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公東山三十春,傲然攜妓出風塵
前時我在南京,想去烏衣巷一游,終因時間太緊而放棄。去烏衣巷要經(jīng)過朱雀橋,兩者相離甚近。那首耳熟能詳?shù)脑娺@樣寫道:“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p>
說到底我是因為劉禹錫去的,就是想夕陽西下的時候去,看那夕陽余暉下的烏衣巷、朱雀橋邊的野草花,站在那里想一想曾經(jīng)顯赫一時的王謝世家。當然,做這一切的時候要自動省略身后這城市的喧囂。
站在歷史的遺碑前憑吊,像撲入墳墓的祝英臺,把自己融入其中,這種感情凄艷得讓人想著就戰(zhàn)栗不已?,F(xiàn)在我在一座北方城市里,它的名字里也有一個“京”字,亦是王朝故都。我在這蕭瑟的風沙城池里,依然禁不住思慕一個南國的絕品男子——眾神仰望的謝安。
不止是東晉一朝,在整個魏晉南朝,及其后的一千七百年中,他的風儀落入時人眼中,后人筆下,載入史冊之中,如天空高懸的北極星,光芒閃現(xiàn)萬世不墜。
他一生,恰似春暖花開,明光曉映,著眼處,處處是風流,使人無從說起。他品性高潔,叫旁人都身不由己做了路人。遠處看花看風景,天地雖好,明白不會屬于一個人,終是不能折得一枝回去,要放下心愿,留得春色獨自開。連李白那樣絕頂風流、絕世狂放的男子,在謝安的荒墳前仍忍不住自慚形穢,淚落如雨。他是多么地羨慕謝安,想和他一樣,建功立業(yè)。
題目是李白的一句詩“謝公東山三十春,傲然攜妓出風塵”。是第一次,我覺得小白的詩里煙火氣重,“傲然攜妓”四個字太沉,不足以說透謝安的瀟灑出世。然而有了小白的這一句,我們終于有個落腳處,一切且由東山說起。
安石真正的人生,是由東山開始起程的。而后來手握大權(quán)的他,為了向皇帝表示自己無心爭權(quán)的淡泊意志,還建了一座“東山墅”作政治暗示。東山歸隱,東山再起,歸葬東山。這座位于曹娥江岸的山被后人稱為“謝安山”,和“東山妓”一樣成了謝安私人的標志。在后來的唐朝,這座山,幾乎成了所有詩人尋夢之旅的起點。而謝安,在山水之間漸漸升騰成了精神圖騰,遙遙掌控著他身后的時代。
直至今日,關(guān)于謝安的爭論仍不息。有人說他是有心仕途的,一開始的棄官歸隱是官職太小,無法施展他遠大的才華,不如棄之,走出烏衣巷到東山去韜光養(yǎng)晦,伺機再出。別人隱居是清茶淡飯閉門謝客,謝安則反其道而行之,他擁美在懷,與當時的天下名士交游,這樣以進為退的手段,他一生都運用得極妥當。
“彩袖殷勤捧玉鐘”,文人雅士談笑潑墨,那個時代的文化氣息伴隨著女人翻飛的長袖,楊柳般舞動的腰肢,像煙云一樣從東山上飄散開來。
謝安他不是倨傲,他是在守望著的,于煙花叢中冷眼旁觀天下大勢,如隱居茅廬的孔明,知道什么時候該過自己的生活,什么時候又得站出來,順應(yīng)時代的需要。謝安的夫人劉氏問他,你為什么不做官呢?安石回答,會有那么一天的,這是免不了的。
果然不能免。終此一生,他都是一個對自己、對世事有著清晰判斷的人,從未失誤過。這也是個奇跡。
如果不是謝萬領(lǐng)兵失敗,被桓溫廢為庶人,謝氏家族急需人出來主持大局,擔負起延續(xù)家族榮耀的責任,想來安石是不會出山的。他一隱東山二十年,四十歲才出山,這是個可怕的數(shù)字,不要說在人壽命偏短的古代,即使是在今朝,四十歲出仕也嫌晚了。何況一開始,他還不是身居要職,只在桓溫帳下做“司馬”,從底層做起。
他也必須從林泉之間回到塵世來,卸下偶像的光環(huán),面對大眾對他的懷疑和指責。不要以為只有謝安一個人聰明,不要以為他以隱居不出來提高自己的聲望,眾人就會盲目應(yīng)和。在他出仕之初,他是受到很多的質(zhì)疑和冷嘲熱諷的。
引兩個故事,可見一斑。其一是,他從建康出發(fā)到桓溫那兒去上任,城里的名士都跑來給他送行,這時有個叫高崧的,喝了點兒酒,就裝醉看著他說:“哎,人家都說,你要不出山,可怎么面對天下的老百姓呢?現(xiàn)在你出山了,天下的老百姓又怎么面對你呀?”
再一個是,他到了桓溫那兒之后,有人給桓溫送來了一種草藥,就是中藥里常用的“遠志”,而這個“遠志”,還有一個名字叫“小草”,桓溫有意無意問起:“這一種草藥怎么會有兩個名字呢?”這時參軍郝隆意味深長地一笑:“桓公您不知道啊,這草藥,隱在山石中的部分就叫‘遠志’,可長在山石外的呢,”他瞟一眼謝安,“就叫‘小草’啊!”
這郝隆也是個有才學的,他正是借此諷刺謝安隱居時名滿天下,好比“遠志”,而出山后呢,就來當個小司馬,也不過就“小草”一棵。這個比喻用得很巧,連不愿傷謝安面子的桓溫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說:“嗯,這話說得絕妙啊!”
謝安聞言,一笑而已。他不卑不亢,態(tài)度從容。沒有什么是可以折辱他的,在混亂的世事中,一切不可挽回地頹敗,他暗自堅持著某些事物和原則,把握著它們,使其不被攪擾、更改。尤為難得的是,他堅持的時候是如此地從容。他一生都是從容的,無論是苻堅率百萬之師投鞭斷流之時,還是桓溫欲篡位,將刀斧手埋伏在帳后時,他都冷靜以對,從容到令人驚怔的地步。
《世說新語》是一本非常狗血兼八卦的書,上面記載了當時很多的名人逸事,當中對謝安的從容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謝安一生最為人所知的事是淝水之戰(zhàn),他阻止了苻堅大帝投鞭斷流、一舉吞沒東晉的野心。
北方的雄師長夜醒來,覺得腹中饑餓,它環(huán)顧自己的疆域,慕容垂歸降,前燕已滅,再沒有可以滿足它胃口的獵物。于是它起身,朝著對岸怒吼,誓要征服那里。
一時間旌旗蔽空,天地失色。東晉王朝從酣甜的長夢中匆匆驚醒,像剛從床幃間起身的倦怠男子,面對迫在眉睫的危難惶惑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有謝安,他穩(wěn)如江山。當年他在東山隱居,攜妓冶游,對名利了然無心,任人千呼萬喚二十年。直到王坦之奉旨上東山懇請,痛陳社稷危艱,國勢式微,急需良將謀臣匡扶,為了謝氏一族,為了天下蒼生,他才慷慨出手,一招定江山。
這一點,以晉簡文帝司馬昱看得最準。他遙望著東山上的謝安,心領(lǐng)神會地笑言:“安石必出,蓋與人同樂者,亦不得不與人同憂。”說起來,司馬昱也屬于謝安、王羲之的知音好友那一類,他沒當皇帝之前也是風流名士,可惜后來被桓溫立為傀儡皇帝,郁郁而終。后人嘆李煜的話,改兩個字贈他也合適:“做個名士真絕代,可憐薄命做君王?!?/p>
淝水一戰(zhàn),謝安任命弟弟謝石為都督,侄子謝玄為將。而自己運籌帷幄,決勝千里。這一次,就如那次與友同舟、驚濤駭浪中獨嘯長風一樣,他鎮(zhèn)定自若。不同的是,這一次與他同船的是整個東晉王朝。這一戰(zhàn)打得苻堅大帝丟盔棄甲,心膽俱寒,從此苻堅的大秦帝國由盛轉(zhuǎn)衰。當縱橫沙場、雄霸天下的苻堅,遇上了風流儒雅的謝安,被他靈犀一指,此后千秋萬世亦洗不去“風聲鶴唳”、“草木皆兵”這兩道恥辱的印記。
淝水大捷,捷報傳來,謝安正與人對弈,獲報后面色如常,別人小心問起,他淡然曰:“孩子們把秦軍打敗了。”而后對弈至局終。他的風儀讓李白崇拜得五體投地,在詩詞中屢屢詠及。他在《永王東巡歌》中說得最清楚:“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p>
但是謝安,是真性情的謝安。客人告辭后,他返回內(nèi)室,一樣高興得手舞足蹈,連木屐的齒硌斷了也不知道。這樣的謝安,千年以后透過文字,還是能夠感覺到他的率真可愛。想來當時他是不適宜在人前顯出太高興的樣子,以免舉國虛驕,影響軍心,給秦軍反敗為勝的機會呀。
謝安的詩文不多,不知是作得不多,還是傳世不多,最著名的兩首是三十三歲時參加王羲之舉辦的蘭亭集會時所作。作為文學史上一次著名的文學沙龍,間接促成了書法史上的不朽之作——《蘭亭集序》誕生的集會,我們必須詳細地說明一下。永和九年(公元353年),會稽郡山陰之蘭亭,群賢并至,暢談人世哲理。名士們沿小溪而坐,將盛滿酒的酒杯放在水面上,讓它沿著溪水漂動,漂到誰面前,誰就喝干這杯酒,然后賦詩一首,作不出來就罰酒。這就是有名的曲水流觴,飲酒賦詩。此次聚會共得詩三十七首。王羲之于微醉之中,振筆直遂,千古一序《蘭亭集序》由此誕生。
謝安罰酒兩次,賦詩兩首,其一:
相與欣佳節(jié),率爾同褰裳。
薄云羅陽景,微風翼輕航。
醇醑陶丹府,兀若游羲唐。
萬殊混一理,安復覺彭殤。
其二:
伊昔先子,有懷春游。
契此言執(zhí),寄傲林丘。
森森連嶺,茫茫原疇。
逈霄垂霧,凝泉散流。
謝安的詩,語近玄言,與他的廣袤心胸濟世之才比簡直不算什么。詩文于他不過像眾多錦衣里的一件,不是特別惹眼,然而任何時候穿出去,也都不會失了身份。
“萬殊混一理,安復覺彭殤”,是說天下萬物都遵循著那自然之理,長壽的彭祖和早殤的小孩,又有什么區(qū)別呢?這完全是莊子“齊萬物”的思想。
對人對事,謝安一直是貫徹“齊萬物”的思想,講究“順應(yīng)”,就像有人總結(jié)謝安說的,該他得到的時候,他就得到,該他犧牲的時候,他就會去犧牲,他總是一種順應(yīng)的態(tài)度。終其一生,不管在什么樣的困境下,人們都沒聽到過他一句抱怨的話。所以,大自然和官場是一樣的。他把自己和外界的關(guān)系理順了,不讓任何事任何沖突顯得特別尖銳,即使是政治斗爭,他也擅用“懷柔”政策,讓外界的事情得到合理的安排,自己也能快樂。說起來很簡單,但對一個人來說,一生都能這樣把握住,是何其難呢!
“出處同歸”這種人生境界,除了謝安,很少有人達到,怪不得清高倨傲的王安石在走訪了謝安的遺跡后,也要沾沾自喜地說:“我名君字偶相同?!?/p>
謝安的心態(tài)是謝道韞最了解的。謝安去世之后,有一回桓玄(桓溫的小兒子)問謝道韞:“當年謝太傅高臥東山,沒有想做官的意思,后來為什么又出山了呢?”謝道韞回答說:“對亡叔來說,出山和不出山,又有什么差別呢?”這位詠絮才女果然不負叔叔一直以來對她的欣賞,閑談之間,道破天機。而她也是謝家子弟中風度思想最得謝安真?zhèn)鞯囊粋€。亂賊當前,臨危不亂,冷靜應(yīng)對,竟使得亂賊退卻,保住了王家子嗣;寡居之后,深居簡出,支撐門戶,不沒家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