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ter 1 老媽

轉場 作者:楊奮


Chapter 1
老媽

二十年,折成一個一個日子,換算成分秒時光,竟然那么苦澀。在這苦澀的日子里,我們都在狂奔,每一個老媽都帶著孩子向幸??癖?,有些老媽,不需要堅忍與膽怯,不需要憂郁與快樂,就能擁抱著整個世界;而我的老媽,她扛著這些帶著我們走向了幸福。

1

2011年我在青島,手機對我來說作用并不大,偶然一次欠費不提醒都不會發(fā)現(xiàn)。有一天,QQ上彈出了老媽的留言:“你怎么被限制了?你要注意在外面不要亂說話。”我百思不得其解,用公用電話撥打了自己的號碼,聽到里面?zhèn)鱽硖崾疽簦骸皩Σ黄穑鷵艽虻挠脩敉ㄔ捯驯幌拗??!?/p>

充了二十元話費后,我給老媽發(fā)一條短信:“一切安好,只是欠費停機。”我在書店里看書,收到了老媽的回復:“你住的那個荒島有多少人?有青河人多嗎?他們靠打魚為生嗎?”

腦海里頓時浮出了一個情景:我在海邊用叉子抓魚,身上披著一片大葉子,腰上綁著一根繩子掛著一片小葉子,遠處一個女子架著篝火,不遠處的漁船上傳來古老的歌謠,還有女子隨歌舞動??恐蠛:蛵u嶼的豐饒恩賜,過著茹毛飲血的生活。

說實話,我只知道青河縣城有兩萬多人,之前給老媽打了一個電話說我在青島旁邊的一個島上,過去只能坐渡輪,名字叫黃島,老媽就聽成了荒島。我跑到地圖區(qū)查看了一眼,黃島有四十多萬人,海底隧道兩年后就會開通了,可以從海底開車往返。便如實地給老媽發(fā)了過去。

這是老媽第二次給我發(fā)短信。兩年前我在烏魯木齊無意間還看到老媽寫好了但沒有發(fā)送的一條短信:“回來考公務員吧。”老媽眼神不好,打字很費勁,等我離開新疆在火車上收到了老媽的短信:“工作找好了嗎?注意吃的?!?/p>

第二天,我從丁家河小區(qū)穿過理工大學,站在唐島灣看著海面發(fā)呆,收到老媽的短信:“大河大嗎?”老媽并沒有見過大海,在她的嘴里大海永遠是大河,一條又寬又長的河。我就撥通了老媽的電話:“來看海吧,比大河要大。”

第三天,老媽就買了一張從烏魯木齊到濟南,再從濟南到青島的火車票。我在火車站接上老媽,老媽佝僂著背,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個布袋四處張望,看到我才舒緩了一口氣,對我說:“總是怕有小偷,硬座也睡不好?!辈即锸且话?,老媽并不知道帶點什么好,但她心里總覺得不帶更不好。

從青島到黃島的渡輪,四十分鐘十元錢,比旅游乘船便宜好多。我?guī)е蠇屪狭巳S島的渡輪,老媽走到船尾,看著渡輪劃開水花,波浪漫延,海水被甩在了身后。老媽想張開雙臂,又覺得不妥,便把手放到了欄桿上。夕陽西下,金輝打在她花白的頭發(fā)上,所有的苦難與悲歡離合都成為過往,就連當年那個充滿憧憬的小姑娘都已經找不到了。

青島的天氣常會陰雨不斷,這里的雨水明顯比世界上離大海最遠的新疆要充沛。我在日志上說日子發(fā)霉了是真的發(fā)霉??諝獬睗?,海風吹拂,老媽有關節(jié)炎,時常一個手捂著膝蓋卻一臉淡定得很不自然,她不愿意給我增加負擔。

終于有一天,天放晴了,我和女朋友帶著老媽去了海邊。海水拍在她的腳邊,她看著海天一色,忽而感嘆忽而面露喜悅忽而自言自語,一個大浪過來,老媽像小姑娘一樣尖叫起來,如同受驚的小麋鹿跳躍起來??吹轿?,又低著頭扒拉著水,任憑海浪沖打著她的腿。一定要去看一看大海,似乎是新疆人生活的共識,老媽五十多歲才第一次見到大海,她瞭望著遠方,大海沒有邊際,就和沙漠一般,老媽表達的方式直接而有力,她對我說:“我這輩子算沒白活吧?”

玩了會兒水,老媽坐在沙灘上安靜地看著大海問我:“遠處的網是怕人被沖走嗎?”我說:“那是防鯊網?!崩蠇屓粲兴嫉赜謫柫宋伊硪痪湓?,從沙漠到海邊,從青河到青島,有那么多好玩的事情,老媽卻有點兒竊喜地問了我一個答不出來的問題:“剛才有海水進到我的嘴里,味道很怪,他們說大海是咸的?做菜是不是可以省錢不放鹽了?”

女朋友在旁邊拉著我老媽說:“阿姨,走,帶你去抓小螃蟹。”才緩解了這一刻的尷尬。

盡管和女朋友沒有走到談婚論嫁的地步,老媽還是隱隱擔心——婆媳之爭。做完菜,小心翼翼地問我們,咸淡怎么樣?老媽做菜的味道除了咸淡,再無酸甜苦辣的味道,更何況每一次都很淡。每次吃飯,老媽先就著剩菜吃,我問她:“你總是吃剩菜干什么?”老媽不吱聲,還是扒拉著剩菜,我一氣之下就把剩菜倒到垃圾桶,大聲說道:“過夜的菜就不要吃了?!蹦且淮?,吃菜真的就是為了下飯,吃個牛排都想要一碗米飯。從那以后,老媽做的菜量變少了,我們也盡量一次吃完。

有一次,我和老媽從金沙灘一直走到了積米崖,沿著海岸線一直走,一直走到夜色慢慢把城市覆蓋。她看著四周在建的高樓問道:“這房子很貴吧?”我安慰她:“只有外地人才買海景房,本地人都受不了海邊的潮濕?!薄澳恰鞘袇^(qū)的房子多少錢?”老媽鼓起勇氣問我,“要是我把烏魯木齊的房子賣掉,付得起首付嗎?”當老媽知道即使勉強付得起首付,我也不會讓她賣掉烏魯木齊能帶給她安全感的那套房子時,她就想試圖說服我的女朋友。

晚飯時,老媽故意找了個話題,她自顧自地說:“你老爸以前的老領導還在司法局,或許還能去找找。烏魯木齊兩室一廳的房子剛好我們在一起住,就是有了孩子還要考慮換一套大的。”

當我們的生活極度困窘的時候,我們總是寄希望于某一件事情,哪怕不可能,都會讓我們的精神有一絲的安慰。老媽并沒有說服我的女朋友,女朋友也不會離開海邊去遙遠的烏魯木齊生活,這讓老媽很沮喪,她站在窗臺邊上看著黑漆漆的窗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住了三個月后,老媽總覺得我們可以把她住的那一間屋子租出去,可以省一些房租,就執(zhí)意要回到烏魯木齊。臨走前,老媽對我說:“如果最終不能走在一起,就回來吧?!?/p>

那是我在青島生活的第四年。老媽走后,女朋友就搬回家住了。那年冬至,女朋友突然給我發(fā)了短信說:“你該回家過一次年了?!焙退质忠院?,我在大年初一回到烏魯木齊的家里,老媽做了一頓火鍋等著我到家。

2

我小時候,老媽收養(yǎng)了一個女兒,別人問老爸,他會解釋就想要個女兒。可是老媽卻對每個人說:“萬一兒子找不到媳婦怎么辦?童養(yǎng)媳不是很好嗎?”

其實老媽并不是想給我找童養(yǎng)媳,而是因為老爸去農村采訪時,一個牧民家正好生孩子,不巧是雙胞胎,牧民就拉著我老爸說:“一個勉強養(yǎng)得起,兩個養(yǎng)不活?!崩习知q豫了好久,問牧民要了一杯散酒,一口喝完用座機給老媽打了電話:“能收養(yǎng)個孩子嗎?”老媽問道:“女孩嗎?”在得到肯定答案后,老媽一口答應。

有一天,我說我大學畢業(yè)可能不回去了,老媽有點兒不甘心說:“你妹妹要嫁人了,你怎么辦?”老一代人表達情感的方式比較特別,老媽總希望我有個穩(wěn)定的工作,娶個持家的女孩,一輩子過著如同他們那樣安全又有保障的生活,她想直說又怕我抵觸,就只好這樣說。

2008年,我大學快要畢業(yè)時,老媽想讓我回到青河考個公務員,誰誰誰的孩子考上哪兒哪兒哪兒的公務員,還請客吃飯了。老媽盡量用商量的口吻和我說這些,她并不想離開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也希望我能回到那里??墒俏疫z傳了老媽的性格,骨子里很倔,我跟老媽說:“回不去了。再說小鎮(zhèn)的漂亮姑娘都嫁出去了,回去娶媳婦很難?!?/p>

老媽一聽也是,誰誰家的姑娘都嫁到外國去了,再說那里除了埋葬的人再無親戚,就下決心把小鎮(zhèn)的房子折價賣掉,將兩套房子折成了烏魯木齊不大的一套房子,至少烏魯木齊離青島還近一點兒。老媽找了一輛貨車把家里的老舊東西一趟都搬到了烏魯木齊。

有她和老爸結婚時用鐵架子焊的鋪木板的婚床、我和哥哥小時候刻畫著涂鴉的四方桌子、時常閃著雪花的大方塊電視機、至少還能聽廣播的錄音機、塞滿了陳舊書籍的老爸的書桌、幾十年來還在用的碗筷。

搬家的時候,老媽只帶了一張老爸的遺照,其余照片都化作了灰炭。我問過老媽,她說:“一張就夠了,就這張看了不會哭?!?/p>

搬家的時候我并不在烏魯木齊,老媽在青河,我在青島,老爸在天堂。

記憶中,我有八個春節(jié)都是在外地不同的城市度過的,那些城市煙花耀眼都能閃出我的淚花,我就躲在屋子里哪兒也不去。只有第一次在大連過年時,我一個人去了海邊,走了一天,我安慰自己,這是充滿詩意的生活。伴隨著海水的聲音,有人輕悄地彈著吉他唱著歌,一切安詳?shù)米屓藷o法說話,大海多么神奇,讓我們的心事都沉入了海底。

海的對面是藍天,我躲掉了城市的熱鬧煙花,但沒躲掉老媽的短信:“過節(jié)多吃點兒,新年好!”

春節(jié)挺好的,就是飯館不開門,就是沒有人陪著。我穿著鞋子往海水深處走,海水淹過了膝蓋,我對著大海嘶喊,歇斯底里地喊:“我不會哭的,我會堅強的?!蔽以诤_吔o老媽回了短信:“新年好,老媽?!蔽蚁腚y過的應該是老媽,這八個春節(jié)她也是一個人過的。

大海會不會是誰的淚水,反正我沒有在海邊流過眼淚。

大學畢業(yè),我回到了烏魯木齊,住進了在烏魯木齊珠江路一個山坡上的新家。夜里時常干噦,驚醒了老媽,她對我說:“去醫(yī)院做個體檢吧?!?/p>

那天是周五,在珠江路的小醫(yī)院里,醫(yī)生拿著化驗單,用筆在紙上畫著細胞,告訴我病毒在破壞好的細胞。那個醫(yī)生口若懸河,告訴我人生各種道理,我和老媽就好像搗蒜一樣點著頭。他說完那句話,我看著老媽穿著老舊的衣服擦拭了一把眼淚,堅定地對我說:“賣房子也得治?!?/p>

醫(yī)生說:“你這個是早期肝癌。”

我停頓了好久,好冷的夏天,遠方的姑娘我陪不了你了,遺書要不要發(fā)到網上,畢竟沒有老婆孩子也沒房產存折。我膽怯地問醫(yī)生:“我還能活多久?”

我并沒有接受醫(yī)生的建議買五折優(yōu)惠的藥品,而是等到周一去三甲級醫(yī)院做了個復查。兩天像兩個世紀一樣漫長,老媽一旦遇到難過的事情,總是會自言自語,她在屋子里嘆氣,又對著空氣說:“不考公務員了,不回青河了。想去青島就去青島吧?!彼贸鰞H有的一張存折和房產證,緊緊地攥在手里,在自己的房間里來回走動。

等待檢查報告就好像等待宣判一樣,我緊緊地捏著化驗單,汗透在紙上。醫(yī)生淡定地看了一眼:“就是脂肪肝,少吃油少喝酒,多運動?!崩蠇屖掷镞胖嬲鄣男“?,嘴上念叨著:“還好不是肝癌,還好不是肝癌?!?/p>

那段時間,我漸漸熟悉了烏魯木齊這個城市。和老媽走長長的路,一直從珠江路走到西大橋,再從西大橋走到七一醬園,在每一個站牌那里,讀一讀當天的新聞。最后在七一醬園買上一些菜,坐931路公交車回家。

買菜時,老媽會把白菜的壞葉子全部撕掉,會把土豆沾的土一點點清理,甚至把芹菜葉都摘掉才買,會在結賬的時候和收銀員砍價:“這些不能打折嗎?”我并不會阻攔這一切,我想如果因此老媽會開心的話,那也是生活中僅存的僥幸。

那些菜拿回來一點兒不浪費都會進入鍋里,就好像她會在水龍頭那里放個盆子,洗臉水可以洗衣服,洗衣服水可以拖地,拖地水可以沖馬桶。但總怕老媽不厭其煩地對我說:“你老爸在的話,都是他做飯我洗碗,也不至于不合你胃口了?!闭f多了,我就會對老媽說:“人都離開十多年了,你就不能不提老爸嗎?”老媽做飯確實不好吃,什么調料都不加,任何菜都是水煮出來的感覺,以至在外面第一次吃虎皮辣椒時,我才知道辣椒不是調料。

有一次,我們在路上,有一個小販賤賣蘿卜,我說:“老媽,買一點兒蘿卜吧,天天吃土豆,換個蘿卜還有營養(yǎng)?!币郧袄蠇尶吹揭还镆辉X的菜肯定會買,但老媽并沒有買,并頭也沒回地離開了。老媽確實不吃蘿卜,家里從來沒有做過抓飯。

烏魯木齊比青河還要干燥,青河至少還有大雪。我在烏魯木齊投了幾份簡歷都杳無音信,我想這里不適合我,我要去青島看看,女朋友還在那里等我。臨行的時候,老媽從門口追到街上,往我的手里塞了一堆紙幣,大部分是一元錢那種。告訴我:“在路上吃點兒好的?!?/p>

奔跑的時間并不會停止,與老媽分別的那一刻,我沉默不語,老媽悵然若失地揮揮手,那站定而逐漸渺小的姿態(tài),就是所有的語言。

我去青島的第一個冬天,老媽打電話說要回青河。我說:“青河的房子已經賣掉了,冬天動不動零下四十多攝氏度,你回去干什么?”老媽沉默了一會兒對我說:“曾經生你時沒奶水,好心的朋友給你喂奶,現(xiàn)在那個朋友得了腦出血,我想回去看看。”我并不知道怎么安慰老媽,這是第一次從老媽嘴里說出朋友這兩個字,四十多年的友誼在她看來無比重要。

老媽毅然選擇了夜班車回到了青河,我想象得到路途的遙遠,從烏魯木齊到青河總共五百二十四公里,在二一五國道上要走十多個小時。冬天會有風,吹雪幾分鐘就可以把道路掩埋掉。風在準噶爾盆地里打轉,戈壁灘上黑漆漆一片,偶爾野兔和狐貍會躥到路上。這一段路程,足夠回憶起所有的往事。

回去第二天就接到老媽的電話:“好多人都在問你在青島做什么工作,我該怎么回答?你要做個好人!”

3

大四那年,家里的院子要拆遷了。老媽一個人在院子里一磚一瓦地蓋了兩間房子,就為了在拆遷的時候可以討價還價。老媽把大房子租給前面商店的小販,一個月八十元,自己住在小房子里。那房子透風,光線不好,夏天還需要架火,老媽如同小時候一樣會去胡楊林撿柴火和蘑菇,她一周主要的蔬菜就是蘑菇。她盼望下小雨,下完雨,大青河的蘑菇就會瘋長起來。偶爾老媽會買一個雞腿,和蘑菇燉在一起,在漆黑的小屋子里,過著不是滋味的日子。

有一天,小販在院子里拉屎,老媽不愿意,院子里即使不種菜了,也有她和老爸的回憶。小販全家站在院子里與老媽罵架:“破院子拉屎怎么了,這是給地上肥?!崩蠇屃R不過,就蹲在地上不說話,小販還不甘心,推了我老媽一下。電話是鄰居打給我的:“你老媽被欺負了?!蓖砩希乙蝗和瑢W圍住了小販的商店,我接通了電話對小販怒吼。電話那頭,小販一直給老媽道歉,足足有十分鐘。老媽事后跟我說:“你回來看看吧,回家過一次年吧?!?/p>

那是2009年,我想起青河的冬天漫長寒冷,很多的牧民都有關節(jié)炎。我在天涯網上發(fā)起了一個帖子:青河冬天需要棉衣,請求網友給青河捐衣物。青河那么遠,回去一次我總希望能做一些事情。

那個冬天,我回到了青河,帶著一批物資,那條新聞至今還能在網上找到。我去到鄉(xiāng)里發(fā)了所有衣物,就如同報道里一樣,牧民確實缺乏冬衣。

青河的夜空很美,星星觸手可及。老媽把她放破爛的小屋子收拾出來,給我放置了一張小床,晚上就燉蘑菇,她有點兒得意地對我說:“吃了兩年的蘑菇,頭發(fā)也黑了,血壓也不高了,還省了那么多買菜的錢?!背?,我買了只雞,用東北的方式做了小雞燉蘑菇,兩個人在早已經凋敝的院子里吃了起來,星星照亮了院子。老媽吃飯狼吞虎咽,她也不說好吃不好吃,在她的眼里,吃飽飯就是老天最好的恩賜。

那年春節(jié),老媽又與人吵架了,有人要給老媽介紹一個老伴。老媽破口大罵,連相親對象都罵走了,回到家,老媽聲音哽咽地對我說:“如果你爸爸知道我相親,他怎么想我???”

那幾年,縣里很多人都不敢和老媽說話,見到她都繞著走。還有人告訴我,你老媽瘋了,一個人從大青河走到小青河,神神道道自言自語。后來我同學告訴我:“你老媽下午推個拉車到處撿破爛,晚上就一個人走到小青河,自言自語。”

難怪,我走的時候老媽給我塞了一元錢,還問我錢夠不夠,一定要好好學習,將來有出息地回到這里,不要讓別人說沒出息。

上大學的日子里,老媽每個月會給我寫信,雖然字歪歪扭扭,還會有錯別字和拼音,但她在信里和我講述了她和老爸的點滴往事,還在信里表達了她對老爸的想念,也會說一些國家政策對她的幫助、她的工資,以及她對我說,她總覺得老爸并沒有走,她走在路上就在和老爸對話。

4

至今還記得我摔過一次碗。那年高一,老媽喊我,又欲言又止。我跑到外面重重地把門關上。

因為老媽做的菜實在不怎么樣,她在做飯上簡直是應付,豆腐煮一下就是一盤菜,芹菜不去葉子就下鍋,下個面條一定是清湯寡水,所有的飯菜端上桌都沒有味道,哪怕是改善生活的肉類,也只是水煮就好。沒有辣味,沒有甜味,沒有酸味,甚至連點兒咸味都感覺不到。

因為惹事,我從青河二中退學。老媽托關系找到老爸的同事,讓我去隔壁縣上了高二,其實我并沒有上學的想法,只是想離開那個小鎮(zhèn),因為在那兒,我成了所有家長眼里的壞孩子,而且我也不想再吃沒有味道的飯了。

隔壁縣叫作富蘊,距離我家一百五十公里。那時匯款都只能走郵局,收到匯款單再到郵局兌換成人民幣,周末還沒法辦理。有一次,匯款單遲遲沒收到,又趕上了元旦和周末,我三天只吃了一個饅頭,身無分文,等拿到匯款單后,我給老媽打電話抱怨,老媽說:“也好,餓一下肚子,你也能感受到我們當年的生活?!?/p>

有一次,老媽打學校固話找我,問我:“阿勒泰是觀測獅子座流星雨最好的地點,我許愿會靈嗎?”

那晚,我和村里一群孩子裹著棉被站在寒冷的外面,每劃過一顆流星就大喊一聲,一直喊到聲音嘶啞。所有人都回去睡覺了,我還在等待最后一顆流星劃過,那流星似乎會眨眼,就好像老爸朝我做了一個鬼臉。

沒有熬過一年,我又退學了。過了幾個月后,我被老媽帶到北屯,北屯是老爸離開的地方。老媽鼓勵我:“考一考才知道能不能考上高級中學?!睕]想到總是倒數(shù)第一的我竟然考上了北屯高級中學。

北屯的蚊子比涼皮出名,似乎它們也要過冬,到處大開殺戒。我在那里參加了高考,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老媽正端飯上來,我吃著飯對老媽說:“要是菜再有點兒味道就好了?!崩蠇尶粗艺f:“你爸爸要是知道你考上了大學一定會自豪的?!?/p>

我臨走的時候,老媽專門復印了我的大學通知書,給很多人看:“我就說我兒子能考上大學。”老媽知道,在很多人看來,我考上大學不一定,但犯事進去大有可能。

5

1999年6月28日,剪報紙、收信件,還有老媽的笑容在這一天都戛然而止,院子里的鴿子與兔子以五元一只的價格賣給了前面的飯店,而“爸爸”這個詞也從我的字典里消失了。老爸的葬禮上,老媽哭成了淚人,我并沒有哭,我總覺得老爸還沒有離開我。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從老媽的臉上見到自信、快樂與陽光。

有一天晚上,老媽從抽屜里翻出所有的單子,三萬元的稿費和二萬元的存折,老媽說:“這錢都是留著給你上學用的,我要存好,我可能要從糧食局下崗了。”

老爸去世后的三個月,老媽從糧食局下崗了。我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老媽已經躺在病床上,掛著吊針,目光呆滯,頭發(fā)散亂,臉色蒼白。

在那個寒冷的季節(jié),老媽迅速地老去。老媽說她要離開這里,要回老家看看。老媽真的回去了,留給我每月一百四十元的國家貧困補助。

老媽去了她出生的地方——河南扶溝。在那里老媽一定會想起她的母親,她的家人,雖然在她去的時候,這些人都已經不在人世間了。我猜老媽一定在那個山坡上看到夕陽落山,會哭著想起她的童年和她再也回不來的愛人。那里已經變樣了,只有枯死的老樹她還認識。老媽還去了山西長子縣——老爸的老家,她想去看看老爸出生的地方什么樣。她沒有陪老爸度過童年,但她想去感受一下。

6

我出生在新疆西北偏北的青河,老媽從小就教育我兩個“離不開”:漢族離不開少數(shù)民族,少數(shù)民族離不開漢族。我也堅信這一點。因為在這里,漢族只占16%,算真正的“少數(shù)民族”。

老媽在只有幾間平房的醫(yī)院生下了我,條件艱苦,生孩子還要自己架火燒柴供暖。老媽的同事比老媽早分娩半個小時,后來老媽告訴我,老媽同事臨時生產,忘帶柴火,于是老爸好心地把自己的柴火給她家燒了。因此,老媽生我的時候一熱一冷,生了一場大病。伴隨我出生的是閃電、雷聲、狂風、暴雨。我很想從中得到啟示,但由于當時還是嬰兒,也想不出什么。

我家住在基建隊,那里大部分是逃荒來的非正規(guī)軍,有超生隊,有民工團。最初基建隊給我留下的印象就是,老媽把自行車后排的嬰兒椅拆掉后,我坐在自行車上兩腿被夾了,鮮血直流,從那以后我多坐了兩年的嬰兒椅。

從小,老媽就培養(yǎng)我們干活兒的能力,每年冬天家家戶戶都會拉一車煤放在小房子里,我就站在車下面,負責把小塊的煤撿回家。那一車煤要夠我們燒一個冬天。青河的冬天總是很漫長,一年中有八個多月都需要燒煤。家里的供暖方式是火墻,在客廳有兩個通往兩間屋子火墻的爐子,上半夜火墻太燙,要遠遠地躲開;后半夜被凍得哇哇叫,得抱著火墻睡。做飯前,老媽在火墻上面扔上幾個紅薯,睡覺前就能美餐一頓。

那時候,最不喜歡吃的菜就是老媽做的豆腐。因為豆腐總是少鹽無油,就著米飯吃很容易噎著。那時候流行《大力水手》,每次小伙伴欺負我,我就跟老媽說:“今天晚上吃菠菜吧?!?/p>

每年冬天,家里院子的涼房里就凍了好多的娃娃頭(新疆的雪糕),那幾乎是我們童年的最愛。每次回到家都會拿著考試成績單問老媽:“可以吃娃娃頭嗎?”娃娃頭是當時能讓我認真學習的唯一動力。老媽撫摸著我的腦袋,她期待著我健康成長。

回憶中最多的時節(jié)就是冬季,房子上面蓋著厚厚的大雪,我拿著鐵鍬鏟著房檐上的雪,老媽在下面喊:“別掉下來了?!睙熗怖锩爸U裊炊煙,我拿著小推雪板用盡全身力氣把雪推下房檐,有時候不小心掉下來,就掉到了雪堆里,發(fā)現(xiàn)不疼,就推幾下跳下去一次,再從梯子上爬上來。

半大的時候,我還會纏在老媽身邊。有一次老媽在切菜,老爸過來給老媽一個吻,被我看到,我立刻哇哇哭了起來。老媽露出羞澀的表情,哄著我:“不哭,媽媽也親親你?!?/p>

六歲的時候,我還經常尿褲子。因為冬天時常零下四十五攝氏度,我裹著一層又一層的背帶式棉褲,尿急時壓根兒解不開,導致多次尿褲子,褲襠都結冰碴子了,也不敢告訴老媽,就靠著火爐子烘干,空氣中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濃郁的尿臊氣。還好新年快到了,一家人忙著粉刷墻壁,散發(fā)出的泥土味道就會掩蓋我襠下的尿臊氣。

過年時,一角錢一把的糖在這一天要與拜年的人分享,老媽還會利用電燈泡的投影,表演各種手舞。一有敲門聲,我就跑去開門,山里牧民的小孩會在這一天跑到縣城挨家挨戶拜年,說著極其不標準的漢語:“喜年好(新年好)。”我就會塞一把糖果和瓜子給他們,他們人手一個塑料袋,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他們今天吃我點兒糖果,等到古爾邦節(jié)我就可以去少數(shù)民族的朋友家吃肉,一天下來差不多能吃一只羊。

《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以下簡稱為《春晚》)依舊是一家人必看的節(jié)目。每一個小品都能讓老媽樂得東倒西歪,高興了給我倒一大杯健力寶。在這個經濟與思想落后于大部分地區(qū)十多年的小鎮(zhèn),也就在除夕這一天跟上了節(jié)奏。初一那一天,《春晚》的金句朗朗上口,能讓大家用上一整年。

常見大雪覆城,每當融化時,便知歲月去。

我去過那么多城市,見過如小鎮(zhèn)的煙花,吃過如在小鎮(zhèn)吃的餃子,度過如小鎮(zhèn)的新年,卻再也沒有小鎮(zhèn)的味道??偰芎⑼阈χ睿灿心贻喛滔碌膫?,歲月劃過的痛楚,而此時的老媽,還是如故的一個人,如此,整個憂傷全屬于她。我還清楚地記得童年的歡聲笑語,童年里老媽慈祥而又憧憬的樣子。童年的世界很小,所有的生活就是秋千旁邊與老媽一問一答的乘法表。

7

2016年,我的第一本書出版,老媽悄悄地去了我的簽售現(xiàn)場,幾個朋友怎么拉她,她也不敢上場。那一年,老媽回到青河,有人拉著她的手說:“你兒子有出息,那個那個比記者還厲害的是干啥的?”我老媽揚起頭大聲說道:“作家!”

我告訴老媽,別再去撿那些破爛了,沒事可以跳跳廣場舞。等護照下來,我用稿費送你出國旅游。老媽看著我說:“總是看不得那些瓶子亂扔。”

2019年的春節(jié),我?guī)е蠇屧诨ǔ菑V州過的。我們從北京路打卡到了廣州塔,一路上給老媽拍照片。這一年,老媽已經去了四個國家,每次旅行完回來都對我說:“這輩子沒白活啊。”除夕夜,我買了一堆菜和海鮮,要親自做一頓飯。老媽打下手洗菜的時候,對著一個蘿卜端詳了半天,陽光從窗戶外照射在她的臉上。

老媽在那個夜晚給我講述了她的故事:

1961年,老媽和姥爺乘坐一輛解放牌卡車,在車斗里晃悠了六天才來到了青河縣。那時的路比現(xiàn)在更加荒涼,司機是老手,但稍不注意也會迷路。一車人就在戈壁灘里晃悠,戈壁灘也并非空無一物,實在太累了,全員就會下去找小蒜和蘑菇吃。

老媽說,青河的交通工具主要是馬和駱駝。低矮的地窩子、荒涼的戈壁灘和茂密的森林是青河的三大風景。最初老媽住地窩子睡草席,那時候雞蛋八分錢一個,但仍然吃不起。買不起洗發(fā)水的姥爺,還把老媽的頭發(fā)剃光,所有人都以為老媽是個男孩。

地窩子長什么樣?就是在地上挖一個長方形的坑,坑上面蓋著人字形的屋頂。坑底兩邊挖上一米多深的通道,一家?guī)卓谌司屯趲讉€通道,通道里鋪上稻草就是床鋪。地窩子里的冬天無比漫長,老媽也沒辦法洗澡,只有到了夏天才能去河壩里沖一下。

那會兒,每個人每月只有二十四斤口糧。有一年臘月二十九,在進入青河的叢山里,載有全縣新年物資的車被大雪耽誤在了路上。姥爺和三十多個民工被派去步行背物資。青河的冬天刺骨地冷,手伸不出來,臉被包裹著,一群人披著漆黑而陳舊的軍用大衣去了現(xiàn)場。十匹馬,十五公里,我姥爺背的是洋蔥,洋蔥被凍得硬邦邦,我姥爺就邊走邊啃,就好像在吃奶疙瘩,旁邊的人背著土豆,也學著姥爺啃起來。這樣回到家里,姥爺還從褲兜里掏出兩個土豆,扔進鍋煮,一家人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這也是為什么后來老媽一心留在糧食局工作,每天分發(fā)糧票也是一種幸福。最期待的就是年三十兒,因為有“三個一”:一斤白面、一斤羊肉餡、一斤牛肉餡,一家人可以包餃子吃。

吃上一頓飽飯都是幸福的事情。為了填飽肚子,老媽都會去別人收割后的田里,撿別人遺漏的麥子和土豆。為了填飽肚子,老媽和小伙伴在雪災中尋找凍死的羊,把羊挖出來,把羊皮賣了,羊肉煮著吃。要是實在吃不上,姥爺就給孩子們講故事,孩子們聽得出神,就會暫時忘記饑餓。

老媽說她不喜歡過中秋節(jié),因為她的生日是中秋后兩天,別的小朋友在生日的時候都能吃上肉,而她每次要求過生日,姥爺都會說:“中秋不是過了嗎?”她童年時從來就沒過過生日。

1962年的青河會是什么樣?奔跑的北山羊,濃密的白樺林,唱著歌謠的牧羊人,群山圍繞著大小青河,幾個小伙伴彎身撿著柴火與牛糞。一個小男孩撿到一坨外焦里嫩的牛糞,碎了一手,追逐著其他小伙伴飛奔撒去,驚到了不遠處吃草的牛。牧民的孩子學著大人們策馬揚鞭,一個六歲的小女孩安靜地仰望著藍天。忽然,一個小男孩發(fā)現(xiàn)了一根顏色鮮艷的蘿卜,小女孩拿過蘿卜對著太陽,幾個餓了的小伙伴圍著轉圈,想要吃掉這個被光打亮的蘿卜。

老媽拿著蘿卜端詳了半天,對我說了那件往事。那次和幾個小伙伴在白樺林撿柴火時,發(fā)現(xiàn)了黃色的蘿卜,拔起來就吃。結果姥爺回到家時發(fā)現(xiàn)老媽已經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姥爺?shù)教幥缶?,送到醫(yī)院經過三天的洗胃和打針,老媽才撿回了性命。但是同吃的兩個小孩都中毒死了。

老媽停了好久,才告訴我一件許久都沒說的事情,老媽說:“那一年我六歲,失去了味覺,甚至分不出糖和鹽的味道。”

那個夜晚,我回憶起來很多的事情,也想起人生中的困頓。回憶中寒冷的日子一個挨著一個,每一片雪花都變成小精靈,一群追著一群,飛得滿天都是,就好像熬不過去。如同老媽在深夜如河流般流過的淚水和委屈,苦澀悠長,不可遏制。老媽曾經想過離開,但她要拉扯我們長大成人。她徹夜睜著眼睛,等待著被這條河流帶到光明的春天。

我知道老媽身體不好,生我時得過氣管炎,好多年才治好,并留下了后遺癥??墒侵钡竭@一刻,我才知道,老媽因為吃過毒蘿卜失去了分辨味道的能力。有一次和老媽一起買鹽,老媽問:“這鹽咸不咸?炒半個白菜要放多少?”商店老板說:“你做菜不嘗一下咸淡嗎?”我看到老媽臉色有變,卻不知道老媽真的嘗不出咸淡。

對不起,母親,請原諒兒子當年嫌棄你做的飯沒有味道,把你做的飯扔在地上跑了。

那天晚上,老媽并沒有掉眼淚,只是長長地嘆息。老媽漸漸老去,記憶力越來越不好了,常常把東西放到哪里就不記得了,但是老媽每次都會對我說:“你老爸花錢很節(jié)約,你老爸的文章還沒有寫完……”這是老媽一輩子說不完的話。那天老媽突然對我說:“萬一有一天我想不起你老爸怎么辦?”

我一直覺得他們是我見過唯一的真愛,老媽用一生在等待著老爸回來。

在烏魯木齊的日子里,有一天中午,我回家看到老媽在路邊擺攤兒,那鞋墊一看就知道是老媽自己縫制的,就和當年給老爸縫的一樣。老媽的頭發(fā)花白,看到路人手拿著鞋墊吆喝著:“十元一雙,十元一雙?!蹦赣H看到我后低下了頭。我質問母親:“家里條件好了,為什么還要擺攤兒賣東西?”老媽低聲說道:“你老爸不穿,我不知道留著干什么。”那一下午我都坐在烏魯木齊的人民廣場上,看著英雄紀念碑流著眼淚。老爸你可曾知道,你的離開讓我在苦難與思念中成長,可是老媽卻在困難與悲傷中老去。

我想起曾經那個會抹口紅,會在老爸面前害羞的老媽,也想起五彩灣的雅丹在夏日里的斜陽照射下五彩斑斕。老媽說她最喜歡停在這里到處看看,莊嚴的戈壁灘,雄偉的小山丘,還有染上了色彩的天空,她總覺得變成了第一次踏進青河的樣子,姥爺把她放到扁擔里,她伸出小腦袋看著遠方,每一個小山丘都變成了帆船,她坐在帆船上漂到了遠方。

我至今都不知道用什么詞描述老媽的性格,堅忍里帶著一點兒膽怯。失去主心骨的老媽,在歲月的沉淀中,變得憂郁,會因為兒子有出息而念念有詞,也會一直掛念著離去的老爸。在人生的長河里,她普通得如同路人甲,她依舊會給我們分享那些健康知識的偽雞湯,她笑起來滿臉的皺紋,可就是這樣的老媽,成了我的英雄,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二十年,折成一個一個日子,換算成分秒時光,竟然那么苦澀。在這苦澀的日子里,我們都在狂奔,每一個老媽都帶著孩子向幸福狂奔,有些老媽,不需要堅忍與膽怯,不需要憂郁與快樂,就能擁抱著整個世界;而我的老媽,她扛著這些帶著我們走向了幸福。

對不起,老媽,這二十年,叫醒我的竟然是你一滴滴的眼淚。

老媽曾經想過離開,但她要拉扯我們長大成人。她徹夜睜著眼睛,等待著被這條河流帶到光明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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