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接到李薇電話的時候,我正在大學(xué)門口晃蕩著。頭頂火熱的驕陽,手里拖著一個大大的行李箱,我像個傻瓜似的,仰著頭,木訥地盯著眼前的宏偉建筑。
“盛世大學(xué)”四個金光閃閃的大字被陽光照得格外刺眼,我有種眼睛要被戳瞎的感覺。擦了擦汗,我對著手機(jī)吼道:“李薇啊,看著眼前這四個鈦合金大字,還有跟古代土財(cái)主娶媳婦似的掛滿一條街的紅燈籠,我怎么感覺天雷滾滾?。∥艺婧薏坏贸樽约阂粋€耳光。你說我高考到底是怎么考的?每次模擬考試全校排名不落前十的人怎么墮落到這么一所學(xué)校來了?”
“得了吧!就你這德行,去一流大學(xué)還不是混二流專業(yè),做三流學(xué)生,出來找四流工作??!”在家吹著空調(diào)的李薇咬著薯片回吼道。
我苦著臉望著直通校園的石道上熙攘的人群,感覺鼻子有些酸澀。
“李薇,你說我回去復(fù)讀高三怎么樣?”
“呸!”話還沒說完,我就聽到電話那頭李薇的吐槽聲,我的太陽穴漲疼了。
“你腦袋被高溫?zé)龤埩税???fù)讀?你干嗎不回你媽肚子里回爐重造?。∧愀膫€德行,別一天到晚想象力豐富地寫小說,說不定高考時就不會在發(fā)呆中過去了。”
我要哭了,對著手機(jī)吸了吸鼻涕:“李薇啊,別人可以回爐,我不成??!你讓我去哪兒找我親爸啊?要找不到,回爐不出我??!”
“你就貧吧!再怎么樂觀也沒你那樣的。你爸自己在外面有人還有臉說你?他和你媽離了也就算了,干嗎還扯出這么多事來!算了,我不跟你廢話了,你趕緊報(bào)到去,大熱天的你一個人拖著那么多東西在太陽底下暴曬,還真不是開玩笑的。也不是我說你媽,再怎么怨你爸,開學(xué)也不能讓你一個人去??!對了,你東南西北都搞不清,絕頂路癡一個,你們學(xué)校有沒有給新生服務(wù)的志愿者啊?找不著地方就找小紅帽去!”李薇喋喋不休地?cái)?shù)落完我爸媽后,又來數(shù)落我。
我放眼望了一下四周,戴小紅帽的志愿者挺多的,就是不知道該去找哪一個。
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有幾個人站在街道的一處,手里舉著一塊“外語系”的牌子,我那被太陽灼得視線模糊的眼睛霎時亮了起來。
“李薇,我看到我們外語系的牌子了!我先去了,掛了!”
“外語系!艾葉你真是腦殘啊!你一個學(xué)理科的、英語爛得一塌糊涂的人怎么好意思讀外語系?”
手機(jī)里傳來李薇無休止的罵聲,我手指一抖,掛斷了電話,腦袋一揚(yáng),眼淚又要下來了。陽光下,我明媚而又憂傷。
誰想填外語系???當(dāng)初高考考砸了,爸爸媽媽又在鬧離婚,家里天天鬧騰不休,吵得我簡直想一頭從六樓栽下去,誰還有心思填志愿?。磕翘烊W(xué)校填志愿時,才到半路就有人嚷嚷著告訴我,說我媽在鬧上吊。有時候我想,我媽也真夠有魄力的,死這回事,我也就想想,她卻果斷地來真的了,一邊往門框上掛繩子,一邊沖著奔回去的我慘笑道:“都是你這個野種害的!”
我腦袋一片空白,瞪大眼看著準(zhǔn)備把脖子往繩圈兒里套的女人。
一連幾天被曾經(jīng)最親近的人叫“野種”,可到底是誰“野”了才會有我,他們自己不知道嗎?為什么明明自己犯了錯,卻還要怪罪在我的身上?
李薇說“回爐重造”,有時候我真想回去,但不要再被造出來了。因?yàn)樘髂趿?!填志愿的時候,我心不在焉地隨便勾了幾個,沒想到我勾的第一專業(yè)就是那該死的“外語”。命運(yùn)就是這么作弄人,我從出生的第一秒就是個笑話,一直活在玩弄與被玩弄中,上大學(xué)選專業(yè)這種被命運(yùn)玩弄的事,實(shí)在是太輕微了。
李薇說的沒錯,我就是待哪兒都是一樣混的人。外語系也罷,只要能躲開家里人,一個人生存就是好的。
02
大中午的,我熱得漲紅了臉,滿頭大汗地拖著行李箱朝外語系的人群跑去。
沒走幾步,一個女高音破空而來——
“學(xué)長,這兒有一個新生不舒服!”
我這人很懶,更懶得管人家的閑事。
事不關(guān)己,我拖著箱子就要走,誰知道那個不舒服的新生站哪兒不好,偏偏站在我身旁,是誰不好,偏偏又是我認(rèn)識的。
“蓓蓓,你怎么了?你忍著點(diǎn),媽已經(jīng)叫司機(jī)去給你買飲料了。瞧你這小臉,蒼白得真讓媽心疼。”
幾步之外,外語系的志愿者站在那兒,一個濃妝艷抹的阿姨正拍著干嘔的女生的背,心疼地說著。
那個戴小紅帽的女志愿者繼續(xù)扯著女高音喊:“學(xué)長,這兒有人中暑了!拿一瓶綠茶給我!”
我的神經(jīng)本能地繃緊,眼睛死死地盯著扶著梧桐樹、面色蒼白的女生,那嬌柔的身子、梨花帶雨的小臉委屈的神情,不就是不久前在KTV扇我巴掌、囂張得跟女王似的莫蓓蓓嗎?我艾葉活了十八年,很少會發(fā)自內(nèi)心地厭惡一個人,莫蓓蓓就是那為數(shù)不多的人中的一個。從高一到高三,我跟那丫頭做了三年的同桌。我就搞不懂,我哪里吸引莫大千金了,什么都跟我比,例如:比身高。
高一的時候,我只有一米五,她比我高,于是她嘲笑了我整整一年。這大小姐吃飽了閑得沒事干,愛怎么說,我無所謂??烧l知我的青春期來得太晚,本以為不會長個了,哪知道高二的時候一個勁瘋長,我一下子躥到一米六五,趕超了莫大美女。她恨恨地瞪了我大半年,天天當(dāng)著我的面吃增高藥,高跟鞋踩得那叫一個得瑟??!
終于,皇天不負(fù)有心人,莫蓓蓓在花了三萬塊錢增高了三厘米后,終于跟我一般高了,外加她又愛上了踩“高蹺”,這下能高出我一個頭,莫大美女不跟我比身高了。
那比什么?
比身材!
她是魔鬼身材,我呢,身材就跟搓衣板一樣,整個就一平原。
莫大美女又得意了,天天穿著低領(lǐng)的衣服在我眼前晃。其實(shí)我很想告訴她,我不是男的,她沒必要花這么多心思,天天變著法兒地“勾引”我。
想讓我自慚形穢?我早就殘了,連胡亂寫的小說里都無一例外地帶個大胸大屁股、絕色傾城的女配角,芳名蓓蓓。
可命運(yùn)就是這么無常,李薇她老媽給她買了好幾箱木瓜,天天給她補(bǔ)胸。李薇不愛吃,就全扔給了我。我愛吃木瓜嗎?不,我只是不愛浪費(fèi)食物罷了,更何況還是免費(fèi)的食物。于是,在我吃掉李薇家?guī)紫淠竟嫌智『酶叨w育課學(xué)了瑜伽后,我的平原成了小山丘。
莫蓓蓓又不爽了,校服下的衣服越穿越露,恨不得不穿了,只要老師沒在,她就恨不得把校服全脫掉,露出里面可憐的幾塊布。幾乎所有男生的眼光都被她吸引了,可即便是這樣,她還是看我不順眼。
除了比身高、身材外,莫蓓蓓幾乎能比的都跟我比了。成績、家境……甚至男朋友。
高三畢業(yè)之前,我依舊是大多數(shù)人羨慕的商業(yè)大亨的女兒,當(dāng)時爸爸還沒破產(chǎn),媽媽也還不知道他外面有人,他們還沒有吵起來,我還沒被叫作“野種”。
那時的我又會學(xué)又會玩,家境又好,還有個讓人羨慕的男朋友林楓。
一想到那個人的名字,我又開始疼了——臉蛋疼。
因?yàn)樗?,我被莫蓓蓓打了?/p>
高中三年,莫蓓蓓什么也沒有比過我,不過她最在意的還是林楓。
莫蓓蓓喜歡林楓,不,不僅是她,當(dāng)時高中的大部分女生應(yīng)該都喜歡他。
其實(shí)我從未想跟莫蓓蓓比什么,但有林楓這個男朋友,在當(dāng)時著實(shí)讓我覺得欣慰。我一直以為,我跟林楓會好好的,一起畢業(yè),上一樣的大學(xué),最后結(jié)婚。直到后來家里出事,我仍然以為什么都會變,但我跟林楓的感情不會變。
年紀(jì)小就會胡思亂想,特別是我這種天生想象力豐富的人,浮想聯(lián)翩的本事比別人更高一籌。那時候我的想法真單純,用李薇后來罵我的話來說,就是你小說寫多了,分不清現(xiàn)實(shí)與夢幻了。最后,我被莫蓓蓓一巴掌打醒了。
她說:“艾葉,我跟林楓好了。”
我當(dāng)場震驚了,捂著被打腫的臉,推了推李薇,呆呆地問:“什么叫你跟林楓好了?”
李薇說:“葉子,你別傻了,林楓半年前就跟莫蓓蓓有一腿了,就你傻,被蒙在鼓里。我上次就告訴過你我看到林楓和莫蓓蓓接吻,你偏不信?!?/p>
“那不是同學(xué)間純潔的友誼嗎?你也知道林楓家跟莫蓓蓓家是世交??!”我瞪大眼睛,有些憤怒地朝李薇喊道。
“世交需要那么熱烈地接吻嗎?你這傻瓜!”
李薇扇了我另一巴掌,將傻乎乎地要向莫蓓蓓問個清楚的我拖出了KTV。
天真夠熱的,汗水流進(jìn)眼睛里了,我胡亂擦了一下眼睛,捂著發(fā)疼的小腹,低著頭想走?;貞浱L,想得發(fā)慌,現(xiàn)在一想到林楓跟莫蓓蓓,我的眼前就浮現(xiàn)出他們親昵的情景,胃里一陣陣抽疼、惡心。
想象力太豐富就是不好!
那個女高音還在“學(xué)長學(xué)長”地喊,不一會兒,傳來一個清冷的聲音,夾雜著些許不耐煩。
“拿著!”
有人把冰凍的綠茶扔了過來,我敢說那人絕對是青光眼加白內(nèi)障,往哪兒扔不好,偏偏對著我這么個大活人扔。毫無意外地,我被扔給莫蓓蓓的綠茶砸了,砸中的部位偏偏又是我這會兒不斷抽疼的小腹。
自從莫蓓蓓告訴我她和林楓好了之后,我每次聽到那兩人的名字或者看到他們,小腹就會神經(jīng)性抽疼。
這是干嗎?鬼上身了?
我捂著小腹,咬著嘴唇,額頭冒冷汗,眼睜睜地看著那瓶綠茶掉在地上,里面的飲料流了一地。然后我感覺下腹一熱,有什么東西流了下來。
“大姨媽”被砸出來了!
03
“學(xué)長!”那女高音又是一聲叫喊,帶著震驚、恐慌與急促。
“我說我又不是你們外語系的,你老叫我干嗎?”男生不耐煩地回問道。
腳步聲朝我們這邊走過來了。
“不是把飲料給你了嗎?還有什么事?”一個男生越過我,徑直走到“女高音”的面前,冷冷地說道。
那男生身材修長,黑色短發(fā),膚色白皙,側(cè)臉很漂亮,輪廓精致,鼻子英挺,下顎性感。初步鑒定,帥哥一個。
我的目光毫無顧忌地從那人臉上落到身上,當(dāng)看到他穿的那件藍(lán)白色格子襯衫時,我的小腹疼得更厲害了。
眼前晃過一道身影,藍(lán)白色的格子襯衫,陽光下的溫柔淺笑……然后溫柔親吻莫蓓蓓的林楓。
又來了!想象力太好就是折騰人的神經(jīng)。
這男生穿什么不好,非穿一件跟林楓一樣的衣服。
人們說,穿著體現(xiàn)一個人的品位,看來這男生一定也跟林楓一個德行。
“學(xué)長,你飲料扔錯方向了,你……把人家砸出血了!”女高音訕訕地指著我,咧著嘴朝側(cè)對著我的清俊男生說道。
男生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我,眸子深邃,冷意懾人,他將我從上望到下,一臉的淡定從容,目光最后落在我黏血的腿上,唇角一勾,嘲諷地笑:“喂!你‘大姨媽’來了!”
此話一出,女高音當(dāng)場怔住。
那男生嗓音不高,卻足以讓方圓十米之內(nèi)的人都聽清。整個林蔭道寬不到十米,附近所有人都望向了我。
我“哦”了一聲,當(dāng)場放倒手中的拉桿箱,蹲下身子,麻利地打開,在眾目睽睽之下,將上面的內(nèi)衣、內(nèi)褲、睡衣?lián)艿揭贿?,從箱底拿了一條浴巾出來,在自己腰上裹了一圈。整個過程一氣呵成,淡定得讓所有人震驚。
我一向沒皮沒臉,只做最直接的事。
我曾在整個小區(qū)住戶的圍觀下,被無數(shù)曾經(jīng)的親人噴著口水叫“野種”,最終丟下長長一句“謝謝你們當(dāng)了這么久的野種她爸、她媽、她叔、她伯、她爺……”后揚(yáng)長而去。
相比之下,現(xiàn)在這事實(shí)在是微不足道。
周圍一片欷歔,我瞥了一眼身旁目光冷淡的男生,從容地朝女高音走了過去。
“我是你們系的新生,來報(bào)到,不認(rèn)識路,有人帶路嗎?”我滿臉真摯地問道。
女高音的臉很僵硬,抽搐了幾下后,朝我僵笑道:“有。不過你先等等,另外幾個志愿者都帶人走了還沒回來,我這又有個新生身體不舒服,你等他們來了再走吧!”
女高音說著,指了指身旁臉色慘白的莫蓓蓓。
莫蓓蓓看著我,臉色更加難看了,她用大眼睛瞪著我,眼里全是震驚。
說實(shí)話,之前我看到她的那一秒,比現(xiàn)在的她還震驚——我們是不是太有緣分了,同桌三年,現(xiàn)在又念一個學(xué)校一個系。
我們前世到底回眸了多少次,恐怕是脖子都扭斷了才這么有緣吧?
從震驚到驚悚再到激動,結(jié)果“大姨媽”都提前了。
“艾……艾葉!”莫蓓蓓難以置信地叫我。
我看著她,笑得比見了親人還燦爛:“喲!同學(xué),我們認(rèn)識?”
莫蓓蓓的臉當(dāng)場僵住了,驚恐地望著我:“你……不記得我?怎么可能!”
“哦!我想起來了,你不是莫蓓蓓嗎?唉,你也知道,我腦袋被人打過,現(xiàn)在不太好使!”我話中有話地拉著莫蓓蓓的手驚叫道。
莫蓓蓓看著我,神色慌亂,一把甩開我的手,躲進(jìn)了她媽的懷里,不再看我。
這是什么狀況?知道自己做得過分了,現(xiàn)在假裝懊悔嗎?
不,不需要。
這不是她的錯,一切都是命運(yùn)。
我艾葉天生就是悲劇命。除了我的出生,我不能控制外,認(rèn)錯爸,愛錯人,交錯朋友,都是我自找的,怨不得他人。
命運(yùn)啊,真是個奇怪的東西!
04
下腹越來越疼,我捂著肚子站在樹蔭下不再說話。
身旁的女高音忙著給莫蓓蓓扇風(fēng)。莫蓓蓓她媽神色哀戚,從跑過來的司機(jī)手里接過檸檬水喂莫蓓蓓。
我站在一旁看著這幾個手忙腳亂的人,額頭上的熱汗又流進(jìn)了眼里,胃里一陣泛酸,有些想吐。我干嘔了幾下沒吐成。
“走吧!我?guī)?!?/p>
突然一只冰涼的手落在了我肩上,清冷的嗓音隨之傳來。我抬起頭就看到了皺著眉的那個“學(xué)長”。
“你不是說不是我們系的嗎,帶我干嗎?”我別扭地甩開他的手,沒好氣地開口。
我真心覺得他那件藍(lán)白格子的襯衫刺眼。
“你不是快要倒了嗎?臉色慘白,嘴唇發(fā)紫,身體顫抖,浴袍裹身,小腿上還黏著血,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出什么事了,影響學(xué)校新生形象?!?/p>
那人邊說邊拿起我的拉桿箱,回頭冷眼看著我。
“什么叫還以為,我本來就出事了!被不長眼的整瓶飲料砸到,這還算沒事嗎?”我狠狠地回瞪他一眼,提了提快要掉下去的浴巾,罵罵咧咧地跟了上去。
跟那家伙走,總比待在太陽底下干等好。站久了,我腿都酸了,外加“大姨媽”來了,連腦袋都暈。最關(guān)鍵的是就算墊了護(hù)墊,也阻擋不住奔涌不止的“大姨媽”?。?/p>
“同學(xué),你怎么稱呼?”走過林蔭道,拐上了山路,一路上兩個人都沉默著,我終于有些忍不住了。
“你不累嗎?還有力氣說話!”那人回頭瞄了我一眼,滿頭大汗地說道。
我看了一眼他手中我的行李箱,一連跳了好幾級臺階追上了他。
“你似乎也不累啊!還有力氣說廢話!”我冷嘲道,目光一直緊緊地盯著那男生的臉。剛才只看到側(cè)臉,很驚艷,這會兒看到正臉了,我只能說,還是側(cè)臉比較好看。
他長得不丑,算好看的那種,比起那精致的側(cè)臉,他正臉的整體輪廓不算突出,但很干凈、清俊,比較順眼。只是眉宇間透著一股深沉,眼眸深邃,神情高傲、冷漠。
他不如林楓帥氣,看上去也沒林楓溫柔,但他們都一樣,是“藍(lán)白格子控”。
以前我特別喜歡穿格子襯衫、皮膚白皙的男生,因?yàn)榭瓷先ズ芨蓛?。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一個人干不干凈,不能光看外表,當(dāng)年林楓把格子襯衫穿得出神入化、帥至骨髓,還不是照樣背叛我。
我的目光一直追隨著那件淡藍(lán)色的格子襯衫,小腹抽疼得更厲害了。
“冷子沫!”清冷的聲音突然再度響起。
“呃?”我茫然地回應(yīng)道。
男生白眼一翻,一副想撞死的樣子,嘴角抽搐地看了我一眼,別過頭去。
“冷子沫,我的名字,記得以后叫學(xué)長!”那人頭也不回地拎著箱子繼續(xù)爬石階,我恍然大悟,才意識到他是在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冷子沫!
我咕噥了一聲他的名字,又望了望那清冷的背影,聳了聳肩。
這名字倒還蠻配他的。
“我叫艾葉!”
“我知道,剛那中暑的女生叫了!”冷子沫冷冷地說,突然停了下來。
我疑惑地抬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到了一幢建筑樓前。
“這是你們外語系的新生宿舍樓,光急著帶你來宿舍,忘了帶你去報(bào)到處看分班情況。算了,外語系今年就招兩個班,你名字怎么寫的,我去宿管那兒問問看你住哪間宿舍,然后去領(lǐng)鑰匙跟床上用品?!?/p>
“你急什么啊,哪有新生報(bào)到連自己分到哪個班都不知道的?你快先帶我去報(bào)到處,我查查我是哪個班的?!?/p>
我不爽地拉住冷子沫的衣服就要走,冷子沫皺著眉頭甩開了。
“查什么,你把名字寫給我,就兩個班,在宿管那兒一查就知道了。再說,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還想跑哪兒丟臉去,拿到鑰匙后快點(diǎn)去宿舍洗個澡!”
冷子沫對我一頓亂吼,我下意識地垂頭看看自己滿是血污的斑駁的腿,自己都覺得惡心起來。
宿管處人很多,圍著宿管阿姨忙著領(lǐng)鑰匙跟宿舍用品的全是家長們。
我愣愣地看著那群爭著拿東西的阿姨,心里有些發(fā)苦,抽了一下酸疼的鼻子,將咸咸的汗水吃進(jìn)了嘴里。
要是我媽在,她肯定不會跟那群阿姨一起搶,她是多優(yōu)雅的女人??!擠進(jìn)人群里的肯定是我。
當(dāng)然她不可能來,我這會兒也沒力氣去搶。
痛經(jīng),難受。
一旁站著眾多看著自己家長搶東西的新生,陸陸續(xù)續(xù)地有人把目光朝我投過來。
不用想,我現(xiàn)在這樣子的確怪異,丟臉得很。
沒事,愛看就讓她們看去吧!人活著不就是給人家看的嗎?
“哭什么?”
臉上突然一涼,冷子沫的臉突然在我眼前放大,冰涼的手指笨拙而不耐煩地擦著我的臉,隨后快速地脫下他那件刺眼的藍(lán)白格子襯衫,陰沉著臉套在了我身上。
冷子沫很高,比我高一個腦袋,我琢磨著他應(yīng)該有一米八。那襯衫穿在我身上,遮住我的腿,正好把我的熱褲跟浴巾全擋住,連帶著蓋住了我那污血淋淋的腿。
雖然討厭藍(lán)白格子襯衫,但這會兒這衣服還挺遮羞的。
“誰哭了?汗水流進(jìn)眼睛了,不懂別瞎說!”我擦了一把臉,望著只穿一件深藍(lán)耐克背心的冷子沫,狡辯道。
冷子沫不置可否,將箱子往我身旁一放,居高臨下地說:“你在這里等著,我去拿東西?!?/p>
“喂!我名字……”
我想起還沒告訴那家伙我的名字怎么寫,冷子沫已經(jīng)擠進(jìn)了家長中間,頗有些鶴立雞群的味道。
周圍吵鬧聲不斷,學(xué)生家長都在不停地嚷嚷,我的話早就被淹沒了。
算了,也不一定要找名字,讀音相同就是我了?!鞍边@姓,姓的人本來就不多,跟我名字一樣的人,兩個班應(yīng)該沒有吧!
“英語一班,六〇一宿舍二室,走吧!”
沒等多久,冷子沫從人群里鉆了出來,手里拿著把鑰匙,拎著個大塑料包。
05
“你就送到這里吧!剩下的我自己來好了?!?/p>
我伸手作勢要拿冷子沫手中的塑料包,他卻一閃身躲過了。
“還有個行李箱,你一個人怎么拿?你先拿鑰匙上去,在宿舍坐會兒,我一會兒就把東西拿上來,然后你就去洗個澡?!?/p>
冷子沫鄙夷地朝我說道,然后將鑰匙扔給我,把塑料包往肩上一甩,轉(zhuǎn)身去拎一旁的行李箱。
我手里握著鑰匙,望著表情難看、動作吃力的冷子沫,心里很不是滋味。
其實(shí)我跟他不熟,他沒必要為我做這些,看他的樣子,也不像是個熱情的人。
“你還杵著干嗎?走吧!”冷子沫再次皺起眉頭,用腳踢了我一下,冷冷地說。
我捂著被踢疼的腳,嘴里那句“回頭請你吃飯”頓時被咽回了肚子里。
先是用飲料砸我,這會兒又用腳踢我,跟他對我的幫助算扯平了。
冷子沫拿著一大堆東西走得比較慢,我想幫他拿那個塑料包,卻被他一口拒絕了。
最終在他的催促下,我拿著鑰匙一個人先跑上了樓。
雖然“大姨媽”剛來,量不算很多,但天氣太熱,身體的粘膩感著實(shí)讓我感到難受。再加上痛經(jīng),我這會兒也沒多少力氣,要不是有冷子沫幫忙,估計(jì)我早就坐在地上歇菜了。
宿舍的門已經(jīng)打開了,我直接跑進(jìn)二室,按照鑰匙上連著的床卡找到了自己的床位,將肩上的背包往床上一放,急忙掏了片衛(wèi)生棉,拿了包紙巾,將腰部的浴巾一扯,不顧房間里其他人驚愕的目光,就朝廁所跑去。
墊完衛(wèi)生棉出來,冷子沫已經(jīng)到了,正站在我床邊放東西。一見我出來,那個依舊擺著張千年不變的冰山臉的家伙,沒經(jīng)我同意,竟然從我的箱子里拿出了一套衣服,塞進(jìn)我懷里,然后又從塑料包里拿出各種型號的盆遞給我。
“先去洗個澡!”
我拿著東西,一時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
冷子沫拽著我的手臂,將我拉到宿舍浴室的門前,二話不說將我推了進(jìn)去。
蓮蓬頭的水溫正好,不冷不燙,澆在身上溫溫的。澆了許久的熱水,隱隱作痛的小腹終于舒服了很多。望著被踩在腳下濕透的藍(lán)白格子襯衫,我的腦袋有些混亂。
現(xiàn)在是什么狀況?那個叫冷子沫的是不是做得有些多了?
這襯衫怎么辦?全濕了怎么還他?
他走了沒有?
我有些失神地站在蓮蓬頭下澆著水,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腳下的襯衫,正琢磨著怎么處置這礙眼的衣服時,突然聽到有人在敲浴室的門。
“同學(xué),你男朋友讓我把浴巾遞給你!”
溫潤的女聲傳來,我整個人像被雷劈了似的,全身一顫。
我男朋友?
誰啊?
我擰開了浴室門,露出一條縫,從一只白嫩的小手里接過了那條深藍(lán)色的浴巾。
不是我之前圍的那條,而是我放在箱子里的另一條。不用想,肯定是冷子沫擅做主張又翻了我的東西。
我那突然冒出的“男朋友”估計(jì)就是還沒走的冷子沫了。
也對,那家伙那么堂而皇之地給我拿衣服又推我去洗澡,任誰看了都會誤會。
我一開始就覺得哪里不對勁,壓根兒沒想到我在這事上吃虧了,我一黃花大閨女,莫名其妙地就成了人家的女朋友。
我在浴室里穿衣服的時候,還覺得自己吃了虧,等我進(jìn)宿舍看到忙著給我整理床鋪、背上濕透的冷子沫時,就覺得人家似乎比我還吃虧。
六〇一是個大宿舍,有三個小室,每個室里住四個人。
宿舍里除了我已經(jīng)來了兩個人。洗澡前,我順勢瞟了一眼,那兩人都跟爸媽忙著整理東西。幫我送浴巾的是其中的一個,矮矮胖胖,臉很白。等我出來,那兩張床鋪都已經(jīng)整理好。那小胖女孩跟她的爸媽站在一起,正準(zhǔn)備出門,另一個女生估計(jì)早就出去了,這會兒根本看不到人影。
那一家三口一走,宿舍只剩下我跟冷子沫兩個人。
我出來站了有一會兒了,冷子沫像沒看到我似的,依舊冷著臉一絲不茍地給我鋪床弄被子。
我站在一旁,總覺得哪里不對勁,等我意識到哪里出了問題時,冷子沫已經(jīng)幫我把床鋪好了。
“那個……你干嗎幫我做這些?”
對,這就是問題。
我跟他不熟,他干嗎跟老媽子似的,又幫我掛蚊帳又給我鋪床的。
冷子沫依舊是那副冷傲的樣子,瞥了我一眼,然后朝我伸出手。
“我的衣服呢?”
“弄濕了,我泡在水里準(zhǔn)備洗呢!你要嗎?那我去拿?!?/p>
我轉(zhuǎn)頭就要往洗漱間跑,卻被冷子沫叫住了。
“濕了就算了,別給我了,反正那衣服不值錢,而且又不是我的。”冷子沫大度地說道,從我的紙巾盒里抽了幾張紙巾,擦擦手就要出門。
“不是你的?”我震住了。
原來那家伙跟林楓品位不同啊!很好很好,世界上又少了個“渣男”。我正為社會多出一抹光亮而激動萬分,一抬頭又對上了冷子沫的冷眼。
“大驚小怪什么?前陣子我住在朋友家里,衣服帶少了才穿了朋友的,很正常的事!”
“那別人的衣服就可以不要了嗎?真是沒禮貌的家伙!”我在心里暗暗嘀咕。
不對,等等……朋友?我又一次感到不對勁,想想那件跟林楓的一模一樣的襯衫,我的心里猛然起疑。
“別告訴我你那個朋友叫林楓!”我驚叫道,手指顫抖。
這事情也太爛俗了,李薇當(dāng)初告訴我林楓也在這所學(xué)校,我還不信,這下看來八九不離十了。
冷子沫緊緊地盯著我,表情嚴(yán)肅。
看,我猜對了吧!
我就是一個倒霉蛋,專遇到這些倒霉的事!
“我朋友是誰關(guān)你什么事?還有,林楓是誰?我們學(xué)校的嗎?你朋友?你有朋友在這所學(xué)校,干嗎不讓人家接你?你一個女生獨(dú)自來學(xué)校還搞成這副德行,我真不知道該說你什么!”冷子沫冷哼一聲,甩手道。
我愣愣地看著他,他朋友不是林楓啊!害我白激動一場。
“那不談你朋友了,你還沒說你干嗎幫我鋪床。難不成你對我一見鐘情,或者想泡我?現(xiàn)在不是流行學(xué)長泡學(xué)妹嗎?難道你也想追趕潮流?”言歸正傳,我還沒弄清楚冷子沫干嗎幫我做那么多事呢!
我的話一出口,冷子沫臉上的鄙夷更深了,他一臉無奈地望著我,悵然道:“厚臉皮的女生我見多了,沒見過你這樣沒皮沒臉的。你以為我閑得沒事干,幫你做這些?還不是看你可憐,一個人,身體又不舒服才幫忙的。怎么說我也砸到你了,算補(bǔ)償吧。要知道你會這么想,我壓根兒就不會幫你?!?/p>
他毫不留情地摧毀了我的幻想。
我理解地點(diǎn)點(diǎn)頭,繼續(xù)追問:“那你是不是隨便砸到誰都幫她帶路拎東西還鋪床?”
冷子沫翻了個白眼,冷哼道:“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一砸就砸出‘大姨媽’來?!?/p>
我滿頭黑線——這人嘴真毒。
“我沒工夫跟你瞎扯,走了。”
見我發(fā)愣,冷子沫高傲地丟下這么一句,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也懶得追。
小腹又開始隱隱發(fā)疼,我隨手抓了個枕頭就躺到了床上。
天氣很熱,宿舍也熱得夠嗆,我赤著胳膊躺在床上,肚子上蓋著條夏被,身體還是感到有些冷。
看來,有些冷意是發(fā)自身體里的,無關(guān)天氣。比如冷子沫那雙冰冷的手,也比如我此刻疼痛的腹部。
06
有人打來電話的時候,我還在睡覺。要不是被人推醒,我根本就感覺不到自己的手機(jī)鈴聲在響。
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宿舍里開著燈,多了三個女生,忙著各自的事。
不用說,她們應(yīng)該就是我的新室友。
推我的那個女生就是給我送浴巾的人,宿舍里另一個女生叫她“安佳”,說的是她們的方言,兩人應(yīng)該是老鄉(xiāng),所以剛認(rèn)識就特別熟稔。
安佳叫另一個女生“陳怡珊”,我拿著手機(jī)去陽臺的時候,瞥了那女生一眼,秀發(fā)烏黑,氣質(zhì)優(yōu)雅,明眸皓齒,一個典型的古典美女。
另一個坐在上鋪玩電腦的女生,我還沒來得及知道她叫什么,一個低柔的女聲就從手機(jī)里傳了過來。
“到了沒?”我那悲劇的老媽打了個酒嗝問我,旁邊還縈繞著酒吧的喧囂。
毫無意外,她又去喝酒了。
離婚后,她就從來沒離開過酒。
她有時間去酒吧唱歌、跳舞,就是沒時間參加我的畢業(yè)典禮,沒時間在大學(xué)開學(xué)時送我過來。
怨嗎?
我站在陽臺上問自己,抬頭望著群星璀璨的夜空。
有什么好怨的,最起碼她還記得有我這么個女兒。
“中午就到了?!蔽业换卮穑熘牢覟槭裁匆选爸形纭边@個詞咬得那么重,明知道她根本不會在乎。
“學(xué)費(fèi)、生活費(fèi),我一次性全匯到你卡上了。假期沒事的話就別回來了。”
聽聽,這就是我媽,一句話就能把人堵死。
“嗯,不回來。我懶,不愛動,回來太麻煩了。寒暑假我會去打工,錢我會自己賺的?!?/p>
晝夜溫差真大,陽臺上的風(fēng)真冷,我吸了口冷氣說著我媽愛聽的話。
“能自己賺錢最好!你也知道你那不要臉的爸爸留給我們的錢不多?!?/p>
媽媽又打了個酒嗝,電話里傳來她清脆的響指聲。
“再來杯威士忌?!?/p>
我握著手機(jī)發(fā)笑,的確,錢不夠多,連她的酒錢都不夠,哪夠養(yǎng)我。
也對,我過了十八歲,成年了,即便那個人是我爸,離婚后也沒義務(wù)養(yǎng)我,更何況他根本不是我爸。
“你別喝太多,早點(diǎn)回去。我掛了,長途話費(fèi)貴。”
“嗯?!眿寢尮緡伭艘宦?。
我掛斷了電話。
宿舍其他三個人都不是我老鄉(xiāng),出來時我看過那個玩電腦的女生的床卡,她是廣東的,安佳她們說的是北京話。我們的方言都不同,所以根本不怕她們聽到什么。
就算她們真聽懂了,又能怎樣?
艾葉是野種,她爸媽離婚了,這事我們那兒整個市的人都知道,我也不在乎多幾個人知道。
陽臺風(fēng)景不錯,冷風(fēng)吹得也夠凄涼,感懷傷情最適合了,但我這會兒痛經(jīng),難受,沒那閑工夫憂傷,再憂傷我還是野種,爸媽還是離婚,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shí)。眼淚浪費(fèi)了還得買水補(bǔ)呢!錢不夠,得省著點(diǎn)花。
我縮了縮脖子,握著手機(jī)從陽臺回到了宿舍,一骨碌又爬上了床。
那邊,三個女孩子已經(jīng)聊開了,小胖妹安佳一個勁地拉著玩電腦的女生“菜苗菜苗”地叫著,旁邊的陳怡珊笑得花枝亂顫。
“嘿!我是蔡淼,你叫艾葉吧?”
聽到有人叫我,我從被子里露出腦袋,眼睛瞇成一條縫,打量著突然在我眼前放大的瓜子臉。
對方眨巴著眼睛,讓我感覺有些驚悚。
“嗯,艾葉!叫我葉子就行了!”
宿舍有床卡掛在各自床頭,上面寫著名字。我一點(diǎn)兒都不好奇蔡淼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讓我驚奇的是,我前一秒還看她坐在床上捧著電腦,下一秒她就站我床前了。
“你們一個菜苗,一個葉子,真有意思。我是安佳,她是陳怡珊?!卑布牙愨阂矞惲诉^來,晃著圓腦袋說。
我朝她們點(diǎn)頭微笑,然后閉眼又想睡。
“艾葉,你怎么了,不舒服嗎?”靠我最近的蔡淼第一個發(fā)現(xiàn)我不對勁,緊張地睜大眼睛問道。
我朝她們擺手苦笑:“‘大姨媽’拜訪,痛經(jīng),睡會兒就好了!”
“我有紅糖。”
“我有速溶姜粉。”
“可是,不知道去哪里打熱水??!”
蔡淼發(fā)話,安佳緊跟,陳怡珊哀嘆,耳邊很是熱鬧。
我突然有些想李薇了,因?yàn)樗埠荞搿?/p>
有時候耳邊熱鬧一些也是種幸福。長時間安安靜靜的,聽不到外面的聲音,就會感覺自己跟死了似的。
“艾葉!葉子!”
“她好像睡著了,還是別吵她了?!?/p>
床邊的人漸漸散開,陸續(xù)傳來細(xì)碎的聲音,小聲地閑聊、鍵盤的敲擊聲、嗑瓜子聲、喝飲料聲……
有些吵,我有些生氣,但畢竟讓我感覺在這個完全陌生的新世界里,我是活著的。
07
“我真是作孽,戴了這么多年綠帽子。要不是看到高考的體檢單,我這會兒都不知道自己養(yǎng)了個野種。”
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媽媽淡妝素雅的俏臉上,爸爸一臉怒容,朝摔倒在地的媽媽唾罵。
媽媽擦了擦嘴角滲出的血絲,目光怨毒地望著爸爸的身后,艱難地爬起來,笑得歇斯底里。
“當(dāng)初不是你搶著要娶我的嗎?明明知道我新婚就守寡,但你看我家有錢,說什么都不在乎,要娶我。現(xiàn)在呢?你有錢了,瞞著我在外面有了人,這會兒卻跑來說我的不是。我剛結(jié)婚,沒幾天又被綁著嫁給你。才隔了幾天,你讓我怎么知道懷的孩子是誰的!倒是你,你怎么養(yǎng)了這么大一個野種,竟然還敢把那女人帶回家。艾勝啊,你還有沒有良心!要不是我,你這會兒還在廠里做車床工。你能有今天?”
“現(xiàn)在說這個有什么用?要不是你哥挪用公司那么大一筆資金,又把方案賣給別人,公司會破產(chǎn)?我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既然現(xiàn)在話說開了,那就這樣,你帶你的野種走,我跟阿莫帶我兒子離開,咱們離婚!”爸爸憤恨地將身邊餐桌上的東西砸了,抓著身后瑟瑟發(fā)抖的年輕女人跟孩子,冷酷無情地朝面前還在微笑的媽媽說道。
“都說男人沒良心,我總算是見識到了!艾勝,你就是只白眼狼啊!有錢的時候,你把錢都給了這個女人;現(xiàn)在沒錢了,你竟然要跟我離婚跟她逍遙。你真當(dāng)我傻啊?你欠那么多債,離婚我得跟你平攤,就算我死,也不會讓你得逞的?!眿寢尯鹬?,伸手抓起茶幾上的茶壺朝爸爸砸去。
爸爸沒躲,茶壺正好砸中腦門,霎時多了塊青紫的瘀傷,身旁的叫阿莫的女人急忙去幫他揉額頭,表情別提多緊張了。
“是,當(dāng)初是我貪錢娶了你,但這十八年來,我對你也算盡心盡力。要不是遇到阿莫,我也以為一輩子就跟你這么過了。阿莫懷了我的兒子,怕我讓她打掉,偷偷走了,要不是我找到她,我艾勝這輩子就真的斷子絕孫了。我對你感到愧疚,所以一直瞞著你阿莫的事,一直把阿莫置于見不得光的位置。要不是公司倒閉,要不是葉子的血型跟我不符,我也不會走到這個地步。你放心,阿莫沒錢,我們都沒錢,錢都用來還公司欠的債了。除了你哥拿走的錢,其他的我都還清了。剩下的債他們會找你哥算,就算我們離婚,你也不用跟我一起平攤債務(wù),更不用擔(dān)心我跟阿莫兩個人逍遙。我把你女兒養(yǎng)這么大,我兒子現(xiàn)在才三歲,剩下的人生,我要為我兒子奮斗?!?/p>
爸爸說完,從懷里拿出一份離婚協(xié)議書朝媽媽甩去,然后一把抱起腳邊的懵懂幼兒,帶著從頭到尾未發(fā)一言的阿莫,毫不留情地走出門去。
媽媽沒有哭,一直笑著,望著站在一旁沉默的我,咧開嘴來。
“艾葉啊,你爸說你是野種呢!以后你沒爸了!知道嗎?”
她說完面無表情地轉(zhuǎn)過身朝洗手間走去。
“砰!”
門被關(guān)上了,洗手間里隨后傳來了凄厲的哭聲。
“艾勝,你沒良心??!艾勝!”
我安靜地掃著地上的玻璃碎屑,聽著門外看熱鬧鄰居的閑言碎語,表情漠然。
是我太淡然了嗎?
不,只是習(xí)慣了。
這樣的爭吵已經(jīng)持續(xù)好久了,自從家里公司破產(chǎn),媽媽知道爸爸在外面有外遇后,我家就經(jīng)常上演激烈的罵戰(zhàn)。但這次與以往不同,以往的主控方都是我媽,艾勝除了抽煙、沉默,罵不還口打不還手。這是唯一的一次,他主動發(fā)飆,也是我第一次從這種爭吵中聽到一些不同的話,比如,我是野種。
打掃完大廳,我安靜地關(guān)上門,將那群探頭探腦的三姑六婆關(guān)在門外,然后去撿地上的體檢報(bào)告單。
本來高考體檢單學(xué)校是不會發(fā)下來的,而命運(yùn)就是那么巧,學(xué)校組織體檢的那天,我恰好發(fā)燒,沒去成,于是之后跟我爸去醫(yī)院補(bǔ)辦。
我想,我去撿體檢單的那一刻,心里還是覺得艾勝是我爸的。
可是,當(dāng)看到單子上血型那一欄寫著“B型”時,我的腦袋像是被重?fù)袅艘幌隆N叶自诘厣?,感覺一陣眩暈。
我媽是A型血,艾勝是O型血,而我是B型。
毫無意外,我是個野種。
十八年來,我一直以為自己是艾勝的女兒,艾勝也這么認(rèn)為,我媽也這么認(rèn)為。
我知道媽嫁給艾勝之前,跟別人有過婚約。不過那人剛跟她結(jié)完婚,就出車禍死了。有人說我媽是克夫命,外公、外婆怕她嫁不出去,正巧艾勝來提親,連那個人的喪禮都沒結(jié)束,媽媽就被強(qiáng)迫嫁給了艾勝。
豪門之女,看似風(fēng)光,可惜有個剛硬的老爸,她著實(shí)沒有多少主導(dǎo)權(quán)。
即使起初并不相愛,但兩個人相處時間久了,女人的心很快就被拴住了,一心一意地跟著她男人了。
生孩子比預(yù)產(chǎn)期提前幾天是正常的事,誰會想到就那幾天,孩子的爸就不一樣了。
我是個野種,是一個連親生爸爸是誰都不知道的野種。
這么多年,我一直過得很開心,我覺得我的生活是那么的平順,卻未曾料到,命運(yùn)給你最重的打擊的時候,往往是在你自以為最幸福的時候。
我緊握著體檢單,眼淚一滴滴地掉在上面。
從小到大,我就是個沒心沒肺的孩子,記憶中好像沒哭過,這天我卻哭得特慘特難看,因?yàn)槲也恢涝趺纯蕖?/p>
眼角一片濕潤,我把頭埋在被子里,閉著眼,人睡著,可回憶還在夢里洶涌著。
是不是人大了,都會變得矯情,我想醒過來,可是媽媽那一聲聲凄慘的哭喊緊緊地拉扯著我。長輩們那些鄙夷的唾罵聲,那一句句難聽的“野種”,排山倒海般朝我撲過來。最終,我無力地癱坐在地上,手下一攤血,是媽媽的。
她躺在浴缸里看著我,白嫩的手腕上有一道猙獰的血痕。我媽是多好看的女人?。∧杲氖€漂亮得跟三十剛出頭的少婦似的,氣質(zhì)那么高雅,那天卻像朵枯敗的百合,朝我艱難地咧著嘴。
“都是你這個野種害的?。〔皇悄?,他不會走得那么干脆。為什么,為什么你不是他的孩子呢?”
是?。∫俏也皇且胺N,她還可以繼續(xù)支撐這段已經(jīng)變質(zhì)的婚姻,還可以自欺欺人地繼續(xù)跟艾勝過下去。
我也想知道,為什么我不是他的孩子,我也希望艾勝是我爸,我也希望自己愛了十八年的父親不會改變那慈祥的臉;我也希望一直愛我如珠如寶的爸爸不會用手指著我的鼻子紅著眼叫囂著“野種”!
可是這一切我能控制嗎?讓誰當(dāng)我的親生父親,我能選擇嗎?讓我怎么辦?你們讓我怎么辦?
如果可以,我寧愿別出生,這樣也不會在茫茫然地受到那么多人的指責(zé)。
所有人都在指責(zé)我,只是因?yàn)槲疫@個野種存活了下來。
要是當(dāng)初我死了多好!
“艾葉!醒醒!快醒醒?。“~!今天早上要去操場集合,我們要軍訓(xùn)!艾葉!艾葉!”
急切的呼喊聲傳來,我被人推醒。
我睜開惺忪模糊的睡眼,蔡淼的臉漸漸清晰起來。
“哦!天亮了!”
我咕噥一聲爬起來,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又變回了那個沒心沒肺的艾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