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 十五首
字摩詰,太原祁人。父處廉,終汾州司馬。徙家于蒲,遂為河?xùn)|人。維開元九年進士擢第。事母崔氏,以孝聞。與弟縉,俱有俊才,博學(xué)多藝,亦齊名。閨門友悌,多士推之。歷右拾遺、監(jiān)察御史、左補闕、庫部郎中。居母喪,柴毀骨立,殆不勝哀。服闋,拜吏部郎中。天寶末,為給事中。祿山陷兩都,玄宗出幸,維扈從不及,為賊所得。維服藥取痢,偽稱喑病。祿山素憐之,遣人迎置洛陽,拘于普施寺,迫以偽署。祿山宴其徒于凝碧宮,其工皆梨園子弟、教坊工人,維聞之悲惻,潛為詩曰:“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空宮里,凝碧池頭奏管弦?!辟\平,陷賊官三等定罪。維以“凝碧詩”聞于行在,肅宗嘉之,會縉請削己刑部侍郎以贖兄罪,特宥之,謫授太子中允。遷太子中庶子、中書舍人,復(fù)拜給事中,轉(zhuǎn)尚書右丞。維以詩名盛于開元、天寶間,昆仲宦游兩都,凡諸王駙馬、豪右貴勢之門,無不拂席迎之。寧王、薛王,待之如師友。維尤長五言詩,書畫特臻其妙,筆蹤措思,參于造化,非繪者之所及也。人有得《奏樂圖》,不知其名,維視之,曰:“《霓裳》第三迭第一拍也?!焙檬抡呒瘶饭ぐ粗粺o差,咸服其精思。維兄弟俱奉佛,居嘗蔬食長齋,不衣文彩。得宋之問藍田別墅,在輞口,其水周于舍下,別置竹洲花塢,與道友裴迪浮舟往來,彈琴賦詩,嘯詠終日。嘗聚其詩,號《輞川集》。在京師,日飯數(shù)十名僧,以談玄為樂,齋中無所有,惟茶鐺、藥臼、經(jīng)案、繩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絕塵累。乾元二年七月卒。臨終之際,以縉在鳳翔,忽索筆作別縉書。又與平生親故,作別書數(shù)幅,多敦厲朋友,奉佛修心之旨。舍筆而絕。代宗時,縉為相,帝好文,謂縉曰:“卿之伯氏,天寶中詩名冠代,朕嘗于諸王座聞其樂章。今有多少文集,卿可進來?!笨N曰:“臣兄開元中詩百千余篇,天寶事后,十不存一。比于中外親故間,相與編綴,都得四百余篇?!币钊丈现?,帝優(yōu)詔褒賞。凡十卷。〇寧王憲貴盛,寵妓數(shù)十人,皆上色。宅左有賣餅妻,纖白明媚。王一見屬意,因厚遺其夫,求之,寵愛逾等。歲余,因問曰:“汝復(fù)憶餅師否?”使見之,其妻注視,雙淚垂頰,若不勝情。時王坐客十余人,皆當(dāng)時文士,莫不悽異。王命賦詩,維先成,云:“莫以今時寵,難忘舊日恩。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坐客無敢繼者,王乃歸餅師,以終其志云。
大同殿生玉芝龍池上有慶云百官共睹圣恩便賜宴樂敢書即事
欲笑周文歌燕鎬,
還輕漢武樂橫汾。
豈知玉殿生三秀,
詎有銅池出五云。
【前解】
忽然笑周輕漢,人問何故,曰:“彼二朝豈知生芝,詎有出云耶?”一解詩,讀之只如蒿枝輕拂相似。小儒詬其平平無奇,不知此為先生真奇。蓋朝廷喜言祥瑞,既非我所樂聞,然則只用隨手隨口,輕輕遞得過去便休,又豈能與之鋪張乎哉!
陌上堯尊傾北斗,
樓前舜樂動南薰。
共歡天意同人意,
萬歲千秋奉圣君。
【后解】
此“堯尊”“舜樂”,前人皆誤解為御酒法曲,于是七之“天意同人意”五字,遂更不知如何成語。不知前解生芝出云是為天意,今此五、六則是人意。推言天意何故有彼,則惟人意實先有此也?!澳吧稀弊郑?!便知堯尊直通田家瓦盆。“樓前”字,妙!便知舜樂直通婦子連袂。于是而休嘉之氣上通彼蒼,人天既協(xié),神靈斯應(yīng),生芝出云,如何不宜也?。廴绱?,方是儒者之言。]
酬郭給事
洞門高閣靄余暉,
桃李陰陰柳絮飛。
禁里疏鐘官舍晚,
省中啼鳥吏人稀。
【前解】
看他寫余暉,卻從“洞門高閣”字著手,此即“反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文法,言余暉從洞門穿入,倒照高閣也。再加“桃李”句,寫余暉中一人閑坐,真是分明如畫。再加禁鐘、省鳥,寫此花陰柳絮中間閑坐之一人,方且與時俱逝,百事都捐,真又分明如畫也。前解,先生自道,比來況味,只得如此。[讀此一解,使人火氣都盡。]
晨搖玉珮趨金殿,
夕奉天書拜瑣闈。
強欲從君無那老,
將因臥病解朝衣。
【后解】
后解,始酬郭給事也。言搖玉珮、奉天書,與君同事,豈不夙愿。然晨趨夕拜,老不堪矣。誦之,使人油然感其溫柔惇厚,不覺平時叫囂之氣皆失也。
早秋山中作
無才不敢累明時,
思向東溪守故籬。
豈厭尚平婚嫁早,
卻嫌陶令去官遲。
【前解】
“無才”非先生自謙,“明時”非先生虛頌,直是深信一時。君臣合德,無績不奏,身于其間,半手莫措,于是戰(zhàn)戰(zhàn)懼其或累,兢兢抱其不敢,因而眼思夢想,但得忽然一日,乘秋風(fēng)、歸故籬,便是通身輕快,無量安樂者也。三、四,因言人生多故,惟是婚宦二端,今幸兒女之事,亦已早畢,如何軒冕之途,猶未拔足!蓋力疾求去之辭也。
草間蛩響臨秋急,
山里蟬聲薄暮悲。
寂寞柴門人不到,
空林獨與白云期。
【后解】
唐人每欲咨嗟遲暮,則必以歲已秋、日已暮為言,其法悉仿諸此。〇歲已秋、日已暮,舉二反三,殆是百年,亦復(fù)垂垂將盡也?!翱樟帧薄鞍自啤闭?,人但無心,便是同期,非定欲絕人遠去也。
敕賜百官櫻桃
芙蓉闕下會千官,
紫禁朱櫻出上蘭。
總是寢園春薦后,
非關(guān)御苑鳥銜殘。
【前解】
敕賜櫻桃詩,妙在第一句全不提起櫻桃,只奮大筆先書曰“芙蓉闕下會千官”。蓋闕下即至尊也,闕下會千官,即會朝至尊也。如此便見君臣同德,日會闕下。朝廷之事,必有大者,而此櫻桃,不過一日偶然宣賜之微物,此謂:“筆墨所爭甚微,而立言所關(guān)甚大”也。如出小人俗手,必將一起便寫櫻桃,則不知千官為櫻桃故來會闕下乎,抑闕下為櫻桃故召會千官乎?竟不成話說矣。三、四,兩使櫻桃事,最精切。然妙實在寫出一片敬受其臣之盛心,正不徒以精切為能也。
歸鞍競帶青絲籠,
中使頻傾赤玉盤。
飽食不須愁內(nèi)熱,
大官還有蔗漿寒。
【后解】
五,寫先受賜者。六,寫后受賜者。不謂連百官之“百”字,先生妙筆,直有本事教都寫出來,讀之,分明立午門左右,親看其紛紛續(xù)續(xù)而去也。末又意外再寫君恩無窮,又如逐員逐員宣諭之。
積雨輞川莊作
積雨空林煙火遲,
蒸藜炊黍餉東菑。
漠漠水田飛白鷺,
陰陰夏木囀黃鸝。
【前解】
此解,即《豳風(fēng)》“馌彼南畝”句中所有一片至情至理,特當(dāng)時周公不曾說出、留教先生今日說出也。蓋一家八口,人食一升,一年人三百六十升,八人共計食米二十八石八斗,除國稅婚喪在外,此項全仰今日下田苦作之人之力,更無別出可知也。今使因積雨致炊遲,因炊遲致餉晚,因餉晚致農(nóng)饑,此即合家嗷嗷仰食之人無不為之倉皇踧踖、身心無措者也。故三、四承之,言如此水田無際,望之但見飛鷺,則應(yīng)念我勞人胼胝,不知直到何處。如此夏木陰長,聽來百囀黃鸝,則應(yīng)念我勞人腹枵,不知已忍幾時。奈何不過一藜一黍,至今猶然未得傳送。一解四句,便只是精寫得一“遲”字。如何細儒不知,乃漫謂之寫景也!〇如何千年以來,說唐詩者,一味皆謂閑閑寫景!夫使當(dāng)時二南、十五國風(fēng)、二雅三頌,亦曾無故寫景,則謂唐亦寫景,可也。若三百篇并無此事,則唐固并無此事也。〇“漠漠”句,言作苦?!瓣庩帯本?,言日長。作又苦,日又長,然后積雨炊遲,一“遲”字方是當(dāng)家主翁淳厚心田中一段實地痛惻也。若必爭之曰寫景,則藜黍既遲,苦饑正切,而主翁顧方看鷺聽鸝,吾殊不知此為何等詩、又為何等人之所作也?。劢疹H復(fù)見人畫此二句,不知此二句只是“遲”字心地,夫心地則又安能著筆!]
山中習(xí)靜觀朝槿,
松下清齋折露葵。
野老與人爭席罷,
海鷗何事更相疑。
【后解】
上解,是寫居輞川心地。此解,是寫居輞川威儀。〇言頗彼有人,見我莊居,因遂疑我習(xí)靜修齋,夫我亦何靜之可習(xí),何齋之可修乎?不過眼見槿花開落,因悟身世并銷。正逢葵葉初肥,不免采擷充膳,是則或有之耳。且夫人生世上,適然同處,以我視之,我固我也,彼固彼也。如以彼視之,彼亦我也,我特彼也。然則百年并促,三餐并艱,人各自營,誰能相讓。今必疑我習(xí)靜修齋,則豈欲令二三野老側(cè)目待我,一如陽居所云:“家公執(zhí)席,妻子避灶”,然后自愉快耶?亦大非本色道人已。
既蒙宥罪旋復(fù)拜官伏感圣恩竊書鄙意兼奉簡新除使君等諸公
忽蒙漢詔還冠冕,
始覺殷王解網(wǎng)羅。
日比皇明猶自暗,
天齊圣壽未云多。
【前解】
既赦罪,又復(fù)官,若順事各寫,此成何章句。今看其小出手法,只將二事?lián)蛔饕痪?,言我直至?fù)官之后始悟既已赦罪矣。便令前此畏罪之深,后此蒙恩之重;前此驚魂一片,后此銜感萬重,所有意中意外、如恍如惚、無數(shù)情事,不覺盡出。此謂臨文變化生心之能也。三、四,承“忽蒙”“始覺”文勢,自更不得不出于感頌。三是感,四是頌,此自是一時至情至理,切不得嫌其陋俗也。
花迎喜氣皆含笑,
鳥識歡心亦解歌。
聞道百城新佩印,
還來雙闕共鳴珂。
【后解】
上解,伏感圣恩,此解,奉簡諸公也。言諸公新除百城,誠無便來雙闕之理,然我今無限歡喜,實已更不自持,安得知己都來,一齊看我歡喜。五、六,花皆含笑,鳥亦解歌者,蓋事出望外,心神顛倒,所謂不自知其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酌酒與裴迪
酌酒與君君自寬,
人情翻覆似波瀾。
白首相知猶按劍,
朱門先達笑彈冠。
【前解】
一解,只妙于“酌酒與君”四字,猶言咄咄裴生,今日乃得王先生與之酌酒,便足一生自豪,直不應(yīng)又以好唇舌再問他人情如何也??此},便已直直,只此五字,意即可知。三、四,正極寫翻覆波瀾也。三之磣毒,在“白首”二字,言半生對床,不妨一刻便為敵國也。四之輕薄,在“先達”二字,言一朝云霄,不認昨夜誰共燈火也。此自是千古至今絕妙地獄變相,茲反覺吾王先生說之為饒舌也。
草色全經(jīng)細雨濕,
花枝欲動春風(fēng)寒。
世事浮云何足問,
不如高臥且加餐。
【后解】
前解,寫顯相,后解,寫密相也。顯相必是裴所已受,故前解只作寬慰之語。密相乃是裴所未悟,故后解更作告誡之辭。五,“草色”七字,言我方不意,則彼先暗傷也。六,“花枝”七字,言我乍欲行,則彼必重擠也。此皆自古至今絕妙地獄變相也。
春日同裴迪過新昌里訪呂逸人不遇
桃源面面絕風(fēng)塵,
柳市南頭訪隱淪。
到門不敢題凡鳥,
看竹何須問主人。
【前解】
二,柳市南頭,即新昌里。隱淪,即呂逸人也。三,不敢題門,言逸人不在。四,看竹,言己與裴不能以逸人不在而遂去也。俱易解。最奇最妙者,看先生于二、三、四句未寫以前,忽然空中無因無依,隨筆所蕩,先蕩出“桃源面面絕風(fēng)塵”之七字。今世之人,不能看書心細如發(fā),則直謂此不過寫他新昌里耳。殊不知新昌里自有“柳市南頭”四字承認。不應(yīng)一寫不已,又迭寫至再也。某因大書揭壁,誓以十日坐臥其下,務(wù)期必得其旨。及至瞥地看出,卻亦只是平常。然而其中實有兩通妙理,終是忍俊不禁,不妨對眾拈出也。其一,言我與裴是日亦不必定訪呂逸人,蓋桃源面面,總非人間,南北東西,無非妙悟。如此,則遇逸人亦不為欣,不遇逸人亦不為憾,便將逸人失晤早已視如流云。下解空玩庭柯,正復(fù)大愜來意也。其一,言逸人此時雖不知其何在,然而桃源面面,既非人間;南北東西,總無異緣,則亦烏知其不為訪人未值,正在旁皇,不訪反逢,方當(dāng)歡握。既是深淺只在山中,料應(yīng)毛羽無非一色,便任縱心他往,于我有何異同也。試思先生如此高手,如此妙手,真乃上界仙靈。其吹氣所至,皆化樓臺,又豈下土筆墨之事所能奉擬哉。
城外青山如屋里,
東家流水入西鄰。
閉戶著書多歲月,
種松皆老作龍鱗。
【后解】
此寫不遇逸人后一段徘徊閑暢神理也。五,仰眺其墻外;六,俯玩其階下;七、八,進窺其窗中,出撫其庭樹。何必不遇逸人,亦何必定遇逸人?蓋此日與裴特地發(fā)興遠來,至是,亦可謂大獲我心而去矣。
過乘如禪師蕭居士嵩丘蘭若
無著天親弟與兄,
嵩丘蘭若一峰晴。
食隨鳴磬巢烏下,
行踏空林落葉聲。
【前解】
二大士合住一精舍,若非先生心知其事,正復(fù)不審如何措手。今忽巧請無著天親、兄弟菩薩,先將如椽大筆,公然橫起一語,然后再于“嵩丘蘭若”,輕輕安個“一峰晴”三字。而二大士之無著所以為無著,是此三字;天親所以為天親,亦此三字矣。三、四,寫二大士受食,而巢烏亦下,此猶與有情平等,經(jīng)行而落葉有聲,此直與無情平等。然則為是二大士各有“一晴峰”,為是“一晴峰”雙現(xiàn)二大士?此非復(fù)詩家之所與聞,吾欲與天下道人參之。[菩薩與菩薩蕭然不相得,曰無著。菩薩與菩薩脗?cè)徊豢砷_,曰天親。]
迸水定侵香案濕,
雨花應(yīng)共石床平。
深洞長松何所有,
儼然天竺古先生。
【后解】
龐居士常曰:“但愿空諸所有,慎毋實諸所無?!贝艘唤馑木?,正特表二大士已盡得“空諸所有”,而先生妙筆,則反戲?qū)懫洹皩嵵T所無”,以俟人之從空懸解,由然失笑也。言二大士澄清絕點,彼其蘭若之中,則豈更有纖塵得染者乎!有則或有珠玉迸水;有則或有天女散花。除此二者而外,如再徹底檢閱,有則或有瞿曇先生,金像儼然,深洞莊嚴,長松蔭覆,如是焉而已耳。看他四句二十八字,只為欲寫“何所有”之三字,卻乃翻作如此異樣筆墨,真為翰林之罕事也。
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呈兩省僚友之作
絳幘雞人報曉籌,
尚衣方進翠云裘。
九天閶闔開宮殿,
萬國衣冠拜冕旒。
【前解】
此全依賈舍人樣。前解,通寫早朝;后解,專寫兩省也。若其中間措手,又有不同者,賈乃于起一句便安“銀燭朝天紫陌長”之七字,是預(yù)從“早”字先已用意;于是而三四寫“朝”字,便無過只是閑筆。此卻于第四句始安“萬國衣冠拜冕旒”之七字,是直到“朝”字方乃用意;于是而一、二寫“早”字,亦無過只是閑筆。此則為兩先生各自匠心也。
日色才臨仙掌動,
香煙欲傍袞龍浮。
朝罷須裁五色詔,
珮聲歸到鳳池頭。
【后解】
五,日色才動,寫朝光滿殿,翻上“早”字。六,香煙欲浮,寫雙引駕退,翻上“朝”字。七、八,急接“朝罷”二字,言此時千官盡散,而獨有我輩,只歸鳳池也。
出塞作
[時為監(jiān)察御史。]
居延城外獵天驕,
白草連天野火燒。
暮云空磧時驅(qū)馬,
秋日平原好射雕。
【前解】
首句曰“獵天驕”,則是三句皆寫獵也,殊不知首句曰“獵天驕”,則是三句皆寫天驕也??此鞍撞葸B天”,便是野火連天,先已不可向邇。三、四承之,寫其驅(qū)馬射雕。再加“暮”字、“時”字,便可見閃忽無常,又加“秋”字、“好”字,便可知弓馬輕快,其驕至于如此,真為當(dāng)事者北望之一大憂也。〇看他起筆“居延城外”四字,三、四“暮”字、“時”字、“秋”字、“好”字,卻似一道緊急邊報然。
護羌校尉朝乘障,
破虜將軍夜渡遼。
玉靶角弓珠勒馬,
漢家將賜霍驃姚。
【后解】
前解,寫天驕?zhǔn)钦嬲祢?,后解,寫邊?zhèn)是真正邊鎮(zhèn)。〇言乘障者乘障,渡遼者渡遼,士氣蓬蓬勃勃,一氣便直取玉靶、珠勒等。二句十四字,言人人無不自以為居然屬我也。[前解,不寫得如此,便不足以發(fā)我之怒。后解,不寫得如此,便不足以制彼之驕。]
敕借岐王九成宮避暑
帝子遠辭丹鳳闕,
天書遙借翠微宮。
隔窗云霧生衣上,
卷幔山泉入鏡中。
【前解】
一,遠辭。二,遙借。既說“遠”,又說“遙”,詹詹小生,便嫌犯合,殊不知一解特地爭勝,乃只在此二字。言帝子瞻戀天容,何敢遠辭宸幄,乃至尊過憂溽暑。昨已遙借離宮,既是至尊遙借之勅已宣,即是帝子遠辭之行不免也??此麑懙眯值芫贾g一片友愛、一段恭慎,只用二字,便乃無美不備,妙,妙!三、四,云霧通窗,山泉入鏡,此是極寫所借之地,暑氣全無,清涼隔世,正特為題中“避暑”二字,且未及描畫九成勝景也。
林下水聲喧笑語,
巖間樹色隱房櫳。
仙家未必能勝此,
何事吹簫向碧空。
【后解】
上三四,只是說九成無暑。此五六,方寫其景也。七,“此”字,總結(jié)水喧笑語,樹隱房櫳,可知。
奉和圣制從蓬萊向興慶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
渭水自縈秦塞曲,
黃山舊繞漢宮斜。
鑾輿迥出千門柳,
閣道回看上苑花。
【前解】
看他一、二,先寫“渭水自縈”“黃山舊繞”,即三、四之鑾輿看花、閣道留轡,宛然便在無數(shù)山圍水抱之中間也。先生為畫家鼻祖,其點筆吮墨、布置遠近,居然欲與造化參伍。只如此一解四句,便是其慘淡經(jīng)營之至妙至妙也。
云里帝城雙鳳闕,
雨中春樹萬人家。
為乘陽氣行時令,
不是宸游玩物華。
【后解】
后解四句承上“花”字,言不知者,以為為花也;其知者,以為不為花也。夫閣道回看,正回看雙鳳闕耳,正回看萬人家耳?!半p鳳闕”,言上畏天眷;“萬人家”,言下恤民巖。若“云里帝城”“雨中春樹”八字,只是襯色也。
和太常韋主簿五郎溫泉寓目
漢主離宮接露臺,
秦川一半夕陽開。
青山盡是朱旗繞,
碧澗翻從玉殿來。
【前解】
此前解,是寫溫泉,然吾詳玩其四句次第,卻是細細又寫寓目。譬如作大幅界畫者,其正經(jīng)主筆,本自定于一幅之居中;而其初時起手,卻必自最下一角,先作從旁小景,既而漸漸添成,便是遠近正偏,無數(shù)形勢,一齊俱備矣。〇一,“漢主離宮”,即指今溫泉,特以不敢斥言當(dāng)時,故遠借漢主也?!敖勇杜_”,言寓目者,則應(yīng)從秦始露臺祠邊而起也。二,秦川夕陽,言一路依渭水迤邐而去。其半道有矗起者,寓目者宜知此為驪山夕陽樓也。三、四,方正寫溫泉。然三,猶通寫合宮、朱旗,言盛陳儀衛(wèi)也;四,方獨寫湯殿、碧澗,言陰泉灌輸也。此為寓目時,自遠而近,自邊而中,最精最細之理路也。〇某嘗言:看好山水,眼中須有章法;述好山水,口中須有章法。如此一解四句,便是右丞滿胸章法。其為畫家鼻祖,豈無故而然乎!
新豐樹里行人度,
小苑城邊獵騎回。
聞道甘泉能獻賦,
懸知獨有子云才。
【后解】
后解,寫韋太常。五、六者,所謂《甘泉賦》料也。[前解一二,只是陪寫溫泉;后解五六,卻是五郎賦料。然則詩中寫景處,固自有定限矣。]
送楊少府貶郴州
明到衡山與洞庭,
若為秋月聽猿聲。
愁看北渚三湘遠,
惡說南風(fēng)五兩輕。
【前解】
此前解,手法最奇??此弧⒍?,公然便向并未曾別之人,預(yù)先用勾魂攝魄之筆,深探入去,逆料其后來,到衡山、到洞庭,必不能對秋月而聽猿聲者。于是三、四,方更抽筆出來,重寫“愁看北渚”“惡說南風(fēng)”,目今一段惜別光景,此皆是先生一生學(xué)佛,深入旋陀羅尼法門,故能有如此精深曲暢之文也。[,候風(fēng)扇也,以雞羽為之,重五兩,故楚人謂之五兩。郭璞《江賦》曰:“
雰祲于清旭,覘五兩之動靜?!薄痘茨献印吩唬骸叭?img src="https://img.dushu.com/2023/03/26/23175052923420.jpg" alt="" />之候風(fēng)也?!保?/p>
青草瘴時過夏口,
白頭浪里出湓城。
長沙不久留才子,
賈誼何須吊屈平。
【后解】
此五六,只是急趕“不久留才子”之一句也。言今一路,且過夏口,徑出湓城,不妨解維,放心便去,多恐未必前到郴州,而賜環(huán)之命且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