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黃帝第二

王蒙談列子 作者:王蒙 著


黃帝第二

黃帝一章,突出的是神人、至人、真人,是半人半仙的得道者,是類似御風而行、入水不溺、入火不燒、不食煙火、醉漢不傷等似幻似真的奇葩逸聞。

黃帝的抑郁焦慮/黃帝撂挑子啦?/夢游理想之國/無為而治,無道而治,不治而治/道家的理想烏托邦/山上有位神仙/列子神仙的文學性/列子御風出行,都要從無我與克己修煉起……

黃帝一章,突出的是神人、至人、真人,是半人半仙的得道者,是類似御風而行、入水不溺、入火不燒、不食煙火、醉漢不傷等似幻似真的奇葩逸聞?!读凶印返奶厣∪纭肚f子》,其哲學思考高度文學化、虛構(gòu)化了,其文學又是高度神仙化、奇異化、寓言化了。

此篇最后幾節(jié),有向儒學靠攏的因素。

原文:

黃帝即位十有五年,喜天下戴己,養(yǎng)正命,娛耳目,供鼻口,焦然肌色皯黣,昏然五情爽惑。又十有五年,憂天下之不治,竭聰明,進智力,營百姓,焦然肌色皯黣,昏然五情爽惑。黃帝乃喟然贊曰:“朕之過淫矣。養(yǎng)一己其患如此,治萬物其患如此?!庇谑欠湃f機,舍宮寢,去直侍,徹鐘縣,減廚膳,退而間居大庭之館,齋心服形,三月不親政事。

故事大意:黃帝的抑郁焦慮。

這段說的是黃帝軒轅氏在位十五年了,因為一直受到天下百姓的擁戴而歡喜,養(yǎng)護生命,愉悅視聽,滿足鼻口之欲,但他的內(nèi)心仍然焦慮,皮膚干枯,氣色晦暗,昏昏然情緒錯亂閃失。又過了十五年,他擔心天下治理得不好,使出全部聰明手段,用盡智力謀略,盡心管理,籠絡(luò)百姓,內(nèi)心仍然焦慮,皮膚干枯,氣色晦暗,昏昏然情緒錯亂閃失。黃帝長嘆一聲,說道:“看來我拼得太過度了。說是保養(yǎng)自身吧,弄得并不對勁;說是治理萬機吧,鬧得也不對頭。”于是他干脆放下萬千政務(wù),離開正規(guī)宮殿寢室,去除身邊侍候勤務(wù),撤下懸掛的鐘鼓樂器,降低廚房膳食標準,退縮到外庭閑居房舍,減少思緒,平靜心情,如同讓己心吃素守齋,同時收斂形體,三個月時間不過問政務(wù)。

評析:黃帝撂挑子啦?

道家總是這樣的,他們強調(diào)的不是你應(yīng)該做什么,而是你能不能少做或者不做什么。這當然有片面性,也缺少可操作性。一個重要的政治活動家,更不要說是國家第一把手了,隨便撂挑子三個月,那還得了?但也并非全然空論,只因東周時代,天下大亂,五霸七雄,武夫、謀士、說客爭了個不亦樂乎,到處是急于求成、枉費心機、得隴望蜀、緣木求魚、無事生非,因此民無寧日??酌吓Φ氖怯梦幕赖氯〈幹\與暴力,老莊列則提出干脆無為,即不去刻意經(jīng)營,不去干那些事與愿違、自取其敗的蠢事,達到無為而無不為的境界。

原文:

晝寢而夢,游于華胥氏之國。華胥氏之國在弇州之西,臺州之北,不知斯齊國幾千萬里;蓋非舟車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其國無師長,自然而已。其民無嗜欲,自然而已。不知樂生,不知惡死,故無夭殤;不知親己,不知疏物,故無愛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順,故無利害:都無所愛惜,都無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熱。斫撻無傷痛,指擿無痟癢。乘空如履實,寢虛若處床。云霧不硋其視,雷霆不亂其聽,美惡不滑其心,山谷不躓其步,神行而已。

故事大意:夢游理想之國。

黃帝大白天睡覺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來到了一個叫華胥氏的國家,這個國家在弇州西面,臺州北面。離中國很遠很遠,有好幾千萬里。這樣遠的地方靠車船交通工具是無法前往的,黃帝游華胥氏之國,也只是精神漫游了。這個國家無人統(tǒng)治,一切都是順其自然。這里的人民沒有什么喜好欲望,一切聽任自然。他們不知道喜歡活命,也不知道害怕與厭惡死亡,所以他們從來不去區(qū)分什么什么人是長壽,什么什么人是夭折。他們不知道愛惜、欣賞、保護自身,也不知道冷漠、疏遠外物,他們根本不知道區(qū)分自己與外物的區(qū)別,所以他們也不會愛自身而憎厭他人。他們不懂得什么叫反叛,也不知道什么叫緊跟,這樣也就從不思考、不選擇怎樣做對己有利,怎樣做對己有害。這樣,對于一切,他們不知道有什么要追求保護的。同時,對于一切,他們也不知道有什么要畏懼躲避的。他們落水不被淹沒,入火不燃燒,鞭打沒有傷痛,指搔沒有刺癢,踏入空中如履平地,睡到虛無中如躺到床上,云霧阻擋不了他們的視線,雷霆擾亂不了他們的聽覺,美好與丑惡都不能誘惑他們的心思,山岳與山谷也不會磕絆他們的道路。這都是精神的作用啊。

評析:

一切區(qū)分、矛盾、麻煩生于心,弭于心,一切困難痛苦只消求之于心,求之于感覺的鈍化、愚化、空白化,此說有其妙處,有其絕對處,更有其夸張失實荒謬至極處。

原文:

黃帝既寤,怡然自得,召天老、力牧、太山稽,告之曰:“朕閑居三月,齋心服形,思有以養(yǎng)身治物之道,弗獲其術(shù)。疲而睡,所夢若此。今知至道不可以情求矣。朕知之矣!朕得之矣!而不能以告若矣?!?/b>

又二十有八年,天下大治,幾若華胥氏之國,而帝登假。百姓號之,二百余年不輟。

故事大意:無為而治,無道而治,不治而治。

黃帝醒來,怡然自得,他召集了他的三位輔佐大臣:天老、力牧、太山稽,對他們說:“我閑住了三個月,做心齋,減少與清潔思慮情感,努力于心思方面的齋戒,同時管控形體飯食(辟谷采氣)想找到養(yǎng)護自身、治理外物的方法,沒有什么大收獲。(但剛剛)疲勞中入睡,我做了這樣的夢。我現(xiàn)在明白,大道是不能一味感情用事地去追求的,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可惜我對你們講不明白。”

又過了二十八年,天下大治,差不多就像華胥國一樣了。然后黃帝駕崩,百姓哭號,哭號了兩百多年,不曾停止。

評析:道家的理想烏托邦。

老子的無為而治與無爭,莊子的齊物,墨子的兼愛無等差,在華胥氏之國中成為事實:無君長、齊生死、齊壽夭、齊利害、齊物我;無樂惡、無欲望、無愛憎、無順逆、無愛惜、無避忌、無矛盾、無沖突,一直到火里不怕燃燒、水里不會下沉——這本來是蘇聯(lián)的一種說法,是蘇聯(lián)衛(wèi)國戰(zhàn)爭時期一首名曲的歌詞。

這樣的說法離宗教比離哲學更靠近,但用語奇絕,說法驚人,傳述夸張,超拔卓越,仙氣大于人氣,神游大于實感,是說夢,是贊美詩,是霞光萬道、神的顯靈,是人至高至大的境界,是文性、詩性、神性、智性、主體性、幻想性的極致。所以說這是道家理想烏托邦。

希臘哲學家注意的是推理、分析、追根究底、檢驗與掂量。中國古代哲學家注意的是想象、拔高、至善至美、激賞與匍匐。前者靠攏科學,后者靠攏文學,乃至神學。

《列子》假托黃帝所宣揚的華胥國,現(xiàn)實中難以做到,想象起來非常美好。文化包括了很多的衣食住行、修齊治平、大小實務(wù)成分,也包括了理想幻夢、神游心愿、仙道神思。如果不作為實踐的綱領(lǐng),而作為此心的愿望,《莊子》比《老子》談得還華美,《列子》比《莊子》還神奇?!读凶印窂娬{(diào)的是主體的力量,不懼則無懼無險,不治則天下大治,不爭則四海和順,不求則皆大歡喜。這是主觀唯心、唯我、唯心態(tài)論,說來說去,他干脆是主體思想的帶頭人之一。

再一想,他的主體最高境界是無主體,他的行為方式是無所為,他的感受是零感受,他的追求是無追求,一切隨著自然走。這里的“自然”不僅是英語里的與文化、與上帝相對應(yīng)的nature——大千世界,更是與人為、與目的、與人的主體性相對應(yīng)的客觀的存在,絕不妄加干預(yù)。中心意思還是道法自然,這里的自之“然”,是謂語,大道就是讓客觀世界自己存在,自己運動,自己變化,自己壽夭,自己勝敗,自己存亡,自己榮辱,自己周而復(fù)始。正是老莊列,看夠了東周時期的急功近利、輕舉妄動、緣木求魚、南轅北轍、挖空心思、無所不用其極,而結(jié)果是自取其辱、自取滅亡。那么多諸侯,那么多“百家”,那么多精兵強將,最后全都滅亡,即使此后“席卷天下,包舉宇內(nèi)”,“囊括四?!保安⑼贪嘶摹钡那厥蓟?,他做的一切也是在自掘墳?zāi)?,有始無終而已。

中華文化的絕活之處是它的極端的主觀性與客觀性的結(jié)合,是心與物的合一,是物與理的合一,是道與德的合一,是哲學、神學、文學、美學、倫理學與政治學甚至是醫(yī)藥學、養(yǎng)生學、工藝學、天象學、水文學的合一。

孔子、孟子致力于提倡仁政王道,優(yōu)化世道人心,道之以德、齊之以禮的辛苦。孜孜矻矻的儒家受到道家大師們嘲笑,但是孔孟的仁義道德的依據(jù)是人性,是天良,是良知良能,是天生天性,也是自然。他們同樣也尚同、尚一,主張?zhí)煜露ㄓ谝弧⒁灰载炛?,同樣也做到了形而上的天地與形而下的自然的統(tǒng)一,先驗性與文化性的統(tǒng)一,以及以上說的《列子》的一切合一,一即一切。

原文:

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風飲露,不食五谷;心如淵泉,形如處女;不偎不愛,仙圣為之臣;不畏不怒,愿慤為之使;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斂,而已無愆。陰陽常調(diào),日月常明,四時常若,風雨常均,字育常時,年谷常豐;而土無札傷,人無夭惡,物無疵厲,鬼無靈響焉。

故事大意:山上有位神仙。

這是說列姑射山上有位神仙,不食人間煙火,靠自然的風與露生存(如狐貍精是吸收日月之精華),內(nèi)心深邃滋潤,如深厚之泉水,外形美好綽約,如處女。他無親無愛,仙圣跟隨圍繞;無威無怒,忠良服從聽命;無恩無利,充足豐富;無聚無積,從不缺乏。他是陰陽調(diào)和,日月光照,四時合序,風調(diào)雨順,生育合時,收成豐盛的神圣,而且他那里無病無災(zāi),無人短命,無物災(zāi)異,鬼怪之類的東西也銷聲匿跡。

評析:《列子》中神仙的文學性。

一讀到這里,我立馬就想起了《莊子·逍遙游》上對于藐姑射山上的神人的描寫,大同小異: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

比起《列子》,《莊子》的文筆更簡潔,而且肌膚、綽約、乘云氣、御飛龍、游乎四海之外的說法似更飄逸逍遙。神凝云云,則與《列子》的“心如淵泉”相匹配。

還有魯迅《野草·雪》中的一段話:

江南的雪,可是滋潤美艷之至了;那是還在隱約著的青春的消息,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

在魯迅的極精粹的散文詩中,在抒情與寫景的結(jié)合中,我想起了姑射山上的神人故事與莊列的書寫,或者說是神人的描繪使魯迅想起江南的白雪,這說明了神人故事的文學性,中華文學的一脈相承。生活中,現(xiàn)實中,書本上有一些超越性的奇想,人生本來就是可以不太寂寞的嘍。

原文:

列子師老商氏,友伯高子;進二子之道,乘風而歸。尹生聞之,從列子居,數(shù)月不省舍。因間請?zhí)I其術(shù)者,十反而十不告。尹生懟而請辭,列子又不命。尹生退。數(shù)月,意不已,又往從之。

列子曰:“汝何去來之頻?”

尹生曰:“曩章戴有請于子,子不我告,固有憾于子。今復(fù)脫然,是以又來。”列子曰:“曩吾以汝為達,今汝之鄙至此乎?”

故事大意:列子御風出行。

這里又講起了列子乘風出行的事,是講術(shù)、道、心三者的關(guān)系。說是列子師從老商氏,又有友人伯高氏,從這兩個人身上學到道術(shù),乘風出行回歸。列子的學生尹生聽說了此事,幾個月跟隨列子,不回家,希求得便時獲取到乘風出行的本領(lǐng),反復(fù)幾次,列子都沒有教授他。尹生怨恨,請求離去,列子不置可否。尹生走了幾個月,不死心,又跟隨上來了。

列子問尹生:“你走了又來,怎么變動的頻率這么快呀?!”

尹生說:“原來我向您請教道術(shù),您不教給我,我心情郁悶。后來,我擺脫了這種郁悶,也就沒有什么計較了,就又回來了?!?/p>

列子說:“我本來以為你很明白通達,沒想到你是這樣鄙陋……”

原文:

“姬!將告汝所學于夫子者矣。自吾之事夫子友若人也,三年之后,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夫子一眄而已。五年之后,心庚念是非,口庚言利害,夫子始一解顏而笑。七年之后,從心之所念,庚無是非;從口之所言,庚無利害,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九年之后,橫心之所念,橫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夫子之為我?guī)?,若人之為我友:?nèi)外進矣……”

故事大意:一切道術(shù),都要從無我與克己修煉起。

于是列子跟尹生講:“自從我拜師認友,師從老商氏、友好伯高氏以后,三年過去了,不敢自以為是,不敢說,也不敢想:什么是是,什么是非,什么是利,什么是害。三年的沒有成見,沒有臧否,沒有得失計較,才獲得了老師的一瞥。五年后,我無所謂地敢想也敢說各種是非利害了。老師這才向我隨便一笑。再過兩年,就是說跟從老師七年以后,我隨意考慮計較是非與利害了,反而感覺不到有什么是非與利害的計較與分辨啦。這時,老師才讓我與他并席而坐。又過去兩年,也就是跟從老師九年以后,我放開來思考與言說各種是非利害,只是感覺不到是自我的是非利害還是他人的是非利害了,也不知道老師是不是我的老師,朋友是不是我的朋友了。身內(nèi)也罷,身外也罷,進而化為一體了……”

原文:

“而后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無不同也。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隨風東西,猶木葉干殼。竟不知風乘我邪?我乘風乎?今女居先生之門,曾未浹時,而懟憾者再三。女之片體將氣所不受,汝之一節(jié)將地所不載。履虛乘風,其可幾乎?”尹生甚怍,屏息良久,不敢復(fù)言。

故事大意:最高的境界是坐忘與混沌。

“這以后,眼睛也就跟耳朵一樣,耳朵也就跟鼻子一樣,鼻子也就跟嘴巴一樣,五官七竅之間沒有什么不一樣的啦。這時我的心神凝聚,身形消失,骨肉融化,根本感覺不到身形要倚靠什么,腳要踩上什么,隨東風就東去,隨西風就西走,像是干枯的樹葉或者干枯的果殼一樣隨風飄蕩,甚至達到了鬧不清是風乘著我走,還是我乘風走。現(xiàn)在你呢,沒幾天,就一再不高興、郁悶地鬧起來。你的身板,是大氣所不能接受的,你的骨節(jié),是大地所不能承載的,你還想行走于太虛,凌空于颶風,怎么會是可能的呢?”

尹生聽了,深感慚愧,大氣都不出,也不敢再說什么了。

評析:拼境界,奧妙無窮。

“列子御風”云云,我是先從《莊子》上讀到的,后來才看到了《列子》上的這一段。

看來,當時“列子御風”的故事已經(jīng)有所流傳,但這里的講述,更像是講一種精神狀態(tài)、心理體驗、主觀感覺,而不是講一段發(fā)生過的奇異事件。

作為精神體驗,比乘風飛行與否深刻得多的是:第一步,凝神靜氣,最大限度地約束主觀,將一切主觀的選擇、判斷、沖動、愿望壓縮到近于零的程度。

第二步,放松主觀精神,隨它的自然與自由的體驗,是非、利害、真?zhèn)?、喜怒,隨緣、隨機、隨意。

第三步,對于是非、利害、真?zhèn)巍⑾才?,不知其別,不知其意義與價值,茫茫然,昏昏然,達到了莊子所提倡的齊物的境界,即大道的境界、道樞的境界、尚同的境界,恍恍惚惚,齊不齊一把泥的境界,一切都真實存在,一切都恍若不存在。

第四步,自我肉身基本消弭,如落葉,如枯殼,如片羽,如無物,靈魂已經(jīng)與大道合而為一,尤其消弭了物與我的距離。說自己乘風而飛行了,也許吧。說是風乘著自己飄飛,是自我承載了運轉(zhuǎn)了風,是風載人飛還是人使風吹,也未嘗可知、可區(qū)分、可敘講。

第五步,萬物混一,萬物渾沌,萬物混沌,五官七竅都不必區(qū)分了。飛行與不飛行也不必區(qū)分了。誰飛了,誰沒飛,也渾然無區(qū)別了。

第六步,如果你想御風而行,你先得忘記御風而行的這個念想。你想學到點特殊本領(lǐng),你先得消滅對于特殊本領(lǐng)的掛牽。

這段話乍一聽有些荒謬,強詞奪理,太過分了。按一般想法,御風而行的問題應(yīng)屬本領(lǐng)問題,第一,你的身體有了常人沒有的乘風飛行功能,你有風功、飛功。第二,可能你借助于某種設(shè)備,現(xiàn)代的時髦說法叫飛行器,這是科技問題、空氣動力學問題、制造工藝問題,比如說如今的人們可以乘飛機直至乘宇宙航行器進入高空,進入太空,進入根本沒有空氣也就沒有風吹的地方??茖W技術(shù)終于達到了莊子設(shè)想的無待風而飛行的地步。第三,也可能你一半有一半無,例如滑翔機運動,既是拼體育,又是拼科技,包括拼材料,更是拼體能體技。

你想不到的是,原來列子在這里教給你的是拼境界,拼體驗,拼感覺,拼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既然你認為最高境界是飛如不飛,乘如不乘,風吹我如我吹風,那么御風而行而飛,恰如不行未飛,不知這些說法是不是中國古代的鈍感力說?列子御風的事不能定其有亦不能定其無,列子其人不能定其有亦不能定其無,大道不能定其有亦不能定其無,此書不能定其有亦不能定其無,從荒謬而詭辯,從詭辯而自欺欺人,從經(jīng)典而玄妙,從玄妙而懸空,從正常而神經(jīng),精神分裂了吧?

我們甚至可以聯(lián)想到阿Q的精神勝利,既有精神勝利,便有“精神飛揚”“精神乘風”“精神御風”,直到莊子理想的“無待”起風的飛行,就是說無須空氣的推力與升力的飛行,那就不是飛機,而是導(dǎo)彈火箭。哀哉,飛艇、飛機、宇航咱們都要學外邊的,至于精神乘風,則是我們的發(fā)明與貢獻。

如果認識僅僅到這一步,卻又是一種糊涂了。此段講的精神乘風而歸,追求的正是中華文化的整體主義、根本主義、本質(zhì)主義。中華文化具有一種文字崇拜、概念崇拜思路,尤其是大概念崇拜思路,也可以說是一種“正名”的思路,即選擇最體現(xiàn)本質(zhì)的命名以顯示事物、顯示世界本質(zhì)的思路。君子不器,君子不是工匠,君子追求的是大千世界的唯一本質(zhì),對于老莊列來說,這個唯一本質(zhì)就是道。他們認為,抓住了道這個大概念,這個牛鼻子,就能上天入地、長生不老,火里不燒、水里不沉,無為而無不為、無爭而無不勝,一切的一與一的一切,都迎刃而解。就是說:道是根本的存在,根本的法則,是根源也是歸宿,是本質(zhì)也是萬象,是天地也是人間,是無也是有,是形而下也是形而上,是我的主觀也是物的客觀,是一也是二與三與萬有。道、一、終極,是至高也是至下,是無所不在——按莊子在《知北游》中的說法,叫作“在螻蟻”“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

人得了道,叫作“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就進入了終極,進入了神仙世界,進入了概念神、神概念,就是吾喪我,就是無壽無夭,無能無不能,無待亦無無待。就是進入了無窮、無限、永恒、無邊界,進入了至大無外。至小無內(nèi),就是數(shù)學符號∞,而從無窮大(∞)的觀點來看,其他一切區(qū)別都是0。思想推理到極致,我們只承認道的存在,終極的意義,無等差的意義,形而上的意義。至于怎樣乘風而又歸來,根本不需要從操作、設(shè)備方面著意,更不用考慮飛行高度、速度、向度、安全等大小數(shù)據(jù)。

可能過度了一些,但列子的這種說法,仍然有其不凡處與可愛處。中國人的精神世界,弱乎強乎?智乎愚乎?糊涂乎難得乎?反正確是一絕。

原文:

列子問關(guān)尹曰:“至人潛行不空,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請問何以至于此?”關(guān)尹曰:“是純氣之守也,非智巧果敢之列。姬!魚語女。凡有貌像聲色者,皆物也。物與物何以相遠也?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則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無所化。夫得是而窮之者,焉得而正焉?彼將處乎不深之度,而藏乎無端之紀,游乎萬物之所終始。壹其性,養(yǎng)其氣,含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郤,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墜于車也,雖疾不死。骨節(jié)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弗知也,墜亦弗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是故遌物而不慴。彼得全于酒而猶若是,而況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物莫之能傷也?!?/b>

故事大意:守住元氣,無所不能,無往不勝。

列子請教關(guān)尹:“真正的有道者,能在水中走路不窒息,踏火而行不受熱,高高走在萬物之上而不戰(zhàn)栗。他們是怎么樣做到這一步的呢?”

關(guān)尹說:“那全部是依仗對于元氣的守持,而不是靠技巧、膽量之類。我要告訴你,凡是具有形象的——相貌、形象、聲響、顏色等,都是外物。為什么外物與外物區(qū)別這樣大呢?這一切都是表面的色相等等造成的。只有(內(nèi)核里的)大道,才是不拘形色,同時止于不化、深邃與恒久的。達到了這樣的深邃與恒久境界的真正有道者,誰還能改變他呢?他恰到好處,藏于無端無跡可求之中,游走于世間萬物的開端與結(jié)尾。得了道,便具有純一的天性,涵養(yǎng)深厚的元氣,體現(xiàn)出完備的德性。他們的天性完整無缺,他們的精神無懈可擊,他們能夠與萬物相通,外物又如何能侵犯他們呢?

“一個喝醉了的人,即使從車上跌落,摔不死,他的骨節(jié)與他人完全一樣,跌下來的損傷程度卻大大不同,原因在于,喝醉的人精神是完整的,他既不知道自己乘了車,也不知道自己從車上跌落下來,生死與擔驚受怕都傷不了他,遇到外物帶來的危險也不慌亂。靠一點酒得到了精神完整的人都做到如此這般,何況是從天道中得到了精神的完整的至人呢?圣人的精神來自并保存于天地,外物如何傷害得了他們!”

這里,列子進一步展開與發(fā)揮中華文化的概念崇拜尤其是大概念崇拜:萬物有現(xiàn)象也有本質(zhì),有形色也有精神,有表層也有深層,有形而下也有形而上。從現(xiàn)象、形色、表層、形而下角度看來,世界萬象萬物,琳瑯滿目、各式各樣、千變?nèi)f化、光怪陸離、浮皮潦草、身外神外、得失利害、障目蔽心、冤孽恩仇,顧此失彼。困頓在現(xiàn)象之中,人常常會履空落水、憋悶窒息、烤烤燎燎、毒火攻心,受到外物的荼毒,分散自己的元神純樸,失落自身的道心天機,氣血兩虧,一敗涂地。

評析:

人本來就是大道的產(chǎn)物,是天道的下載,如莊子所說:“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毙?、生、老、死,都是大道的運行,都是天心天意天道天行。人本來就是與萬物、與天道難解難分的,而一旦人與道通,與天和,與物齊,與命運渾然為一,也就做到了“我們,火里不會燃燒,水里不會下沉”。列子此說則在不燒不沉以外還加上了走在萬物之上卻沒有恐高反應(yīng)。

列子所請教的關(guān)尹先生還有一段話值得注意:“是純氣之守也,非智巧果敢之列?!奔儦庵兀瑹o形無色,有點介于形而下與形而上的意思,氣在中華文化中有特殊重要的地位,由于它的無形性、無色性、抽象性與不確定性,“氣”變得神乎其神,偉乎其偉,妙乎其妙,看來,早在列子時代人們就講究氣功了。而智巧屬于雕蟲小技,果敢屬于血氣方剛或匹夫之勇,與氣不在一個量級上。國人喜歡抽象,喜歡神秘,認為抽象與神秘高于具象與明晰。

而講到醉者墜車不傷的道理時,關(guān)尹的說法是:“……乘亦弗知也,墜亦弗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是故遌物而不慴?!彼木湓?,一個弗知,又一個弗知,于是乎不入其胸,遇到外間世界發(fā)生了什么情況如猛烈撞擊,他感受不到震懾,不傷神,不傷道,不傷氣,于是“圣人藏于天,故物莫之能傷也”。這里講解了“弗、弗、不、不、莫”的否定主義哲學,他認為人的軟弱、易于受傷、有所驚懼損害,都是由于知道得太多、害怕得太多、憂慮得太多。這里已經(jīng)孕育著非智主義、文化批判主義的元素,多少說明了華夏至人的智慧、早熟、別有天地,卻也有某種華而不實、大而無當。

說是神一周全就不燒、不沉、不懼、不傷,并以潛行、蹈火、居高、墜車、御風等為例,這些可能過于物理,過于生硬,想說一切驚懼的負面心態(tài)的有害,但是用無知則無敵無畏來解決問題恐怕太靠不住了。正如想飛,想具備特異功能,想不受外物任何侵害,但是不去追求科學、技術(shù)、工具、設(shè)備,而是追求內(nèi)心體驗,這正是古老偉大有趣的《列子》這一段論述玄學多于科學、夢幻多于操作、夸張多于現(xiàn)實的原因。列氏的御風飛行更像神仙故事,它停留在神游乃至清談階段,無益于真正的飛行事業(yè)進益。

原文:

列御寇為伯昏無人射,引之盈貫,措杯水其肘上,發(fā)之,鏑矢復(fù)沓,方矢復(fù)寓。當是時也,猶象人也。

伯昏無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當與汝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若能射乎?”

于是無人遂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進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

伯昏無人曰:“夫至人者,上窺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爾于中也殆矣夫!”

故事大意:定力比技術(shù)精湛更要緊。

列子列子,真能大言炎炎??!說是列子的箭術(shù)已經(jīng)盡善盡美,從容有定,自信已經(jīng)是百分之百。穩(wěn)定到什么程度呢?拉滿弓弦,杯水放到肘上而不灑濺,連續(xù)射出弓矢,第一箭沒到達,第二箭已經(jīng)搭好,第二箭沒有到達,第三箭已經(jīng)搭好,后箭的箭頭幾乎與前箭的箭尾重合。這在射箭運動中甚至在當今的射擊運動中已經(jīng)是神技巔峰,或者是只能在想象中實現(xiàn)的頂級紀錄了,但是一看姓名就知道是成仙得道的“至人”“真人”的伯昏無人卻指出列子這是有心有意使勁射箭,不是無心無意昏然隨便地把箭玩出去。他問列子:“我要與你同登高山,踩到危險的石頭上,面臨萬丈深淵,那你還能射好箭嗎?”

兩人上了高山危石,伯昏大師倒著往深淵退。五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腳板已經(jīng)踏空,把列子嚇得趴在地上,冷汗一直流到腳后跟。

最后伯昏無人教導(dǎo)說:“真正得道的至人,道心到位的人,做人到家的人,往上看到的是青天,往下看透的是黃泉,神游八方,神色與氣度不變??赡隳?,已經(jīng)嚇得目光散亂,你離射箭之道還遠得很呀!”

評析:定力高于一切。

心態(tài)比技術(shù)重要,修養(yǎng)比訓練重要,人格定力比四肢定力重要,這是傳統(tǒng)的中華文化。儒家也講“知止而后有定”——目標明確才能精神堅定。從形式邏輯上說,這里伯昏無人大師確實是以昏滅明,以無勝有,卻又妙不可言。敢情射箭的巔峰是射如不射,如孫子談兵法,上上是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如孔子贊天,天的特點恰恰是無言;老子論政,叫作“以無事取天下”;莊子則提倡“坐忘”“兩忘”“全忘”,讓人從有形的現(xiàn)象與有知的雜亂信息中,尤其是從自身的心理壓力、思想負擔中解脫出來。

我們很容易判定登山的膽量與射箭的技藝不應(yīng)混淆,我們還可以質(zhì)疑:伯昏先生的登山勇氣與《列子》的射箭評價有什么關(guān)系?但是《列子》的含意在于精神品性是綱,其余全是目,技術(shù)是小道理,品性是大道理。中華文化認為小道理必須服從大道理,但西方傳統(tǒng)則常常是細節(jié)決定成敗,還有什么一枚鞋釘決定了一戰(zhàn)的結(jié)局——我讀初中時老師講八卦,說是一戰(zhàn)同盟國與協(xié)約國決戰(zhàn)時,同盟國的情報軍官因鞋釘扎腳使重要情報遲到,影響了取勝等。

原文:

范氏有子曰子華,善養(yǎng)私名,舉國服之;有寵于晉君,不仕而居三卿之右。目所偏視,晉國爵之;口所偏肥,晉國黜之。游其庭者侔于朝。子華使其俠客以智鄙相攻,強弱相凌。雖傷破于前,不用介意。終日夜以此為戲樂,國殆成俗。禾生、子伯,范氏之上客,出行,經(jīng)坰外,宿于田更商丘開之舍。中夜,禾生、子伯二人相與言子華之名勢,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貧,貧者富。商丘開先窘于饑寒,潛于牖北聽之。因假糧荷畚之子華之門。

子華之門徒皆世族也,縞衣乘軒,緩步闊視。顧見商丘開年邁力弱,面目黎黑,衣冠不檢,莫不眲之。既而狎侮欺詒,攩?挨抌,亡所不為。商丘開常無慍容,而諸客之技單,憊于戲笑。

遂與商丘開俱乘高臺,于眾中漫言曰:“有能自投下者賞百金?!北娊愿倯?yīng)。商丘開以為信然,遂先投下,形若飛鳥,揚于地,肌骨無?。范氏之黨以為偶然,未詎怪也。因復(fù)指河曲之淫隈曰:“彼中有寶珠,泳可得也?!鄙糖痖_復(fù)從而泳之。既出,果得珠焉。眾昉同疑。子華昉令豫肉食衣帛之次。俄而范氏之藏大火。子華曰:“若能入火取錦者,從所得多少賞若。”商丘開往無難色,入火往還,埃不漫,身不焦。

范氏之黨以為有道,乃共謝之曰:“吾不知子之有道而誕子,吾不知子之神人而辱子。子其愚我也,子其聾我也,子其盲我也。敢問其道?!鄙糖痖_曰:“吾亡道。雖吾之心,亦不知所以。雖然,有一于此,試與子言之。曩子二客之宿吾舍也,聞譽范氏之勢,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貧,貧者富。吾誠之無二心,故不遠而來。及來,以子黨之言皆實也,唯恐誠之之不至,行之之不及,不知形體之所措,利害之所存也。心一而已。物亡迕者,如斯而已。今昉知子黨之誕我,我內(nèi)藏猜慮,外矜觀聽,追幸昔日之不焦溺也,怛然內(nèi)熱,惕然震悸矣。水火豈復(fù)可近哉?”

自此之后,范氏門徒路遇乞兒馬醫(yī),弗敢辱也,必下車而揖之。

故事大意:無知者無畏,從而無攻不破。

一個范姓大人物,名叫子華,以養(yǎng)士即供養(yǎng)各類人才而著名,舉國無能與之匹敵者。尤其有趣的是,他沒有任何像樣的官職級別頭銜,卻能在朝廷上處于高位,其位置似比大官三卿還顯赫。

第一,他“善養(yǎng)私名,舉國服之”。他供養(yǎng)著一大批無任所精英人士,說明他財力、影響力、知名度都很高,而且胸有大志,說不定有點內(nèi)圣外王的意思。內(nèi)圣外王,關(guān)鍵在于內(nèi)圣,是由于內(nèi)圣才外王,內(nèi)圣贏得了民心,贏得了威望,根本不需要職務(wù)、職稱或級別待遇。第二,他是“有寵于晉君,不仕而居三卿之右”,如果范子華是內(nèi)圣從而外王,而晉君是外王從而樂行王道,行王道則必須敬圣尊賢,禮賢下士,那就是晉國、晉君、晉民,特別是范子華本人的三生之幸。第三,說是范“目所偏視,晉國爵之;口所偏肥,晉國黜之。游其庭者侔于朝”,也就是說,范子華的政治影響力,尤其是人事上的影響力已經(jīng)極高。

底下說到范氏讓他供養(yǎng)的俠客相互欺凌,從中取樂,一下子降低了范氏給人的印象。此段故事敘述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春秋筆法,大開大闔。

然后是他的兩位門客借住商丘開家時大吹主公之名勢,說是“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貧,貧者富”,簡單地說,他能決定許多人的命運。這里用了“名勢”一詞,不是權(quán)勢,因為他沒有實職實權(quán)。也沒說“聲勢”,因為他沒有鼓噪鬧騰,但有他的名義名字就能辦事齊活。

底下的情節(jié)愈益接近民間故事。商丘開投奔范子華,他年邁體弱、黑不溜秋、衣冠不整,與美服、華車格格不入,他被原有眾門客輕蔑侮辱。越是門客越對其他門客無良,好比“奴使奴,累死奴”,好比老移民更傾向于收緊移民政策。對他是“狎侮欺詒,攩?挨抌”,耍笑、侮辱、欺壓、欺騙、捶打、推搡、擊背,無所不為。商丘開逆來順受,面無慍色,倒是欺生的眾門客感覺疲勞無趣了。子曰:“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商丘氏的格調(diào)兒很高啊。

然后商丘氏對這些格調(diào)低下、心術(shù)不端的門客包括范子華本人言聽計從,說啥聽啥。說從高臺上往下跳就跳,而且跳得如同飛鳥,飄飄搖搖,肌骨無傷。然后潛入水潭,在河道彎曲處游泳,獲得寶珠。再后大火中取錦緞,不沾灰塵,不受炙烤,勝任無憂。

這下子商丘開火了,牛了,范氏與他的門客們向他致敬求道認。認為是自己一心耍笑商丘開傻,反而受到了商丘開的耍笑。

而當說破真相以后,傻子不傻了,無道行的無道行了,一切奇跡就此消失。倒是范氏的門客從此知道尊敬人,包括乞兒、馬醫(yī)了。

評析:大了還要更大,高了還要更高,這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重要思路。

大處落墨,語出雷人,振聾發(fā)聵,大而化之。很好玩,很令人入迷的故事。

范氏無官職而名與勢勝過了大官。可以解釋為他是業(yè)余大臣,比專業(yè)大臣還牛。正如《紅樓夢》上談到請醫(yī),也是認為翰林學者太醫(yī)比江湖醫(yī)生高級。無職級而上朝廷,并且能影響政務(wù)人事升降,又不免令人想起韓國前總統(tǒng)樸槿惠的親信干政事件,真是殺豬捅屁股,各有各的門道啊。

那么“不仕而居三卿之右”呢?仕了,有了官職了,對于范子華這樣的人來說,權(quán)和位都具體化、局限化了,但他的特點不是一個官職、一個級別、一個待遇能窮盡的。

請看,商丘開則以他的無道行充分顯示了他的超級道行,范氏的名勢,商丘氏的道行,都是以無勝有。商丘氏無非是深信不疑——“誠則靈”,他相信門客們的一切蒙騙與妄言,說一不二,所以“不惑”“不憂”“不懼”(《論語·子罕》),心志完整專一,外物無傷無礙,于是他無往而不順利。而當人們以為他有特殊的道行,反而促使他認識到了自己沒有任何道行,惑、憂、懼從四面八方罩上來,他的奇跡就此結(jié)束。

故事很精彩,理論很高超,最高的技巧是無技巧,最高的道行是無道行,最高的境界是無境界,最高的智慧與本領(lǐng)是無智慧無本領(lǐng)。你只需要一種品格,一種誠篤,一種樸實,一種謙卑,一種克己,你就是大匠,你就是至人,你就是真神。這樣的說法操作性很小,但啟發(fā)性令人回味不已。

如果你干脆認為這是信口開河呢,那確實就是信口開河了;如果你認為這是在忽悠你呢,那就是忽悠你了;如果你認為這奧妙得很呢,也不能說沒有任何奧妙啊。

原文:

周宣王之牧正有役人梁鴦?wù)?,能養(yǎng)野禽獸,委食于園庭之內(nèi),雖虎狼雕鶚之類,無不柔馴者。雄雌在前,孳尾成群,異類雜居,不相搏噬也。王慮其術(shù)終于其身,令毛丘園傳之。

梁鴦曰:“鴦,賤役也,何術(shù)以告爾?懼王之謂隱于爾也,且一言我養(yǎng)虎之法。凡順之則喜,逆之則怒,此有血氣者之性也。然喜怒豈妄發(fā)哉?皆逆之所犯也。夫食虎者,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碎之之怒也。時其饑飽,達其怒心?;⒅c人異類,而媚養(yǎng)己者,順也;故其殺之,逆也。然則吾豈敢逆之使怒哉?亦不順之使喜也。夫喜之復(fù)也必怒,怒之復(fù)也常喜,皆不中也。今吾心無逆順者也,則鳥獸之視吾,猶其儕也。故游吾園者,不思高林曠澤;寢吾庭者,不愿深山幽谷,理使然也?!?/b>

故事大意:養(yǎng)虎有道。

這一段有新進展,說是周宣王時期,主管畜牧的官吏手下有個叫作梁鴦的仆役,他能在庭園之中飼養(yǎng)野生的飛禽走獸。不管什么樣的猛禽兇獸,虎狼雕鶚,在他這兒都變得馴順柔和,一改它們的兇惡野蠻本性。雌雄交配,雛崽成群,異類卻能共生共處,相互之間絕無搏殺吞噬情況發(fā)生。于是梁鴦也被認為是有法術(shù)的奇人,并安排了一個叫丘園的人去學徒傳承。

梁鴦則謙卑地說自己只是下等仆役,談不上有什么法術(shù),但又怕被君王誤以為自己藏奸隱瞞,只能實話實說。例如養(yǎng)虎,順著虎虎就高興,嗆著虎虎就生氣,這是一切有氣血的動物(王按:包括人)的秉性。那么梁鴦是怎么對待老虎,怎么處理他與老虎的關(guān)系的呢?

底下的意思就深了去了。怎么個做法呢?適當順應(yīng),避免拂逆,不可刺激,不使興奮,不使誤解,不使混亂,也不使驕縱。不讓它吃活物,免得殺死對象的血腥挑動它的怒火。不給它吃完整的大東西,免得撕碎對象的快感誘發(fā)它的暴烈心。人們應(yīng)該及時把握老虎的饑餓或飽足,了解它的需要與情緒,避免與之發(fā)生矛盾,同時不要一味順從、過分驕縱,使它興高采烈。因為物極必反,太高興了就該鬧脾氣了,怒火發(fā)作大了,又該變順溜了。太喜太怒,都不中和,不正常。

梁師傅的經(jīng)驗是自己對老虎不存順從或拂逆的成心,讓鳥獸將自己視為同類,使來到他的生物園的鳥獸入園如歸,進院如家,不再想高高的叢林,不想念闊大的濕地,不想深山,也不想幽谷,進入無等差無區(qū)別的境界。

評析:無心故能同心。

心理學家認為過喜過悲對心理健康的損害是一樣的。例如,已經(jīng)有許多病例證明過喜過悲都能誘發(fā)皮膚過敏。而在中國,早在《列子》中已經(jīng)有類似的認識,不簡單。

這位梁師傅講的既是人與虎的關(guān)系,也是臣民與君王的關(guān)系,還是君王與臣民的關(guān)系。中華文化自古就有伴君如伴虎的說法,《周易·革》有“大人虎變”的說法,李白則有“大賢虎變愚不測,當年頗似尋常人”句。而《荀子·哀公》講:“水則載舟,水則覆舟,君以此思危,則危將焉而不至矣!”君王或有虎性,百姓則有水性,養(yǎng)虎的道術(shù)也是治水的道術(shù),要點在于危中求安,變中求定,逆與順中求樸求中和求無事無咎無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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