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分
漢文學的傳統
這里所謂漢文學,平常說起來就是中國文學,但是我覺得用在這里中國文學未免意思太廣闊,所以改用這個名稱。中國文學應當包含中國人所有各樣文學活動,而漢文學則限于用漢文所寫的,這是我所想定的區(qū)別,雖然外國人的著作不算在內。中國人固以漢族為大宗,但其中也不少南蠻北狄的分子,此外又有滿蒙回各族,而加在中國人這團體里,用漢文寫作,便自然融合在一個大潮流之中,此即是漢文學之傳統,至今沒有什么變動。要討論這問題不是容易事,非微力所能及,這里不過就想到的一兩點略為陳述,聊貢其一得之愚耳。
這里第一點是思想。平常聽人議論東方文化如何,中國國民性如何,總覺得可笑,說得好不過我田引水,否則是皂隸傳話,尤不堪聞。若是拿專司破壞的飛機潛艇與大乘佛教相比,當然顯得大不相同,但是查究科學文明的根源到了希臘,他自有其高深的文教,并不亞于中國,即在西洋也尚存有基督教,實在是東方的出品,所以東西的辯論只可作為政治宗教之爭的資料,我們沒有關系的人無須去理會他。至于國民性本來似乎有這東西,可是也極不容易把握得住,說得細微一點,衣食住方法不同于性格上便可有很大差別,如吃飯與吃面包,即有用筷子與用刀叉之異,同時也可以說是用毛筆與鐵筆不同的原因,這在文化上自然就很有些特異的表現。但如說得遠大一點,人性總是一樣的,無論怎么特殊,難道真有好死惡生的民族么?抓住一種國民,說他有好些拂人之性的地方,不管主意是好或是壞,結果只是領了題目做文章的八股老調罷了,看穿了是不值一笑的。我說漢文學的傳統中的思想,恐怕會被誤會也是那賦得式的理論,所以岔開去講了些閑話,其實我的意思是極平凡的,只想說明漢文學里所有的中國思想是一種常識的,實際的,姑稱之曰人生主義,這實即古來的儒家思想。后世的儒教徒一面加重法家的成分,講名教則專為強者保障權利,一面又接受佛教的影響,談性理則走入玄學里去,兩者合起來成為儒家衰微的緣因。但是我想原來當不是如此的?!睹献印肪硭摹峨x婁下》有一節(jié)云:
“禹稷當平世,三過其門而不入,孔子賢之。顏子當亂世,居于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顏子不改其樂,孔子賢之。孟子曰,禹稷顏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顏子易地則皆然。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雖被發(fā)纓冠而救之,可也。鄉(xiāng)鄰有斗者,被發(fā)纓冠而往救之,則惑也,雖閉戶可也?!蹦┝说钠┯饔悬c不合事理,但上面禹稷顏回并列,卻很可見儒家的本色。我想他們最高的理想該是禹稷,但是儒家到底是懦弱的,這理想不知何時讓給了墨者,另外排上了一個顏子,成為閉戶亦可的態(tài)度,以平世亂世同室鄉(xiāng)鄰為解釋,其實顏回雖居陋巷,也要問為邦等事,并不是怎么消極的。再說就是消極,只是覺得不能利人罷了,也不會如后世“酷儒莠書”那么至于損人吧。焦理堂著《易余龠錄》卷十二有一則云:
“先君子嘗曰,人生不過飲食男女,非飲食無以生,非男女無以生生。唯我欲生,人亦欲生,我欲生生,人亦欲生生,孟子好貨好色之說盡之矣。不必屏去我之所生,我之所生生,但不可忘人之所生,人之所生生。循學《易》三十年,乃知先人此言圣人不易?!贝苏媸谴馊蝗逭咧?,意思至淺近,卻亦以是就極深遠,是我所謂常識,故亦即真理也。劉繼莊著《廣陽雜記》卷二云:
“余觀世之小人未有不好唱歌看戲者,此性天中之《詩》與《樂》也,未有不看小說聽說書者,此性天中之《書》與《春秋》也,未有不信占卜祀鬼神者,此性天中之《易》與《禮》也。圣人六經之教原本人情,而后之儒者乃不能因其勢而利導之,百計禁止遏抑,務以成周之芻狗茅塞人心,是何異壅川使之不流,無怪其決裂潰敗也。夫今之儒者之心為芻狗之所塞也久矣,而以天下大器使之為之,爰以圖治,不亦難乎?!卑浮痘茨献印ぬ┳逵枴分性疲?/p>
“民有好色之性,故有大婚之禮,有飲食之性,故有大饗之誼,有喜樂之性,故有鐘鼓管弦之音,有悲哀之性,故有衰绖哭踴之節(jié)。故先王之制法也,因民之所好而為之節(jié)文者也?!惫湃艘嘁蜒灾瑒⒕齾s是說得更有意思。由是可知先賢制禮定法全是為人,不但推己及人,還體貼人家的意思,故能通達人情物理,恕而且忠,此其所以為一貫之道歟。章太炎先生著《菿漢微言》中云:
“仲尼以一貫為道為學,貫之者何,只忠恕耳。諸言絜矩之道,言推己及人者,于恕則已盡矣。人食五谷,麋鹿食薦,即且甘帶,鴟鸮嗜鼠,所好未必同也,雖同在人倫,所好高下亦有種種殊異,徒知絜矩,謂以人之所好與之,不知適以所惡與之,是非至忠焉能使人得職耶。盡忠恕者是唯莊生能之,所云齊物即忠恕兩舉者也。二程不悟,乃云佛法厭棄己身,而以頭目腦髓與人,是以己所不欲施人也,誠如是者,魯養(yǎng)爰居,必以太牢九韶耶?以法施人,恕之事也,以財及無畏施人,忠之事也?!庇矛F在的話來說,恕是用主觀,忠是用客觀的,忠恕兩舉則人己皆盡,誠可稱之曰圣,為儒家之理想矣。此種精神正是世界共通文化的基本分子,中國人分得一點,不能就獨占了,以為了不得,但總之是差強人意的事,應該知道珍重的罷。我常自稱是儒家,為朋友們所笑,實在我是佩服這種思想,平常而實在,看來毫不新奇,卻有很大好處,正好比空氣與水,我覺得這比較昔人所說布帛菽粟還要近似。中國人能保有此精神,自己固然也站得住,一面也就與世界共通文化血脈相通,有生存于世界上的堅強的根據,對于這事我倒是還有點樂觀的,儒家思想既為我們所自有,有如樹根深存于地下,即使暫時衰萎,也還可以生長起來,只要沒有外面的妨害,或是迫壓,或是助長。你說起儒家,中國是不會有什么迫壓出現的,但是助長則難免,而其害處尤為重大,不可不知。我常想孔子的思想在中國是不會得絕的,因為孔子生于中國,中國人都與他同系統,容易發(fā)生同樣的傾向,程度自然有深淺之不同,總之無疑是一路的,所以有些老輩的憂慮實是杞憂,我只怕的是儒教徒的起哄,前面說過的師爺化的酷儒與禪和子化的玄儒都起來,供著孔夫子的牌位大做其新運動,就是助長之一,結果是無益有損,至少苗則槁矣了。對于別國文化的研究也是同樣,只要是自發(fā)的,無論怎么慢慢的,總是在前進,假如有了別的情形,或者表面上成了一種流行,實際反是僵化了,我想如要恢復到原來狀態(tài),估計最少須得五十年工夫。說到這里,我覺得上邊好些不得要領的話現在可以結束起來了。漢文學里的思想我相信是一種儒家的人文主義(Humanism),在民間也未必沒有,不過現在只就漢文的直接范圍內說而已。這自然是很好的東西,希望他在現代也仍強健,成為文藝思想的主流,但是同時卻并無一毫提倡的意思,因為我深知凡有助長于一切事物都是有害的。為人生的文學如被誤解了,便會變?yōu)榱髅サ目跉饣蚴谴壬评咸膽B(tài)度,二者同樣不成東西,可以為鑒。俞理初著《癸巳存稿》卷四有文題曰“女”,中引《莊子·天道篇》數語,讀了很覺得喜歡,因查原書具抄于此云:
“昔者舜問于堯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堯曰,吾不敖無告,不廢窮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婦人,此吾所以用心已?!贝伺c禹稷的意思正是一樣,文人雖然比不得古圣先王,空言也是無補,但能如此用心,庶幾無愧多少年讀書作文耳。
還有第二點應當說,這便是文章。但是上邊講了些廢話,弄得頭重腳輕,這里只好不管,簡單的說幾句了事。漢文學是用漢字所寫的,那么我們對于漢字不可不予以注意。中國話雖然說是單音,假如一直從頭用了別的字母寫了,自然也不成問題,現在既是寫了漢字,我想恐怕沒法更換,還是要利用下去?!渡袝穼嵲谔枪艎W了,不知怎的覺得與后世文體很有距離,暫且擱在一邊不表,再看《詩》與《易》,《左傳》與《孟子》,便可見有兩路寫法,就是現在所謂選學與桐城這兩派的先祖,我們各人盡可以有贊成不贊成,總之這都不是偶然的,用時式話說即是他自有其必然性也。從前我在論八股文的一篇小文里曾說,“漢字這東西與天下的一切文字不同,連日本朝鮮在內。他有所謂六書,所以有象形會意,有偏旁,有所謂四聲,所以有平仄。從這里,必然地生出好些文章上的把戲。”這里除重對偶的駢體,講腔調的古文外,還有許多雅俗不同的玩藝兒,例如對聯,詩鐘,燈謎,是雅的一面,急口令,笑話,以至拆字,要歸到俗的一面去了,可是其生命同樣的建立在漢字上,那是很明顯的。我們自己可以不做或不會做詩鐘之類,可是不能無視他的存在和勢力,這會向不同的方面出來,用了不同的形式。近幾年來大家改了寫白話文,仿佛是變換了一個局面,其實還是用的漢字,仍舊變不到那里去,而且變的一點里因革又不一定合宜,很值得一番注意。白話文運動可以說是反對“選學妖孽桐城謬種”而起來的,講到結果則妖孽是走掉了,而謬種卻依然流傳著,不必多所拉扯,只看洋八股這名稱,即是確證。蓋白話文是散文中之最散體的,難以容得駢偶的辭或句,但腔調還是用得著,因了題目與著者的不同,可以把桐城派或八大家,《古文觀止》或《東萊博議》應用上去,結果并沒有比從前能夠改好得多少。據我看來,這因革實在有點兒弄顛倒了。我以為我們現在寫文章重要的還要努力減少那腔調病,與制藝策論愈遠愈好,至于駢偶倒不妨設法利用,因為白話文的語匯少欠豐富,句法也易陷于單調,從漢字的特質上去找出一點妝飾性來,如能用得適合,或者能使營養(yǎng)不良的文章增點血色,亦未可知。不過這里的難問題是在于怎樣應用,我自己還不能說出辦法來,不知道敏感的新詩人關于此點有否注意過,可惜一時無從查問。但是我總自以為這意見是對的,假如能夠將駢文的精華應用一點到白話文里去,我們一定可以寫出比現在更好的文章來。我又恐怕這種意思近于阿芙蓉,雖然有治病的效力,亂吸了便中毒上癮,不是玩耍的事。上邊所說思想一層也并不是沒有同樣的危險。我近來常感到,天下最平常實在的事往往近于新奇,同時也容易有危險氣味,芥川氏有言,危險思想者,欲將常識施諸實行之思想是也,豈不信哉。廿九年三月廿七日。
(《中國文藝》)
中國的思想問題
中國的思想問題,這是一個重大的問題,但是重大,卻并不嚴重。本人平常對于一切事不輕易樂觀,唯獨對于中國的思想問題卻頗為樂觀,覺得在這里前途是很有希望的。中國近來思想界的確有點混亂,但這只是表面一時的現象,若是往遠處深處看去,中國人的思想本來是很健全的,有這樣的根本基礎在那里,只要好好的培養(yǎng)下去,必能發(fā)生滋長,從這健全的思想上造成健全的國民出來。
這中國固有的思想是什么呢?有人以為中國向來缺少中心思想,苦心的想給他新定一個出來,這事很難,當然不能成功,據我想也是可不必的,因為中國的中心思想本來存在,差不多幾千年來沒有什么改變。簡單的一句話說,這就是儒家思想??墒?,這又不能說的太簡單了,蓋在沒有儒這名稱之前,此思想已經成立,而在士人已以八股為專業(yè)之后也還標榜儒名,單說儒家,難免淆混不清,所以這里須得再申明之云,此乃是以孔孟為代表,禹稷為模范的那儒家思想。舉實例來說最易明了,《孟子》卷四《離婁下》云:
“禹稷當平世,三過其門而不入,孔子賢之。顏子當亂世,居于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顏子不改其樂,孔子賢之。孟子曰,禹稷顏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顏子易地則皆然。”卷一《梁惠王上》云: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焙笳咚f具體的事,所謂仁政者是也,前者是說仁人之用心,所以儒家的根本思想是仁,分別之為忠恕,而仍一以貫之,如人道主義的名稱有誤解,此或可稱為人之道也。阮伯元在《論語論仁論》中云:
“《中庸篇》,仁者人也。鄭康成注,讀如相人偶之人。相人偶者謂人之偶之也,凡仁必于身所行者驗之而始見,亦必有二人而仁乃見,若一人閉戶齊居,瞑目靜坐,雖有德理在心,終不得指為圣門所謂之仁矣。蓋士庶人之仁見于宗族鄉(xiāng)黨,天子諸侯卿大夫之仁見于國家臣民,同一相人偶之道,是必人與人相偶而仁乃見也?!边@里解說儒家的仁很是簡單明了,所謂為仁直捷的說即是做人,仁即是把他人當做人看待,不但消極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還要以己所欲施于人,那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更進而以人之所欲施之于人,那更是由恕而至于忠了。章太炎先生在《菿漢微言》中云:
“仲尼以一貫為道為學,貫之者何,只忠恕耳。諸言絜矩之道,言推己及人者,于恕則已盡矣。人食五谷,麋鹿食薦,即且甘帶,鴟鸮嗜鼠,所好未必同也,雖同在人倫,所好高下亦有種種殊異,徒知絜矩,謂以人之所好與之,不知適以所惡與之,是非至忠焉能使人得職耶。盡忠恕者是唯莊生能之,所云齊物即忠恕兩舉者也。二程不悟,乃云佛法厭棄己身,而以頭目腦髓與人,是以己所不欲施人也,誠如是者,魯養(yǎng)爰居,必以太牢九韶耶。以法施人,恕之事也,以財及無畏施人,忠之事也。”忠恕兩盡,誠是為仁之極致,但是頂峰雖是高峻,其根礎卻也很是深廣,自圣賢以至凡民,無不同具此心,各得應其分際而盡量施展,如阮君所言,士庶人之仁見于宗族鄉(xiāng)黨,天子諸侯卿大夫之仁見于國家臣民,有如海水中之鹽味,自一勺以至于全大洋,量有多少而同是一味也。還有一點特別有意義的,我們說到仁仿佛是極高遠的事,其實倒是極切實,也可以說是卑近的,因為他的根本原來只是人之生物的本能。焦理堂著《易余龠錄》卷十二有一則云:
“先君子嘗曰,人生不過飲食男女,非飲食無以生,非男女無以生生。唯我欲生,人亦欲生,我欲生生,人亦欲生生,孟子好貨好色之說盡之矣。不必屏去我之所生,我之所生生,但不可忘人之所生,人之所生生。循學《易》三十年,乃知先人此言圣人不易?!卑浮抖Y記·禮運篇》云: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貧苦,人之大惡存焉。”說的本是同樣的道理,但經焦君發(fā)揮,意更明顯。飲食以求個體之生存,男女以求種族之生存,這本是一切生物的本能,進化論者所謂求生意志,人也是生物,所以這本能自然也是有的。不過一般生物的求生是單純的,只要能生存便不問手段,只要自己能生存,便不惜危害別個的生存,人則不然,他與生物同樣的要求生存,但最初覺得單獨不能達到目的,須與別個聯絡,互相扶助,才能好好的生存,隨后又感到別人也與自己同樣的有好惡,設法圓滿的相處,前者是生存的方法,動物中也有能夠做到的,后者乃是人所獨有的生存道德,古人云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蓋即此也。此原始的生存的道德,即為仁的根苗,為人類所同具,但是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各民族心理的發(fā)展也就分歧,或由求生存而進于求永生以至無生,如猶太印度之趨向宗教,或由求生存而轉為求權力,如羅馬之建立帝國主義,都是顯著的例,唯獨中國固執(zhí)著簡單的現世主義,講實際而又持中庸,所以只以共濟即是現在說的爛熟了的共存共榮為目的,并沒有什么神異高遠的主張。從淺處說這是根據于生物的求生本能,但因此其根本也就夠深了,再從高處說,使物我各得其所,是圣人之用心,卻也是匹夫匹婦所能著力,全然順應物理人情,別無一點不自然的地方。我說健全的思想便是這個緣故。這又是從人的本性里出來的,與用了人工從外邊灌輸進去的東西不同,所以讀書明理的士人固然懂得更多,就是目不識一丁字,并未讀過一句圣賢書的老百姓也都明了,待人接物自有禮法,無不合于圣賢之道。我說可以樂觀,其原因即在于此。中國人民思想本于儒家,最高的代表自然是孔子,但是其理由并不是因為孔子創(chuàng)立儒家,殷殷傳道,所以如此,無寧倒是翻過來說,因為孔子是我們中國人,所以他代表中國思想的極頂,即集大成也。國民思想是根苗,政治教化乃是陽光與水似的養(yǎng)料,這固然也重要,但根苗尤其要緊,因為屬于先天的部分,或壞或好,不是外力所能容易變動的。中國幸而有此思想的好根苗,這是極可喜的事,在現今百事不容樂觀的時代,只這一點我覺得可以樂觀,可以積極的聲明,中國的思想絕對沒有問題。
不過樂觀的話是說過了,這里邊卻并不是說現在或將來沒有憂慮,沒有危險。俗語說,有一利就有一弊,在中國思想上也正是如此。但這也是難怪的,民非水火不生活,而洪水與大火之禍害亦最烈,假如對付的不得法,往往即以養(yǎng)人者害人。中國國民思想我們覺得是很好的,不但過去時代相當的應付過來了,就是將來也正可以應用,因為世界無論怎么轉變,人總是要做的,而做人之道也總還是求生存,這里與他人共存共榮也總是正當的辦法吧。不過這說的是正面,當然還有其反面,而這反面乃是可憂慮的。中國人民生活的要求是很簡單的,但也就很切迫,他希求生存,他的生存的道德不愿損人以利己,卻也不能如圣人的損己以利人。別的宗教的國民會得夢想天國近了,為求永生而蹈湯火,中國人沒有這樣的信心,他不肯為了神或為了道而犧牲,但是他有時也會蹈湯火而不辭,假如他感覺生存無望的時候,所謂鋌而走險,急將安擇也。孟子說仁政以黎民不饑不寒為主,反面便是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兇年不免于死亡,則是喪亂之兆,此事極簡單,故述孔子之言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仁的現象是安居樂業(yè),結果是太平,不仁的現象是民不聊生,結果是亂。這里我們所憂慮的事,所說的危險,已經說明了,就是亂。我嘗查考中國的史書,體察中國的思想,于是歸納的感到中國最可怕的是亂,而這亂都是人民求生意志的反動,并不由于什么主義或理論之所導引,乃是因為人民欲望之被阻礙或不能滿足而然。我們只就近世而論,明末之張李,清季之洪楊,雖然讀史者的批評各異,但同為一種動亂,其殘毀的經過至今猶令談者色變,論其原因也都由于民不聊生,此實足為殷鑒。中國人民平常愛好和平,有時似乎過于忍受,但是到了橫決的時候,卻又變了模樣,將原來的思想態(tài)度完全拋在九霄云外,反對的發(fā)揮出野性來,可是這又怪誰來呢?俗語云,相罵無好言,相打無好拳。以不仁召不仁,不亦宜乎?,F在我們重復的說,中國思想別無問題,重要的只是在防亂,而防亂則首在防造亂,此其責蓋在政治而不在教化。再用孟子的話來說,我們的力量不能使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也總竭力要使得不至于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兇年不免于死亡,不去造成亂的機會與條件,這雖是消極的工作,但其功驗要比肅正思想大得多,這雖然與西洋外國的理論未必合,但是從中國千百年的史書里得來的經驗,至少在本國要更為適切相宜。過去的史書真是國家之至寶,在這本總賬上國民的健康與疾病都一一記錄著,看了流寇始末,知道這中了什么毒,但是想到王安石的新法反而病民,又覺得補藥用的不得法也會致命的。古人以史書比作鏡鑒,又或冠號曰資治,真是說的十分恰當。我們讀史書,又以經子詩文均作史料,從這里直接去抽取結論,往往只是極平凡的一句話,卻是極真實,真是國家的脈案和藥方,比偉大的高調空論要好得多多。曾見《老學庵筆記》卷一有一則云:
“青城山上官道人北人也,巢居食松麨,年九十矣,人有謁之者,但粲然一笑耳,有所請問則托言病聵,一語不肯答。予嘗見之于丈人觀道院,忽自語養(yǎng)生曰,為國家致太平與長生不死皆非常人所能然,且當守國使不亂以待奇才之出,衛(wèi)生使不夭以須異人之至,不亂不夭皆不待異術,惟謹而已。予大喜,從而叩之,則已復言聵矣?!边@一節(jié)話我看了非常感服,上官道人雖是道士,不夭不亂之說卻正合于儒家思想,是最小限度的政治主張,只可惜言之非艱,行之維艱耳。我嘗嘆息說,北宋南宋以至明的季世差不多都是成心在做亂與夭,這實在是件奇事,但是展轉仔細一想,現在何嘗不是如此,正如路易十四明知洪水在后面會來,卻不設法為百姓留一線生機,俾得大家有生路,豈非天下之至愚乎。書房里讀《古文析義》,杜牧之《阿房宮賦》末了云,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當時瑯瑯然誦之,以為聲調至佳,及今思之,乃更覺得意味亦殊深長也。
上邊所說,意思本亦簡單,只是說得啰嗦了,現在且總括一下。我相信中國的思想是沒有問題的,因為他有中心思想永久存在,這出于生物的本能,而止于人類的道德,所以是很堅固也很健全的。別的民族的最高理想有的是為君,有的是為神,中國則小人為一己以及宗族,君子為民,其實還是一物。這不是一部分一階級所獨有,乃是人人同具,只是廣狹程度不同,這不是圣賢所發(fā)起,逐漸教化及于眾人,乃是倒了過來,由眾人而及于圣賢,更益提高推廣的。因為這個緣故,中國思想并無什么問題,只須設法培養(yǎng)他,使他正當長發(fā)便好。但是又因為中國思想以國民生存為本,假如生存有了問題,思想也將發(fā)生動搖,會有亂的危險,此非理論主義之所引起,故亦非文字語言所能防遏。我這樂觀與悲觀的兩面話恐怕有些人會不以為然,因為這與外國的道理多有不合。但是我相信自己的話是極確實誠實的,我也曾虛心的聽過外國書中的道理,結果是止接受了一部分關于宇宙與生物的常識,若是中國的事,特別是思想生活等,我覺得還是本國人最能知道,或者知道的最正確。我不學愛國者那樣專采英雄賢哲的言行做例子,但是觀察一般民眾,從他們的庸言庸行中找出我們中國人的人生觀,持與英雄賢哲比較,根本上亦仍相通,再以歷史中治亂之跡印證之,大旨亦無乖謬,故自信所說雖淺,其理頗正,識者當能辨之。陳舊之言,恐多不合時務,即此可見其才之拙,但于此亦或可知其意之誠也。三十一年十一月十八日。
(《中和月刊》)
中國文學上的兩種思想
我們平時讀書,往往遇見好些事情,覺得意見紛岐,以至互相抵觸,要來辨別決定,很費一番心思,而其結果則多是傾向于少數的,非正宗的方面。這是為什么呢?難道真是有些怪人,如李卓吾俞理初等人,喜歡發(fā)為怪論,而這又能惑世誣民么?我想這未必然。據我的意見來說,關于政治道德中國本來有兩種絕不同的思想,甲種早起,乙種后來占了勢力,可是甲的根本深遠,還時常出現,于是成了沖突。簡單的用假定的名稱來說,這可以說甲是一切都為人民,乙是一切都為君主的主張。這里最好借黃梨洲的現成的話來說明,在《明夷待訪錄·原君篇》中云:
“古者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所畢世而經營者,為天下也。今也以君為主,天下為客,凡天下之無地而得安寧者,為君也?!薄对计分性疲?/p>
“天下之大,非一人之所能治,而分治之以群工,故我之出而仕也,為天下,非為君也,為萬民,非為一姓也?!庇帧吨孟嗥分性疲?/p>
“孟子曰,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蓋自外而言之,天子之去公猶公侯伯子男之遞相去,自內而言之,君之去卿猶卿大夫士之遞相去,非獨至于天子遂截然無等級也?!边@幾節(jié)話已經說的很簡要,現在再引經書來加以證明,重要的還是在《孟子》里,如《盡心下》云: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是故,得乎丘民而為天子,得乎天子為諸侯,得乎諸侯為大夫。諸侯危社稷,則變置。犧牲既成,粢盛既潔,祭祀以時,然而旱干水溢,則變置社稷。”《離婁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