地投入,準備開始新生活。
在起程前往阿姆斯特丹之前,梵高去海牙見了提奧。提奧對梵高的人生沒有過多地干預,他只是希望梵高能夠過得開心和幸福。帶著提奧的祝福,梵高踏上了前往阿姆斯特丹的火車,準備走上上帝支持的幸福道路。
放棄神學院
滿懷斗志的梵高全身心投入到了學習中,他認為應該為了自己的信仰,毫無保留地付出努力。
想要考上神學院,對梵高來說是個艱巨的任務。梵高在學校接受的教育并不完善,他沒有完整地上過初中和高中的課程,而想要學習神學,首先要被大學錄取,這對梵高來說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所以,梵高的姨父在一開始就為他打了預防針,告訴他想要考入神學院,至少也要兩年的準備時間。
對此,梵高倒是信心滿滿,他認為只要努力,自己一定能夠實現愿望。他為自己制定了繁復的學習計劃表,從天亮到深夜,沒有一刻的休息時間。拉丁語、代數、歷史、地理等等,這些課程的學習令梵高頭昏腦漲,但他始終堅持著學習,不肯松懈。
在給提奧的信中,梵高說自己一直保持著不懈的毅力,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夠通過考試,實現理想。提奧建議他不要把神經繃得太緊,偶爾也要外出放松一下。提奧邀請梵高去海牙看畫展,路費由他出。
梵高拒絕了提奧的好意,他不愿意浪費一分一秒的時間。繁重的課業(yè)壓力讓梵高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緊迫感,他的學習進度也并沒有如他一開始預想的那樣順利,雖然老師總是給他鼓勵,但是梵高自己卻在日復一日的乏味的學習中失去了熱情。
在每個周末,梵高都會去教堂做禮拜。他依然對成為一名神職人員充滿期待,但是那些課程的確讓他失去了耐心。在與家人的通信中,梵高還是寫下了一些積極向上的話,他不希望父母對他再次感到失望。
如果選擇放棄,那對父母來說又是一次打擊,梵高不愿意辜負家人對他的期望。雖然他越來越厭煩枯燥的拉丁文課,不想再看代數,不喜歡老師給他安排的一大堆的測試和作業(yè),但他還是告誡自己一定要堅持下去,因為他不想再一次面對來自家人的指責,以及他們失望的目光了。
進行了一段時間的學習之后,梵高開始接受老師給他安排的考試。如果考試通過,那么他就有能力通過神學院的考試了。但是很遺憾,幾次考試,梵高考得都不理想。梵高的學習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取得什么進步,他的老師為此也很苦惱,不知道該如何教導這個落寞的學生。
老師將梵高的情況如實地告訴了梵高的姨父,梵高的姨父也將這些情況轉告給了梵高的父母。他們沒有多說什么,只是繼續(xù)鼓勵梵高好好努力,他們認為梵高再多下一點功夫,一定可以考試合格的。
梵高也表示,自己一定會再加把勁,將晦澀的拉丁文學會,那些難懂的代數課程也要攻克下來。
隨后,梵高近乎自虐地投入到學習中去,但是效果并不明顯。他消耗了大量的時間在書本上,但作業(yè)中還是錯誤百出。焦慮的精神狀態(tài)令梵高沒法把心思百分之百投入學習,他整日感到不安。這一切被梵高的姨父看在眼里。
梵高的姨父再次將梵高的情況告知了梵高的父母,希望他們能夠給梵高一些安慰。于是,梵高的父親親自來到了阿姆斯特丹。他看到梵高的樣子,心里也清楚了通過考試當牧師這條路大約是走不通了。他在阿姆斯特丹陪伴了梵高幾天,就匆忙坐火車回家了。梵高在車站送別了父親后,心中更加苦悶。
梵高敏感地察覺到了父親對他的失望,他將再一次成為家人的負擔——如果他無法考入神學院,那么就無法獲得一份神職人員的工作,他就會成為家里人接濟的對象。他不愿家人為他煩憂,但自己又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在現實與理想的雙重壓力下,梵高拾起畫筆,開始嘗試在藝術的世界里填補內心的空虛。藝術為梵高提供了一個美好的烏托邦世界,在藝術的世界里,梵高是完全放松和自由的。他在繁重的學習之余,一遍遍地在畫紙上創(chuàng)作著自己心目中理想的藝術。幾個月之后,梵高的父親再一次來到阿姆斯特丹,他想親自對梵高的學習做一個考核,看一看梵高有沒有進步。
結果自然是不盡如人意,梵高的成績不但沒有進步,反而退步得很厲害。梵高那時已經很清楚自己無法通過神學院的考試,他找父親開誠布公地談了談自己的想法。梵高坦言自己依然堅定地想要成為一名傳教士,為人們傳遞福音,但是他的能力使他無法通過考試,他也不想再把時間浪費在這件事情上,他會憑借自己的力量去傳教,就算無法獲得一份穩(wěn)定的神職人員的工作也無所謂。他希望自己今后能夠一邊畫畫,一邊傳教,不論會為此吃多少苦頭,他都不會有絲毫的怨言。
雖然內心已經對梵高不抱有希望,但聽到梵高說出放棄考神學院的決定時,梵高的父親還是感到悲傷,他對這個不成熟的兒子無話可說,短暫停留了幾天就動身回家了。
放棄了神學院之后,梵高在一間教堂做一些傳教的工作,薪水十分微薄,但是梵高熱情高漲,他認為自己離理想越來越接近了。梵高的母親得知后,很是惱怒,她對所有人抱怨那樣一份工作根本無法維持生計,梵高的自作主張令她丟盡了臉面,她對梵高十分不滿。
大妹妹安娜嫁人時,梵高回家參加了婚禮。他明顯感到了家人對他的疏離,所以等婚禮一結束,梵高就立即返程離開。他與整個家族已經格格不入了,他的生活無法得到家人的認可和理解,他也不再嘗試做任何的辯解,內心充滿著悲戚和凄涼。梵高清楚地意識到,他和家人之間橫亙的鴻溝,已經越來越寬,無法逾越了。
礦區(qū)的生活
梵高的父親不忍心兒子終日渾渾噩噩,他想既然梵高無法通過復雜的考試而進入神學院,那就應該為他另想一條出路。于是,梵高的父親找了朋友幫忙,將梵高送入了比利時布魯塞爾的一所福音學校。
這所福音學校的招生條件比較寬松,只要交一點學費就可以入學。梵高會先去那里當三個月的“試讀生”,一切順利的話,就會被學校正式錄取,接著在學校完成三年的課程,就可以獲得一份牧師的工作。
梵高還來不及慢慢適應新環(huán)境,就強迫自己全身心投入到學習中去,他可不希望再一次讓父親失望。福音學校的課程不算很難,老師所教的內容以實用為主,包括教授學生怎樣寫傳道書、怎樣傳道,以及作為一個牧師所應當掌握的方方面面的理論和具體事宜。
梵高遵從家里人的意愿,來到福音學校學習,他滿心希望自己能夠順利從這所學校畢業(yè),擁有一份令自己,也令家人安心的工作。但是,無論梵高怎樣努力地想要讓自己的生活走上世人眼中的“正軌”,最終還是不得不面對失敗的結果。
三個月的試讀之后,老師認為梵高不合格,他不能被學校正式錄取,無法成為學校的一名正式學生,但是因為梵高父親的關系,學校決定讓梵高以旁聽生的身份繼續(xù)留在學校讀書。
學校給梵高父親的解釋是:梵高在學校學習的三個月期間,不夠努力認真,與同學們相處得不夠融洽,對于學校所教授的知識,他也掌握得很不扎實。
事已至此,梵高的父親只能接受這一切。他在與提奧談起梵高時,不無嘆息地說到自己對梵高的失望,他只要一想到梵高的未來,那種絕望的心情就無法褪去。
梵高也很苦惱,他盡力想通過學校的考核,但是面對學校死板的教育方式,他又實在無法忍受。老師教育學生,作為一名傳教士,在傳教的時候必須嚴格遵循《圣經》上的內容進行,不得按照自己的想法隨意刪改內容。
這樣的教條主義,讓梵高無法接受。他認為傳教如果只是照本宣科地誦讀一些文字,那就失去了傳教本身的意義,他認為傳教應該引人入勝,用生動而精湛的語言去布道。但是,梵高的這一說法,遭到了老師的批評,他們認為梵高這是在自作聰明,將來是無法勝任傳教士這一工作的。
為了能夠順利進入福音學校,梵高只好壓抑住自己的想法,翻著書本死記硬背,只希望能夠通過考試。但是,那些被硬塞進腦子里的詞句,梵高根本無法消化。他每天花費十幾個小時的時間背誦《圣經》,但是到了傳教練習課堂,他就無法張口。
老師對梵高的表現很不滿意,認為梵高是故意偷懶,不認真對待學業(yè)。梵高心中的苦悶無處訴說,只得給自己施加更大的壓力,花更多的時間在學習上。精神上的萎靡和學業(yè)上的壓力令梵高幾近窒息。
三個月后,梵高再一次失敗,他無比失落,自信心被打擊得完全崩塌。在學校旁寄宿的小房子里,梵高不吃不喝,絕望地躺在床上。當房東發(fā)現他的異常時,梵高已經病得很厲害了,整個人瘦得像骷髏一樣。房東聯系了梵高的父母,希望他們能夠馬上把梵高接走。
梵高的父母給梵高寫來了安慰的信件,提奧也寫信給梵高,表示自己愿意承擔梵高在比利時的食宿費用。但是,梵高拒絕了弟弟的好意,他不愿意再接受家人的施舍,他想自己獨立起來。
休養(yǎng)了一陣子后,梵高不再執(zhí)著于和宗教有關的學習,他繼續(xù)創(chuàng)作畫作,希望從藝術中發(fā)現永恒的意義。在布魯塞爾的工業(yè)區(qū),梵高發(fā)現,那里的人們雖然生活得很辛苦,但是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快樂的笑容。這讓梵高很受感染,他以工業(yè)區(qū)為背景,創(chuàng)作自己心目中的藝術作品。他在工業(yè)區(qū)的一間咖啡館里寫生,看著咖啡館窗外的工人們的一舉一動。那些為了維持生計、每天下到礦井中辛苦勞作的煤礦工人表現出了頑強的意志力和生命力,這令梵高深受鼓舞。
梵高認為自己應當去這群人中間傳教,他給提奧寫信說了自己的這個計劃,他稱煤礦工人為“多么獨特的一個群體”。
打定主意后,梵高簡單地收拾了行李,就動身前往博里納日——煤礦工人的故鄉(xiāng)。他認為到了那里,能夠更加了解這個群體。梵高的一幅名為《煤礦咖啡館》的畫,就是取材自1878年冬天他涂鴉的工業(yè)區(qū)那家咖啡館。整幅畫布滿陰郁的色調,滿是污漬的墻面、咖啡館門前那條鋪滿鵝卵石的小路,都被梵高用細膩的筆觸描繪出來。從那幅畫中可以看出梵高當時的狀態(tài)滿是孤獨,還有痛苦。
前往博里納日的礦區(qū)去布道傳教的梵高,除了想在那里找到做傳教士的意義,更希望能由此向家人證明自己是有勇氣去面對生活的。他希望能夠在礦區(qū)做出一些成績,令家人對自己刮目相看。
抵達礦區(qū)后,梵高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荒涼的原野上一片貧瘠,幾乎寸草不生,黑色的煤渣與塵埃包裹著這片土地上的一切,即便 在晴朗的天氣下,那里也是一片死寂,灰色和黑色是那里的主色調。
從未見過這般情景的梵高愈發(fā)感到自己所擔負的責任重大,他在礦區(qū)的一所小教堂里找到了一個職位,擔任實習牧師和教義問答師。這份工作的薪資很少,還要經過六個月的實習期,但梵高愉快地接受了這份工作,并且迅速進入了工作狀態(tài)。他每天都會在礦區(qū)中走訪,為那里的人們誦讀贊美詩,還會給孩子們上教義問答課。
在那個破舊、黑暗又危險的地方,梵高懷著悲憫之心,為那些在苦難中掙扎的人傳遞福音。
不受歡迎的牧師
在礦區(qū)的生活經歷,對梵高來說就像是一趟地獄之旅。他親眼見到了礦工們艱辛的生存狀況,希望能夠通過傳教幫他們燃起生活的希望之火。但是,礦工們對這位新來的牧師卻很不友善,他們都不喜歡梵高,認為梵高是一個前來對他們的生活指手畫腳的外地人,希望梵高離開礦區(qū)。
與此同時,梵高也漸漸對礦工們生出不滿。他本以為礦工是一群單純善良、被生活壓迫的人,但是在近距離地接觸之后,他發(fā)覺這群礦工不但無知,還缺乏基本的教養(yǎng),每次與礦工們打交道,都會讓梵高感到十分不悅。
梵高每次前去布道,下面聆聽的人都寥寥無幾,這讓梵高有很深的挫敗感。他不明白如何與礦工們相處,贏得他們的好感。為了能讓更多的人來聽自己布道,梵高走訪了許多的礦工家庭,他為他們祈禱、向他們傳教。可是,當地的人并不買賬,反而認為梵高近乎狂熱的傳教行為不可理喻。
來到礦區(qū)不過才一個月的時間,梵高之前所暢想的新生活就再次被現實斬斷了,他在灰心喪氣之余,開始自暴自棄。梵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能自拔,他不再清潔和打理自己,整日邋里邋遢地出現在礦區(qū)里,沒日沒夜地為礦工們布道,雖然并沒有什么人愿意與他過多地接近。
教堂的人認為梵高的癲狂狀態(tài)不能勝任目前的工作,決定解雇他。很快,梵高便收到了通知,他因為不當的布道方式,不能繼續(xù)做這份工作,必須另謀高就了。
梵高的人生再一次陷入低谷。他被解雇的消息也傳到了家人耳中。面對梵高的人生困境,父親起初是覺得氣憤,在與梵高的通信中,他毫不遮掩地把內心的憤怒宣泄在了字里行間。時間久了,這些憤怒的情緒就漸漸地變成了失望,父親最終不得不選擇用回避的方式來緩解內心的不安與矛盾,不再與梵高通信。同時,他又無法抑制地牽掛著不在身邊的兒子,無時無刻不在為梵高的境遇憂心。
對于父親的情緒,梵高是了解的,然而生性倔強的他從來不肯屈服,加之自己的生活現狀的確不盡如人意,索性也決定暫時不與家人聯系了。梵高的應對方式深深地刺痛了父親的心,父親也因此愈發(fā)擔心梵高。這種擔憂與日俱增,終于,父親還是忍不住向提奧訴說了。提奧自小就與梵高感情最好,聽父親傾訴完對梵高的心結之后,提奧也暗自在內心憂慮起來。
正巧那時,梵高給提奧寫了一封信,祈求弟弟來礦區(qū)看一看他。他實在太需要一份親近、友好的關系來幫他走出泥潭了,提奧是不二的人選。收到信后,提奧攜著父親的慰問與期許,離開了倫敦,踏上了前往比利時的路途。
提奧很快趕到了博里納日。梵高的住地很難找,費了好一番工夫,提奧才找到了他的家。見到梵高后,提奧便開門見山地說自己已經從父母口中聽到了有關梵高的近況,知道他再一次被生活擊垮了。提奧沒有如梵高所期望的那樣給他安慰,而是一再提醒梵高要認清現實,不要再整日無所事事了。
作為兄長,聽到弟弟用長輩的口吻來教育自己,梵高的內心感到羞恥,但又無力反駁。提奧為梵高的將來提了許多建議,他認為梵高應該趕緊自立起來,而不是一再靠父母的接濟來尋求什么理想和生命的意義。提奧還表示無論梵高心中的理想到底是什么,他首先要獨立承擔起自己的責任和照顧家庭的義務,不能再為家人帶來痛苦和麻煩了。
為了說服梵高,提奧說了很多。在與提奧的交談中,梵高也漸漸地道出了內心真正的困苦。實際上,梵高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夠從事什么樣的工作,他不像提奧這般能說會道,可以靠販賣藝術品為生;自己從小到大雖然讀了很多書,卻又沒辦法像真正的作家那樣提筆寫作;至于繪畫,也就是平日里描幾筆素描,根本拿不出手。想到這里,梵高愈發(fā)覺得自己像個廢物。
提奧聽到梵高還在堅持畫畫,就讓梵高把畫作拿給他看。梵高起身去拿了幾張近期的素描畫遞給提奧,提奧便仔細地琢磨了起來。畫作的內容都是關于礦區(qū)生活的,提奧認為梵高雖然技巧不夠細膩,但卻勝在了立意上,如果之后稍加訓練,應該能成為一名風格鮮明的畫家。
于是,提奧鼓勵梵高繼續(xù)畫畫,成為一名藝術家,理由是成為藝術家是一條可以重返上流社會的捷徑。這讓梵高意識到眼前的提奧已經和小時候不一樣了,看著年輕的衣冠楚楚的弟弟,梵高感到前所未有地孤獨和失望。
提奧離開后,梵高并沒有從自我放棄的狀態(tài)中走出來,反而變本加厲地折磨自己,他在礦區(qū)猶如鬼魅般地生活。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日子,令梵高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但他對此毫不在乎。他對自己的摧殘讓討厭他的礦工都看不下去了,大家都認為這個昔日狂熱的傳道士徹底陷入了瘋狂。
人們只要見到梵高,就會離他遠遠的。梵高也不再執(zhí)著于牧師的傳道事業(yè),他也不再拿起畫筆。事業(yè)和藝術,被他統(tǒng)統(tǒng)拋到了腦后。在形同乞丐的日子里,梵高拒絕與家人聯系,四處流浪。顛沛流離的生活讓他感到這個世界毫無留戀之處,幾次想到自殺,只想離開這個令他絕望的現實。
輾轉得知了梵高的現狀之后,他的父母將他接回了家。看著梵高潦倒的境況,家人陷入了愁緒,更為梵高的精神狀態(tài)感到憂慮。為了讓梵高好轉起來,家人想將他送進精神病院。梵高覺察到家人的意圖,斷然拒絕。他多次和父親交談,希望父親了解自己并不是如他們所想的那樣精神錯亂,但是他的話沒有人能聽進去。看到自己的家人如此迫切地想拋棄自己,梵高痛苦萬分,他再一次踏上了離家的旅程。他知道此時的自己唯一能夠幫助家人獲得平靜的辦法,就是遠離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