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愛情,有婚姻,有事業(yè),有財富。人間一切最美好的東西,她都擁有了。
(一)
葉春好站在留聲機前,把音樂聲音調(diào)得低低的,免得影響她和雷督理商量大事。
所謂“大事”者,便是他們的婚禮了。葉春好是個大姑娘,對待這一生一次的事情,當然是愿意隆重地操辦。但雷督理在十年前已經(jīng)隆重過一次了,隆重過后,也并沒有落到什么好結(jié)果,所以雷督理對于婚禮一事有些灰心,打不起精神大操大辦——除此之外,他還有一點迷信的想法:上回婚禮辦得漂亮,結(jié)局卻是十分的不漂亮,那么這回若是再大操大辦,會不會又重蹈覆轍?
所以,依著他的意思,便是小吹小打一番,把該行的禮節(jié)都行到了,也就是了。
他這話讓葉春好有點失望,不過失望得有限,因為她對婚禮本身也并不是很有熱情,說是要“隆重”,也無非是虛榮心在作怪。這一點,她自己心里也明白。
婚禮的細節(jié),她很有興趣談一談,但雷督理沒這個興趣,她便識相地換了話題:“日子怎么選呢?是要翻翻皇歷,找個黃道吉日出來嗎?”
雷督理對這問題不屑一顧:“日子讓子楓去挑,你我都不用管?!闭f到這里,他對著葉春好一笑,“大概也就是這樣了,你還有沒有別的要求?有就說,沒有的話……”
他話沒說完,但是葉春好已經(jīng)領(lǐng)會了他的意思,便答道:“你若有事,就忙你的去。我現(xiàn)在是想不出什么新要求了,將來想到了,再告訴你?!?/p>
雷督理邁步要走,臨走前又對她笑道:“我一定得找個最近的日子,把這件事情辦了?!?/p>
“我又不會跑掉,你急什么?”
雷督理一手握著房門把手,微笑著壓低了聲音:“我急什么?我急著入洞房?!比~春好羞得一跺腳:“你快走吧!”
雷督理的私人事務(wù),有相當一部分都是丟給林子楓去辦的。林子楓看出雷督理確實是很急著要娶葉春好過門,便選了個最近的吉日——其實也不怎么吉,但也絕對不兇。他覺著自己能挑這么個日子給葉春好,已經(jīng)算是相當?shù)娜蚀群竦懒恕?/p>
接下來,便是一番采買。儀式可以一切從簡,但該預(yù)備的聘禮是不能少的,葉春好沒有娘家,這聘禮可以由葉春好自己收下。在這上面,林子楓沒太馬虎,橫豎花的都是雷家的錢,那葉春好此刻正是雷督理心尖上的人,他花得越多,雷督理越高興。
但林子楓并沒有因此高看了葉春好半眼——他是七年前到雷督理身邊的,葉春好現(xiàn)在再受寵、再風(fēng)光,在他眼中,也還趕不上七年前的瑪麗馮。那時候雷家有錢,馮家也有錢,兩家合起來捧著瑪麗馮一個,好家伙,女皇似的。
論家世,論姿色,甚至論學(xué)識,現(xiàn)在的葉春好都遠不及當年的瑪麗馮,所以林子楓很輕蔑地在皮貨行挑選銀狐灰鼠皮子,漫不經(jīng)心地在銀樓金店挑選珍珠鉆石,挑來挑去都是些俗物,但是,他想,這就足夠姓葉的丫頭樂的了。她有什么見識?知道什么叫好、什么叫壞?
熱熱鬧鬧地買了幾車寶貝,林子楓花了約有六萬塊錢,又捎帶手訂制了一乘花轎——急著用,做工不用太細,別抬到半路散了架子就成。另有兩份龍鳳帖,是他從鋪子里買的,印得倒是挺精美,只可惜,實際的意義不大。放到平常的人家,男女雙方交換了龍鳳帖,那婚姻關(guān)系就算是成立了。可雷家不是平常的人家,雷督理將來要是喜新厭舊把葉春好踹了,葉春好縱然擺出一萬張龍鳳帖來,也是無用。
經(jīng)了林子楓這么一番漫不經(jīng)心的操辦,在這年正月的最后一天,葉春好出了嫁。
她真實的婚禮,和她想象中的婚禮,一點都不一樣。
出嫁前夜,她懵懵懂懂地搬去了自己住過幾個月的那所小四合院里,府里的幾個小丫頭、白雪峰的二姐以及林子楓的妹妹過來陪著她。她不大認識這些人,想談話也不知從何談起,倒是白二姐是去年結(jié)的婚,還是個新媳婦,很有一點經(jīng)驗可以傳授給她——還不能傳授得太細致,因為林家妹妹也在一旁坐著呢。
她天黑即睡,也沒睡著,想要理一理心事,可是心事也沒理清楚。到了半夜,她剛有了一點困意,一幫子老媽媽又推門進來,喚她起床梳洗。平日里她事事都有主意,到了此刻,卻像是連靈魂都沒有了似的,茫茫然地任憑她們擺布。房內(nèi)電燈通亮,老媽媽扯了絲線兩端,在她的臉上來回滾絞。她明白,這叫作“開臉”,面頰上的柔細絨毛被絲線絞了去,在微微的痛楚中,她大睜著眼睛,眼角余光掃到了一大圈圍觀者。
她難堪極了,可越是難堪,越要勉強鎮(zhèn)定下來,做出個落落大方的樣子。開臉完畢,她的頭發(fā)短,不必花大工夫梳頭,于是老媽媽們暫且退出去,等她穿好了貼身的衣裳,才走回來為她涂脂抹粉。脂是好脂,粉是好粉,然而一層一層地刷上她的臉,竟能把她那張臉刷成了滑稽的猴屁股樣,以至于她要搖頭晃腦地躲避:“太紅了,太紅了……”
老媽媽追著她抹胭脂:“要紅,紅才喜慶。”
于是梳妝到了最后,她成了個紅臉紅衣紅繡鞋的妖怪,妖怪罩上了紅蓋頭,瞧著倒也像個人似的。被幾個花紅柳綠的小丫頭攙扶了出去,她暈頭轉(zhuǎn)向地上了一乘小花轎,人在轎子里,她還恍惚地想:“現(xiàn)在結(jié)婚,不是都用花汽車了嗎?”
沒等她想清楚,花轎里一暗,是轎夫把她連人帶轎,一起運送進了一輛頂寬敞的美國汽車里。現(xiàn)在不是禁止女子拋頭露面的時代了,但葉春好平日盡管可以在街上隨便走,可在這大喜的日子里,她是無比矜貴的新娘,而雷督理不高興讓閑雜人等看見自己的新娘。
美國汽車披紅掛彩,像是汽車中的新郎官,一路緩緩而行,把葉春好送到了雷府。汽車在大門外停下來,車門一開,訓(xùn)練有素的轎夫們又平又穩(wěn)地把花轎抬了出來。轎子里的葉春好用手指在臉上蘸了蘸,蘸了一指肚濃濃的紅色,心里就發(fā)焦,暗想這怎么辦?
心里焦灼,腸胃偏又咕嚕嚕地響了起來——從昨晚到此刻,她一粒米都沒進,早就該餓了。這樣餓,便想收斂心神端坐不動,以求節(jié)省精力,可偏偏又生出了無數(shù)的雜念,且全是無關(guān)緊要的雜念。轎子忽然停了,她夢游似的又經(jīng)了好一番擺布,最后坐在一張大床上,她忽然覺得眼前一亮,正是已經(jīng)被新郎官挑去了紅蓋頭。
慌忙低下了頭,她要把臉藏到鳳冠垂下的流蘇后頭。目光透過流蘇射出去,她看到了雷督理那锃亮的皮鞋。皮鞋上方,是黑色長袍的下擺,自從認識他到如今,她第一次看見他穿長袍馬褂,可是因為不敢抬頭,所以無法看清他的全貌。
周遭全是亂哄哄的歡聲笑語,誰說了什么,她一概分辨不清。忽然那幫人——包括雷督理——一起撤了出去,她不明就里,只得糊里糊涂地繼續(xù)坐著。
她一坐就坐到了天黑。
天黑之后,又過了許久,房門一開,雷督理進來了,然后,她聽見了他驚訝的聲音:“你怎么還在這兒坐著?”
她扶著床柱,慢慢地站了起來:“自從你走了之后,就再沒有人來管過我,我不坐著,又能怎么辦呢?”
說到這里,她忽然抬手一捂臉:“你別瞧我,先讓我去洗一把臉。今天我這一張臉上,足足涂了半盒胭脂。”
雷督理走到她面前,一撩她頭上垂下的長流蘇:“讓我看看你?!?/p>
葉春好緊緊地捂著臉,不讓他看自己,自己倒是通過指縫看了他——只看了一眼,確定了面前這人確實是雷督理,自己并沒有陷入什么聊齋式的迷夢里,自己是真真切切地嫁給他了。
她安了心,盡管一夜一天水米未沾牙,但還是有力氣拖著沉重的喜服,一逃逃進了浴室里去。
浴血似的,她洗出了一盆通紅的洗臉水。
自己對著鏡子,她把那鳳冠摘了,喜服也脫了,露出了里面的紅旗袍。這回推門走了出來,她把頭發(fā)往耳后一撩,總算是有面目去見他。輕輕地走到桌旁,她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涼了,但是正合她的心意,她不動聲色地喝了幾大口,眼角余光瞟到雷督理站在床邊,開始脫起了他的馬褂。
目光一收,她微微側(cè)身背對了他,心里慌得厲害——無喜無悲的,就只是慌。
(二)
葉春好背對著雷督理站著,把手里的茶杯輕輕放下。身后響著窸窸窣窣的聲音,是雷督理還在那里脫衣服。她不知道他脫到哪個地步了——橫豎這回,她是再沒有立場攔他攆他了。
無論他要對她怎么樣,都是天經(jīng)地義理所當然了。
這時,雷督理忽然喚了她一聲:“春好。”
她低著頭,轉(zhuǎn)過身來。雷督理已經(jīng)脫了外面的長袍馬褂,露出里面貼身的綢緞褲褂。赤腳跳上床去,他向她招手:“過來,該睡了。”
葉春好“嗯”了一聲,關(guān)了電燈,只留一對紅燭緩慢地?zé)T诖参舶涤袄锩摿似炫蹞Q了睡袍,她走到床邊坐下來,回頭含糊地輕聲問:“你睡哪一邊呢?里邊還是外邊?”
被窩里的雷督理向內(nèi)一滾,給她讓出了位置。他這舉動有些孩子氣,讓她想起了他不請自來、結(jié)果被自己當賊打了嘴巴的那一夜。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她的驚慌消散了些許。
掀開棉被抬腿上床,她直挺挺地靠邊躺了。躺了片刻,被窩里一只手暗暗渡來,拉住她的手拽了拽:“到我這兒來,當心夜里翻身掉到地上去?!?/p>
葉春好順著那只手的心意,挪一點,又挪一點,再挪一點,最后被那只手扳著肩頭一翻身,她側(cè)身面對了雷督理。紅燭的光明實在是有限,她抬頭看著雷督理,看他的眉眼、鼻子、嘴唇,看此刻的他一如她印象中的他,一點兒改變都沒有。
可見這場婚姻確實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她看著雷督理,雷督理也看著她,看了片刻,他含笑說道:“你的眼睛真是年輕?!?/p>
隨即他笑了:“不對,你本來就年輕。年輕好,免得再過幾十年,我們一起變成老朽。”
葉春好低下了頭,不許他再看。“誰要聽你這話……”她喃喃地說,又是羞,又是笑,聲音漸漸低不可聞,“老氣橫秋的……”
雷督理探頭去看她的眼睛:“我老嗎?”
“你啊……”她羞不可抑,他越看,她越躲,索性翻身趴下,把臉藏進了臂彎里,“越說你,你越來勁?!?/p>
雷督理扳她的肩頭:“說啊,你覺著我老嗎?”
葉春好抽出一只手,推了他一下:“你離老還遠著呢!”
“我要是再年輕十歲,和你就更合適了?!?/p>
葉春好把手收了回去,悶悶地笑語:“我不要,我就要現(xiàn)在的你?!?/p>
雷督理用胳膊肘支起身體,一只手在棉被下,饒有興味地撫摸了她的后背:“為什么?”
葉春好側(cè)過臉,看著他:“你現(xiàn)在就夠任性的了,要是倒退十年,一定更淘氣,我可受不了。”然后她伸手一拽他的胳膊,“你好好地躺下來,被窩外面涼?!?/p>
她沒想到雷督理沒了骨頭,她輕輕一拽,他便趴伏到了她身上去。一只手蜿蜒固執(zhí)地鉆到了她的身下,溫柔地摸她抓她,揉她撩她。她翻身要躲要逃,然而就在翻過來的一瞬間,他已經(jīng)覆在了她的身上。
溫涼的吻落在了她的嘴唇上,她的嘴唇濕而熱,噙著他的吻,像噙著一粒雪。她再次覺出了他的寒冷與脆弱,于是不假思索地用雙臂擁抱了他。
這一回的擁抱,可是光明正大、理直氣壯的了。
翌日清晨,葉春好照例早早地起了床。
雷督理還睡著,于是她盡量地把動作放輕,不肯驚動了他。然而動著動著,她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細聲細氣地哼著流行歌。走去浴室一照鏡子,她發(fā)現(xiàn)自己蓬著頭發(fā),竟是個笑瞇瞇的模樣。
她緊閉了浴室房門,放水洗澡,心里滿滿的,充脹著新鮮的喜悅。令她羞恥和畏懼的洞房花燭夜,終于風(fēng)平浪靜地過去了。原來那一件事也是容易打發(fā)的,雖然也疼痛,但是終究可以忍受,況且忍受完畢了,就可以親親熱熱地互相擁著入眠了。用浸了水的毛巾擦洗著周身,她在自己的肩膀上發(fā)現(xiàn)了一處紅痕,肩膀雪白的,越發(fā)顯得紅痕鮮艷,是他吮出來的——他抱著她親了吮了許久許久,也不嫌熱,也不嫌累。葉春好第一次知道自己竟有這樣招人愛。
梳洗打扮完畢了,她走回臥室,見雷督理還蜷縮在被窩里大睡,便坐在床邊俯下身去,將他連人帶棉被擁住了,輕輕地一抱,又在他的臉上親了一口。隨即扭頭望著窗外,她就見窗外晴空萬里,好一個明媚的初春時節(jié)。
懷里的雷督理這時忽然一動,瞇著眼睛扭頭望向了她——看了她幾秒鐘,然后微笑著又躺了回去:“太太真漂亮?!?/p>
葉春好被他這句話逗笑了,一邊笑一邊掀了棉被:“醒了還睡?快起來吧!”
棉被掀開來,露出了個光溜溜的雷督理,于是她連忙又把棉被蓋了回去,而雷督理躲在被窩里,這時就像酒醉一樣,嘿嘿嘿地笑出了聲音。
葉春好又氣又笑,花了不少的工夫,才把雷督理從被窩里哄了出來。
然后她坐不住,走去浴室給他放洗澡水,給他預(yù)備今天要穿的潔凈衣服,把睡亂了的大床重新鋪好——鋪到一半停下來,她聽見雷督理在浴室里叫自己的名字,便一轉(zhuǎn)身走進浴室,給他拿香皂和浴巾,步伐輕巧極了,滴溜溜地滿屋里轉(zhuǎn),跳舞一樣,自己都覺著自己是翩若驚鴻。
兩只腳轉(zhuǎn)得夠了,她把雷督理摁在了浴室鏡子前的椅子上,換了兩只手在他頭上轉(zhuǎn)。鏡子下面是長長的梳妝臺,臺子上高低錯落地擺了瓶瓶罐罐,全是芬芳昂貴的化妝用品,單是發(fā)油發(fā)蠟就有七八個牌子。像小女孩子裝扮布娃娃一樣,葉春好先把他的短發(fā)梳成了一絲不茍,然后牽他出去,展開襯衫,一個袖子一個袖子地給他穿。他任由葉春好伺候著自己,心安理得的,喜氣洋洋的,不說話,只是一眼一眼地看著她,又向她微笑。
葉春好把他打扮得衣冠楚楚,又問:“現(xiàn)在我對你,不算不好了吧?”
雷督理扯了扯西裝袖子:“一天對我好,算不得什么。你一輩子都對我這么好,我才領(lǐng)你的情?!?/p>
葉春好對著他一歪腦袋,抿著嘴笑道:“壞蛋!”
雷督理學(xué)著她的姿態(tài),也一歪腦袋——隨即又笑了,俯身探頭湊過去,在她的嘴唇上飛快地一吻。
然后他直起腰,說道:“這樣多好,我們真是浪費了太多時間?!?/p>
這一整天,雷督理和葉春好一點正事也沒做,甚至都沒有露面。
兩人面對面地躺在床上,長久地竊竊私語。葉春好這前二十年人生,一直活得循規(guī)蹈矩,沒什么傳奇故事可講,但雷督理長在一個半大不小的家庭里,母親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也有一個,提起幼年的事情,就很有的說了。葉春好聽得吃吃直笑,沒想到雷督理小時候那樣頑劣。
兩人說著說著,雷督理忽然沉默了。
葉春好含笑打開了他的手:“大白天的,你要干嗎?”然后她翻身往床下逃,“不行,不行,天黑再說?!?/p>
她且笑且逃,又被雷督理攔腰拖了回去。無可奈何地,她準備再忍一次,橫豎并不是很難忍。哪知道這回的情形和夜里大不一樣,雷督理竟然是沒完沒了了。
她忍了又忍,總不見結(jié)束。身體在柔軟的床墊上起起伏伏,如同乘風(fēng)破浪,大浪將她拋起又卷回,讓她身不由己、情不自禁。緋紅著臉喘息著,她緊緊摟了他的脖子。他問她:“怎么樣?”她不答。他又問她,“好嗎?”
她閉了眼睛,就覺著自己正在被他往高處撞,撞得靈魂激蕩,撞上九霄云外。
葉春好覺得,結(jié)婚真是好。
婚姻生活已經(jīng)度過了半個多月,還是如同新婚第一日那樣好。雷督理每夜雷打不動地和她同床睡覺,雖然那甜言蜜語俏皮話是說得少了些,但行動上卻是對她更為依戀。夜里若是他上了床而她還沒上,他便氣沖沖地沉了臉,仿佛是恨她冷落了他。這樣的恨,讓她只會更憐愛他,無論手頭上有什么未完的工作,都一定要丟下來去陪他了。
還有一天,她去找他,正巧他在和部下軍官們談事,不知談的是什么,反正在她推門進去的那一刻,他正在拍桌子罵人。一扭頭看見了她,他的橫眉怒目立時舒展了些許。她向后退了一步,說道:“你忙你的,我沒有要緊事情,過一會兒再來見你。”
說完這話,她作勢要走,卻見雷督理嘴角向上一翹,竟然像忍不住了似的,笑了。
他笑了,她笑著溜了他一眼,關(guān)門走了。
后來,白雪峰見了她,說道:“我們都說,以后要讓太太總跟著大帥才好。有太太在,大帥就沒脾氣?!?/p>
葉春好心里得意,臉上卻只是云淡風(fēng)輕:“你們真是拿我開玩笑?!?/p>
白雪峰很認真地擺手:“不是玩笑,我們這都是真心話,不信太太問林子楓去。”
葉春好笑道:“我不信林秘書長也和你們一起胡說。”
“太太,我們這可不是胡說。不信您出去打聽打聽去,誰不知道咱們大帥娶了個不得了的太太?”
葉春好依舊淺淺笑著,聽白雪峰一口一個“太太”,一方面知道這家伙是故意裝個老實的樣子,要拍人馬屁于無形之中,另一方面,又被他說得滿心歡喜——當然,喜也是暗喜。
(三)
葉春好把李管家叫了來,聽他匯報雷府一年的收入支出。聽的時候,她慈眉善目的,像一尊年輕嬌嫩的小菩薩,端然坐在首席的太師椅上。李管家攥著一條手帕坐在下首,想要擦擦汗,但是又不大敢,自己知道自己那話里有不少漏洞,但是一時間實在是補不及,只能是實話實說、聽天由命。
等他匯報完畢了,葉春好一點動怒的意思都沒有,依然是和顏悅色的,不批評他,反倒是向他道辛苦,又說:“家務(wù)事素來都是最勞心費力的,這些年來,也真是辛苦了你。先前的事情,我們就不要提了,如今我既然嫁到了這里,便沒有放著家事完全不管的道理。我想你我二人合力,你能少受幾分累,我也能向你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p>
李管家審時度勢,當即就坡下驢,賠著笑容感慨:“是呀是呀,不瞞太太,我現(xiàn)在年紀大了,真是覺著這腦袋是一天比一天糊涂。饒是咱們府里人口少,我還成天丟三落四的,覺著忙不過來。太太肯出手把這個家管起來,這是救了我這個老頭子了?!?/p>
兩人把話說到這里,正是一團和氣,心照不宣。葉春好回頭去見了雷督理,告訴他道:“過去幾年里,家里每年的花銷,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去向不明的。但是我也沒有說李管家什么,畢竟他一把年紀了,雖然貪了些錢,但也真賣了力氣辦事。我想往后由我來管家,不再給他揩油的機會,也就是了。你以為呢?”
雷督理對于家務(wù)事毫無興趣,聽都懶怠聽,只說:“隨便你?!?/p>
葉春好又道:“我上次說我想入股天津大洋公司,你看這投資的數(shù)目——”
她把話說到半路,被雷督理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她見他不耐煩了,便很識相地閉了嘴,轉(zhuǎn)身走了出去,心里有些不痛快,因為他們結(jié)婚剛滿一個月,還算是新婚的夫婦,他便這樣肆無忌憚地給她臉色看。
向前走了一段路,她停下來回頭看了看,沒有看到雷督理出來追她。
雷督理完全沒有留意到葉春好的小心思。
他有心事,這心事源于百里之外的張嘉田。張嘉田最近有兩個舉動,是讓他極端惱火的。一是那小子近期常往林燕儂那里跑,而他無法容忍自己的小忠臣去和那個一文不值的淫婦勾搭連環(huán);二是文縣的軍隊日益壯大,他派去了一隊軍官——大部分都是日本陸軍士官學(xué)校的畢業(yè)生——輔助張嘉田訓(xùn)練士兵,然而據(jù)他所知,這幫軍官到了文縣之后,基本連士兵的毛都沒有摸到一根,張嘉田把他們高高地供了起來,一點具體的事務(wù)也不許他們管。
另外還有一件事,便是張嘉田的部下有一位旅長,先前是跟著洪霄九的,后來從張嘉田那里得了一大筆錢,便自動倒戈,跟隨了張嘉田。這位旅長前幾天中毒死了,沒有找到兇手。而他留下的隊伍被張嘉田打散重編,這個旅就此消失。
雷督理并不在意那位旅長的死活,他在意的是張嘉田膽子不小,連聲招呼都不向自己打,直接就把一個旅弄沒了。
他要的是少年英雄,不是少年梟雄。不過他料想張嘉田絕不會成為洪霄九第二。張嘉田終究還是太年輕了,簡直就是個孩子,就算他在娘胎里便開始修煉,他活到如今,也煉不出洪霄九的本領(lǐng)與根基來。
是個孩子,一個被自己慣壞了的孩子。常言道:慣子如殺子。常言又道:子不教,父之過。所以他不能再坐視了,他得給那孩子來一記當頭棒喝。
雷督理壓著自己勃勃的怒氣,寫了一封親筆信,把張嘉田臭罵了一頓。
這封信并不走郵局的道路,而是由一名副官揣著上了火車,當天就把它送到了文縣。然而副官并沒有找到張嘉田本人,于是便把這封信交給了張嘉田的副官長。
張嘉田的副官長,便是那位永遠憂郁的馬永坤。馬永坤沉著一張如喪考妣的慘淡面孔,代表師長接待這位來自京城的使者。使者不知道馬永坤平時就是這副德行,以為他是故意給自己臉色看,故而不肯久留,當天晚上就乘著火車回京去了。
馬永坤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人,等到副官一走,他便抽出身來,拿著信去見了張嘉田——此刻,張嘉田正在他的家里。
說是他的家,其實已經(jīng)沒了他的份兒,完全屬于了林燕儂。進門之后,他先喊了一聲“報告”,在得了允許之后,才一掀簾子,進了里屋臥室。
臥室里擺著一張金光燦爛的大銅床,床上鋪著厚厚的錦緞褥子。張嘉田靠著鴨絨枕頭,在床邊半躺半坐。林燕儂蹲在門口的小洋爐子前,正用長柄勺子攪動爐子上的一小鍋蓮子羹,熱氣撲著她的臉,把她的臉蛋熏成白里透粉,小紅嘴唇抿得薄薄的,瞧著像個最精致的瓷人兒。
馬永坤看了她一眼,然后走到床前,雙手奉上了信:“師座,北京來的,說是雷大帥的親筆信。”
張嘉田接過信封撕開來,抽出信紙展開了看——剛看了幾行,就從鼻子里哼出了一聲冷笑。
雷督理什么都要跟他搶。他看上了個大姑娘,雷督理跟他搶;他訓(xùn)練出了一支軍隊,雷督理也要跟他搶。搶不過了,就翻了臉,就拿出了直隸督理的身份來壓他。什么狗屁東洋留學(xué)生,誰用那幫留學(xué)生來當督導(dǎo)教官?那幫家伙從北京跑過來指手畫腳的,不就是想要奪權(quán)嗎?不就是想要把他這個師長架空嗎?
把這封信揉成一團扔回馬永坤懷里,他懶洋洋地發(fā)了話:“你擬一封回信,話說得好聽一點,擬好了,我抄一遍?!?/p>
說到這里,他掏出懷表打開來看了看時間:“幾點了?”
林燕儂立刻回了頭:“還早呢!要走也吃了蓮子羹再走。”
張嘉田咳嗽一聲,扭頭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一轉(zhuǎn)眼看見了懷表里頭雷督理的照片,就嘀咕了一句:“×你媽的。”
然后他“咔嚓”一聲把懷表蓋子扣了上,抬頭一瞪馬永坤:“看什么看?還不滾回去寫信?”
馬永坤立正敬禮,轉(zhuǎn)身就走,臨走時又看了林燕儂一眼,正巧林燕儂汗津津地抬了頭,正好和他對視。她沖著他一笑,他板著臉,沒反應(yīng),但是心里很滿足,覺著是不虛此行。
馬永坤走了不久,蓮子羹也熬得了。林燕儂盛了一小碗,走去床邊偎到了張嘉田跟前,用小湯匙舀起一勺蓮子羹,她先是吹了吹,又尖著嘴唇嘗了一嘗,確定這溫度的確是適宜了,才把它送到了張嘉田嘴邊:“來——張嘴——”
眼看著張嘉田張嘴吃了這一勺蓮子羹,她笑著問道:“甜不甜?我放了好多冰糖呢?!?/p>
張嘉田點點頭:“甜?!?/p>
林燕儂笑了,一勺一勺地繼續(xù)喂他,又笑嘻嘻地小聲問他:“晚上不走了,好不好?”
張嘉田像沒聽見似的,也不理她,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吃蓮子羹。
張嘉田忘了自己是哪天和她發(fā)生關(guān)系的了。
她總說雷督理這樣不好那樣不好,他原本很不愛聽,可這回從北京回來之后,他忽然關(guān)心起了這些問題——雷督理對待部下是什么態(tài)度,他知道,可雷督理對待女人是什么態(tài)度,他不知道。
反正雷督理是不把姨太太當人看待的。
他想知道,只能去問林燕儂。于是在個極其寒冷的晚上,他抽時間過了來。林燕儂見他來了,很歡喜,妙手生花地瞬間制作出了幾樣小菜,又燙了一壺好酒。
他當時又冷又餓,于是吃了人家的菜,喝了人家的酒,又借著醉意,上了人家的床。
他沒告訴林燕儂,在這之前,他還是個童子身。
他對林燕儂毫無憐惜,由著性子碾壓她揉搓她,讓她哀鳴,讓她慘叫。她在他身下幾次三番地抽搐痙攣,讓他以為她要死了。可她帶著哭腔長長地呻吟一聲,一口氣緩過來,終究又沒有死。
到了半夜,他翻身下來,心滿意足,精疲力竭。攤在床上呼呼地喘著粗氣,他忽然覺著一側(cè)身體一熱,是林燕儂軟綿綿地貼了上來。
“我的好寶寶呀……”她撫摸著他,糾纏著他,用奇異的、細而顫的聲音說話,“你差點要了人家的小命……”
一條雪白纖細的胳膊摟了他的脖子,濕漉漉的嘴唇湊到他的耳邊,發(fā)出糖稀一樣又甜又膩的笑語:“我要死了……”
張嘉田不動聲色,花了一點時間思考,這才弄懂了她的意思。
“你裝什么黃花大姑娘?!彼麑λ溲岳湔Z,“又不是第一次。”
林燕儂從鼻子里哼出了話來:“雷一鳴不行嘛?!?/p>
張嘉田猛地扭頭望向了她:“什么意思?他不行?”
林燕儂答道:“他好像是因為冬天掉進河里,把身體那些零件全凍壞了?!闭f到這里,她臉上露出了嫌惡的微笑,“倒也不能說他是真不行,反正不如你就是了?!?/p>
張嘉田收回目光,面無表情:“你就是為了這個,才逃出來的?”
“呸!我可不是離了這事兒就活不了的人。”
張嘉田斜了眼睛看她:“是嗎?”
她笑了,把臉往他頸窩里埋:“討厭!”
張嘉田對于林燕儂,談不上愛或者不愛。
他根本就沒把她往眼里放,但他也知道,林燕儂真是看上了自己。她愛看上,就讓她看上去,他沒興趣管她。就著林燕儂的手,他吃完了一碗蓮子羹。然后林燕儂端來白開水給他漱了口,又伺候他寬衣解帶,抱過棉被給他蓋了上。
他背對著林燕儂躺了,說道:“明天早點兒叫我起床,我還有事呢?!?/p>
林燕儂連聲答應(yīng)了。噗噗幾聲吹滅了燭臺上的一排紅蠟燭,她摸黑脫了衣服上了床,歡歡喜喜地從后方抱住了張嘉田。面孔貼上他那帶著一點汗氣的寬闊后背,她閉了眼睛,就覺著自己和他才是郎情妾意配成雙。
她愛他熱烘烘的身體,愛他汗津津的氣味,這才是個男子漢,這才是個爺們兒。哪怕他是個狼心狗肺的壞情郎,她也認了。
(四)
張嘉田一早起來,就聽見外間的堂屋里有嘩啦啦的水聲,又夾雜著林燕儂哼哼呀呀的歌聲,歌聲婉轉(zhuǎn),依稀是什么哥哥妹妹的詞兒,唱得倒是很不賴。但他這邊一清喉嚨,那歌聲立刻就停止了。門簾一動,她從外間探進一張描眉畫眼的粉臉兒,笑瞇瞇地看他:“醒了?”
然后她走了進來,將個香噴噴的熱手巾把兒遞給了他:“先擦把臉,精神精神?!?/p>
張嘉田接過毛巾,滿臉地擦了一把,然后把毛巾往她懷里一扔,光著膀子下了床。林燕儂見了,連忙拿來小褂給他穿上:“穿上這個再出去,仔細凍著!”
他不搭理她,穿了小褂往外走,外間的堂屋燒了爐子,暖融融的,絕不會凍著任何人。林燕儂緊跟著他,給他拿來一支新牙刷和牙粉,倒了一杯溫水給他刷牙漱口,又將方才預(yù)備好的一盆熱水端過來,讓他痛痛快快地洗臉洗脖子洗耳朵。他的動作太不斯文了,洗一把臉也能濺出半盆的水來,洗完了梳梳頭,他回臥室穿好軍裝,等他掀簾子再走出來時,外面的桌子上已經(jīng)擺好了熱粥小菜。林燕儂拉開一把椅子,對他笑道:“來呀!趁熱吃一點,省得空著肚子走出去,要喝一肚子涼風(fēng)?!?/p>
然后她用大碗盛了一碗熱粥擺好,又拿軟紙把自用的一雙烏木包銀筷子擦了擦,橫架在了大碗上。抬眼望向張嘉田,她見張嘉田正站在桌旁揉眼睛,像沒睡足似的,便含笑繞到他身后,推著他去坐下——推的時候,就覺著他是頂天立地的高,一堵墻似的,顯得她胳膊細腿細,那點力氣都不算了什么。
張嘉田坐下了,端起大碗埋下頭,呼嚕嚕地喝熱粥。林燕儂聽著他這喝粥的聲音,也覺得豪邁動人。在雷府,她難得能有和雷督理同桌吃飯的機會,縱是有了這樣的機會,她其實也不稀罕——雷督理在不需要她的時候,竟會一點聲音也不許她出,似乎是要讓她變成一個死的物件。
而在大部分的時間里,雷督理都不需要她,她似乎只適于活在他的床上。
張嘉田悶頭喝粥,林燕儂跑去廚房,又端回了一盤熱氣騰騰的肉包子。張嘉田一口氣吃了大半盤子,吃飽了,起身就走。林燕儂送他到了院子里,拉著他的手笑道:“晚上再來吧!”
張嘉田甩開了她的手:“不一定?!?/p>
“來嘛!”她噘了嘴,用眼睛溜他,“不來不是人?!?/p>
張嘉田走了個頭也不回:“我是你爹?!?/p>
林燕儂瞧著他的背影,又氣又笑,做口型罵了他一句,罵他這個吃飽了就走的負心漢,然而心里其實是不惱的,是歡喜的。原本她只當他是個憨厚正派的小伙子,自己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或許可以在他這里求得一點庇護,哪知道真到他身邊了,才發(fā)現(xiàn)這是個壞人——自己沒有把他迷惑住,反倒被他將一顆心勾了去,你說他壞不壞?壞透了!
但她寧愿和這個壞人出生入死浪跡天涯,也不要回雷府去做什么狗屁三姨太太。她不要張嘉田為她做什么,她只求他能要她就好。
只有跟他在一起時,她才能覺出自己是個活生生的女人,才覺著自己不枉來這世間走一場。
張嘉田并不知道林燕儂這么愛自己。
知道了也無用,他的心根本不在她的身上。不在她身上,也不在葉春好的身上,他已經(jīng)決定把葉春好徹底忘掉,她夫妻恩愛也罷,她守活寡打破頭也罷,她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干他屁事!他怎么就那么閑,沒事總惦記人家的老婆?
回到了師部,他坐在桌前,開始抄寫馬永坤擬好的回信。大手握著自來水筆,他在雪白的道林紙上寫字——寫得很認真,盡了全力要橫平豎直,然而那字讓他越寫越大,落下最后一筆時,信上局面已經(jīng)將要失控。
然后將這封信從頭到尾又讀了一遍,他沒挑出什么毛病來。信上都是軟綿綿的好話,哄雷督理的。先哄著,哄不住了再想新辦法,反正他不能老老實實地聽話。好容易當上了名副其實的師長,他憑什么放權(quán)給那幫東洋二鬼子?那幫二鬼子無非就是跑去日本喝了幾年墨水而已,有什么資格過來教導(dǎo)他?要是那幫二鬼子真有本事的話,雷督理當初怎么不派二鬼子們來文縣?
他本來就是從北京含怨回來的,那怨氣就夠他消化個一年半載了,再讓他來受二鬼子的氣,那對不起,他受不了!
他所寫的這一封信,不出一兩日的工夫,便到達了雷督理的面前。
雷督理歪在沙發(fā)上,把這封信讀了一遍,讀過之后,便把信紙往茶幾上一扔。林子楓站在沙發(fā)旁,知道那是文縣過來的信件,無須特意窺視,單瞧雷督理的臉色,他就知道這信的內(nèi)容不會喜人。偏巧此時,門口珠簾一動,葉春好的聲音響了起來:“宇霆,是我。”
隨著這句話,葉春好端著一杯咖啡進了小客廳。雷督理抬眼看著她,見她笑盈盈的,便知道她此刻的心情一定非常好。
葉春好此刻的心情是不錯。
她上午出門見了天津大洋公司的總經(jīng)理,那總經(jīng)理也算是華北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資本家了,然而見了她這樣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女子,竟是十分地恭敬客氣,完全是對待同輩的態(tài)度。葉春好雖然明知道人家尊重的不是葉家姑娘,尊重的是雷家太太。但不管是葉姑娘還是雷太太,反正她是掙足面子了,而且和這位大資本家坐在一起,她侃侃而談,言之有物,也并沒有給自己這督理夫人的身份抹黑。
她有愛情,有婚姻,有事業(yè),有財富。人間一切最美好的東西,她都擁有了,所以心里美滋滋的,從外頭回到家里了,還是忍不住要竊喜。聽聞雷督理也在家中,她便親自動手,煮了一壺好咖啡。她愛他,一想起他這個人來,就忍不住想要為他做點什么,若是實在無事可做,那么為他送去一杯熱咖啡也是好的。
一壺咖啡煮好了,她細細地濾去了咖啡渣滓,自己倒一杯嘗了嘗味道,只覺著又香又苦的,很有一點醇味。但雷督理一定喝不慣這苦味,所以她依著他的口味,往里面多多地加了牛奶與糖。端著這一杯咖啡走去了樓下的小客廳里,她一進門,忽然瞧見了林子楓,便是一怔又一笑:“原來秘書長也在呀!”
她如今對待林子楓,抱了一個寬宏大量的態(tài)度。先前林子楓嫉恨她,無非是因為她搶了他的風(fēng)頭、奪了他的權(quán)力,是他仕途上的一個對頭??扇缃袼呀?jīng)變成了雷督理的妻子,她總不信他還會繼續(xù)和上司的妻子爭風(fēng)吃醋——若是他不識時務(wù),當真還要繼續(xù)和她明爭暗斗的話,那么也沒關(guān)系,她隨時可以奉陪。
林子楓轉(zhuǎn)身面向了她,站得筆直的,但是語氣很柔和,說不上是客氣還是不客氣:“太太來了?!?/p>
她走到了雷督理面前,彎腰把那杯咖啡輕輕地放下:“喏,給你的?!?/p>
雷督理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葉春好含笑看著他:“你在談?wù)?,我不打擾你了??Х冗€有,想喝就叫我。”
雷督理答道:“也沒談什么正事?!?/p>
葉春好這時看到了茶幾上的信紙——只掃了一眼,她便忍不住又笑了:“這是二哥寫來的信吧?”
雷督理看了她一眼,覺得“二哥”二字很不入耳,但是也不便挑剔,便只“嗯”了一聲。
葉春好一直覺得張嘉田那一筆字很奇異,要說丑,橫平豎直的也并不丑,而且這信紙上都印了淺灰色的格子,按照格子來寫,怎么寫都不會太亂??蓮埣翁镆廊挥斜臼掳炎謱懙迷絹碓酱?,大得還挺整齊,直到大得不可收拾。她沒有偷窺私人信件的愛好,所以掃過一眼之后便不再看,只說:“二哥這一筆字,也算是一絕。偏偏他還挺愛寫,可既然是愛寫,為什么不用心練一練呢?”
雷督理慢慢喝著咖啡:“我看,他也是個糊涂人?!?/p>
葉春好本來說完那句話,就想要走,如今聽雷督理話里有話,便停下來問道:“這話是怎么講?是不是他在文縣做事不力,或者是惹了什么禍了?”
雷督理喝下最后一口咖啡,且不回答。葉春好看他氣色不善,便賠笑勸道:“他要是有什么事情做得不好,你罵他一頓就是了,犯不上和他一般見識。他年紀輕,所受的教育和熏陶也都很有限,能有如今的成績,已經(jīng)是很驚人。你總得讓他慢慢地歷練,若非逼他再進一步的話,恐怕也是強人所難了?!?/p>
說完這話,她只聽“咚”的一聲,正是雷督理把那咖啡杯子狠狠蹾在了茶幾上。
“胡說八道!婦人之見!”雷督理瞪著眼睛罵她,“我是派他去文縣鎮(zhèn)守地方,不是讓他關(guān)起門來當土皇帝!干得好就是好,干得不好就是不好,扯什么年輕年老的話?我把上萬人的隊伍交給他,是給他拿去歷練著玩的?”說到這里,他一挺身站起來,“你也不要這樣急著維護他,他要是真不學(xué)好,單憑一個你,也護他不住!”
葉春好懷著一片好意,想要拿話開解他,哪知會招來他這么一頓劈頭蓋臉的痛斥,登時就是又羞又惱,可當著林子楓的面,又不便和他對著吵鬧。勉強對著他笑了笑,她彎腰端起空杯子,說道:“我又沒說什么,也值得你這樣發(fā)脾氣?我走了,你也冷靜冷靜吧?!?/p>
說完這話,她轉(zhuǎn)身就走,逃似的離了這間小客廳。而雷督理喘了片刻粗氣之后,頹然坐了下去,把臉轉(zhuǎn)向了林子楓:“你還站在這里干什么?”
林子楓答道:“大帥您忘了?熱河的虞都統(tǒng)今天到京了,晚上您得和他見一面。我過來說的就是這件事?!?/p>
雷督理深深地一點頭:“啊,是老虞來了……”他隨即欠身向前,用手指一敲茶幾上的信紙,“他這滿紙的油腔滑調(diào),真是把我氣昏頭了?!?/p>
林子楓不接這句話,只靜靜站著,又站了好一會兒了,才輕聲提醒道:“大帥,您要是在家里待著氣悶,不如現(xiàn)在就往俱樂部去,橫豎虞都統(tǒng)晚上也是要過去的。”
雷督理手摁著膝蓋,慢吞吞地站了起來:“嗯,走?!?/p>
門口的勤務(wù)兵聞聲進了來,伺候他穿外面衣裳,待到穿戴整齊了,他邁步往外走,走出幾步之后,忽然又停下來,吩咐勤務(wù)兵道:“你去告訴太太,就說我剛才心情不好,說話沖撞了她。你讓太太別生氣,等夜里回來了,我給她賠不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