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
蘇幕遮
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xiāng)魂[1],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作者介紹】
范仲淹(989~1052年),字希文,北宋名臣,也是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和文學家,于軍事上亦頗有建樹。
范仲淹少年喪父,家中貧困,但他好學不倦,終于在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考中進士,邁入仕途。宋仁宗時代,他曾以龍圖閣直學士的身份兼任陜西經(jīng)略副使、河東陜西宣撫使等職,先后與夏竦、韓琦等人一同在西北邊境上抵御西夏的進攻,被敵人敬稱為“龍圖老子”。晚年回朝就任參知政事(副宰相),提出過很多革除弊端、刷新政治的措施。死后謚號為“文正”,并追贈楚國公、魏國公的爵位。
因為范仲淹為政清廉愛民,為人剛正不阿,受到后世的崇敬,王夫之贊譽他“以天下為己任”。他的詩文也都浩蕩大氣,矯矯不群,名篇《岳陽樓記》中“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成為千古警句。
【注釋】
[1]黯鄉(xiāng)魂:倒裝句,指因為鄉(xiāng)愁而使得內(nèi)心黯然。
【詞牌說明】
萬樹《詞律發(fā)凡》說五十八字以內(nèi)為小令,五十九字到九十字為中調(diào),九十一字以上為長調(diào),則此牌為中調(diào);王力先生則分六十二字以下為小令,以上為慢詞,則此牌仍為小令。此詞牌源出西域舞曲,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認為正音當為“颯麿遮”——“此戲本出西龜茲國……或作獸面,或像鬼神,假作種種面具形狀……土俗相傳云,常以此法禳厭,驅(qū)趁羅剎惡鬼食啗人民之災也?!彼卧~所用此牌,應該是借舊調(diào)新度的,不再配合禳災的舞蹈。
【語譯】
天上飄著淡青的云彩,地上鋪滿金黃的落葉,無邊秋色直接江水,水面上蕩漾著蒼翠的寒煙。山巒被斜陽映照,青天緊接著綠水,我思念那遙遠的芳草,芳草卻如此無情,只知在斜陽之外蓬勃生長。
我因思鄉(xiāng)而黯然,心頭縈繞著羈旅之愁。每晚除非能得到好夢,才能使我安睡。還是不要獨上高樓,獨倚欄桿,獨賞明月吧,我本待借酒澆愁,誰知酒入愁腸,卻都化作相思的熱淚。
【賞析】
此詞簡潔明快,幾乎無一字難以索解,無一語不能曉暢,正如秋色連波,天地間渾然一體,全詞也天然得毫無雕琢痕跡,僅就遣詞造句和結(jié)構(gòu)來說,就是難得的精品。
開篇先點出眼中所見的景物,以及作者所處的季節(jié),黃葉滿地,正是深秋。秋景肅殺,古人往往會將草木初凋的秋季和各種憂思結(jié)合起來,此詞也不例外。觀此秋景,鄉(xiāng)魂黯然,旅思縈繞,上下闋的聯(lián)系非常緊密,從景到情的轉(zhuǎn)換也極其自然。
范仲淹是和其他很多詞人不同的。他幾起幾落,始終以天下為己任,眼界較同時代的官僚士大夫都要開闊,他又曾經(jīng)前往西陲,在草原大漠之間與西夏人爭勝,所以同樣充滿了離愁的秋景,別的很多詞人寫來總難免格局偏小,如在都市中,如在鄉(xiāng)鎮(zhèn)外,如在池塘邊,范仲淹寫來,氣魄卻自然宏大。天上、地下,遠山、近水,在他眼中渾然一體,毫無區(qū)隔,秋季肅殺之氣,充溢于整個世間。而唯眼中所見足夠宏大,心中所感才能更加深刻。
離鄉(xiāng)之愁、戀鄉(xiāng)之思,只有夢中偶能緩解,即便登上高樓去看明月,也仍然無法排遣。倘若如此還則罷了,更可恨的是借酒澆愁,愁緒反而更濃,相思反而更深。夢回鄉(xiāng)梓、登樓望月、借酒澆愁,本來這些都是抒寫離愁慣用的筆法,但在范仲淹筆下,雖然質(zhì)樸卻不失新趣,更重要的是,比起其他很多鄉(xiāng)愁詩、鄉(xiāng)愁詞來,因為上闋的觀景足夠宏大,所以襯托得下闋的情感更為濃厚,絕非無病呻吟。
后來王實甫在他的名作《西廂記》“長亭送別”一折中,就借用了范仲淹此詞的意境和遣詞造句,寫下千古傳誦的“碧云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而“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一語,更是此后描繪思念之苦的首選佳句。
有人說,以范仲淹這般心懷天下的名臣,是不可能有這種兒女柔情的,他只是借此詞來寄托憂國憂民之思而已,甚至說“‘山映斜陽’三句,隱隱見世道不甚清明,而小人更為得意之象;芳草喻小人”。這未免太學究氣了,即便英雄豪杰,也是存有平凡人的情感的。最多只能說“明月高樓休獨倚”中的“獨”字,或許在鄉(xiāng)愁之外,多少表現(xiàn)了一些作者為小人所困而壯志難伸的孤獨感。
【對照閱讀】
漁家傲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
四面邊聲連角起。
千嶂里,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
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發(fā)征夫淚。
這是范仲淹最著名的一首詞,估計是在鎮(zhèn)守西陲時期所寫,詞中描摹了闊大的邊塞風光,并且洋溢著對遠戍將士的深刻同情,在北宋前中期詞中,這種風格的作品是非常罕見的,也只有范仲淹能為此語。《宋詞三百首》的遴選是非常保守的,朱孝臧本身偏向于婉約清麗的風格,認為詞只應抒發(fā)個人情感,過于宏大的主題只能歸之于詩,而并非詞的正道,所以對于這首范仲淹最著名的詞反倒不肯收錄,未免使人有買櫝還珠之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