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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jié) 《玉臺新詠》與陳代文學的通俗化、審美化傾向

南朝陳代文學研究 作者:毛振華 著


第三章 陳代文學的思想傾向

陳代未有專門的文學理論著作留存于世,未有形成比較獨特的文學思想體系,但在陳代文人的創(chuàng)作和零星的文學主張中我們可以窺見陳代文學的通俗化、審美化、娛情性以及新變意識等思想傾向,這些思想傾向在陳代文學的理論倡導和創(chuàng)作實踐上具有重要的地位與意義。

第一節(jié) 《玉臺新詠》與陳代文學的通俗化、審美化傾向

陳代文學是在梁代宮體詩成熟和《玉臺新詠》編撰的影響下成長起來的。有關(guān)《玉臺新詠》編纂時間和編纂者的論證上還存在著頗多分歧,“在意見沒有統(tǒng)一、學術(shù)界尚未公認之前,我們姑且還按以前的共識(即宋人的記載——《郡齋讀書志》:‘昔陵在梁世……故采西漢以來詞人所著樂府艷詩,以備諷覽。’《直齋書錄解題》:‘陳徐陵孝穆集,且為之序?!?,而認定采編者或輯錄者為徐陵。”本書也暫從興膳宏、傅剛先生《玉臺新詠》成書于中大通六年(534)的說法。

一 《玉臺新詠》與陳代文學的通俗化

《玉臺新詠》的撰錄標準對陳代文學的創(chuàng)作傾向具有重要影響?!队衽_新詠》是一部“撰婦人事”,“以給后宮”的女性讀本,其序文曰:“雖復(fù)投壺玉女,為歡盡于百嬈;爭博齊姬,心賞窮于六箸。無怡神于暇景,惟屬意于新詩?!本唧w闡釋了文學與娛樂的關(guān)系,對文學通俗化具有重要指導意義。

《玉臺新詠》對陳代文學通俗化的影響首先表現(xiàn)為形成了有利于陳代宮體詩創(chuàng)作的文化氛圍,從而形成了頗受詬病的“不過嘲風雪、弄花草而已”的文壇局面?!读簳ば鞊鳌吩唬骸皩傥暮脼樾伦?,不拘舊體……摛文體既別,春坊盡學之,‘宮體’之號,自斯而起?!?sup>梁代宮體詩的成熟與帝王及侍從文人的提倡密切相關(guān),《梁書·簡文帝紀》曰:“雅好題詩,其序云:‘余七歲有詩癖,長而不倦?!粋谳p艷,當時號曰‘宮體’。”唐杜確《岑嘉州集序》曰:“梁簡文帝及庾肩吾之屬,始為輕浮綺靡之辭,名曰‘宮體’,自后沿襲,務(wù)為妖體。”“輕艷”、“綺靡”的涵義相近,這也是對宮體詩風格的評價。唐劉肅《大唐新語》曰:“梁簡文帝為太子,好作艷詩,境內(nèi)化之,浸以成俗,謂之宮體。晚年改作,迫之不及,乃令徐陵撰《玉臺集》,以大其體?!?sup>章必功先生認為:“《玉臺新詠》顧名思義即‘后宮新詠’……乃是徐陵為宮廷婦女提供的一部可資悅目賞心的詩歌讀本。其性質(zhì),是服務(wù)于蕭梁宮廷文化娛樂生活的工具,是蕭梁宮廷文學的產(chǎn)物……是一本宣傳宮體‘艷歌’,推廣宮體‘艷歌’的范本。”因此,《玉臺新詠》為陳代文士提供了可資學習借鑒的創(chuàng)作摹本,對宮體詩的傳播和風靡具有重要的推動作用。由梁入陳的文士一旦有宮體詩生成的政治、文化環(huán)境,“上之所好,下必隨之”,他們就會樂此不疲地投入到宮體詩創(chuàng)作之中。

其次表現(xiàn)為陳代文人情感抒發(fā)更為綺靡。明代鐘惺、譚元春說:“才人之靡綺,不在詞而在情?!?sup>《文心雕龍·定勢》曰:“色糅而犬馬殊形,情交而雅俗異勢。”認為,“情”與體勢的雅正和庸俗密切相關(guān)?!段男牡颀垺ざ▌荨酚终f:“模經(jīng)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文心雕龍·體性》曰:“典雅者,镕式經(jīng)誥,方軌儒門者也。”“典雅”顯然是遵從儒家經(jīng)典的作品,與此對應(yīng)的“通俗”顯然是“擯落六藝,吟詠情性”,“淫文破典”,“非止乎禮義”的文學創(chuàng)作。陳叔寶在創(chuàng)作題材上主張“雅篇艷什,迭互鋒起”,喜用艷麗綺靡之辭寫宴享歡娛之事。劉永濟《十四朝文學要略》說:“降及陳世,運極屯難,情尤頹放。聲色之娛,惟日不足。于是君臣賡唱,莫非哀思之音。而金陵王氣,亦黯然銷矣。”陳代宮體詩繼承了梁代“重娛樂、尚輕艷”的基本特點,但主要集于擬作《三婦艷》(相和歌辭)、《雜曲》(雜曲歌辭)、《長相思》(雜曲歌辭)、《烏棲曲》(清商曲辭)、《采桑》(相和歌辭)、《日出東南隅行》(相和歌辭)、《東飛伯勞歌》(雜曲歌辭)、《自君之出矣》(雜曲歌辭)等流傳已久“相和歌辭”和“雜曲歌辭”上。這些詩作注重題材與形式上的創(chuàng)新,聲情益蕩,不斷擴大對女性美的審美表現(xiàn)領(lǐng)域,女性的媚姿柔情、歌容舞態(tài)等外在感性之美在其文學群體的創(chuàng)作中得到集中體現(xiàn),詩風越趨綺艷。胡大雷先生認為,陳叔寶文學集團的創(chuàng)新之處在于“把南朝樂府的曲調(diào)與宮體詩創(chuàng)作結(jié)合起來,對宮體詩實施了進一步‘新變’,但這‘新變’再輔以放浪的吟詠方式則把宮體詩作送上了‘末路’”

二 《玉臺新詠》與陳代文學的審美化傾向

《玉臺新詠序》旨在“撰錄艷歌”,“此序先敘女子之貌,繼敘女子之才,終述女子之思,而以編書宗旨,系之篇末”。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二“玉臺新詠”條引唐李康成《玉臺新詠序》曰:“昔(徐)陵在梁世,父子俱事東朝,特見優(yōu)遇。時承平好文,雅尚宮體,故采西漢以來詞人所著樂府艷詩,以備諷覽。”

徐陵在《玉臺新詠序》中明確地表達了他的編纂目的是為“優(yōu)游少托,寂寞多閑”的后宮婦女們“微蠲愁疾”,表面上看是作為她們娛情遣興、消遣煩悶的文學讀本,其實是在于倡導“緣情綺靡”的詩風,宣揚其審美主張。章培恒先生認為:“創(chuàng)造美就成了文學的首要任務(wù),而美的創(chuàng)造絕不只是用字、駢儷、聲律等問題,首先是內(nèi)容的問題;也即必須以內(nèi)容和形式的結(jié)合來形成美的意境。于是寫自然景色的美、歌舞的美、人體的美等等,就成為一時的風尚,遭人詬病的宮體詩,就是這樣一種致力于創(chuàng)造美的文字。”

《玉臺新詠》的編纂對梁陳文學的審美表達和審美追求具有深刻影響。由梁入陳的文士是在宮體詩的創(chuàng)作和《玉臺新詠》編纂的文化熏陶下逐漸成長的。如江總?cè)腙惡蟆俺玳L淫縱”,詩作“麗藻時聞,語多新穎”。其《雜曲》三首艷麗纏綿,清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評此詩曰:“此與徐陵同賦,并是張麗華初入宮時作”,“妖艷無比”?!睹坊洹菲湟粯O力形容美女的盛裝巧飾,“妖姬墜馬髻,未插江南珰。轉(zhuǎn)袖花紛落,春衣共有芳”句描繪了一位轉(zhuǎn)袖搖動、春風拂衣、嬌羞柔媚、妖艷動人的女子的動態(tài)之美。《長相思》“紅羅斗帳里,綠綺清弦絕”、“暗開脂粉弄花枝,紅樓千愁色,玉箸兩行垂”句描繪出了相思時“愁思三秋結(jié)”、“望望何由知”的苦悶情態(tài),“聲調(diào)流暢圓美,情韻委婉纏綿,然而詞語失之輕艷”。此外《長安道》“日暮延平客,風花拂舞衣”,《病婦行》“羞開翡翠帷,懶對蒲萄酒”,《七夕》“此時機杼息,獨向紅妝羞”,《東飛伯勞歌》“年時二八新紅臉,宜笑宜歌羞更斂”,《姬人怨》“寒燈作花羞夜短,霜雁多情恒結(jié)伴”等充斥著“風花”、“紅妝”、“香氣”、“脂粉”等香艷氣息的字詞和“羞”、“懶”、“轉(zhuǎn)”、“拂”等纖細的情態(tài)描摹,使得詩作越發(fā)細密精巧,綺靡纖弱。又如陰鏗“風格流麗”,其《和〈登百花亭懷荊楚〉》是和湘東王蕭繹登江州百花亭懷荊楚所作,“陽臺可憶處,唯有暮將朝”是替蕭繹表現(xiàn)思念李桃兒的情思的,“落花輕未下,飛絲斷易飄”等句善于構(gòu)建華美綺艷的外飾之美。再如張正見《采?!贰ⅰ镀G歌行》、《三艷婦》、《怨詩》、《有所思》、《折楊柳》、《洛陽道》、《采?!罚埦洌ⅰ渡郊议|怨》等詩作均顯現(xiàn)出清新流麗的審美情趣。

第二節(jié) 陳代文學的娛情性特征

齊梁重視文學的娛情性功能,就連重視文學政教作用的蕭統(tǒng)也認為:“譬陶匏異器,并為入耳之娛;黼黻不同,俱為悅目之玩?!?sup>重娛樂、尚輕艷是陳代延續(xù)齊梁風尚的重要表現(xiàn),他們的生活閑適、游樂,在宴飲歡娛之時組織大型的文學競技活動,玩味文學。

首先,陳代文學的娛情性表現(xiàn)在統(tǒng)治階層的文學創(chuàng)作方式上。陳代君臣多承繼宋、齊、梁以來招納文士的傳統(tǒng),并有宴樂賦詩的風尚?!蛾悤じ咦婕o》,永定二年(558)三月乙卯,“高祖幸后堂聽訟,還于橋上觀山水,賦詩示群臣”。《陳書·文學·徐陵傳》曰:“世祖嘗宴群臣賦詩,徐陵言之于世祖,即日召鏗預(yù)宴,使賦新成安樂宮,鏗授筆便就,世祖甚嘆賞之。”宣帝北伐成功之后,詔曰:“今月十七日,可幸樂游苑,設(shè)絲竹之樂,大會文武?!?sup>《陳書·孫玚傳》曰:“后主頻幸其第,及著詩賦述勛德之美,展君臣之意焉?!?sup>侯安都功勛卓著以后,“數(shù)招聚文武之士,或射馭馳騁,或命以詩賦,第其高下,以差次賞賜之”?!蛾悤の膶W·徐伯陽傳》曰:“鄱陽王為江州刺史,伯陽嘗奉使造焉,王率府僚與伯陽登匡嶺,置宴,酒酣,命筆賦劇韻二十,伯陽與祖孫登前成,王賜以奴婢雜物?!?sup>陳叔寶身邊的文士“皆以才學之美,晨夕娛侍”,而且對陸琰、岑之敬“尤降賞接”。陳代文人雅聚唱和雖然具有娛樂甚至游戲成分,但它促進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繁榮,形成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有利環(huán)境,同時也有一部分藝術(shù)性很強的作品問世。

其次,表現(xiàn)在文學創(chuàng)作主張上。文人雅聚不僅促進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繁榮,而且還帶動了文學批評的產(chǎn)生,特別是陳叔寶和其文學群體一起吟風弄月,其文學主張在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中不斷顯現(xiàn)出來。陳叔寶在《與江總書悼陸瑜》中明確提出了“譚笑娛情,琴樽間作”,“間以嘲謔,俱怡耳目”等以詩歌為娛樂情性的觀念。這種重娛樂的社會風尚豐富了文藝創(chuàng)作,是對文學娛樂價值的發(fā)掘和贊美,與儒家所強調(diào)的文學教化功能截然不同。劉躍進先生認為:“在這種多元化的局面中,就當時文學發(fā)展而言,最值得注意也是最重要的一個特點,就是它的回歸文學的非功利性特征。在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上,擺脫政教的束縛,將文學視為抒發(fā)情感的工具,追求藝術(shù)的完美,的確是這個時期文學的重要特征。”

再次,表現(xiàn)在創(chuàng)作成就上,賦韻詩是陳代文學娛情性的重要表現(xiàn)。陳叔寶《五言畫堂良夜履長在節(jié)歌管賦詩迾筵命酒十韻成篇》“復(fù)殿可以娛,于茲多延納”;《初伏七夕已覺微涼既引應(yīng)徐且命燕趙清風朗月以望七襄之駕置酒陳樂》“管弦檐外響,羅綺樹中鮮”;《晚宴文思殿詩》“樂極未言醉,杯深猶恨稀”;《七夕宴樂修殿各賦六韻》“玉笛隨弦上,金鈿逐照回”,“笑靨人前斂,衣香動處來”;《春色禊辰盡當曲宴各賦十韻詩》“得性足為娛,高堂聊復(fù)擬”等是其宴飲生活的真實寫照?!渡纤妊琨悤煹罡髻x一字十韻詩》“文學且迾筵,羅綺令陳后”;《祓禊泛舟春日玄圃各賦七韻詩》“置酒來英雅,嘉賢良所欽”;《上巳玄圃宣猷堂禊飲同共八韻詩》“帶才盡壯思,文采發(fā)雕英”;《上巳玄圃宣猷嘉辰禊酌各賦六韻以次成篇詩》“既悅弦筒暢,復(fù)歡文酒和”等是他們宴飲歡娛時詩文相會的最好證明。

娛情性創(chuàng)作使得詠物詩具有游戲與玩賞的審美化傾向,文士們以“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為創(chuàng)作宗旨,在遣詞用字和形式結(jié)構(gòu)上追求新巧形似。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下曰:“詠物詩,齊梁始多有之。其標格高下,猶畫之有匠作,有士氣。征故實,寫色澤,廣比譬,雖極鏤繪之工,皆匠氣也。又其卑者,饾湊成篇,謎也,非詩也。李嬌稱‘大手筆’,詠物尤其屬意之作,裁剪整齊而生意索然,亦匠筆耳。至盛唐以后,始有即物達情之作?!?sup>陳代詠物之風亦承繼齊梁文氣,著意于纖巧等手法,語言雕琢精工,描寫更趨工細,常常單純地圍繞物象的形貌、神情,從各種不同的角度刻畫物象的外部特征,最大程度地追求外在的形似,一定程度上缺乏感情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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