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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師傅的尸體,是在道外江段發(fā)現(xiàn)的。
那天晚上,我一回到碼頭便報警,說干爸在船上沒有坐穩(wěn),在江橋附近落水了。當救生艇越過江橋,向下游搜尋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像黑魚一樣在月夜的江面漂浮的他。警方懷疑我,但法醫(yī)對尸體進行了解剖,結(jié)果顯示穆師傅沒有外傷和內(nèi)傷,自溺而亡。
齊德銘的父親在皇山公墓給他買了塊墓地,厚葬了他。
他死了,我以為自己報了多年的仇,內(nèi)心會獲得解放,其實不然。我寢食難安,精神恍惚,工作頻頻出錯。不該校對的地方,我用紅筆勾勾連連,亂改一氣;而錯的地方,我卻像瞎子一樣看不出來。最恐怖的是有一天,我居然把頭版的一篇社論中的關(guān)鍵詞“旗幟”,改為“妻子”,幸好值班的副總編輯敬業(yè),發(fā)現(xiàn)了這個重大錯誤,得以在付印前糾正。領(lǐng)導火冒三丈地找我談話,說作為一名職業(yè)校對,出這樣的問題是不可饒恕的!說這事若在“文革”,我就會被當作政治犯關(guān)進監(jiān)牢!如果再犯類似錯誤,報社就會解聘我。
我想保住飯碗,再校對時,見著每個字,都像是久別的親娘,要一看再看,害得我眼睛生疼,一天點數(shù)遍眼藥水。
我茶飯不思,面色萎黃,穿衣戴帽馬馬虎虎,上班時襪子穿差色了、衣服的紐扣系錯了位,已是常事。最要命的是夜里噩夢不斷,大喊大叫,時常驚醒吉蓮娜。
齊德銘以為我的反常,是因為眼睜睜看著穆師傅落水,受刺激而引起的。他張羅著幫我再認一個干爸,說這世上的親爸只一個,干爸只要想認,成百上千地等在那兒。
還是黃薇娜深知我心,她雖不知道我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但肯定我的反常與那個DNA鑒定結(jié)果有關(guān)。她說早知如此,當初就不幫我忙了。她說這世道,糊涂者愉快,清醒者痛苦。她建議我請病假休養(yǎng)一段。那時我正被字折磨得身心俱疲,校對時每個字都讓我生疑,快到崩潰的邊緣,我接受了黃薇娜的建議,請了病假。
穆師傅留下的銀聯(lián)卡,事發(fā)后被我拿回來,藏在床板下,一直沒敢用。休病假的日子,我取出它,裝進錢包,在中央商城,依照穆師傅的意思,買了條花裙子。刷第一筆款時,我心慌氣短,做賊似的東張西望,在銀聯(lián)單的交易單上簽?zāi)聨煾档谋久麻L寬時,筆頭顫抖,但交易成功后,我拿到花裙子,膽量倍增,再用它時氣定神凝,大大方方,仿佛它本該歸我所有。我瘋狂購物,買了金項鏈、手機、碧玉手鐲、高檔皮鞋和太陽鏡。短短一周改頭換面,消費了一萬多塊。除了逛商場,我還進酒樓享受美食,如今大多的餐館都能刷卡了。我愛吃麻辣小龍蝦和水煮魚,嘴唇被辣得紅艷艷的,連口紅都省下了。齊德銘見我打扮得妖里妖氣,不斷添置貴重東西,認定我學壞了。在他眼里,我這種姿容欠佳、性情古怪的女孩,不可能傍上大款。如果我沒傍大款,沒中彩票,手頭突然寬綽起來,一準做雞去了。
齊德銘對我淡漠起來,我卻放不下他。有一天我沒打招呼,去了中山花園。沐浴之后,我打開他的旅行箱,將那件壽衣披在身上,奔向滿懷激情在床上等我的齊德銘。他嚇得用被子蒙住臉,凄厲地叫了一聲,“女鬼——”不再理我。
物質(zhì)生活得到滿足后,我的精神依然處于危崖狀態(tài),夜里服用安定,也睡不了一個囫圇覺。我眼睛發(fā)花,幻聽,大腦常常一片空白。有天深夜,我夢見了穆師傅。他瘦得不成樣子,衣衫襤褸,光著腳,面如白紙,胡子拉碴,擎一只空碗,走街串巷地討飯。叩到我門時,他一見我,老淚縱橫地叫了一聲:“閨女啊——”我從夢中醒來時渾身汗?jié)?,望著黑洞洞的天棚,號啕大哭。吉蓮娜被驚醒后,打開廳里的燈,推開我屋門。乳黃的光影中,穿著白色絲綢睡袍的她形銷骨立,頭發(fā)披垂,駭人之極,嚇得我大喊大叫。吉蓮娜走過來,輕聲說:“小娥,別怕,我是吉蓮娜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