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抒情與哲學(xué)想象

冰凍時光之窗:維尼楚克故事集 作者:[烏克蘭] 尤里·維尼楚克(Yuri Vynnychuk) 著,楊靖 譯


一、抒情與哲學(xué)想象

祖母的刺繡

在我的記憶中,祖母總在刺繡。起初我對她繡的東西不太在意,直到有一次,我發(fā)現(xiàn),祖母把我家窗邊的一棵老櫻桃樹繡成圖案后,那棵櫻桃樹竟然消失了。老櫻桃樹原本已經(jīng)完全干枯,有幾次,祖父想砍掉它,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從來沒見他動手。可是現(xiàn)在,櫻桃樹不見了。

從那之后,我開始試著回憶是不是還有其他東西也消失了。我突然發(fā)現(xiàn)最近那只四處游蕩的野狗不見了蹤影。以前一到夜里,它就狂吠不止,整個街坊四鄰都詛咒它下地獄。小孩出門得有人照看著,生怕這是一只瘋狗。其實人們抓過它幾次,偏偏它要么跑得太快,要么太狡猾,每次他們都空手而歸。不過現(xiàn)在,大家已經(jīng)有一個星期沒見到那只野狗了。當(dāng)然,它可能已經(jīng)死了,也可能去了其他地方。我開始觀察祖母的刺繡,終于在一只枕頭上,我看到了野狗的圖案?,F(xiàn)在,我全都明白了——任何東西,只要祖母把它繡成圖,它就會馬上消失。但是祖母是有原則的,她從不繡人,也不繡太陽。不該繡的東西,她決不會繡。

我忍不住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了祖父。他只是聳了聳肩,說:

“那又怎么樣呢?我都知道。”

“那我為什么從沒聽你說過?”

“我記性不好,老忘事。不是忘了這個就是忘了那個……”

然后他看著我,臉上帶著溫暖的微笑,繼續(xù)說道:

“好吧,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那時候戰(zhàn)爭剛結(jié)束……他們開始抓人。每天晚上,他們用馬車把抓到的人運到西伯利亞。監(jiān)獄里擠滿了人。他們把沒有受過任何訓(xùn)練、毫無準(zhǔn)備的年輕小伙子扔到前線去送死,把他們?nèi)拥教箍饲啊系郯。娌恢浪懒硕嗌偃?!……你知道他們看加利西亞?span >[1]的那種眼神……只要發(fā)現(xiàn)你有一絲可疑的地方,就把你投進監(jiān)獄。我就是這么被抓的。你祖母不知道怎么化解悲痛,可憐的她在監(jiān)獄附近來回徘徊,她的目光試圖穿透眼前的一切來找尋我的身影。一天晚上,她滿懷悲傷,坐下來開始繡東西。監(jiān)獄的模樣在她腦中揮之不去,于是她開始繡監(jiān)獄,繡四周的圍墻,繡門衛(wèi)和狗,直到深夜,她才繡好……關(guān)在監(jiān)獄里的人能睡什么好覺?我們躺在那里,滿腦子的心事,根本睡不著。有一天,牢房的墻壁突然消失了,監(jiān)獄四周的石墻也不見了,周圍的一切似乎一下子都坍塌了——只剩下我們躺在一塊空地中央。嘿,我們立馬反應(yīng)過來,爬起來拼命往各處跑……沒錯,監(jiān)獄消失了,不過那些把我們關(guān)進來的人還在。我們只好躲起來。年輕一點的跑到樹林里去,年紀(jì)大一點的——躲進村子和農(nóng)場。事情就是這樣……但一開始,我們并不知道監(jiān)獄的消失和你祖母的刺繡有關(guān)。我們做了各種猜測,后來,大家想到了圣母,認(rèn)為是圣母大發(fā)慈悲,故而顯靈把我們救了出來……可是過了一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我們的貓不見了?!疂h努西婭,’我問你祖母,‘我們的馬茲克去哪兒了,怎么找不到它?’我看了一眼——桌上放著刺繡,而上面的圖案正是我們的馬茲克!我腦子里閃出一個念頭?!莻€,’我說,‘漢努西婭,可以把刺繡拆了嗎?’她回答說:‘你怎么會有這種蠢念頭?我辛辛苦苦把它繡好,眼睛都快瞎了,你居然要我拆掉它?’嗨,你覺得我會聽那個老頑固的話嗎?我拿起剪刀,把刺繡拆了。當(dāng)我拔出最后一根線的時候,我聽到了‘喵喵’的叫聲!是馬茲克!它餓極了,看到盤子里的牛奶,立刻撲了上去。‘瞧,’我說,‘漢努西婭,現(xiàn)在你真的遇上麻煩了!只要你一繡,就有東西消失。’她不相信,還嘲笑我。那好吧……我讓她繡自家花園里的稻草人。你猜怎么著?她繡好稻草人后,稻草人一眨眼就消失了!她總算相信自己有特異功能了。從那以后,她變得小心翼翼,不愿失去的東西不繡,不是故意想讓它消失的也不繡?!?/p>

后來,除了我和祖父,鄰居們也知道了這個秘密……嗯……我祖母的詛咒。他們開始回想以前有沒有得罪過漢努西婭,萬一她一生氣,把自己繡成圖案怎么辦?其中有一個鄰居叫頓約,他突然想起他曾經(jīng)從我家雞棚里偷走過一只公雞,于是鼓足了勇氣,找我祖母懺悔,同時還帶來一只鵝,作為補償。祖母看他態(tài)度十分誠懇,便寬恕了他。沒想到第二天,布斯利太太跑來找我祖母要鵝,原來頓約送的那只鵝是她家的。但是我們的心情并沒有因此受到影響,因為有趣的是后來那只鵝又被布斯利太太送回來了。她拿著鵝,對我祖母說:

“漢努西婭夫人,請收下這只鵝,但是我求你可憐可憐我,把我丈夫繡走吧。我快被那個酒鬼逼死了?!?/p>

我得說明一下,我祖母最恨酒鬼,所以她甚至沒有多加考慮,就開始繡布斯利先生。你猜后來發(fā)生什么了?一個星期還沒過去,布斯利太太又帶著一只鵝,跑我家來懇求我祖母把布斯利先生還給她。

“別來煩我了?!弊婺笖[手讓她離開。

我母親摸了摸那只鵝,說道:

“我應(yīng)該喂它吃什么呢?蕎麥粉還是稻米?”

“我不會把圖拆掉的?!弊婺咐淅涞卣f。

“喂它吃稻米和蘑菇吧。”父親給出建議。

“上帝啊,”布斯利太太開始抽泣,“我現(xiàn)在成了什么?寡婦也不是,女仆也不是!”

“你看起來像寡婦。”祖父說。

“哦,誰來幫我擰住它的脖子?”母親問道,視線從父親身上移開,停留在祖父身上。

“就算有一只鵝跑過來踢我屁股,我也不會拆!”祖母發(fā)誓說。

“嗯,我真要動手了——我要把它的頭砍下來?!备赣H扮了一個鬼臉,“我去拿斧子——只要‘咔咔’兩下,就解決了?!?/p>

父親說話的時候,祖母拿出繡花布,攤開放在桌上。

“嗯,不過拿了一只公鵝——你的丈夫就變成繡花圖了。瞧,我還特意把他的腿繡歪了,一眼就能看出他喝醉了?,F(xiàn)在你想讓我拆了它?”

“斧子在門廳那兒的樓梯下,”祖父說,“我本來想磨一磨,但是忘了。”

“我現(xiàn)在就磨。”父親擦了擦手,朝門廳走去。

“如果用這只鵝做一道中國菜,肯定會讓人吮指留香。”母親強調(diào)說。

“我不喜歡中國人。”祖父咬著牙說。

“我丈夫沒那么糟糕,”布斯利太太哀訴道,“有時候,他也會去打水……去店里買牛奶……”

“嗯,”祖母朝她揮了揮手,說,“你自己來吧,別蹲下來求我!”

于是布斯利太太把圖案拆掉了。

第二天,布斯利先生喝得爛醉如泥。他讓家里白白損失了兩只鵝,布斯利太太簡直被他氣瘋了。

祖母把頭探出窗外,喊道:

“你這個中看不中用的家伙,你再喝酒,我立刻就把你繡回去!大不了再花兩只鵝!”布斯利先生一頭霧水,張嘴想說點什么,但想想還是不作聲為妙。

午餐時間到了。母親用中式食譜燒了一盤鵝肉,告訴祖父說她采用的是一個老式的配方。

祖父很高興,說道:

“嗯,不管怎么說,烏克蘭菜是世界上最棒的。我們發(fā)明了家常香腸,即蒜環(huán)香腸,光憑這一點,我們就該永遠被世人銘記??墒乾F(xiàn)在還有誰知道?……尤爾克,聽著,好好學(xué)習(xí),做個聰明人,然后告訴全世界,香腸是我們賜予他們的恩惠?!倍覍W(xué)成了,并在這里提醒你們那個恩惠。

我祖母的故事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因為她生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把自己繡成圖案。愿她在天國得到安息。

冰凍時光之窗

我來到這里,站在迷宮似的街道上,在密集的人群、樹木和樓房中,呼喊她的名字。我伸出手,大喊三聲:“伊拉婭莉!伊拉婭莉!伊拉婭莉!”人們化身為木蛀蟲,開始啃咬樹木;樹木一棵棵倒下,死得不明不白。

我遇上一件怪事:每天早晨從夢中醒來,便覺得自己是顆露珠。人們往往沉醉于漂亮的露珠而忽視身邊的花草,同樣,我對所有的生物,對這個地球,也視而不見。

哭泣,因為當(dāng)太陽在頭頂升起,露珠便會消失。

我害怕太陽。有時我會夜游花園,望著冰冷的蒼穹發(fā)呆。每當(dāng)我凝望夜空,它似乎總想提醒我什么,或想對我解釋什么。我熱切地聆聽寂靜的夜空,偶爾也捕捉到一些零散的詞句。直到最近,我才開始把它們記錄下來。我恍然大悟——夜空訴說的正是我的故事,那些早被我遺忘的陳年往事。

昨天,我踏進花園,用力傾聽,卻什么也聽不到。我爬到最高的蘋果樹上聽,然而萬籟俱靜。我坐在枝丫上,仰望夜空直到黎明。太陽升起,陽光打在我臉上,我才發(fā)現(xiàn)我不再是顆露珠,而是跟大家一樣的普通人,又或者比普通人壞上十倍。有人向我扔石頭,我撿起石頭親吻。

1

在每個人的童年里,都駐著一座花園——自己的抑或別人的。我們曾經(jīng)擁有一座不屬于其他任何人的花園——除了我們,誰也無法進入??晌覀冎?,只要我們哪天不去,它就會消失,永遠也找不回來。

那是很久以前,我們有如天使般純潔,對愛情一無所知,但是已經(jīng)知道相互依偎著接吻,盡管誰也不明白這意味著什么,也許只是順其自然。我們相信我們來自童話,并將回到童話中去。我們發(fā)誓會對彼此忠誠。我承諾會永遠守護她,小女孩伊拉婭莉,讓她遠離掠食的野獸、邪惡的魔鬼、兇猛的惡龍……

2

伊拉婭莉不該死,該死的是我。早在無數(shù)年以前我就在風(fēng)中蒸發(fā)了。我時常寄身于塵埃,和著雨水和雪片,落到地面上。這世上沒有人知道,那些雨滴和雪花都是我的化身。年輕的姑娘們用我濯洗她們的秀發(fā),孩子們把我堆成一個個雪人,每個雪人的臉上都流露出幾分我的絕望。

3

我時常夢見我們的街道,很久以前被我遺棄的街道,然而,街道上的每一棵樹木,每一棟房屋,每一扇窗戶,我都仍記憶猶新。那是一條狹窄的街道,兩邊是一層或兩層的磚房。不管誰家出了什么事,街坊鄰居立刻就能打聽到來龍去脈。

一到夏天,街道兩邊的窗戶前生機盎然,長滿了仙客來、杜鵑花、櫻草和蘆筍。到了冬天,窗前遮起了棉布,窗上覆上一層薄薄的彩色箔紙。胖乎乎的天使從窗上垂下來,撲扇著白色翅膀。圣誕節(jié)的時候,人們會在每家窗臺上放一棵圣誕樹。夜幕降臨,所有的窗戶都拉下簾子,只有那些放著圣誕樹的窗戶依舊明亮,這對我們小孩來說簡直充滿誘惑。整個圣誕夜,我們在街上蹦蹦跳跳,一路比較誰家的圣誕樹最漂亮。沒有比曼德里克先生家的圣誕樹更漂亮的了,而且更不可思議的是,曼德里克先生還藏有一些戰(zhàn)前的玩具,無與倫比。他家的圣誕樹上,有身穿精致禮服、光彩奪目的王子和公主,有拖著毛茸茸尾巴的天堂鳥,有金光閃閃的小球,甚至還有那種只有童話里才有的糖果,當(dāng)然我們從未品嘗過;至于到底是真糖果還是空包裝,我們總是吵個不停。圣誕樹上還有許許多多美麗的小天使,樹下站著圣·尼古拉斯,肩上扛著滿滿一大袋禮物。圣·尼古拉斯穿著一件金線縫制的藍色棉襖,棉襖中間系著一根金色的寬腰帶,一條松垮的紅褲子從藍色棉襖下面垂下來。長長的白胡須讓他看起來更像是一個扎波羅熱的哥薩克人。我們對真正的圣·尼古拉斯無比敬仰,給他寫信發(fā)誓我們要做聽話的好孩子,并在信的結(jié)尾處,老老實實地列出我們?nèi)张我瓜氲亩Y物。我們反倒完全不把“嚴(yán)寒老人”放在心上,因為我們一刻也不相信“嚴(yán)寒老人”的存在。有一次,母親買了一位“嚴(yán)寒老人”放在圣誕樹下,結(jié)果我的祖父拿掉了他的胡須,剪短了他身上的羊皮大衣,把他腳上的毛氈鞋改成了靴子,還在他的帽子上加了一頂紅色的尖頭貝雷帽。于是,連我家也有圣·尼古拉斯了。如此神奇之事很快傳開,整條街的人都跑到我家來討教如何制作圣誕老人。盡管如此,我家的圣誕樹還是無法與曼德里克先生家的那棵相提并論。因此我們?nèi)匀幌矚g在他家窗臺下徘徊。

長期以來,我一直壓制著內(nèi)心里重回老街的沖動。我怕它早已不是我記憶中——不是我夢中的樣子。我怕看不到綠色的木板圍欄,它們應(yīng)該已被金屬網(wǎng)取代;我怕時常棲息著斑鳥的那片林子已不復(fù)存在;我最怕看到我們的街道被禁錮在厚厚的柏油之中……

直到最后一刻我還是覺得出現(xiàn)在火魯巴街是瘋狂之舉。通往火魯巴街的路給人一種陌生的感覺,沒有哪條路保留著我記憶中的模樣。我不敢奢望,在滾滾向前的歷史車輪的碾壓下,火魯巴街能安然無恙。

所以此刻當(dāng)我來到火魯巴街,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一切猶如夢境的延展——這樣的事在現(xiàn)實生活中絕無可能??梢哉f,過了整整二十年,我的這條街幾乎一點也沒變——街道兩旁的建筑只是隨著時間的流逝變得陳舊灰暗,最多也就是墻皮有些脫落,此外,一切都如同往昔般靜謐、夢幻。

木板圍欄旁邊,幾位老婦人坐在長凳上溫聲低語,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我,然后開始咳嗽……如果我向她們打聽伊拉婭莉,她們一定會滿臉驚訝……這里沒人知道伊拉婭莉,因為“伊拉婭莉”是我給她取的名字。

煤礦工的小房子門前依舊一片凌亂,一副拒人千里的架勢。野生的葡萄藤瘋長,像要遮蓋一切,但還是留下了空隙。很久以前,麻雀們時而在這稠密的葡萄藤中筑巢,時而大呼小叫飛涌上街。我進去后該說些什么?我是誰?我夢里的執(zhí)法官?如果他們想起了我,并認(rèn)出了我,那他們一個字也不會說。他們不想看到我,這樣就不會想起那些傷心事。

如果一個陌生人第一次來這里,那么在他進去之前至少應(yīng)該先核對一下門牌號。我趕緊停下腳步,仰頭尋找墻上的門牌號,但我沒找到,它被葡萄藤遮住了。如果我不想讓他們知道我的秘密,那么我就該向那些老婦人打聽第七幢房屋在哪兒……可是……那個房子真的是第七幢嗎?……我最好先問問,然后只要點點頭——那就是我要找的房子……

你為什么要找這個房子?……這個問題真蠢,出乎我的意料?,F(xiàn)在我必須向她們解釋說我是煤氣公司的。雖然在我還小的時候,這里并沒有煤氣,家家戶戶都燒柴火,但現(xiàn)在肯定有了……肯定?……他們可能沒有安裝煤氣管道……但來不及了。你是煤氣公司的?……為什么又是這個問題……噢,太好了,我家的煤氣爐剛好壞了,有三天了……好,沒問題,告訴我你家門牌號,要準(zhǔn)確。好的,您貴姓?國籍呢?抱歉,開個玩笑。是——曼德里克太太!我的上帝,真的是你?!你家的圣誕樹是不是變得更漂亮了……

邊門像從前一樣,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響。我不太確定:門那邊似乎傳來一個奇怪的聲音。這讓我想起一些與這條街或我的童年無關(guān)的事,但到底是什么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把門打開又關(guān)上,絲毫沒有意識到這個舉動顯得多么愚蠢。

樹葉悄悄提醒我: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一個在煤氣公司上班的人應(yīng)該活得相當(dāng)快樂,不會多愁善感,也從不斤斤計較,所以不要去留意那扇門的聲音。不然你會被這些老婦人識破。

好,好,我再也不會了。

冰冷的銅把手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響,門好不容易打開,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漆黑的門廳,一股強烈的霉臭味撲面而來。門廳里放著泡菜和陳舊的衣柜,柜子里塞滿了破布爛衣,樟腦丸的氣味四處彌漫。

“請問有人嗎?”

四周靜得可怕,但是我感覺好像有人躲在暗處緊盯著我,偷聽我說的每一句話,留意我的每一個腳步。一陣沙沙聲從我耳邊劃過,好像有什么東西受到了驚嚇,但很快周圍又陷入了死寂,我不禁懷疑自己剛才是否真正聽到了這個聲音。

“我是煤氣公司的!”

終于,樓上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聲音穿過敞開的房門,沿著樓梯,傳到我這里。這是男人的聲音,也可能是女人的聲音。

“他是煤氣公司的!去開門!”

我頭頂傳來沉重的腳步聲,灰泥碎屑開始從天花板脫落,隨后木制樓梯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響,走下來一個肥胖的黑影。

“您好!我是來查煤氣的?!?/p>

“煤氣沒問題?!?/p>

女人雙手叉腰,又高又胖,她的臉躲在陰影里。她真的是伊拉婭莉的母親嗎?她在不停地嘟囔著什么。

“我還是要查一下。請您諒解——這是我的工作?!薄昂冒?,跟我來?!?/p>

是你,是你,樓梯在我耳邊低語……很久很久以前,你經(jīng)常來這兒,那時,你又瘦又小,穿著短短的工裝褲。還記得你當(dāng)時是怎么在我們身上刻下“ILA”這三個字母的嗎?……別擔(dān)心,我們不會揭發(fā)你,雖然很疼,但我們已經(jīng)原諒你了。那些字母不在了,別找了。小女孩死后,女主人把它們刮掉了。我們問過她原因,但她沒有說。

“走這邊?!?/p>

房間很大,地上垃圾成堆,滿屋子的蜘蛛網(wǎng)和灰塵。角落里擺著一張鐵床,床上坐著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他的臉像一團揉皺的紙,兩只青筋暴突的手?jǐn)R在膝蓋上。看樣子他是伊拉婭莉的父親……我怎么問起她呢?……窗邊的地板上躺著她的玩具娃娃。

“你們有孩子?”我對著玩具娃娃點了點頭。

妻子皺起臉,轉(zhuǎn)向丈夫說:“他在問我們有沒有孩子……我該怎么回答?”

男人轉(zhuǎn)過頭看著我,他的眼睛跟牛奶一樣慘白。他說:“告訴他,不關(guān)他的事?!?/p>

妻子說:“燃氣表在那兒?!?/p>

我一邊快速地翻開筆記本,認(rèn)真地記下讀數(shù),一邊偷偷地觀察他們兩個。他們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動作,只是焦躁不安地等著我離開,看起來就像兩個被我逮個正著的案犯。他的眼睛為什么這么白?他皮膚黝黑,可他的眼睛……

“您的眼睛……您的眼睛怎么是白色的?”

可是妻子打斷了我:“他真煩人。跟他說點什么……”

她知道丈夫一定會說點什么,然后我會像一陣風(fēng)似的逃得無影無蹤。也許他們已經(jīng)試過這個方法,因為她的嘴角掠過一絲得意的微笑,她期待著即將到來的好戲。她看看我,又看看她的丈夫,她不再相信我來自煤氣公司。

“我什么也不會說,”丈夫喘著氣說,“我也沒什么要說的。不喜歡我的眼睛就別盯著看。”

“我沒有……”

“聽見了嗎?”妻子說,“他在看燃氣表。”

“他在看燃氣表……”丈夫重復(fù)她剛才的話,然后不再吭聲。

“我能看一下爐子嗎?”

我想在爐子旁待得久一點。

我怎么才能從他們口中得知伊拉婭莉的消息?

我摸了摸燃氣管道和爐門,甚至用手指沾了些灰,裝模作樣地進行檢查?;沂菭C的,可是爐子已經(jīng)涼了。那就是說,他們根本沒有生過爐子,但是燒過東西,難道燒的是我寫給她的信?

以前我們常?;ハ鄬懶?,用紅筆在信紙的一角畫兩瓣厚厚的嘴唇,然后留下我們的吻,旁邊寫上:“此處留吻?!币估铮刈x這些信的時候,我們簡直欣喜若狂。

“這是什么?你們燒紙了嗎?”

“燒的是我的舊褲子?!逼拮踊卮?,隨后大笑起來。唾液從她的齒縫中垂懸下來,冒著細小的白沫。她的身體像一個發(fā)酵的面團,因為大笑而不停地抽搐,隆起的肚子上每一層贅肉都在搖晃,就連那一撮從下巴的肉痣中伸出的黑毛也在晃動……上帝啊,她怎么會是伊拉婭莉的母親?

必須說點什么……說什么呢……

“我有一個朋友……”

他們開始有所戒備,露出兇巴巴的眼神。

“……在找房子……”

他們想:他想要什么?

“……所以我……你們有沒有……呃……也許有……”

他們來回交換眼色,就像兩人拿著一個球互相拋來拋去。

“……空房間?”

“我們沒……有……空……房間……”他妻子含混不清地回答,好像在念一段剛剛學(xué)會的禱告經(jīng)文。

“真遺憾,”我打著哈欠說,“因為如果……”

“沒有如果,我們沒有多余的房間?!彼煞虼驍嗔宋业脑??!啊墒侨绻挥心銈儍蓚€……”“不止我們兩個。”

“她還活著?”我差點叫出聲來。我真想沖過去抱他們……但這是不是說明樓梯說謊了?

它們?yōu)槭裁匆@么做?

“……可是就算你們有三個人,那……”

他猛地切斷我的話,就像手里揮舞著一柄利劍。

“不是三個!”他說完搖搖晃晃地想要從床上站起,雖然這對他來說并不容易,但他還是用盡全身力氣站了起來。我不由自主地往墻邊退了退。

“也不是四個,五個,或十個!”

唾沫噴在我臉上,順著往下淌到地上,變成了白色的黏液。我瞥了一眼他身后的鏡子,鏡子里竟看不到他。

“你想要什么?你是不是……”

“不,我不是警察……也不是……我是煤氣公司的?!?/p>

“那你為什么……”

“我現(xiàn)在告訴你:因為我朋友……”

“撒謊!你到底想要什么?!”

從他干燥的喉嚨里迸發(fā)出粗啞的吼聲。忽然,他揮動手臂,然后一把抓住自己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吸氣,看上去既費力又痛苦。他妻子拉住他的胳膊:“慢點,慢點,慢點……”

“讓他說他想要什么!”

“他會說的,他會說的……”

鏡子里也看不到她,里面什么都沒有。也許他們根本不存在?

“難道你們不在這兒?難道你們一直都不在這兒?!”

起初,他妻子只是盯著我,一言不發(fā),然后轉(zhuǎn)向她丈夫,就像兩人事先商量好的一樣,他們一邊狂笑,一邊伸出手臂把我圍住。他們像玩捉小雞游戲一樣把我困在房間里,并不急于下手。我飛快地環(huán)顧四周,希望能找到個帶長柄的家伙。我對他們毫不畏懼,我相信他們兩個不難對付……可是……可是這個男人——該死——手上青筋暴突……

“伊拉婭莉!”我突然大叫一聲。我給小女孩取的這個名字,像咒語一樣在房子里回響。

它還真是個咒語。

他們猛地從我身邊跳開,像被什么東西刺中。妻子用手捂著嘴巴,眼睛瞪得滾圓。

丈夫雙手顫抖,竭力想保持身體平衡。

我的雙手無力地垂下,手中的鉛筆“砰”的一聲砸在地上,滾到他妻子腳邊,她躲開了幾步。筆記本的紙頁翻飛,像一只白鴿撲扇著翅膀飛落到地上……

“伊拉婭莉!我想見伊拉婭莉!”

“你帶他下樓,別讓他摔倒?!闭煞蛘f。

“可我想見伊拉婭莉!”

“……樓道很暗……”妻子走到門口,防范似的等著我。

“見不到她我是不會走的!你們把她藏哪兒了?你們把她怎么了?”

她用懇求的語氣對丈夫說:“好了,告訴他……告訴他……讓他走吧……”

“我不會走……我……”

“她……她走了……她死了……很多年了……她什么也沒留下……她的墳?zāi)乖谟軜湎隆杏浱枴谀莾骸?!?/p>

“是‘走’這個記號?”“沒看出來嗎——他瘋了!”

“她死了?!”我喊道。他突然從我身邊退開,不停地?fù)]手,他的臉仿佛在火舌搖曳的烈火中燃燒。

“死的不是她,是我!我!我!你沒看到嗎?站在你前面的是一具早已腐爛的尸體!你沒聞到臭味嗎?過來!別怕這些蛆——它們很乖,不會啃食他們的同類!”妻子把臉埋在手中。

“走??!”

“啊,想打發(fā)我?我知道你們把她燒了!那些灰不是什么舊褲子,是可憐的伊拉婭莉!為什么要這么做?”

“饒了我們吧!饒了我們吧!”

我不知道他們在對誰求饒,語氣中充滿了惶恐,我相信這些話不是說給上帝聽的。“你們在向誰求饒?魔鬼?沒用!來求我!跪下來求我,我就饒恕你們!把這些灰撒在頭上!”

我又看了一眼鏡子,里面已經(jīng)看不到房間的影子,什么也看不到,只是彌漫著一層灰蒙蒙的濃霧,銀光閃閃的肥皂泡從底下升起,然后砰砰地碎裂。兩個若有似無的影子漸漸走遠,在我的視線里變得越來越小。突然,一只纖細白皙的胳膊用手指擋住了那兩個影子,然后又消失在霧中。在濃霧即將散開時,我看到一雙熟悉的碧眼,是伊拉婭莉的眼睛。迷霧消散,我看到了一片曠野。我環(huán)顧四周,只看到一片曠野:灰色石堆上野草叢生,薊草遍地,蚊蟲飛鳴,微風(fēng)輕拂;高空中傳來老鷹的叫聲。突然,一聲歇斯底里的叫喊像一匝展開的線圈沖出我的喉嚨:“這是真的——她還活著!”

薊草生氣地晃著腦袋。

“她走了?”

我該去找誰?

“從此她永不回來?”

天空中又傳來老鷹尖厲的叫聲。我看到它敏捷地飛入草叢,又迅速地沖向云霄,不知名的動物在它的利爪下發(fā)出驚恐的尖叫聲,讓我聯(lián)想到了自己的聲音。我的雙腿已失去了知覺,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曠野中奔跑。一棵樹離我越來越近——是一棵枝葉茂盛的核桃樹,樹上掛下一個秋千。這棵樹原來長在伊拉婭莉家的院子里,她最喜歡蕩秋千。(蕩啊——蕩?。「咭稽c,再高一點!蕩?。。﹦游锏慕新暭怃J而凄厲了,就像有人拿著一根粗線要刺穿我的耳朵。(蕩啊——蕩啊!別擔(dān)心,我不會摔下來?。┖鋈?,頭頂又傳來老鷹的叫聲,它的身體呼嘯而過。我朝著核桃樹拼命地奔跑,我要躲到它中空的樹干里去??謶窒褚话雁Q子,狠狠地夾住我的心臟。老鷹虎視眈眈,突然間猛地向我撲來,我大聲尖叫,就跟那只無名動物一樣。我無路可逃——樹干對我來說太窄了。我的耳邊又響起伊拉婭莉咯咯的笑聲:“蕩啊——蕩啊——蕩??!”

比阿特麗斯:冰冷的黃昏

上了年紀(jì)的比阿特麗斯將頭蒙在被子里,哈氣為自己取暖。

上了年紀(jì)的比阿特麗斯試著讓自己睡著,因為睡眠可以暫時趕走饑餓。

她在想那條河。河岸邊,青柳低垂,柳樹上歇著鳥兒和各色飛蟲。比阿特麗斯坐在藍色的小船里,迎著早晨的陽光,順著流水一路漂蕩。水面升起一層薄霧。她的身體如此輕盈,如此可愛,如此嬌弱,她變成了一只鳥兒,撲扇著翅膀……

她想到這里就停下了,再也無法繼續(xù)。以后會發(fā)生什么?這個問題,她想了一輩子,但一直沒想明白。她會永遠待在那條小船上,以鳥兒為伴,像只小鳥一樣……

她還沒睡著,只是有些困倦。她又打了一個冷戰(zhàn),胃空蕩蕩的,餓得難受。她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了被子上,房間上,房屋上,還有屋頂上吱吱作響的風(fēng)標(biāo)上。

——啊,我好餓——

——啊,我好冷——

——啊,我怎么變成老太婆了——誰都不要我。

月光悄悄地爬進窗來,一只孤單的狐貍躲在窗邊悲傷。

我關(guān)上窗:你的指尖曾在這兒輕舞,在窗玻璃上面。

午夜時分,我關(guān)好窗。

一只蜜蜂在窗臺奄奄一息。

這片荒涼的土地上,蟲兒在草叢里嗡嗡低唱,青蛙在池塘邊呱呱鳴叫。

我拿起一瓣半透明的蜜蜂翅膀,關(guān)上了我心房。

我發(fā)現(xiàn)——一只孤獨又受傷的狐貍正穿過圍墻,爬向我。

一個帶有屋頂、鳥鳴啾啾的花園深深地呼吸著夜晚的空氣。雨水滑過樹木和屋頂,它們在思考——是落在地上還是……

比阿特麗斯從床上爬下來,拖著腳走到梳妝臺,然后在破布堆跟前翻找起來。她找到了一塊滿是破洞的棉圍巾,把它裹在身上,又躺回床上。她躲在被窩里,卷起睡衣,伸手去撓大腿,但越抓越癢,她的手指來回?fù)现钡酱笸瘸睗癜l(fā)燙才停下來。

明天我會梳洗一下,明天我會梳洗一下,明天我會梳洗一下,明天,明天……

許多年前,她的情人們?yōu)樗偪?。年輕的J.M.在她身上吐出最后一口氣,過度的性愛讓他精疲力竭。剛開始,比阿特麗斯看到他的嘴角溢出一絲血。鮮血滑過他的下巴,滴在她的脖子上,但他瘋狂極了,完全顧不上他身下的女人,也不顧她的尖叫。突然,他看到了一群人——他們在追趕他,他拼命地跑;馬“哼”的一聲,鼻子里噴出一片泡沫。我一路逃,逃,逃……

他的嘴里流出一股血。他的嘴巴就像一大朵鮮紅的玫瑰……我一路逃,逃,逃,逃逃,逃,逃……逃?

雙腿打開又合上。除此以外,這輩子我還做過什么……

但是這一切已是過往云煙。整整二十年,她一直活在回憶里,時而一圈又一圈地摸著肚子,用手指按按這兒,壓壓那兒,什么感覺也沒有,再用力點,按按這兒,壓壓那兒,還是沒有感覺,然后她小聲啜泣,摸摸鼻子——一股刺激的氣味,摸摸被子——雨水的味道,摸摸墻壁——蛛網(wǎng)的味道。

她合起雙腿,然后又展開……月光進入她的身體,在她體內(nèi)流淌……

雨水想:我要落到地上,落得遠遠的?;▓@想:睡吧,不然呢?青蛙在池塘邊呱呱鳴叫,蟲兒在草叢里嗡嗡低唱……

明天我要洗洗,明天我要洗洗,明天我要洗洗,明天……

有人赤著腳走到了門前。門鈴響了,聲音沿著墻壁傳到天花板,然后在房間上方回蕩。

誰在外面?這么晚了。比阿特麗斯已經(jīng)困了。

明天我要洗洗,明天我要洗洗,明天我要洗洗,洗……灰……

雨水想,我不會落在這兒,我要落得遠遠的,我也不能落在那兒,那個地方只會喚醒我的記憶。

“比阿特麗斯,開門!”

是誰的聲音?是門嗎?還是地板?

“比阿特麗斯,開門!”

她極不情愿地爬下床,似乎有一種魔力驅(qū)使著她,讓她走到門邊。門——嘎吱一聲打開了。

“你是哪位?”

她為什么要問——她明明知道是誰。

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彎腰駝背、頭發(fā)花白的男人。他經(jīng)歷了一番長途跋涉,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破爛不堪,兩排肋骨往外突起,像極了尖樁籬笆……

……一整排的籬笆……籬笆墻內(nèi)是一座花園……

……花園里長著罌粟和龍葵……高高的大麻……嬌小的比阿特麗斯……坐在地上,躲在那里……有人在喊她:

“比阿特麗斯!比阿特麗斯!”

“怎么了?”她問。

“比阿特麗斯,”那個聲音說,“我來找你的?!薄班蓿抑?,我知道你來找我了,你疲憊極了,你來找我,而我也如此疲憊……過了這么多年,你終于找到我了,就像找到了一件丟失已久的東西,在它快要被你遺忘的時候,卻失而復(fù)得了。但這沒用,石頭不會從水底浮到水面,石頭上面長滿了油膩膩的青苔,一個踩著石頭過河的人滑倒了,一頭栽進了河里,被水嗆死,他的身體在水面漂浮,石頭開始哭泣,它沒想要這么捉弄他,它開始哭泣……哭,石頭開始哭泣……

“比阿特麗斯,比阿特麗斯,我走了很多年才到你這兒。瞧——我的衣服都穿爛了,腳底結(jié)了厚厚的繭子,嘴巴干燥得開裂,眼睛已經(jīng)凹陷,周圍還有淤青,難受極了……”

“不,不,你已經(jīng)死了!你早就已經(jīng)死了,我已經(jīng)把你忘了。你不可能回來的。你只是個四處游蕩的幽靈。”

“比阿特麗斯,點支蠟燭看看我,我不是幽靈!”

比阿特麗斯點燃一支蠟燭。

“沒錯,你不是幽靈,可是你已經(jīng)死了,很久以前就死了。”

“是嗎?……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那你……你還記得……我的詩嗎?”“記得?!?/p>

“為我背一首吧,就一首……”

“低頭看著我,我的比阿特麗斯……”

她的身體在搖晃,蠟燭在搖晃,房間也在搖晃。

“低頭看著我,我的比阿特麗斯……”

他替她繼續(xù)往下背:

“那個罌粟盛開、鳥兒歌唱的地方……”

她感到尷尬,在她看來,詩歌里的那個比阿特麗斯不是她,那個被一首首十四行詩贊美的比阿特麗斯已經(jīng)在作者去世的那天死了。她想跟他說一些溫暖親切的話,但卻找不到詞句。

“你回來了?”她說,除了這句什么也想不到。

“我回到你身邊了,只因為你。”

“我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我了。你可以回到我的身邊,但你再也不能寫詩了,因為我已經(jīng)無法給你任何靈感??纯次摇乙呀?jīng)沒有什么吸引你的秘密,現(xiàn)在的我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就像你坐著的這把椅子和扶著的這張桌子。而且饑寒交迫?!?/p>

他拿出夾在胳肢窩下的干面包遞給她:

“吃吧,這是我來的路上別人送給我的。我沒有拒絕,以免顯得無禮?!?/p>

比阿特麗斯啃著面包,陷入沉思,也許她在擔(dān)心她的晚年,她虛弱的身體……

他把手杖和木鞋折斷,生起了壁爐。火苗躥得高高的,噼啪作響,慢慢地散發(fā)出熱氣。

“噢,比阿特麗斯,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你。我在我的詩里尋找真理。你說你對我而言已不再神秘……你錯了。在我眼里,你跟以前一樣充滿神秘。我從未見過你裸體的樣子,也從未親吻過你。我愛你,但卻不曾碰過你。你一絲不掛的樣子被那么多人看過……除了我。我想起我的那些詩,發(fā)現(xiàn)我一直在欺騙自己。你的形象只是我的想象而已,我把你的一切都寫進了詩里,除了你的身體。我終于明白了,我必須看到你的全部,這樣我的詩才會完美。這是我回來的原因,我長途跋涉到這兒,想好好地看看你的身體……”

比阿特麗斯害怕極了,面包屑從她嘴里掉出來,手開始顫抖。她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叫出聲來。

在一個遙遠的地方,那里記憶一去不返,雨水淅瀝……“不——不,你敢!”

明天我要洗洗,明天我要洗洗,明天我要洗洗,明天我要洗洗……池塘邊青蛙呱呱鳴叫,草叢中蟲兒嗡嗡低唱。

明天,明天,明天我把桌子砍了,把椅子劈了……明天,明天,明天我燒些水洗洗……

“比阿特麗斯,我走過漫漫長路才到這里,全身都已腐爛,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堆灰,風(fēng)一吹——四處飄散?!?/p>

她的大腿又開始發(fā)癢,癢得令人難受。

她的大腿滲出汗珠,滑溜溜的,如果踩在上面——你會滑倒,然后被嗆到——你會窒息。

你的嘴里會開出一朵玻璃玫瑰。

一條玫瑰色的小船漂在河面,我坐在船上。岸邊柳條低垂。還有鳥兒??次遥嗝腊?,多漂亮??!在那個罌粟盛開、鳥兒歌唱的地方,我的身體猶如太陽——令人頭暈?zāi)垦?。年輕的J.M.,放縱的愛,瘋狂的追求——我一路逃,逃,逃……

“比阿特麗斯,請可憐我吧!”

“上帝??!你怎么說得出口!你怎么敢!”

“比阿特麗斯,我沒有看過你的身體,一次都沒看過。讓我輕輕撫摸你的身體,親吻它觸及的每一寸肌膚?!?/p>

“求你了!你怎么能這么做?我不會允許的。這么多年來,我的身體沒有被人看過,連我在鏡子里的影子都沒有被人看過?!?/p>

啊,我怎么給他看我的身體?現(xiàn)在的我又老又恐怖,皺巴巴的皮膚上起滿了水皰。金色的頭發(fā)去哪兒了?金發(fā)變成了白發(fā),已經(jīng)黯淡無光……我的身體,慘白如紙……令人討厭……腿上爬滿了丑陋的青筋……

“比阿特麗斯,你不會趕我走的,你會同情我的?!?/p>

“你怎么知道我會同情你?你覺得年輕的J.M.死的時候我哭了,是嗎?我丈夫死的時候?不,我沒哭……”

“別這么說,比阿特麗斯。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知道年輕的吉姆是怎么死的。他是被人殺害的!”

“說謊!他死在我的懷里!”

“你在為你死去的丈夫悲痛,你感到咬牙切齒!”

“沒有!我恨他!”

“哈哈哈哈!”他大笑。

“走開!我不想聽!走開!”

“比阿特麗斯,振作起來!”

她揮著手臂,沖到門前,突然,她的襯衣被什么一把鉤住,破爛的衣服一下子就撕裂了,衣服從她身上滑落,她的身體像一把匕首閃閃發(fā)光。

“啊——!”她絕望地叫道。

……他瞪大眼睛,驚訝萬分。他看到了她的身體——一個年輕嬌嫩的身體,不曾被人觸碰過,肌膚像雪花石膏一般細膩光滑,芳香四溢。

“這不是我!不是我!”她驚恐地喊道,“我又老又骯臟!這不是我的身體!是誰的身體?”

他說:

“噢,是的,這是你,是你——我知道!我在夢里見過!就是我夢想的樣子!”

“別看我!看在上帝的分上,別看我!這不是我!是魔鬼在捉弄我們!我的身體堆滿了肥肉,皮膚慘白又松弛!這一定是魔鬼的把戲!”

然而他早已跪在地上,兩只手在她身上摸索,嘴里輕聲念著禱告,也許是他的詩,可她聽不見。她突然轉(zhuǎn)頭,然后跌倒在地上。她不明白為什么她又老又丑的身體忽然之間變得如此年輕。

……不,不,我不想從頭開始。

……年輕的身體……年輕的J.M.……

……年輕的丈夫……還有那些詩……

走開,魔鬼,我……

走開,魔鬼,我不想……

走開,魔鬼,我不想變年輕……

走開,魔鬼。

我明白了:這些都是魔鬼的伎倆!

走開,魔鬼,你的玩笑太殘酷了!……

雨又下起來了。雨水飄過她的屋頂:我可能會落在這兒……

花園:放棄吧,放棄吧。

這里的記憶一去不復(fù)返……

電車驚夢

早晨,我坐在電車上,望著窗外來往的人群。你可以看出哪些是早起的上班族,哪些是整天無所事事的閑人,尤其通過觀察他們的臉色。早起的人往往一臉苦相,面色跟鵝卵石路面一樣蒼白。

檢票員在我身邊停下,問我有沒有車票。我點點頭,眼睛望著窗外。他沒有走開,在我身邊站著。

“你確定你有票?”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他又矮又胖,個頭大概只到我的下巴,長著一顆圓圓的大腦袋和一對招風(fēng)耳。他的工作服上有無數(shù)色彩明亮的纖維、線頭,還沾著發(fā)絲和絨毛,好像在紡織廠的地上滾了一圈剛回來。

“我有票?!蔽一卮鹫f,眼睛再次望向窗外的馬路。此時,路人更加行色匆匆,有一些甚至開始焦躁起來。他們的怒氣一觸即發(fā),任何事物都可能成為導(dǎo)火線——比如,這輛擋住去路的電車,他們不得不停下來等它緩緩駛過,又或者一個像我這樣面色可親的人,不用匆匆趕路,而且剛剛在一個女人的懷抱中度過良宵。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票?!睓z票員說。

我不知該怎么回答他。我試著想一些愉快的事,但是這樣的事情太少了。也許你甚至?xí)f,根本沒什么值得高興的事情。

“你這是逃票?!睓z票員說,仍然一副從容不迫的模樣。

我把目光從車窗外收回,對眼前這個小個子男人感到深深的同情。他缺乏女人的愛撫,幾縷油油的頭發(fā)緊緊地貼在他那永遠汗?jié)n漬的禿頭上,黃褐色的眼睛露出絕望的神情,疾病摧殘著他的身體。他的薪水勉強能買一些便宜的臘腸,要是有人請他喝一杯被人們叫作“墨汁”的廉價紅酒,他便覺得無限快樂,好像上帝的福音降臨到了他的身上。在家里,他要受老婆責(zé)怪,被她罵作懶骨頭、懶漢、廢物、矮子。在極其難得的夫妻和平共處的時間,他會爬到老婆身上,勉力履行他的職責(zé),只要他那不靠譜的體能力所能及。但是,他的動作持續(xù)不了多久,每一次都很短暫,而這只會令他老婆更加惱怒;她大發(fā)脾氣,敲打他的禿頭,大罵:

“白癡!白癡!白癡!”

有人告訴他夫妻行房時候,不要老想著女人,想些其他的事情,這樣可以延長時間。所以每次他都會想電車,想沒買票的乘客,想他們怎么弄臟車廂、坐壞椅子、劃破車廂內(nèi)壁、擰開螺絲……可是到這里就想不下去了——只有這些了,他只能堅持到這里。他像只貓一樣小心翼翼地從他老婆身上爬下來,然后轉(zhuǎn)身對著墻,把頭蒙在被子里,想盡快忘記剛才發(fā)生的一切。

“白癡!啊,真是個大白癡!沒用的東西!蠢貨!都不能讓女人高潮!你聽著,我要去雜貨店,我要站在那兒——讓別人睡我!爛酒鬼也比你強!我要站在那兒,撩起裙子,就那樣站在那兒。不管誰走過——都可以睡我。沒有誰抵抗得了這樣的臀部。他們甚至還會排隊等!”她敲了他的腦門幾下,狠狠地背過身去,在怒氣中睡著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又說了一遍剛才的話:

“你這是逃票。我一直在注意你?!?/p>

“你記錯了。”我一邊嘟囔,一邊把手伸進褲袋里面摸索著。我原本可以把票拿出來給他看,但這恐怕會毀掉他全部的希望。他似乎已經(jīng)厭倦了抓各種各樣的笨蛋,因為讓他們難堪并不會使他感到絲毫的滿足。他可以沖他們大吼,讓他們繳罰款,趕他們下車——這些都是瑣碎的小事,沒有價值,也很無聊。可現(xiàn)在他逮到了一個大家伙。這種好事你一生中只能碰到一兩次,就跟狩獵一樣。成天對著野兔的獵人都在幻想捕到一頭長著金角的雄鹿,所以當(dāng)你終于發(fā)現(xiàn)一只金角雄鹿時,你必須開槍打它,這樣你才能盡力去延長那份你花了一輩子的時間才獲得的滿足感。

對他而言,我就是那只金角雄鹿,是他悲慘人生中的希望,是他夢里的騎士。他抬頭看著我,我感覺到他那顆飽受折磨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太陽穴處的筋脈也在抽動,他的手心在冒汗,手指如臘腸一般又短又粗。出于緊張,他光禿禿的腦門滲出了汗珠,這完全可以理解——他內(nèi)心深處充滿了恐懼,他怕自己的金角雄鹿之夢會破碎,害怕這一切都只不過是一種幻覺、一場騙局,最后只在心里留下隱隱作痛的傷口,還有每天無休止的痛苦。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手指在顫抖。我是真實存在的,就在他身邊,確確實實被逮到了?,F(xiàn)在唯一讓他感到不安的是我那只插在口袋里的手——因為它隨時可能伸出來,拿著白色票子在他眼前得意地?fù)u晃。我還可以詛咒他下地獄,然后等電車在下一站??繒r跳下車??晌夷贻p力壯,渾身散發(fā)著陽剛之氣,而且剛剛還和一位年輕女士度過了甜蜜又瘋狂的一夜,這個笨家伙恐怕做夢都不敢想象。

想象一下——就在一個小時之前,我躺在她溫暖的懷里,撫摸著她那柔軟修長的大腿和豐滿誘人的乳房,她熾熱的嘴唇在我耳邊發(fā)出醉人的呢喃……我相信只要他的膝蓋被她輕輕地碰一下,就會幸福得要死。他的生活有何樂趣可言?他為了討薪水而活,是一個連牙膏和面紙都舍不得用的家伙。他把掙到的錢都交給他老婆,這樣才能在家里吃飽喝足,當(dāng)然他還得在床上為她賣命。他所有的希望都在他的胃潰瘍上,只有犯病的時候,他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寧,也不會有人再用吃剩的土豆來折磨他的胃。臨死之際,一個念頭會在他逐漸衰退的大腦里一晃而過:“我為什么而活?”

他不應(yīng)該出生的。如果當(dāng)初他父親再小心那么一點點,也就不會有他了。

電車停下來了,他的眼里閃過一絲恐懼,他擔(dān)心我會一把推開他跳下車逃跑。他甚至警告我:

“別想跳下車逃跑。最好交罰款。不然我把你帶到警察局去。”

“我沒打算逃,”我說,“我有票?!?/p>

“說謊。如果你有票,早就拿給我看了。”

他的聲音抖得厲害。如果那個時候我把票拿出來給他看,他的心臟恐怕會承受不了。他激發(fā)了我的同情心,我甚至覺得,如果運氣差一點,我可能會跟他一樣可憐,但我出生在另一個時間、另一個地方,這簡直是天大的幸運。如果我是某個酒鬼家的第六個或第八個孩子,說不定我連跟檢票員爭論的勇氣都沒有。生活會跟我們開有趣的玩笑,它要我們做出犧牲,但給我們做善事的機會卻少得可憐,所以遇到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就算讓我遭罪,我也要抓牢它。也許從今天起,這個不幸的男人會昂首挺胸、面帶笑容地迎接未來;他可以為難我,逼我遵從他,強迫我乞求原諒,但也許從此以后他會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男子漢,回到家一進門就狠狠扇他老婆一耳光。

我會毀了他這個藏在心底的夢嗎?他覺得自己是神探福爾摩斯——因為他逮到了一個非常厲害的角色。他逮到的可不是一個愛惹是生非的小伙子,敲幾下檢票員的頭表示他不樂意把票拿出來;當(dāng)然也不是什么機靈的學(xué)生,檢票員還沒坐下,就能一眼看出誰是檢票的。

他一把抓起我的襯衫紐扣,一邊絞動,一邊死死地盯著它看,似乎這粒紐扣就是我最珍貴的東西,是我活著的意義。也許這個動作對他而言具有某種象征意義。

“逃票實在是不文明的行為。你不覺得羞恥嗎?”他低聲說,“現(xiàn)在你必須交罰款,否則我把你帶到警察局去。到了那里,罰款就不止這些了。他們會給你老板寫信,所有電車都會貼上你的照片,人們會對著你指指點點?!?/p>

聽他說這些可笑的話,我終于明白原因了??赡芩闹鞴茉?jīng)也這么做過:揪住他衣服上的紐扣,一邊絞動,一邊說:“就這么點罰款,你還當(dāng)檢票員?你在干什么——不會用兩只手抓住逃票的家伙,等他交了罰款再放他走嗎?重要的是,你需要準(zhǔn)確判斷出你能讓哪些人交罰款。每趟電車上有百分之二十的乘客是慣犯?!贝_實如此,可每次只有一個人會交罰款,因為等你對他進行罰款的時候,剩下的那些乘客要么趁電車??繒r逃跑,要么已經(jīng)補了票??焖僬覝?zhǔn)一個不會耍賴皮,不會逃跑,也不會讓你吃拳頭的人,這才是關(guān)鍵。你必須有敏銳的嗅覺,跟獵狗一樣,明白嗎?你必須訓(xùn)練自己,因為我們的工作又復(fù)雜又危險。說實話,我很好奇為什么沒有專門培養(yǎng)檢票員的高等學(xué)校。身為檢票員,我們應(yīng)該好好學(xué)習(xí)心理學(xué)、教育學(xué)、倫理學(xué),甚至還應(yīng)該包括世界哲學(xué)。想象一下,無所不曉的你發(fā)現(xiàn)了一個逃票的笨蛋,你推了推架在鼻子上的牛角框眼鏡,然后義正詞嚴(yán)地說道:“尊敬的乘客!你逃票乘車的行為損害了我們國家的根基!正是像你這樣的人把我們推入了深淵!你在我們備受苦難的祖國母親身上又扎進了一根生銹的釘子!你背信棄義,為我們的敵人效力。不過我逮到你了,也揭開了你的真實面目!你是莫斯科特工!快認(rèn)罪,交罰款,坦白從寬!……”怎么樣?你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同嗎?當(dāng)你大聲說這些話的時候,其他的乘客都會站在你那邊。為什么?因為他們都想當(dāng)愛國者,當(dāng)一名愛國者可比當(dāng)一個沉默的中立者容易多了。在工廠里干活還不如為烏克蘭大打一場。

主管的話如教條一樣刻在了他腦子里。現(xiàn)在他看著我,重復(fù)著那些話,就像對著一個惡魔念咒語。他的聲音微微顫抖,卻響徹整個車廂。不一會兒我們便成了大家關(guān)注的焦點。當(dāng)他說到“莫斯科特工”的時候,你能在圍觀的人群中覺察到些許躁動,甚至還有憤憤不平的嗡鳴聲。顯然,他們對我很是憤慨,而我的臉竟莫名其妙地漲得通紅,檢票員則更加肆無忌憚了。他的說教愈演愈烈,使我感到無地自容,最后變成了對我的指控。幾名乘客離開座位朝我們走過來,很快我們被團團圍住了。今天似乎成了我的審判日。

現(xiàn)在就算我想跳車逃跑,也不可能了。

檢票員終于結(jié)束了他的長篇說教,我的眉頭滲出了汗。忽然一股灼熱向我襲來,將我所有的自信都沖刷得無影無蹤。

“我們現(xiàn)在這種非人的生活就是拜他們所賜,”一個戴著難看的粉紅色帽子的女人說,“如果沒有這些知識分子,我們就過上好日子了?!?/p>

“他們故意派他來的,”一位長著胡子的大媽說,“就是為了毀掉這個年輕的國家?!?/p>

“間諜!”一位老爺爺大吼,一股酒精味從他嘴里散出。

“治安警察在干什么?為什么連間諜都不管?!”一個骨瘦如柴的退休警察大聲說道,“在我們那個年代,捉他們就跟捉蝴蝶一樣:上啊——!按住他們!上啊——!按住他們!你們看都發(fā)生了什么!亂七八糟的事發(fā)生了!我們剛剛獨立,敵人的爪子就伸到這來了!”

“沒錯,這年頭正派的人太少了,”長著胡子的大媽說,“到處都是騙子。初看以為他是個文明人,可一轉(zhuǎn)身——他就從你包里偷錢了。也許他跟他們一樣,是個騙子。瞧他——賊模賊樣的?!?/p>

“看他臉都紅了!”戴粉紅色帽子的女人用手指戳了戳我,說,“他做賊心虛了!”

“我要下車了?!蔽艺f完開始往人群外擠,然而事實證明這是一個悲劇性的錯誤,因為他們馬上就張牙舞爪地?fù)淞松蟻怼?/p>

長著胡子的大媽拿包一甩,擊中了我的頭,然后大喊:

“別讓他跑了!抓住罪犯!”

他們拉著我往四處拽,撕扯我的衣服,不管看到什么,拿起來對著我就打,戴粉紅帽子的女人還試圖咬我。檢票員嚇蒙了,這樣的暴力場面他始料不及。他試圖把我救出來,可是一個拳頭砸在了他的鼻子上,頓時鮮血直流,也就無暇顧及我的處境了。

我又被那個手提包砸中了頭部,再也站不住了,癱坐在地上,緊接著一陣頭暈?zāi)垦?,只知道有腳在踩我,有人在扯我的衣服,但是我已經(jīng)感覺不到任何疼痛了。突然,我覺得身子一輕,向空中飄去。我看到他們丟下了我的身體,而檢票員一邊擦著滿臉的血跡一邊啜泣:

“你們把他打死了!你們把他打死了!”

電車?yán)锘仨懼粋€女人歇斯底里的叫聲。電車停了下來,乘客們一哄而散。某種力量帶著我越飄越高,下面的一切快速消失直至完全不見。我穿過云層,離地面越來越遠。我仿佛完成了某種使命并為此感到溫暖快樂。有時你不得不給人們一個發(fā)泄的機會,讓他們?nèi)フ勰ニ恕N覟槿说罓奚俗约?,現(xiàn)在天堂的大門就在前方為我敞開。

突然我被攔下了。我看到了一個頭頂光環(huán)、通體明亮的天使。

“上帝!”我喊道,“請接受我!”

“停!”天使說,“票!”

“什么票?”我問。

“進天堂的門票,笨蛋!”

我渾身摸了個遍,發(fā)現(xiàn)身上什么都沒穿,衣服跟身體一起留在了電車上。

“啊哈,沒有票,你要闖進去嗎?滾開!”

天使扇了我一記耳光,我連摔幾個跟頭,掉回到剛才飄起的那個地方。

我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正被醫(yī)護人員扛在擔(dān)架上。

“你們要送我去哪兒?”我輕聲問。

“醉漢監(jiān)禁室,還能去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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