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野的呼喊
風(fēng)撒歡了。
在曠野,在遠(yuǎn)方,在看也看不見的地方,在聽也聽不清的地方,人聲,狗叫聲,嘈嘈雜雜地喧嘩了起來。屋頂?shù)牟荼话蚊?,墻囤頭上的泥土在翻花,狗毛在起著一個一個的圓穴,雞和鴨子們被刮得要想站也站不住。平常喂雞撒在地上的谷粒,那金黃的,閃亮的,好像黃金的小粒,一個跟著一個被大風(fēng)掃向墻根去,而后又被掃了回來,又被掃到房檐根下。而后混著不知從什么地方飄來的從未見過的大樹葉,混同著和高粱粒一般大四方的或多棱的沙土,混同著剛剛被大風(fēng)拔落下來的紅的黑的,雜色的雞毛,還混同著破布片,還混同著唰啦唰啦的高粱葉,還混同著灰倭瓜色的豆稈,豆稈上凌凌亂亂地掛著豆粒已經(jīng)脫掉了空敞的豆莢。一些紅紙片,那是過新年時門前粘貼的紅對聯(lián)——三陽開泰,四喜臨門,或是“出門見喜”的條子,也都被大風(fēng)撕得一條一條的,一塊一塊的。這一些干燥的、毫沒有水分的拉雜的一堆,刷刷啦、呼離離在人間任意的掃著。刷著豆油的平滑得和小鼓似的鄉(xiāng)下人家的紙窗,一陣一陣的被沙粒擊打著,發(fā)出鈴鈴的銅聲來。而后,雞毛或紙片,飛得離開地面更高。若遇著毛草或樹枝,就把它們障礙住了,于是房檐上站著雞毛,雞毛隨著風(fēng)東擺一下,西擺一下,又被風(fēng)從四面裹著,站得完全筆直,好像大森林里邊用野草插的標(biāo)記。而那些凌亂的紙片,刮在椽頭上時,卻嗚嗚嗚地它也付著生命似的叫喊。
陳公公一推開房門,剛把頭探出來,他的帽子就被大風(fēng)卷跑了,在那光滑滑地被大風(fēng)完全掃干凈了的門前平場上滾著,滾得像一個小西瓜,像一個小車輪,而最像一個小風(fēng)車。陳公公追著它的時候,它還撲撲拉拉的不讓陳公公追上它。
“這刮的是什么風(fēng)??!這還叫風(fēng)了嗎!簡直他媽的……”
陳公公的兒子,出去已經(jīng)兩天了,第三天就是這刮大風(fēng)的天氣。
“這小子到底是干什么去了啦?納悶……這事真納悶,……”于是又帶著沉吟和失望的口氣:“納悶!”
陳公公跑到瓜田上才抓住了他的帽子,帽耳朵上滾著不少的草末。他站在壟陌上,順著風(fēng)用手拍著那四個耳朵的帽子,而拍也拍不掉的是萇子的小刺球,他必須把它們打掉,這是多么討厭?。∈钟|去時,它會把手刺痛??雌饋碛窒裥∠x子,一個一個的釘在那帽檐上。
“這小子到底是干什么去啦!”帽子已經(jīng)戴在頭上,前邊的帽耳,完全探伸在大風(fēng)里,遮蓋了他的眼睛。他向前走時,他的頭好像公雞的頭向前探著,那頑強掙扎著的樣子,就像他要攢進(jìn)大風(fēng)里去似的。
“這小子到底……他媽的……”這話是從昨天晚上他就不停止地反復(fù)著。他抓掉了剛才在腿上摔著帽子時刺在褲子上的萇子,把它們在風(fēng)里丟了下去。
“他真隨了義勇隊了嗎?納悶!明年一開春,就是這時候,就要給他娶婦了,若今年收成好,上秋也可以娶過來呀!當(dāng)了義勇隊,打日本……噯噯,總是年青人哪……”當(dāng)他看到村頭廟堂的大旗桿,仍舊挺直的站在大風(fēng)里的時候,他就向著旗桿的方向罵了一句:“小鬼子……”而后他把全身的筋肉抖擻一下。他所想的,他覺得都是使他生氣,尤其是那旗桿,因為插著一對旗桿的廟堂,駐著新近才開來的日本兵。
“你看這村子還像一個樣子了嗎?”大風(fēng)已經(jīng)遮掩了他嘟嘟著的嘴。他看見左邊有一堆柴草,是日本兵征發(fā)去的。右邊又是一堆柴草。而前村,一直到村子邊上,一排一排的堆著柴草。這柴草也都是征發(fā)給日本兵的。大風(fēng)刮著它們,飛起來的草末就和打谷子揚場的時候一樣,每個草堆在大風(fēng)里邊變成了一個一個的土堆似的在冒著煙。陳公公向前沖著時,有一團(tuán)谷草好像整捆的滾在他的腳前,障礙了他。他用了全身的力量,想要把那谷草踢得遠(yuǎn)一點,然而實在不能夠做到。因為風(fēng)的方向和那谷草滾來的方向是一致的,而他就正和它們相反。
“這是一塊石頭嗎?真沒見過!這是什么年頭,……一捆谷草比他媽一塊石頭還硬!……”
他還想要罵一些別的話,就是關(guān)于日本子的。他一抬頭看見兩匹大馬和一匹小白馬從西邊跑來。幾乎不能看清那兩匹大馬是棕色的或是黑色的,只好像那馬的周圍裹著一團(tuán)煙跑來,又加上陳公公的眼睛不能夠抵抗那緊逼著他而刮來的風(fēng)。按著帽子,他招呼著:
“站住……嘞……嘞……”他用舌尖,不,用了整個的舌頭打著嘟嚕。而這種喚馬的聲音只有他自己能夠聽到,他把聲音完全灌進(jìn)他自己的袖管里去。于是他放下按著帽子的手來,使那寬大的袖管離開他的嘴。把舌頭在嘴里邊整理一下,讓它完全露在大風(fēng)里,準(zhǔn)備發(fā)出響亮的聲音。他想這馬一定是誰家來了客人騎來的,在馬樁上沒有拴住。還沒等他再發(fā)出嘞嘞地喚馬聲,那馬已經(jīng)跑到他的前邊。他想要把它們攔住而抓住它,當(dāng)他一伸手,他就把手縮回來,他看見馬身上蓋著的圓的日本軍營里的火?。?/p>
“這哪是客人的馬呀!這明明是他媽……”
陳公公的胡子掛上了幾顆谷草葉,他一邊掠著它們就打開了房門。
“聽不見吧?不見得就是……”
陳姑媽的話就像落在一大鍋開水里的微小的冰塊,立刻就被消融了。因為一打開房門,大風(fēng)和海潮似的,立刻噴了進(jìn)來煙塵和吼叫的一團(tuán),陳姑媽像被撲滅了似的。她的話陳公公沒有聽到。非常危險,陳公公擠進(jìn)門來,差一點沒有撞在她身上,原來陳姑媽的手上拿著一把切菜刀。
“是不是什么也聽不見?風(fēng)太大啦,前河套聽說可有那么一伙,那還是前些日子……西寨子,西水泡子,我看那地方也不能不有,那邊都是柳條通……一人多高,剛開春還說不定沒有,若到夏天,青紗帳起的時候,那就是好地方啊……”陳姑媽把正在切著的一棵胡蘿卜放在菜墩上。
“啰啰唆唆地叨叨些個什么!你就切你的菜吧!你的好兒子你就別提啦。”
陳姑媽從昨天晚上就知道陳公公開始不耐煩。關(guān)于兒子沒有回來這件事,把他們的家都像通通變更了。好像房子忽然透了洞,好像水瓶忽然漏了水,好像太陽也不從東邊出來,好像月亮也不從西邊落。陳姑媽還勉勉強強的像是照常在過著日子,而陳公公在她看來,那完全是可怕的。兒子走了兩夜,第一夜還算安靜靜地過來了,第二夜忽然就可怕起來。他通夜坐著,抽著煙,拉著衣襟,用掃帚掃著行李,掃著四耳帽子,掃著炕沿。上半夜嘴里任意叨叨著,隨便想起什么來就說什么,說到他兒子的左腿上生下來時就有一塊青痣:
“你忘了嗎?老娘婆(即產(chǎn)婆)不是說過,這孩子要好好看著他,腿上有病,是主走星照命……可就真忍心走下去啦!……他也不想想,留下他爹他娘,又是這年頭,出外有個好歹的,干那勾當(dāng),若是犯在人家手里,那還……那還說什么呢!就連他爹也逃不出法網(wǎng)……義勇隊,義勇隊,好漢子是要干的,可是他也得想想爹和娘呵!爹娘就你一個……”
上半夜他一直叨叨著,使陳姑媽也不能睡覺。下半夜他就開始一句話也不說,忽然他像變成了啞子,同時也變成了聾子似的。從清早起來,他就不說一句話。陳姑媽問他早飯煮點高粱粥吃吧,可是連一個字的回答,也沒有從他嘴里吐出來。他扎好腰帶,戴起帽子就走了。大概是在外邊轉(zhuǎn)了一彎又回來了。那工夫,陳姑媽在涮一個鍋都沒有涮完,她一邊淘著涮鍋水,一邊又問一聲:
“早晨就吃高粱米粥好不好呢?”
他沒有回答她,兩次他都并沒聽見的樣子。第三次,她就不敢問了。
晚飯又吃什么呢?又這么大的風(fēng)。她想還是先把蘿卜絲切出來,燒湯也好,炒著吃也好。一向她做飯,是做三個人吃的,現(xiàn)在要做兩個人吃的,只少了一個人,連下米也不知道下多少。那一點米,在盆底上,洗起來簡直是拿不上手來。
“那孩子,真能吃,一頓飯三四碗……可不嗎,二十多歲的大小伙子是正能吃的時候……”
她用飯勺子攪了一下那剩在瓦盆里的早晨的高粱米粥,高粱米粥,凝了一個明光光的大錘。飯勺子在上面觸破了它,它還發(fā)出有彈性的觸在豬皮凍上似的響聲:“稀飯就是這樣,剩下來的扔了又可惜,吃吧,又不好吃,一熱,就粥不是粥了,飯也不是飯……”
她想要決定這個問題,勺子就在小瓦盆邊上沉吟了兩下。她好像思想家似的,很困難的感到她的思維方法全不夠用。
陳公公又跑出去了,隨著打開的門扇撲進(jìn)來的風(fēng)塵又遮蓋了陳姑媽。
他們的兒子前天一出去就沒回來,不是當(dāng)了土匪,就是當(dāng)了義勇軍,也許就是當(dāng)了義勇軍。陳公公記得清清楚楚的,那孩子從去年冬天就說做棉褲要做厚一點,還讓他的母親把四耳帽子換上兩塊新皮子。他說:
“要干,拍拍屁股就去干,弄得利利索索的?!?/p>
陳公公就為著這話問過他:
“你要干什么呢?”
當(dāng)時,他只反問他父親一句沒有結(jié)論的話,可是陳公公聽了兒子的話只答應(yīng)兩聲:“唉!唉!”也是同樣的沒有結(jié)論。
“爹!你想想要干什么去!”兒子說的只是這一句。
陳公公在房檐下?lián)渲豢么蛟谒樕系碾u毛,他順手就把它扔在風(fēng)里邊。看起來那雞毛簡直是被風(fēng)奪走的,并不像他把它丟開的。因它一離開手邊,要想抓也抓不住,要想看也看不見,好像它早已決定了方向就等著奔去的樣子。陳公公正在想著兒子那句話,他的鼻子上又打來了第二棵雞毛,說不定是一團(tuán)狗毛,他只覺得毛茸茸的,他就用手把它撲掉了。他又接著想,同時望著西方,他把腳跟抬起來,把全身的力量都站在他的腳尖上。假若有太陽,他就像孩子似的看著太陽是怎樣落山的;假若有晚霞,他就像孩子似的翹起腳尖來,要看到晚霞后面究竟還有什么。而現(xiàn)在西方和東方一樣,南方和北方也都一樣,混混溶溶地,黃的色素遮迷過眼睛所能看到的曠野,除非有山或者有海會把這大風(fēng)遮住,不然它就永遠(yuǎn)要沒有止境的刮過去似的。無論清早,無論晌午和黃昏,無論有天河橫在天上的夜,無論過年或過節(jié),無論春夏和秋冬。
現(xiàn)在大風(fēng)像在洗刷著什么似的,房頂沒有麻雀飛在上面,大田上看不見一個人影,大道上也斷絕了車馬和行人。而人家的煙囪里更沒有一家冒著煙的,一切都被大風(fēng)吹干了。這活的村莊變成了剛剛被掘出土地的化石村莊了。一切活動著的都停止了,一切響叫著的都啞默了,一切歌唱著的都在嘆息了,一切發(fā)光的都變成混濁的了,一切顏色都變成沒有顏色了。
陳姑媽抵抗著大風(fēng)的威脅,抵抗著兒子跑了的恐怖,又抵抗著陳公公為著兒子跑走的焦煩。
她坐在條凳上,手里折著經(jīng)過一個冬天還未十分干的柳條枝,折起四五節(jié)來。她就放在她面前臨時生起的火堆里,火堆為著剛剛丟進(jìn)去的樹枝隨時起著爆炸,黑煙充滿著全屋,好像暴雨快要來臨時天空的黑云似的。這黑煙和黑云不一樣,它十分會刺激人的鼻子、眼睛和喉嚨……
“加小心哪!離灶火腔遠(yuǎn)一點呵……大風(fēng)會從灶火門把柴火抽進(jìn)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