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孔夫子陳州絕糧

人生弦外有余音 作者:李國文 著


孔夫子陳州絕糧

公元前489年,孔子在陳州絕糧。

與他一起被圍而餓肚子的,還有他的學生,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宰予、子貢、冉有、季路、子游、子夏,共十人,也稱孔門十哲。

在《論語》中,關于這件事,有三十三個字的簡略記載?!霸陉惤^糧,從者病,莫能興。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笨鬃拥囊馑际牵壕酉萦诶Ь持?,窮而彌堅,不失志節(jié);而小人到了窮途末路之時,就無所顧忌,什么事情都會做得出來。在陳州的明代古碑《厄臺碑》上,將孔子陳州絕糧與“天地厄于晦冥,日月厄于薄蝕……帝舜厄于歷山,大禹厄于洪水,成湯厄于夏臺,文王厄于羑里”相提并論。由此可證,百煉成鋼,不淬火無以鋒利堅硬,剖璞為玉,不雕琢很難晶瑩剔透。古往今來的先賢絕圣、達者通儒、巨匠國手、仁人志士,無不要經歷艱苦卓絕的磨煉,無不要受到生死存亡的考驗,才能達到鳳凰涅槃、浴火重生的蛻變。發(fā)生在孔子和他門徒身上的這次磨難,也就是所謂的“厄”,對于他們思想境界的提高、精神品質的升華、人生視野的開闊、學問閱歷的增長,不但起到飛躍的推動作用,而且,對其一生,都有著很大的影響。

孔夫子一生不算走運,落魄的時候,甚至被人嘲笑為“喪家之狗”。不過,他的志向,他的追求,堪稱偉大。其目標是要在廣泛和普遍的范圍內,貫徹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思想。一般來講,偉大之所以偉大,就是因為其理想難以實現(xiàn)。如果一蹴即就,頃刻間神鬼附體,頓成不朽,如果阿貓阿狗,忽然間人五人六,領袖群倫,如同時下那些一脫而紅的過氣明星,一炒而火的鉆營作家,一抄而名的無聊學者,一炮而響的講壇才子,像二踢腳那樣制造轟動效應以后,隨即銷聲匿跡,也就談不上什么偉大了。有生之年的孔子,一直為這個理想世界奔走,然而,一、其命不濟;二、其時不應;三、小人太多;四、到處碰壁。古往今來,所有應該偉大而沒有偉大的人,都因為這四大不順而埋沒一生??追蜃痈鼞K,差一點餓死在陳州。

孟子說過,孔子乃“圣之時者也”,這話是有一定道理的。“圣之時者也”這句話,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被魯迅翻成“摩登圣人”,不過,他也認為:“孔夫子的做定了‘摩登圣人’是死了以后的事,活著的時候卻是頗吃苦頭的?!?/p>

“頗吃苦頭的”孔丘,生于公元前551年,逝于公元前479年,魯昌平鄉(xiāng)陬邑(今山東曲阜東南)人。父早死,寡母持家,艱辛度日。做過委吏(主管會計)和乘田(看管牛羊),相當于區(qū)鄉(xiāng)干部,待遇一般,勉強糊口。直到魯定公十年(前500)才出現(xiàn)轉機,因為在中都宰(熬到區(qū)長一級)很賣力氣,擢任小司寇,隨后就發(fā)達了,也許是大器晚成吧,竟然做到魯國的大司寇,這年他五十二歲。魯定公十一年(前499),“由大司寇行攝相事”。相,乃主宰一國之總理,圣人的仕途達到最高峰,沒想到“面有喜色”的他,還未來得及得意,官運到此戛然止步。不過也好,多少嘗到一點成功的味道,能夠在發(fā)號施令的位置上,得以實踐他的理想抱負。這一點很重要,從此,信心十足,只要給他以權力,他就能做到他想做的一切。

《史記·孔子世家》稱他在這短暫的輝煌中,也曾大刀闊斧干成幾件事,很是了得,很是神氣?!罢D魯大夫亂政者少正卯。與聞國政三月,粥羔豚者弗飾賈……途不拾遺,四方之客至乎邑者不求有司,皆予之以歸”,可以說一百天左右的新政,是他一生中最為“?!钡娜兆?。魯定公十三年(前497),魯國的利益階層跟他鬧翻,他想給特權人物以顏色,沒想到對手早就要收拾他。加之齊國挑撥離間其中,美女也來了,駿馬也來了。子路一看來勢兇猛的糖衣炮彈,便替圣人擔憂,勸說他:“夫子可以行矣!”不要再戀棧了。孔子說且慢,“魯今且郊,如致膰乎大夫,則吾猶可以止?!敝R分子處事,總是把事情往好處想,結果,當年郊祭,居然連祭祀的祭肉,也未照例送給孔子一份,這實在太不給面了。

要面子的圣人只有離開魯國,好在有一大幫門生跟隨著他,雖然有的中途退出,有的半路參加,但始終堅持下來的鐵桿,有十數(shù)人,抱著傳道的決心,擁有必勝的信念,邁著整齊的步伐,鼓起無比的勇氣,開始周游列國。希望能找到接受其政治主張和儒家思想的國度,好繼續(xù)實現(xiàn)其以仁為本的治國理念。由于走得倉促,也沒有進行必要的調查研究,因此撞了好多的鎖,嘗了好多的閉門羹,好不容易敲開的門,還沒轉身,人家馬上就關上了。再接著走下去,熱情開始下降,勁頭逐漸衰減,這支隊伍的行進速度,日見緩慢。

最最主要的原因,春秋末期,當時的大形勢是禮崩樂壞,各自為政,互相傾軋,綱紀不存。諸侯崇信森林法則,不是弱肉強食,就是強衰弱食,怎么想辦法食人而不被人食,自己的國不滅而能滅別人的國,是生存的第一要務。孔圣人提倡克己復禮,跟人家南轅北轍,背道而馳,溫良恭儉讓那一套,嘴上標榜,倒也無妨,真正實行,坐等倒霉。所以,從魯定公十三年(前497)到魯哀公十一年(前484),共十四年間,孔子和他的門生,一直馬不停蹄地東奔西走,講道理,做工作,硬是無人搭理,更談不到賞識。最初出發(fā)前的動員會上,何其信心滿滿,以為一出魯國國門,鮮花鋪路,紅氈迎賓,馬上就會有人延之為客卿,待之若上賓,提供政治試驗田,由著你施展雄才大略,此刻來看,只是一個破滅的夢了。

那時的道路很糟糕,在秦始皇以前,各諸侯國的統(tǒng)治者修長城積極,修路不積極,對行路人來說,那可真是辛苦勞累。魯迅就考證出來,圣人所以“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就是因為這十四年的行路難,顛簸出來胃下垂的病,才不得不如此講究,而并非老人家擺什么窮譜。據(jù)《史記》,他至少周游了大半個中國,這其中包括衛(wèi)、陳、匡、蒲、曹、宋、鄭、蔡、葉、楚等諸侯國,行程數(shù)千里,木屐磨穿不知多少雙,牛車坐壞不知多少輛,那都是圣人之所以成為圣人,其讓后人肅然起敬的地方??鬃又苡瘟袊詭Ц杉Z不說,還得背上鋪蓋巻。一路上,東碰釘子,西招不是,不是惹非議,就是受辱罵。盡管如此,九死不悔,百折不回,非要找到得以施行其治國理念和仁政思想的下腳之地,師生們就不信,天下這么大,沒有明智的君主。但行路之人,有目的地,走一步,少一步,腳底有勁;這支隊伍,無目的地,總是走不到終點,精神全無。但師生們不停地走,有一條可以肯定,他們決不回頭。夫子這份執(zhí)著,讓人敬重;而他的主要弟子,鞍前馬后,追隨左右,不離不棄,不開小差,他老人家的這份魅力,就尤其令人欽佩了。

不過,我一直妄自判斷,孔夫子離開他的發(fā)源地魯國,是最大錯。魯國再不濟,經營多年,有關系基礎,有故土情誼,有家族信譽,有鄉(xiāng)親支持,這等資源何其可貴?一個人要是丟了根本,以為他的名望、學問、人品、政績,走到哪兒都能夠受人景仰,舍本逐末,大謬而特謬矣!所謂品牌效應,系對熟知的消費群體而言。所謂名人效應,系對特定的環(huán)境空間而言,距離根本越遠,知名度越低。再加上貿貿然憤而出走,事先準備不足,匆促上路,很難找到一個十分理想的落腳之地。第一,三言兩語,說不清楚。第二,遠水近火,救不得急。第三,陳、蔡、衛(wèi)、葉,皆處于大國夾縫中,仰人鼻息都來不及,哪敢接納孔夫子這樣的龐然大物呀!

公元前489年(魯哀公六年),“吳伐陳。楚救陳,軍于城父。聞孔子在陳蔡之間,楚使人聘孔子?!背?,春秋五霸之一,大國禮請,夫子覺得很有面子,弟子們也都揚眉吐氣,再次踏上征程。告別的時候,主客雙方假惺惺的惜別場面是少不了的。我估計,離去的一方,未免春風得意,露于形色,送行的一方,自然是陳、蔡兩國的上層,臉上五官挪位,心底五味雜陳,大不得勁。孔夫子一生犯小人,而陳、蔡這些小諸侯國的小官僚,一個個小屁蟲子,比小人還小人。他們很擔心這支團隊,抵達楚國以后,得到重用,夫子手下,文有顏淵,武有子路,理財有子貢,外交有宰予,這樣一個領導班子,掌握實權,絕對不會對陳、蔡持友好態(tài)度。他們說:“孔子圣賢,其所刺譏皆中諸侯之病,若用于楚,則陳、蔡危矣!”因此,一致決議,不能放虎歸山,不能縱龍下海,他們要在楚國得意,我們就得飽受凌辱。這幫蟲子商量好久,殺和關,都不是最好辦法,只有發(fā)動群眾,圍住他們,困死他們,餓死他們。將來楚國要人的話,唯老百姓是問好了。

陳、蔡兩國的卿大夫夠卑鄙,躲在幕后當黑手,挑起這場絕糧事件。凡浪蕩于江湖、混跡于官場、廝混于市井、裹亂于文壇的中國人,正經本領,通常不大,挑撥離間,無不一等。在他們的教唆煽動下,那些起哄架秧、嘯聚好事之輩,那些趁火打劫、潑皮亡命之徒,那些尋釁找碴、無惡不作之流,那些唯恐不亂、心性歹毒之人,也就是孔子所說的“群氓”“小人儒”,蜂擁而至,吆五喝六,層層包圍,水泄不通;擋住去路,堵住來路,前進不得,后退不成。

若圍夫子一個人,三五壯漢足矣,而要圍夫子及其弟子,沒有三五十人,百兒八十人,恐怕不易奏效。因此,面對其勢洶洶的數(shù)百愚民,孔子相當鎮(zhèn)靜,還能夠撫琴弄弦,歌之詠之,這也就是“厄于陳、蔡,弦歌不絕”的由來。

陳州,即今周口市淮陽縣,縣城里至今猶有一座四合院式的古建筑,為該地觀光名勝,即夫子臨危不懼,臨難不茍,體現(xiàn)出萬世師表風范的弦歌臺。

我是不大相信精神至上主義的,吃飽了可以精神變物質,肚子里沒有食,餓得咕咕叫,絕對是一個唯物主義者。所以對夫子又拉又唱,或又彈又唱的弦歌行為,持懷疑態(tài)度。第一,絕糧一周,夫子有沒有力氣弦歌?第二,面對暴徒,夫子有沒有勇氣弦歌?第三,弟子反感,夫子有沒有心氣弦歌?都是值得打個問號的。而絕糧事件的最早版本《論語》,那三十三個字中,未見“厄于陳、蔡,弦歌不絕”字樣,這本由孔門弟子編纂的典籍,其具有的權威性無可置疑。“弦歌”說,顯然,這是后來人的演義了。

孔子陳州絕糧,除《論語》外,還在其他古籍中出現(xiàn)過,如《莊子》中的《讓王》《山木》,如《孔子家語》中的《困誓》《困厄》,如《荀子》中的《宥坐》,如《墨子》中的《非儒下》,如《史記》中的《孔子世家》,如《孔叢子》中的《詰墨》,如《呂氏春秋》中的《任數(shù)》等等。

莊周(前369—前286)的《讓王》就是從孔子的弦歌說起:

孔子窮于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不加熱而食),藜(野菜)羹不糝(連小米粒也沒有),顏色甚憊,而弦歌于室。顏回(掌廚)擇菜,子路、子貢相與言曰:“夫子再逐于魯,削跡于衛(wèi)(在衛(wèi)國受到鏟除足跡的侮辱),伐樹于宋(在宋國連他休息遮陰的大樹也被砍掉),窮于商周,(一系列的倒霉碰壁之后)圍于陳蔡,殺夫子者無罪,藉夫子者無禁。(這算是一個什么世界???可我們夫子卻若無其事地)弦歌鼓琴,未嘗絕音,君子之無恥(這兩個字可真是說重了,說狠了)也若此乎?”顏回無以應,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嘆曰:“由與賜,細(見識短淺)人也。召而來,吾語之?!弊勇?、子貢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謂窮矣(混到如此窮途末路的地步,先生怎么還有心思弦歌)!”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謂通,窮于道之謂窮(一個人大方向明確就是通,大方向不明確才是窮)。今丘抱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何窮之為!故內?。^腦保持清醒)而不窮于道,臨難而不失其德(操守堅定不變),天寒既至,霜雪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陳蔡之隘(隘即厄難),(這種磨煉)于丘其幸乎!”孔子削然(悄然)反琴而弦歌,(終于明白事理的)子路扢然(用力地)執(zhí)干(盾牌)而舞。(終于覺悟的)子貢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保ㄇf周總結說)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通亦樂,所樂非窮通也。道德于此,則窮通為寒暑風雨之序矣。(莊周是持出世觀點的,在他看來,窮和通乃是一種有規(guī)律的變化。莊周不贊成持積極入世觀點的孔子,把窮、通看得太重。他認為,因為能夠適應這種窮通之變化)故許由(古隱士雖窮而)娛于潁陽,而共伯(即共伯和,曾一度被推為西周執(zhí)政)得志乎共首。

荀況(約前313—前238)的《宥坐》,則繼續(xù)他們師生間的這個窮和通,達和不遇的話題:

孔子南適楚,厄于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糂(同糝),弟子皆有饑色。子路進問之曰:“由(子路自稱)聞之,為善者天報之以福,為不善者天報之以禍,今夫子累德積義懷美,行之日久矣,奚(為什么)居(處)之隱(困頓狀態(tài))也?”孔子曰:“由不識,吾語女(汝)。女以知者為必用邪?王子比干不見剖心乎!女以忠者為必用邪?關龍逢(夏之大臣,因正直而為桀所殺)不見刑乎!女以諫者為必用邪?伍子胥不磔于姑蘇東門外乎!夫遇不遇(得不得到重用)者,時(時機)也;賢不肖(能力的大和?。┱?,材(才能)也;君子博學深謀不遇時者多矣!由是觀之,不遇世者眾矣,何獨丘也哉?”且夫芷蘭生于深林,非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之學,非為通也,為窮而不困,憂而意不衰也,知禍福終始而心不惑也。夫賢不肖者,材也;為不為(做不做)者,人也;遇不遇者,時也;死生者,命也。今有其人不遇其時,雖賢其能行乎?茍遇其時,何難之有?故君子博學、深謀、修身、端行以俟其時??鬃釉唬骸坝桑【樱ㄗ聛恚?!吾語女。昔晉公子重耳霸心生于曹,越王勾踐霸心生于會稽,齊桓公小白霸心生于莒,故居(所處的環(huán)境)不隱(窮困沒落)者思不遠,身不佚(通逸,奔走逃亡狀態(tài)下)者志不廣,女庸安(怎么)知吾不得之桑落(殘秋敗落,喻窘迫不堪)之下!”

《孔子家語》的《困誓》則把這支遭遇絕糧的隊伍,在夫子的循循善誘下,全部成員都在思想上得到提升的過程寫了出來。

孔子遭厄于陳蔡之間,絕糧七日,弟子綏(通餒,即饑餓)病,孔子弦歌。子路入見曰:“夫子之歌,禮乎?”孔子弗應。曲終而曰:“由(子路)來!吾語汝。君子好樂,為無驕(防止驕傲)也;小人好樂,為無懾(消除懼怕)也。其誰之子不我知而從我者乎(你是誰家的孩子,不了解我,卻跟從著我呀)?”子路悅,援(持)戚(兵器,斧之一種,亦作舞具)而舞,三終而出。明日,免于厄,子貢執(zhí)轡,曰:“二三子從夫子而遭此難也,其弗忘矣!”孔子曰:“善惡何也,夫陳蔡之間,丘之幸也。二三子從丘者,皆幸也。吾聞之,君不困不成王,烈士不困行不彰,庸知其非激憤厲志之始于是乎在?!?/p>

磨難不可怕,可怕是在磨難面前跌倒趴下。而經過陳、蔡絕糧的考驗,肚子餓了,精神不垮,身體弱了,氣勢不竭,生命危殆,雄心猶在,刀槍威懾,凜然不屈,由此所激發(fā)出來的非凡能量,才是圣人和他門徒這一行的最大收獲。

人稱為“西方孔子”的蘇格拉底,有句名言:“逆境是磨煉人的最高學府?!弊怨乓詠恚袊娜怂艿降哪ルy,可謂多矣,雖然,磨難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但是不經磨難,哪能造就中國文學的輝煌,這也是歷史證明了的真理。太快活了,太愜意了,太舒適了,太幸福了,就必然“好吃不過餃子,坐著不如躺著”地懶下來,就必然不想去奮斗、去爭取、去發(fā)奮、去努力了?!秶Z·魯語下》:“沃土之民不材,淫也;瘠土之民莫不向義,勞也?!边@恐怕也是時下出不了大文人和大作品的緣故。盡管放眼文壇,大師滿街走,其實,這種熱鬧的背后,不過是一堆泡沫而已。

屈原之死

在中國非正常死亡的文人名單上,排在第一位的就是屈原。

可有史以來,文人能夠享受到將其忌辰列為全國性節(jié)日,全民為之年年紀念,獲此殊榮者,只有屈原。

中國老百姓對于文人的敬重,以此為最,這也說明中國文化傳統(tǒng)精神之根深蒂固,之歷史久遠。也許某一個朝代,某一段歲月,滅絕文化的沙塵暴會刮得烏天黑日,萬馬俱喑,然而,值得我們?yōu)橹~手稱慶的,中國文化生命力之頑強,世所罕見,史所罕見。即使書焚盡,儒坑盡,即使“四舊”皆除盡,然而,云消霧散,霽天空闊,春風潤澤,萬物復蘇,依舊是朗朗乾坤,文化中華。到了端陽這天,高懸艾葉,遍灑雄黃,龍舟競渡,米粽飄香。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边@是司馬遷《史記·屈原列傳》的第一句。所謂“楚之同姓”,因為他和楚王一樣,原先都姓羋。這個稀見字讀mǐ,字典上的解釋為“羊的叫聲”和“姓氏”。羋姓,熊氏,后來改為昭、屈、景三姓,為楚國三大族。管理這三姓事務的官,就是三閭大夫。屈原被免掉左徒以后,一直到死,擔任著這個類似清朝宗人府的長官。第一,絕對的閑差;第二,絕對的清水衙門。這使出身于貴族門第、擔任過政府要職、操作過國家大事的屈原有點郁悶。

文人分兩種,一種得意,一種不得意。得意者,怕郁悶;不得意者,也就無所謂郁悶了。屈原相當?shù)靡膺^,所以感到相當郁悶。

其實,“左徒”,不過是諫議國政的高官而已,政府的一個職能部門,但屈原的實際權力還要更大一點,國事、外交一身挑,能起到左右楚懷王的作用。那時,楚國的都城在郢(今湖北荊州),城不大,人不多,前呼后擁的屈原,出現(xiàn)在街頭,這個既風流又瀟灑、領導時代潮流的明星人物,很引人矚目。何況他是一個如蘭似芷、潔身自好的男子漢呢!連楚懷王都十分欣賞他的風度和氣派。

后來,詩人碰上了小人,最大的小人就是這個楚懷王了,不幸也就隨之而來,左徒免了,去做三閭大夫,失落是當然的。任何人,再有涵養(yǎng),再有胸懷,都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降職遭遇,比降職更糟的是冷落。昨天還門庭若市,今天就門可羅雀。屈原是詩人,詩人的感情本來要比常人豐富,那澎湃的、洋溢的、泛濫的、洶涌的感情,更是不可抑制,唯其難以忍受這種云泥之分的冷熱、天淵之別的跌宕,感到受不了,是可想而知的事,寫出不朽之作《離騷》,抒發(fā)滿腔悲憤,也是可以理解的。

司馬遷說:“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碧饭救艘彩墙洑v過由沸點到冰點的人生體驗,對于碧落黃泉式的命運安排有過極深刻的體會,一個“怨”字,正好說到了點子上。

屈平(約前340—前278),字原。雖然,他在《離騷》中稱自己“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但是,數(shù)千年來,公眾習慣稱作屈原。他是楚國丹陽(今湖北秭歸)人,最早的祖先為有熊氏,從北方遷徙到楚地。《史記》稱他“為楚懷王左徒。博聞強志,明于治亂,嫻于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

“王甚任之”的“任”,說明中國文人,像屈原這樣在朝當官的,并非他一人。應該看到,三千多年的封建社會里,能夠稱得上文人者,百分之九十都是在朝的。我們都很熟悉的唐宋八大家,無一不具官員身份。也許所任的官職,可能有大,大如王安石,為當朝參知政事,后又拜相,可能有小,小如蘇洵,任文安縣主簿職,正科級干部。無論如何,有個官家的差使干干,得到一份吃穿不愁的俸祿,對于文人來說,還是挺有誘惑力的。正因如此,悲劇也就來了,這就注定中國文人無法養(yǎng)成獨立生存的能力。

中國古代文人,無論在朝的,在野的,都明白屈原得到“王甚任之”這四個字的斤兩。何謂任?第一,責任之任也;第二,任務之任也;第三,信任之任也;第四,也是最能體現(xiàn)這四個字的含金量者,落到實處的任命之任也。反之,若多一個“不”字,“王不甚任之”,就意味著老坐冷板凳,受他人排擠。再反之,如果,“王不待見”,甚至憎你恨你,那你就等著吧,好則掃地出門,充軍發(fā)配,壞則開刀問斬,腦袋搬家。

詩人屈原,正好親身經歷過從“王甚任之”,到“王不甚任之”,到“王不待見”的三階段,最后,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投汨羅江了。

楚懷王羋槐,也叫熊槐,是個昏君。中國出過二百多個皇帝,其中一大半屬于昏君,熊槐則是其中最自以為是、最亂作主張、最不知深淺、最自取滅亡的一個?;杈淖畲筇攸c,都患有一種叫作選擇性耳聾的大頭病。君子想要陛下聽的,他聽不進,裝瘋賣傻,置若罔聞;小人想要陛下聽的,他聽得進,句句入耳,如聞綸音。這種病的臨床癥狀表現(xiàn)為:只聽甜言蜜語,不聽直言讜論;只聽順心的話,不聽逆耳之言。如果熊槐和他兒子熊橫,也就是屈原碰上的楚懷王和楚頃襄王,智商提高一點,頭腦清醒一點,屈原在跳江前也許會躑躅一下,楚國還有救嗎?楚國還能救嗎?一想起他老姐女媭那句絕望的話,本來,聽蝲蝲蛄叫喚,你還不種地了呢!可現(xiàn)在,楚國都沒有了,老弟啊,你還種個什么???于是,走上自沉之路。

戰(zhàn)國后期,群雄紛爭,七國之中,秦和楚,地盤大,人口多,都是具有相當實力,而且擁有領袖野心的大國。秦國東進,要一統(tǒng)天下,楚國北上,也未嘗不想一統(tǒng)天下。

但是,秦為一流強國,楚為二流強國,二流當然贏不過一流。然而,二流加三流加四流,肯定大于一流。“橫則秦帝,縱則楚王”,八個字,乃當時的大形勢。屈原的政治主張,說來也很簡單,對內變法圖強,對外聯(lián)合抗秦。經他反復奔走,多次說服,終于將齊、燕、趙、韓、魏五國首腦集聚于楚國京城郢都,結成反秦聯(lián)盟,楚懷王被推為盟主。江陵這個城市,現(xiàn)在也不大,那時就更不大,滿街都是來自各國的貴賓和他們的侍衛(wèi)、隨從,因為沒有實行普通話這一說,作為這個聯(lián)盟秘書長的屈原,必須精通各地方言,安排吃住,組織觀摩,準備禮品,送往迎來。

春秋戰(zhàn)國時期,誰要能夠一呼百應,糾合諸侯,歃血為盟,誰就是無上榮光的諸侯共主,最為人企羨。熊槐得到了空前的虛榮,馬上覺得堪與祖先楚莊王媲美,高興得掛不住汁,臉上五官挪位,更加賞識和重用屈原,自不用說,言聽計從,百依百順,弄得他老婆鄭袖,好一個吃醋。此時的郢都,最快活、最得意的人,莫過于屈原,文人快活得意的標志,就是不再用功,不再寫作,即或提起筆來,也是游戲筆墨。我記不得是否為老托爾斯泰的名言:一個在賭場得意的人,他在情場必然是要失意的。政治上進步,文學上退步,是自古以來文人難以治愈的痼疾。我在文壇廝混這多年,頗見識一些朋友,自從仕途上一路順風以后,他們的文學人生,也就迅速進入了更年期。也許還會寫,都屬無用功。這就是《離騷》中所寫的“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時令不饒人,花期不再來,除非發(fā)生奇跡,上帝托夢,才能讓他回復文學青春。

當上諸侯共主的楚懷王,遂將國家交給屈原全權處理,入則議國事,出則會諸侯,忙得一塌糊涂,那些日子里,他一句詩也寫不出來了,作為博導的他,連學生宋玉、唐勒、景差所交的作業(yè),也抽不出工夫批改。中國的文人在政治上得意的時候,文學就會出現(xiàn)短板。相反,在文學上成功的時候,政治就會失聰,這是中國文人很難兩全的弊端,也是我們在文學史上常常讀到的案例,文學大成功,政治大失敗,因而丟了腦袋,送了性命,屈原就是首例。他在“王甚任之”的時候,作為文人所特有超乎常人的品質,如獨到的觀察角度,如敏銳的感知反應,如提前的預知能力,如應激的防范措施,統(tǒng)統(tǒng)置諸腦后。他不知道他在替楚懷王發(fā)布旨令增強國力時,他的敵人在摩拳擦掌;他不知道他在為抗秦聯(lián)盟的加緊團結而努力時,他的反對派在磨刀霍霍。這個世界上,有益蟲,就有害蟲;有家畜,就有野獸;有君子,就有小人;有愛國志士,就有漢奸走狗。通常情況下,地球上生物鏈的構成,維持在一比一的平衡狀態(tài),而在詩人屈原的左右,老天爺好像特別眷顧他,一比三,這就是愛打小報告的上官大夫靳尚,專搞小動作的公子子蘭,最貪小便宜的王后鄭袖,結成一個反屈原的鐵三角聯(lián)盟。

屈原不聾不瞎,自然了解鐵三角在他背后搞的一些名堂,但是,詩人的最大疏忽,是對那個昏君耳朵根子軟的選擇性耳聾毫不戒備。屈原作為楚國的特命全權大使,游說除秦以外的五國,也是縱橫捭闔、得心應手、運籌帷幄、決策千里的高段級謀士,但應對這個充滿邪惡的鐵三角,卻無能為力、乏善可陳。既未采取任何防范措施,也未實施有效反擊。頂多感嘆兩聲,“何靈魂之信直兮,人之心不與吾心同”,那可真是一點用都不頂?shù)母锌?/p>

詩人宣泄感情的手段,當然就是作詩,其實到了正面沖突的時候,比詩歌更有力的是拳頭。可完美主義者屈原,理想主義者屈原,不是該出手時就出手,而是吟詩作賦,這就注定他難逃失敗的命運。他不會妥協(xié)認輸,不會向黑惡勢力低頭,這是可以肯定的。但是,他也不會采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辦法,進行回擊。

在動物世界里,弱肉強食,物競天擇。而在人類社會里,除此之外,更有陰謀暗算、挑撥離間、欺騙誘惑、阿諛奉承等統(tǒng)稱為卑鄙的行徑。中國知識分子最了不起的品質,就是清高,然而,害了中國知識分子終于做不成大事的,也是這個清高。凡清高者,不能降尊紆貴,不能營私逐利,不能藏污納垢,不能低級趣味,因之賤不可為,俗不可為,濁不可為,惡不可為……當鐵三角一心一意以除掉他為快時,主張孤高、主張潔凈、主張純真、主張正直的他,也只能毫無作為,毫不作為,唯有以詩明志,以詩感言:“吾不能變心以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薄捌堄嘈钠涠酥辟?,雖僻遠之何傷?”“世溷濁莫吾知,人心不可謂兮?!睂υ娙说臅鷼猓嬗蟹驈秃窝灾小?/p>

屈原之所以還能沉得住氣,因為他對這個楚懷王抱有信心,“王甚任之”這四個字,給了他勇氣和力量。

司馬遷在《屈原列傳》中記述詩人由“王甚任之”,到“王不甚任之”的過程,只是極其簡單的兩行字。為什么如此草草,因為他很氣憤,靳尚編造謊言,太低級,挑撥手段,太拙劣,而熊槐信之不疑,太離譜,斷然處置,太幼稚。大臣混賬,國王更混賬,太史公大概覺得不值得為這一對混賬多費文墨,故而一筆帶過?!吧瞎俅蠓蚺c之同列,爭寵而心害其能。懷王使屈原造為憲令,屈平屬草稿未定。上官大夫見而欲奪之,屈平不與,因讒之曰:‘王使屈平為令,眾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非我莫能為也?!跖枨健!?/p>

于是,屈原降為三閭大夫,開始郁悶。

話說回來,郁悶對詩人來講,并非壞事,不正好是創(chuàng)作沖動的最好契機嗎?尤其進了這個坐冷板凳的清水衙門,連創(chuàng)作假也不用請,還不筆走龍蛇、神馳八極,作你的詩賦。然而,屈原卻寫不出一行字,整日憂心忡忡。連他老姐女媭也勸他,你不要再對他們抱有什么指望了。屈原說,老姐啊老姐,我是覺得楚國快要完蛋了,才坐立不安的呀!其實,那時的楚國離滅亡還遠,但詩人先知先覺的神經,已經預感到禍祟將臨,災難即至,似乎危機就在眼前。中國文人也許確如人所形容:百無一用乃書生。其實,最掛牽大地山河的,是文人,最惦記祖國母親的,是文人。歷朝歷代,當父老鄉(xiāng)親,陷于水深火熱,當同胞兄弟,淪為刀俎魚肉,站出來投筆從戎、救亡奮斗、為國為民、殺身成仁的文人,不知有幾多。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當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時,多少大師、學者,多少名流、教授,多少作家、詩人,乃至多少文學青年,走向延安重慶,奔赴抗日前線。中國文人對于祖國的熱愛,對于土地的眷戀,從屈原開始,從來就是歷史的主流。

果然,詩人不幸而言中,秦國的謀士張儀,出現(xiàn)在郢都的迎賓館,楚國從此江河日下,國將不國。

懷王十五年(前314),熊槐再一次出現(xiàn)嚴重的選擇性耳聾,竟然不聽諫阻,糊涂到了不可救藥的程度,相信張儀的鬼話。“秦甚憎齊,齊與楚從親,楚誠能絕齊,秦愿獻商、於之地六百里?!薄褒R楚聯(lián)盟”是屈原多年來苦心經營的政治規(guī)劃,也是常保楚地安泰的國策,秦國之所以千方百計地加以離間,正因為一加一等于二,甚至大于二,令其望而生畏。正因為二比一,強秦不敢輕舉妄動。《史記》寫道:“楚懷王貪而信張儀,遂絕齊,使使如秦受地。張儀詐之曰:‘儀與王約六里,不聞六百里?!古?,歸告懷王。懷王怒,大興師伐秦?!?/p>

結果,熊槐被秦國打得灰頭土臉,原來被屈原做了工作,成為其盟友的國家,也趁火打劫、落井下石一番?!扒匕l(fā)兵擊之,大破楚師于丹、淅,斬首八萬,虜楚將屈匄,遂取楚之漢中地。懷王乃悉發(fā)國中兵以深入擊秦,戰(zhàn)于藍田。魏聞之,襲楚至鄧。楚兵懼,自秦歸。而齊竟怒不救楚,楚大困?!爆F(xiàn)在弄不清楚是熊槐覺悟到齊楚聯(lián)盟的重要性,指派屈原使齊呢?還是心急如焚的屈原說服熊槐,由他出使齊國恢復聯(lián)盟呢?秦國很在意楚國的這個動向,馬上表示,將所侵占的漢中地還給楚國,表示友好?!扒馗顫h中地與楚以和。楚王曰:‘不愿得地,愿得張儀而甘心焉?!瘡垉x聞,乃曰:‘以一儀而當漢中地,臣請往如楚?!睆垉x,是何許人也?他和蘇秦,乃中國歷史上最古老的兩張名嘴,可以毫不夸大地說,凡戰(zhàn)國時期所有大大小小的戰(zhàn)爭,無不經由這兩張嘴的挑撥、調唆、忽悠、攛掇而打得不亦樂乎的。他倆而后,中國再無一張嘴具有如此大的法力,所向披靡,無往不勝。

張儀“如楚,又因厚幣用事者臣靳尚,而設詭辯于懷王之寵姬鄭袖。懷王竟聽鄭袖,復釋去張儀。是時屈原既疏,不復在位,使于齊,顧反,諫懷王曰:‘何不殺張儀?’懷王悔,追張儀不及?!边@就是為什么屈原總是輸給張儀的緣故了,因為文學家玩政治,哪能玩得過真正的政治家呢?據(jù)說,張儀初到郢都,觀察到“王甚任之”的屈原,便對鄭袖說:南后啊,您真是天下第一、世間無二的美人,然而,您知道嗎,齊國通過屈左徒,正準備獻給懷王陛下一打或者兩打,不一定有您漂亮但一定比您年輕的姑娘,以示兩國通好呢!可想而知,熊槐盡管非常賞識屈原,但哪禁得起鐵三角的聯(lián)合攻勢。略施小計的張儀,就把詩人擺平了。

懷王二十四年(前305),秦楚簽訂“黃棘之盟”,本來與齊為盟,轉而向秦靠攏,基本國策的改變,屈原當然是要竭力反對的。楚國的有識之士,也認為這是不平等條約,如果說過去的齊楚聯(lián)盟是兄弟關系,那么現(xiàn)在的秦楚聯(lián)盟則絕對是主從關系,這不是賣國嗎?一時輿論大嘩。楚懷王也好,鐵三角也好,都覺得將屈原留在郢都,礙手礙腳,于是將他流放到漢北。

在封建社會里,處置異議文人,無非殺、關、管三道。殺,即殺頭;關,即坐牢;管,即流放。關是要供給人犯吃喝的,管則是限定在一定區(qū)域之內,允許自由行動,吃喝政府不管,是生是死,全看流放者的命大還是福薄了。也許因為流放,從經濟角度看,省錢,從管理角度看,省事,所以,中國的清朝,俄國的沙皇,都熱衷于將異議文人流放到人煙稀少、荒涼偏僻之地。清朝為烏蘇里江,沙皇為西伯利亞,那都是不死也得脫層皮的地獄絕境,文人發(fā)配到了那兒,基本上很難活著回來。

屈原比較走運,六年以后,懷王三十年(前299),他從漢北回到郢都。讓所有他的朋友、他的敵人驚訝的,他還是他,還是那個毫不顧惜自己的安危,敢于犯顏直諫的詩人,雖然他早就不再是“左徒”,官職讓楚懷王免去多年,但一日“左徒”,終身諫諍。第一,他忠君;第二,他愛國。有話不說,有言不發(fā),那不是屈原的性格。大家這才明白,漢北的流放,不是挫折了他,而是鍛煉了他。他請求面見熊槐,對這位正興沖沖要赴秦王“武關之會”的懷王,提出諫阻的意見。秦國乃背信棄義之國,武關乃權謀茍且之會,陛下已經上過當,為什么不接受教訓,還要自投羅網呢?《史記》載:“懷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國,不可信,不如毋行。’懷王稚子子蘭勸王行:‘奈何絕秦歡!’懷王卒行。入武關,秦伏兵絕其后,因留懷王,以求割地。懷王怒,不聽。亡走趙,趙不內。復之秦,竟死于秦而歸葬?!?/p>

“身死而天下笑”,就是這位極糊涂、極白癡、極混賬、極愚蠢的昏君下場。

懷王死,其子熊橫繼位,是為頃襄王。六年(前293),秦將白起揚言討伐楚國,熊橫計窮,無奈,只有向殺父之國告饒。屈原寫詩反對再度向秦求和,并表明他盡管受到迫害打擊,無論何時,無論何地,眷戀楚國,心系懷王,不忘欲返的忠誠感情,至死不渝。他提醒頃襄王熊橫,王考所以落得尸橫外國的結果,是由于“其所謂忠者不忠,而所謂賢者不賢也”。楚國的老百姓也認為,如果不是子蘭的催促,如果聽信屈原的勸阻,懷王不會死在異國他鄉(xiāng),這對令尹子蘭構成很大壓力。于是,這個壞蛋唆使另一個壞蛋,也就是靳尚,在頃襄王面前讒害屈原,鐵三角再次發(fā)揮作用,置屈原于死地而不復,更何況熊橫與他老子熊槐,可謂一丘之貉,于是,一紙詔令,永遠流放,不得再進國門,從此,屈原再也沒有回到郢都,他老姐女媭天天倚門等待,直到淚盡,直到老邁,也未能盼到她弟弟歸來。

如果說,他的第一次流放是對楚懷王的完全絕望,那么,他的第二次流放,則是對楚國的完全絕望。

頃襄王二十一年(前278),秦將白起攻破楚都,滿城都是兵馬俑般的梟悍秦兵,楚國臣民哪見過這等陣仗,只有拱手降服。次年,消息傳到流放途中的屈原耳邊,這位愛國詩人終于舍不得離開故土,也不愿意他心愛的故國滅亡在他眼前,悲憤交加,自沉汨羅,以死殉國。

司馬遷在這篇列傳的最后,這樣寫道:“太史公曰:‘余讀《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沉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鵩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p>

“同死生,輕去就”,就是中國文人對于生養(yǎng)自己的土地,那一份眷顧之情,也是中國文人對于撫育自己的祖國,那一份熱愛之心。此情,此心,便是中國文人的精神所在,也是我們至今每年的端午節(jié),都要向愛國詩人屈原,肅然致敬的理由。

嵇康和阮籍

魯迅先生認為,嵇康和阮籍這兩位文人脾氣都很大,阮籍老年時改得很好,嵇康就始終都是極壞的。后來阮籍竟做到“口不臧否人物”的地步,嵇康卻全不改變。結果阮得終其天年,而嵇竟喪于司馬氏之手,這大概是吃藥和吃酒之分的緣故:吃藥可以成仙,仙是可以驕視俗人的,飲酒不會成仙,所以敷衍了事。

驕視俗人,當然是無所謂的;驕視當朝執(zhí)政,就有吃不了兜著走的結果。

“竹林七賢”中的這兩位文人,阮籍的佯狂,似是南人所說的“搗糨糊”“無厘頭”,而嵇康的剛腸疾惡,鋒芒畢露,抵抗到底,不遜不讓,則是北人所說的“較真”“別扭”“犯嘎”“杠頭”。

當時,司馬氏當政,這兩位文人不開心。因為“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要篡奪曹魏政權。雖然,阮籍于高貴鄉(xiāng)公在位時,封過關內侯這個虛位,任過散騎侍郎這個閑差,雖然,嵇康娶了長樂亭主,與魏宗室有姻親關系,還任過中散大夫,但是,阮和嵇,并非特別堅定的、要誓死捍衛(wèi)曹氏帝王的勇敢者。

應該說,誰來當皇帝,這兩位已經享有盛名的文人,既好不到哪里去,也壞不到哪里去??伤麄兪怯蓄^腦的文人,不能不對眼前發(fā)生的這一切置若罔聞。第一,司馬氏之迫不及待,之步步進逼,之欺軟凌弱,之兇相畢露,讓茍延殘喘的魏主,度日如年。太過分了,太不像樣子了,因此,很是看不過去。第二,司馬氏大權在握,鉗制輿論,鎮(zhèn)壓異己,不擇手段,弄得社會緊張,氣氛恐怖,道路以目,宵小得逞。太囂張了,太過分了,所以,很心煩,很厭嫌,這兩位很有點脾氣的文人,便產生出來這種對立甚至對抗的情緒。

大多數(shù)中國文人,在統(tǒng)治者的高壓政策下,常常采取既不敢正面抵抗,也不敢公然唱反調的態(tài)度,以不回應、不合作、不支持、不買賬的消極精神,也就是魯迅詩中所寫的“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那樣,盡量逃避現(xiàn)實。

但是,逃避,談何容易,文人在這個世界上,又沒有得了自閉癥,怎么可能感官在受到外部聲音、顏色、氣味的刺激,了無反應呢?現(xiàn)在來看魏晉時期的這兩位大師,阮籍在反應的反應方面,掌控得較為適度,而嵇康在反應的反應方面,則掌控得往往過度。于是,在這兩位身上,聰明的人不吃虧,不太聰明而且固執(zhí)的人常吃虧,便有區(qū)別和不同了。

《世說新語》載:“晉文王(即司馬昭)稱阮嗣宗至慎,每與之言,言皆玄遠,未嘗臧否人物。”注引《魏氏春秋》:“阮籍……宏達不羈,不拘禮俗。兗州刺史王昶請與相見,終日不得與言。昶愧嘆之,自以不能測也。口不論事,自然高邁?!?/p>

其實,嵇康與阮籍,是極好的朋友。《晉書》載嵇康“以高契難期,每思郢質,所與神交者,惟陳留阮籍,河內山濤”。但他對山濤承認:“阮嗣宗口不言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及?!焙苁橇w慕,很是想學習這位小他一歲的神交之友,很是希望自己聰明而不吃虧,但好像總是學不到位,總是把不住嘴,總是要反應出來。

這兩位的分野,也就成為后來中國文人延續(xù)下來的生存方式。

一是像阮籍這樣,不去找死,在統(tǒng)治者劃定的圈子里,盡量寫到極致。一是像嵇康這樣,不怕找死,想方設法,要把一只腳踩到圈外,哪怕為此付出代價。前者,我佩服,因為與強權周旋,如走鋼絲,那需要極高的智慧。后者,我欽佩,因為這種以卵擊石的游戲,敢于挑戰(zhàn)必輸?shù)慕Y果,那需要極強的勇氣。

生存的智慧,戰(zhàn)斗的勇氣,是除了才華和想象力以外,中國文人最寶貴的財富。若既無智慧,又無勇氣的碌碌之輩,只有期望一位與你同樣平庸的君主,網開一面,度過一生了。嵇中散先生的不幸,有智慧,更有勇氣,偏偏生在了魏末,偏偏碰上了那個司馬昭,這真得感謝老天爺給他安排的好命了。

司馬昭干掉高貴鄉(xiāng)公曹髦以后,又不能馬上下手再干掉元帝曹奐。因為曹魏政權,還沒有到了摧枯拉朽、一觸即潰的地步。因此,司馬昭仍需繼續(xù)積蓄力量,擴大地盤,繼續(xù)組織隊伍,制造聲勢,繼續(xù)招降納叛,削弱對手,繼續(xù)將社會名流、上層人士、豪門貴族、文壇高手,拉到自己的陣營里來。

于是,大將軍授意嵇康的好友山巨源,動員這位著名作家,出來做官,納入自己的體系。但嵇康,斷然拒絕了。

司馬昭的這種拉攏手法,同樣也施之于阮籍。阮籍當然與嵇康一樣,也是要拒絕的。不過,他拒絕的辦法,不是像嵇康那樣公開表示不尿,而是一個月醉了二十九天,剩下的一天還總是睡不醒?!妒勒f新語》載:“晉文王功德盛大,坐席嚴敬,擬于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嘯歌,酣放自若?!彼抉R昭對他哭笑不得,跟醉鬼計較,豈不要被人笑話?

嵇康不會喝酒,也不愿這樣耍奸脫滑,非要讓人家嘗他的閉門羹。按說,不想干,就算了,或者,婉謝一下,也就拉倒。他不但不稀罕司馬昭給的官,還寫了一封絕交書,寄給山巨源,公開亮出觀點。顯示出他的不阿附于世俗,不屈從于金錢,不依賴于強勢,不取媚于權力的堅貞剛直、冰清玉潔的品格。這樣,他不僅把老朋友山濤得罪了,把期望他投其麾下的大將軍司馬昭,也得罪了。

這篇《與山巨源絕交書》,在《古文觀止》里可以讀到。他把絕交書公開出來,等于發(fā)布他的戰(zhàn)斗宣言。嵇康告訴世人,我為什么不當司馬昭的官,就因為當他這個官,我不快活。這篇書信,寫得淋漓盡致,精彩萬分。讀起來無比過癮,無比痛快。盡管我們未必能做到嵇康那樣決絕,那樣勇敢,但不妨礙我們對其人格的光明磊落,坦蕩自然,表示衷心欽佩。

魯迅一生除寫作外,研究過許多中國文人及其作品,多有著述。但下功夫最多,花時間最長,來剔微鉤沉者,就是他剛到北平教育部當僉事,住在紹興會館,親自輯校的《嵇康集》,這大約就是文化巨人在心靈上的呼應了。

他說:“阮籍做文章和詩都很好,他的詩文雖然也很慷慨激昂,但許多意思都是隱而不顯的?!档恼撐?,比阮籍更好,思想新穎,往往與古時舊說反對?!彼裕滢o,語焉不詳,顧左右而言他,最好了,后來的聰明人,都這樣寫文章的。而針砭王綱,議論朝政,直書史實,布露民瘼,就是那些不聰明的文人,最犯統(tǒng)治者忌的地方。

而嵇中散的死,最根本的原因,正是魯迅所指出的,是他文章中那種不以傳統(tǒng)為然的叛逆精神。任何一個帝王,最不能容忍的,除了推翻他的寶座,莫過于否定他賴以安身立命的綱常倫理了。司馬昭雖然還未篡魏為晉,還未當上帝王,但只不過是時間問題,江山早就姓司馬了。他自然不能容忍這個中散大夫,挑戰(zhàn)他的權威。

嵇康在給山巨源的信中,提出了“非湯武而薄周孔”的口號,司馬昭一看,這還得了,不是動搖國之根本嘛,當時是要把他干掉的。第一,山濤保護了嵇康,說,書生之見,一家之言,大將軍何必介意?第二,司馬昭也不愿太早露出猙獰面目,沒有馬上下刀子。按下不表,但不等于他從此拉倒,只是看時機、等借口罷了。

魯迅分析:“非薄了湯武周孔,在現(xiàn)時代是不要緊的,但在當時卻關系非小。湯武是以武定天下的;周公是輔成王的;孔子是祖述堯舜的,而堯舜是禪讓天下的。嵇康都說不好,那么,教司馬懿(這是魯迅先生的筆誤,應是司馬昭,但真正坐上帝位的,卻是白癡司馬炎)篡位的時候,怎么辦才是好呢?沒有辦法。在這一點上,嵇康于司馬氏的辦事上有了直接的影響,因此就非死不可了。”

在司馬昭的眼中,凡與曹魏王朝有聯(lián)系的人,都是他不能掉以輕心的敵對勢力。何況嵇康的太太,還是曹操的曾孫女長樂亭主呢!這門婚姻的結合,使一個貧家出身的文人,娶了一位公主,已無可知悉細情。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位金枝玉葉,看中嵇康并嫁給他,還使他得到一個中散大夫的閑差,很大程度上,由于嵇康是當時大家公認的美男子。

古代作家有許多風流倜儻的人物,現(xiàn)在,作家能稱得上美男子者,幾乎沒有,而歪瓜裂棗、獐頭鼠目者,倒不乏人,真是令后來人愧對先輩。史稱嵇康“身長七尺八寸,風姿特秀。見者嘆曰:‘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或云:‘肅肅如松下風,高而徐引?!焦唬骸逡怪疄槿艘?,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卑唇鐾恋奈簳x時的骨尺,1尺約合23—24厘米計算,嵇康該是一米八幾的高個子。史稱他“美詞氣,有風儀,而土木形骸,不自雕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自然”。長樂亭主能不為之傾心嗎?何況那是一個持性解放觀念的社會,她的曾祖父曹操,在平袁紹的官渡大戰(zhàn)中,還不忘尋歡作樂呢!

另外,魏晉時期的嵇康,頗具現(xiàn)代人的健康觀念,好運動,喜鍛煉,常健身,他擅長的項目,曰“鍛”,也就是打鐵?!靶越^巧而好鍛,宅中有一柳樹甚茂,乃激水環(huán)之,每夏月,居其下以鍛。”這個經常掄鐵錘的詩人,肯定肌肉發(fā)達,體魄健全,比之當今那些貼胸毛、娘娘腔、未老先衰、迎風掉淚的各式作家,要男人氣得多。“彈琴詠詩,自足于懷”“學不師受,博覽無不該通”。像這樣一位真有學問的文人,不是時下那些糠心大蘿卜式作家,動不動弄出來低級淺薄的笑話來,令人喪氣。加之保持身體健美,一位運動健將式的未婚夫,打著燈籠難尋,自然是一抓住就不會撒手的了。長樂亭主以千金之軀,下嫁這位健美先生,便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嵇康討這個老婆,倒有可能與他跟掌權者的對立情緒有關,是一次很政治化的選擇,也說不定的。試想,他的朋友阮籍為擺脫司馬氏與之結親的要求,干脆大醉兩月不醒,讓對方找不到機會開口。而他卻與司馬氏的政敵通婚,顯然是有意的挑戰(zhàn)。他難道會不記取曹魏家另一位女婿,同是美男子的何晏,娶了曹操的女兒金鄉(xiāng)公主,最后不也是被司馬懿殺掉的教訓嗎?嵇康就是嵇康,他卻偏要這樣行事,這正是他的性格悲劇了。

雖然,他寫過文章,他很明白,他應該超脫?!胺蚍Q君子者,心不措乎是非,而行不違乎道也。何以言之?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乎矜尚,體諒心達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自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物情順通故大道無違,越名任心,故是非無措也。是故言君子則以無措為主。”實際上,他說得到,卻辦不到,至少并未完全實行這個正確主張。

他也找到了理論與實踐脫節(jié)的病根所在,因為他有兩點連自己都認為是“甚不可”的“毛病”:一是“每非湯武而薄周孔,在人間不止,此事會顯,世教所不容”。二是“剛腸疾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fā)”。這是他給山巨源的絕交信中說的,說明他對自己的性格了如指掌。

但由于他對世俗社會、官僚體制、庸俗作風、無聊風氣的不習慣,對司馬氏統(tǒng)治的不認同,對他們所搞的這一套控制手段的不開心,他就更為頑固地堅持己見,知道是毛病,也不想改掉了。如果說前面的“甚不可”,是他致禍的原因,后面的“甚不可”,就是他惹禍的根苗了。

阮籍,就比嵇康聰明一些,雖然他對于司馬昭,跟嵇康一樣,不感興趣,但他懂得如何保全自己的首級,不往大將軍的刀口上碰。一是捏住酒葫蘆,不撒手。二是寫文章時,竭力隱而不顯,猶如當代新潮評論家那些佶屈聱牙的高論,說了半天,連他自己也不知夢囈了些什么一樣,盡量不讓司馬昭抓住他的把柄。三是偶爾地隨和一下,不必那么寸步不讓、針鋒相對。

《世說新語》載:“魏朝封晉文王為公,備禮九錫,文王固讓不受。公卿將校當詣府敦喻,司空鄭沖馳遣信就阮籍求文。籍時在袁孝尼家,宿醉扶起,書札為之,無所點定,乃寫付使。時人以為神筆。”而且,不得已時,阮步兵也會給大將軍寫一篇祝壽文,唱一曲祝壽曲應付差事的。

到了實在勉為其難,不愿太被御用,而推托不了時,索性佯狂一陣,喝得爛醉,像一個大字躺在屋當中,人家笑話他荒唐,他卻說我以天地為房舍,以屋宇為衣服。這樣一來,司馬昭也就只好沒脾氣。

但嵇康做不到,這是他那悲劇性格所決定的。史稱嵇康“直性狹中,多所不堪”,是個“不可強”“不可化”的人物,這就是俗話說的“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了,一個梗慣了脖子的人,要他時不時地低下頭來,那是很痛苦的事情。

他想學,學不來,只好認輸:“吾不如嗣宗之資,而有慢弛之闕,又不識人情,暗于機宜?!苯Y果,他希望“無措乎是非”,但“是非”卻找上門來,非把他攪進“是非”中去。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凡古今文人,如果他是個真文人,便有真性情,有真性情,便不大可能八面玲瓏,四處討好,也就自然不善于保護自己。

現(xiàn)在只有看著嵇康,一步步走向生命途程的終點。最痛苦的悲劇,就在于知道其為悲劇,還要悲劇下去,能不為悲劇的主人公一慟乎!

嵇康雖然被司馬昭引以為患,但忙于篡奪曹魏政權的大將軍,不可能全神關注這位皇室駙馬,在他全盤的政治角斗中,嵇康終究是個小角色。如果在中國歷史上,統(tǒng)治者周圍,君子多,小人少,尤其小人加文人者少,那么知識分子的日子可能要好過些。但小人多,君子少,加之文人中的小人,有機會靠近統(tǒng)治者,那就有人要遭殃了。

不幸的是,司馬昭極其信任的高級謀士鐘會,不是一個好東西,跳出來要算計嵇康,對司馬昭來說,是件正中下懷的事情?,F(xiàn)在,已經無法了解,究竟是鐘會心領神會大將軍的旨意,故意制造事端,還是由于嵇康根本不睬他,銜恨在心,予以報復?;蛘邇烧呒娑兄?,總之,不怕賊偷,就怕賊算,從他后來與鄧艾一塊兒征蜀,整死鄧艾接著又背叛作亂,是個貨真價實的小人,當無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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