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佺期 六首
字云卿,相州內(nèi)黃人也。進士舉。長安中,累遷通事舍人,預(yù)修《三教珠英》。佺期善屬文,尤長七言之作,與宋之問齊名。音律婉附,屬對精密,約句準篇,如錦繡成文,學者宗之,號為“沈宋”。語曰:“蘇、李居前,沈、宋比肩。”張燕公說嘗謂佺期曰:“沈三兄詩,須還他第一?!痹俎D(zhuǎn)考功員外郎。坐贓,配流州。神龍中,授起居郎,加修文館直學士。后歷中書舍人,太子詹事。開元初卒。有文集十卷。
興慶池侍宴
碧水澄潭映遠空,
紫云香駕御微風。
漢家城闕疑天上,
秦地山川似鏡中。
【前解】
一,寫池;二,寫駕;三、四重又寫池。其一寫池也,妙于“映遠空”字,便只寫得池中碧水湛然。其三、四重又寫池也,妙于“漢家城闕”“秦地山川”字,便直寫興慶無數(shù)臺殿高低俱于此池碧水湛然中空明影現(xiàn)。此為避實筆、取虛筆,非俗儒之所能與矣。后來讀者,只嘆“天上”“鏡中”字佳,豈足與語此哉。
向浦回舟萍已綠,
分林蔽殿槿初紅。
古來徒羨橫汾曲,
今日宸游圣藻雄。
【后解】
后解,平壓漢武,高頌當今。言昔者橫汾一曲,相傳秋風初起,今日萍綠槿紅,亦正是其時矣,云云。
遙同杜員外審言過嶺
[同,亦和也。和者,和其詩也。同者,同其題也。如張說和蔡起居《偃松篇》,亦曰遙同。]
天長地闊嶺頭分,
去國離家見白云。
洛浦風光何所似,
崇山瘴癘不堪聞。
【前解】
一,“天長地闊”,用一“分”字,是正在嶺上欲過未過時。二,“去國離家”,用一“云”字,便是已過嶺下去也??此麑懸弧斑^”字,便寫出如許分寸,而又毫不費手,真使后人何處復(fù)得臨摹。四,欲告訴過嶺苦趣;三,忽折筆反先致問都下。后來唐家三百年詩人如山,但學得此一折筆者,便自雄視一世,鼎垂千年去也。先生開創(chuàng)之功,豈可誣哉。
南浮漲海人何處,
北望衡陽雁幾群。
兩地春風萬余里,
何時重謁圣明君。
【后解】
人,即員外也。何處,言過嶺以去,杳莫可問也。雁幾群,遍指京華士大夫也?!皟傻亍弊?,正接“南”字、“北”字?!皟傻亍薄叭f余里”,中間插“春風”字,妙!便接出末句之“何時”。[衡陽雁飛不到,而猶曰北望,則其去極南可知也。衡陽雁飛不到,而問其幾群,則自望極北可知也。末句“何時重謁”,苦處卻在七之“春風”二字,細細吟之。]
再入道場紀事
南方歸去再生天,
內(nèi)殿今年異昔年。
見辟乾坤新定位,
看題日月更高懸。
【前解】
公曾被貶南方,此再入道場,是從貶所歸來,恰值內(nèi)殿法事,因特記其慶幸也。前解,寫被貶得歸,無限悲喜?!霸偕臁?,妙!言昔未貶時本是天上人,乃一去南方,如墮鬼國,何幸今日仍還故處!看他身入道場,便用道場字作點染,最是當行本色也。內(nèi)殿,即道場也。今年,歸來以后也。昔年,未貶之前也。言如此非常盛事,在南一總不知,今日若更不歸,幾乎到底不見,喜極出淚之辭也。辟,殿址也。乾坤,殿向也。題,殿題也,日月,殿落成紀工也。皆極寫“異昔年”三字也。〇三、四最是清空健爽之筆,頗見有人用板重說之。
行隨香輦登仙路,
坐近爐煙講法筵。
自喜恩深陪侍從,
兩朝長在圣人前。
【后解】
五、六極寫七之陪侍從也?!靶小眲t“隨”,“坐”則“近”。地分親切,四字盡矣?!跋爿偂薄盃t煙”十字,乃點染也?!皟沙ト恕?,妙。昔年未貶,在一朝圣人前;今年貶歸,又在一朝圣人前。筆下雖云自喜恩深,心頭實惟自痛恩深矣。[言歸見新圣人,已不得見舊圣人也。]
紅樓院
紅樓疑見白毫光,
寺逼宸居福盛唐。
支遁愛山情漫切,
曇摩泛海路空長。
【前解】
院名奇。一,因院名有“紅樓”字,便隨手亦寫“白光”字相映耀。此法不知起于何人,然唐固屢用之成妙矣。二,“逼宸居”,急接“福盛唐”,妙。擁護伽藍,三字九鼎,他人乃當不曉。三、四又反言以極嘆逼宸居也,言必欲深山遙海,始開道場,則佛云遍覆一切眾生,獨不欲與國王親近,豈有是哉!如此奇情奇筆,直是拔地插天,豈常乎所得辦。[后人豈肯將三、四寫作如此二句!不是無其筆力,亦是無其眼光。]
經(jīng)聲夜息聞天語,
爐氣晨飄接御香。
誰謂此中難可到,
自憐深院得回翔。
【后解】
“聞天語”“接御香”,寫上“逼”字十成,然先生用意卻正在“經(jīng)聲夜息”“爐氣晨飄”?!耙埂弊?、“晨”字,特自表其深院回翔,非他人所得比。看他七又明說此中難到,以搖擺得到,可會也。
和上巳連寒食有懷京洛
天津御柳碧遙遙,
軒騎相從半下朝。
行樂光輝寒食借,
太平歌舞晚春饒。
【前解】
低手寫色、高手寫神,由來天定,那可爭得!只如此詩起手七字,若謂是寫柳色,即豈復(fù)成語話。高手人讀之,便曉其正為“軒騎相從”四字寫神,加“半下朝”三字,又妙。以此思“遙遙”,“遙遙”可知也。三、四,“行樂光輝”“太平歌舞”即實接“軒騎相從”也?!昂场保钣凇敖琛弊?,言今日上巳,已先偷得后一日寒食也?!巴泶骸保钣凇梆垺弊?,言明朝寒食又正接連先一日上巳也。只此“饒”“借”二字,便壓殺他人無數(shù)拖筆沓墨,想見先生手法之高妙。
紅妝樓下東回輦,
青草洲邊南渡橋。
坐見司空掃西第,
看君侍從落花朝。
【后解】
五、六,寫紛紛軒騎各自行樂,七、八,卻于紛紛行樂之外,另寫一等異樣光輝,更非“樓下”“洲邊”之所得同??此视谩皷|”字、“南”字、“西”字作章法,使讀者心頭、眼頭便有爭流競秀之觀,真為奇絕筆墨也!〇侍從落花朝,艷便艷殺人,清又清殺人。謂唐初人板重,斯豈韙論哉!
龍池
[玄宗為平王時,賜第隆慶坊,坊南平地,忽變?yōu)槌?,日以浸廣,有龍時見其中。中宗常泛舟以厭其祥。及帝即位,作《龍池樂》。]
龍池躍龍龍已飛,
龍德先天天不違。
池開天漢分黃道,
龍向天門入紫微。
【前解】
看他一解四句中,凡下五“龍”字,奇絕矣。分外又下四“天”字,豈不更奇絕耶?后來只說李白《鳳凰臺》,乃出崔顥《黃鶴樓》,我烏知《黃鶴樓》之不先出此耶?細玩其落筆,先寫“龍池”二字,三、四承之,便寫一句池,一句龍,已是出色精嚴矣。乃因一、二詳寫玄宗起兵定難、入纘大統(tǒng),前是躍龍,后是飛龍。躍龍是“先天”,飛龍是“天不違”,龍外又連用二“天”字者,于是索性亦于三、四中亦再加天漢、天門二“天”字,以多添氣色。如此縱橫跳躍,彼《鳳凰臺》不足道,我正恐《黃鶴樓》殊未抵其一半氣力也。
邸第樓臺多氣色,
君王鳧雁有光輝。
為報寰中百川水,
來朝此地莫東歸。
【后解】
邸第,指潛龍之地;鳧雁,指從龍之人。“氣色”“光輝”,寫天方授之,有如此者,因言普天俱應(yīng)傾心奉戴也。嘻,奇矣哉!暢矣哉!大矣哉!至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