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選自詩集《黃昏》

我的夜晚是對你的狂想:阿赫瑪托娃詩選 作者:(俄羅斯)安娜·安德列耶夫娜·阿赫瑪托娃


選自詩集《黃昏》

葡萄藤上的花兒開放,

今日黃昏是我二十歲誕辰。

——安德列·特里耶

愛情

時而,小蛇似的蜷作一團(tuán),

在心靈深處施展魔法。

時而,整日里像只小鴿,

在潔白的小窗上咕咕絮聒。

 

時而,在晶瑩的寒霜里閃光,

又好像沉入了紫羅蘭的夢……

然而一定會,而且悄悄地,

使你沒有歡樂,沒有安寧。

 

伴著憂郁的祈禱的琴聲,

它的怨訴多么甜蜜;

可又多么可怕?。阂前阉鲁鰜?,

——從那還很陌生的微笑里。

1911年

“我披著深色的披巾捏住他的雙手”

我披著深色的披巾捏住他的雙手……

“今天你的臉色為什么慘白憂愁?”

原來是我讓他飽嘗了

心靈的苦澀的痛楚。

 

怎能忘記啊!他搖搖晃晃往前走,

扭歪了嘴唇,是那樣的難受……

我往樓下直奔連扶手也忘記扶,

跟著他一口氣跑到了大門口。

 

我一邊喘氣,一邊喊叫:“過去那些事,

都只是玩笑。你走,我就會死掉!”

他對我說:“你別站在風(fēng)口里!”

平靜而又痛苦地笑了笑。

1911年

“高高的天上浮云變得灰暗”

高高的天上浮云變得灰暗,

好像鋪開一張松鼠的毛皮。

他對我說過:“嬌弱的白雪公主,

別害怕你的身體會融化在三月里!”

 

戴上毛茸茸的皮籠,雙手還是冰冷的。

我感到害怕,感到有些迷離。

啊,他那如煙的、短暫的愛情,

叫我怎樣去喚回那飛逝的幾個星期!

 

我既不愿意痛苦,也不希望報復(fù),

哪怕在最惡劣的暴風(fēng)雨里死去。

洗禮節(jié)前夕我還曾經(jīng)為他占卜。

一月里我曾經(jīng)是他的異性伴侶。

1911年

“心和心沒有鍛接在一起”

心和心沒有鍛接在一起,

走開吧——如果你愿意。

幸福在等待著那些人:

那些只顧走他們自己的。

 

我不哭泣,我不抱怨,

我不會成為幸福的人。

不要親吻疲憊的我,

來吻我的自有死神。

 

和白雪皚皚的冬天一起,

度過了極端痛苦的日子,

你,為什么,為什么

比我選中的人兒還要美?

1911年

“門兒半開半掩著”

門兒半開半掩著,

菩提樹和暢地拂動著……

被忘掉的馬鞭和手套

在桌子上面擺著。

 

燈兒閃著黃色的光暈……

我傾聽著沙沙的聲音。

你為什么走了啊?

我真是弄不清……

 

早晨,明天的早晨,

又會快樂而且光明。

這生命是多么美好,

我的心啊,你要聰明。

 

你壓根兒疲倦了,

跳得輕了,靜了……

你知道嗎,書上說的,

靈魂永遠(yuǎn)不會死掉。

1911年

“你想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嗎?”

你想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嗎?——

餐廳已經(jīng)打過了三點(diǎn),

她和他道別,扶著欄桿,

說話好像十分困難:

“就是這一些……唉,我都忘了,真的,

我愛你,從那時候起

我就愛你!”——

“是的?!?/p>

1911年

最后一次相見的歌

心里是這樣的冰冷,

腳步卻那樣急促。

我把左手的手套

戴上了我的右手。

 

我只記得跨了三步,

便跨下了許多梯級!

楓林里,秋聲絮聒,

邀請說:“和我一同死去!

 

可惡的命運(yùn)把我欺騙,

它變幻無常,充滿悲戚。”

我回答:“親愛的,親愛的呀!

我也一樣。我和你一同死去……”

 

這是最后相見的歌聲。

我朝那黑屋子瞧了一眼,

只有臥室燃著燭燈,

冷漠地閃著黃色的光線。

1911年

“你像是用麥管吮吸我的心靈”

你像是用麥管吮吸我的心靈,

我知道,它的味苦而且醉人,

但我不哀求停止你的折磨。

啊,我那很多個星期的平靜!

 

說吧,你什么時候吮吸完畢,

世上沒有我的心也并不可惜。

我要走上一小段路程

去看孩子們做些什么游戲。

 

灌木叢里醋栗樹開始開花了,

孩子們在圍墻那邊搬運(yùn)磚頭。

你是誰,我的兄弟還是情人,

我既不記得,也不必回首。

 

在這里休息著我疲憊的身體,

多么愉快啊,可又沒有歸宿……

過路的人們模糊地猜想:

她一定是昨天剛剛成了寡婦。

1911年

“古怪的小伙子,我已經(jīng)瘋了”

古怪的小伙子,我已經(jīng)瘋了,

是在禮拜三,下午三點(diǎn)鐘!

一只嗡嗡的黃蜂子

把我的無名指刺痛。

 

我偶然地把它捏住,

看來,它已經(jīng)死去,

可是那支帶毒的尾針

比錐子還要尖利。

 

古怪的人啊,我會不會為你哭泣,

你那張臉會不會對我微笑?

你瞧!我的無名指上

漂亮的戒指這樣的輝耀。

1911年

“我高興和你這醉漢一起”

我高興和你這醉漢一起——

你的談話沒有什么用意。

早秋已經(jīng)在榆樹上面

掛起了它那黃色的旗。

 

我倆胡亂地闖進(jìn)了迷人國,

又都感到后悔的苦惱,

可是,我們?yōu)槭裁?/p>

古怪地,冰冷地微笑?

 

我們本想用螫人的痛苦

把那平靜的幸福代替……

放蕩的、溫柔的朋友啊,

我永遠(yuǎn)不會把你拋棄。

1911年

迷惘

給M.A.戈連科

1

春日的陽光把今天的早晨灌醉,

露臺上的玫瑰更加芳香,

天空明得賽過藍(lán)色的瓷器。

羊皮軟面的稿本捧在手上,

我讀著寫給我祖母的

那些哀歌和分節(jié)的詩章。

 

道路伸到了門口,個個矮樁

閃白地映著草地的綠瑩。

心兒愛得甜蜜而又盲目!

使我快樂的是花壇的繁英,

是空中的黑鴉尖厲的啼叫,

是林蔭道深處墓穴的拱門。

2

悶人的風(fēng)散發(fā)著酷暑,

驕陽把雙手灼傷,

我頭頂上的天空

跟藍(lán)色的玻璃一樣。

 

伐光的林帶上,

不凋的蠟菊也已枯焦,

凹凸多節(jié)的樅樹干上,

是螞蟻的大道。

 

池水慵懶地泛出銀白,

生活新穎地變得輕快……

在吊床的彩網(wǎng)里,

今天誰入我的夢來?

1910年

3

藍(lán)色的傍晚,風(fēng)已徐徐平息,

明亮的燈光在叫我回家去。

我在猜想:誰在那兒?——未婚夫嗎?

那是不是我的未婚夫呢?……

 

露臺上面一個熟悉的身影,

微微聽得見輕輕談話的聲音。

直到如今我還不曾領(lǐng)會,

啊,這樣的倦慵多么迷人。

 

白楊不安地沙沙作響,

柔情的夢向它們降臨,

天色好像燒藍(lán)的鋼鐵,

淡白的星星還不很分明。

 

我抱著一束白色的紫羅蘭,

里面給他藏著一團(tuán)烈火,

他從膽怯的手里拿取花朵,

就會把滾燙的手掌碰著。

4

我今天寫下的話語,

很久以來不敢說出。

頭在暗暗地痛著,

身體奇怪地變得麻木。

 

遠(yuǎn)處的笛聲已經(jīng)停息,

心里還是那些疑迷,

秋天輕盈的雪花

落在棒球游戲場里。

 

讓最后的樹葉沙沙吧!

讓新涌的思念苦悶吧!

人家既然習(xí)慣了歡樂,

我就不想攪擾他。

 

我已經(jīng)原諒可愛的嘴唇

向我開的殘忍的玩笑……

啊,你到我家來吧,

明天馳過初雪的橇道。

 

人們會在客廳燃起燭燈,

白天的燭光會更加柔媚,

他們還會從溫室里

給你抱來一束玫瑰。

1911年

“愛情是在把人欺騙”

愛情是在把人欺騙,

用那平凡、拙笨的歌唱,

不久以前多么奇怪:

你沒白頭也不憂傷。

 

在你的花園、家和田野中,

當(dāng)它總是漾起微笑,

無論到哪里你都覺得

自己多么自在逍遙。

 

當(dāng)你飲了它的毒汁,

被它迷住,你是多么歡樂,

不是嗎?那時星星也大些,

連秋天的枯草,也散發(fā)著

異樣的香氣。

(原文未系年)

“藍(lán)色的葡萄顆散發(fā)芳香”

藍(lán)色的葡萄顆散發(fā)芳香……

令人陶醉的遠(yuǎn)方把心思勾起。

你的聲音低沉而又悲愴。

我對誰,對誰也不憐惜。

 

柔韌的藤蔓還很纖細(xì),

漿果之間滿是蛛網(wǎng),

云彩好像湛藍(lán)的河里

團(tuán)團(tuán)的冰塊,在悠悠飄蕩。

 

太陽懸在空中,一片光華。

去吧,去向河水訴說愁恨。

啊,他一定會回答,

而且,也許還會把你親吻。

(原文未系年)

“丈夫常常用一條有花紋的……”

丈夫常常用一條有花紋的

雙層的皮帶抽我。

為了你,我整夜偎著火爐

在開闊的窗前坐著。

 

天已亮了,打鐵鋪屋頂上

炊煙裊裊升起。

唉,你又沒能夠和我這個

悲哀的女囚一起。

 

為了你,我已經(jīng)把暗淡的、

痛苦的命運(yùn)承當(dāng)。

你愛上了那個金發(fā)少女

還是那個棕發(fā)女郎?

 

有聲的怨恨啊,我怎能掩飾!

心里是愁苦的醉意,

而陽光灑在沒有揉皺的

床上,那樣的細(xì)膩。

1911年

短歌

我總是趁著日出

把愛情唱起,

雙膝跪在菜園里

拔出濱藜。

 

拔啊,丟啊——但愿它

把我原諒。

我看見赤腳的女孩

痛哭在籬旁。

 

我真害怕這不幸的

高亢的哭聲,

死了的濱藜,熱氣

強(qiáng)烈地蒸騰。

 

石頭代替面包——

給我的獎品。

頭上只有青天,可我

聽見你的聲音。

1911年

白夜

哎呀,我沒有關(guān)門,

也沒有把蠟燭點(diǎn)著,

要知道我是多么疲倦,

可又沒有準(zhǔn)備睡覺。

 

望著針葉林那昏暗的暮色里

一條條地帶漸漸變得微茫,

為一個聲音而陶醉,

那聲音和你的聲音一樣。

 

也知道一切都已失去,

生活是座可詛咒的地獄!

啊,我滿懷著信心:

你一定會回來的!

1911年

花園

冰封的花園通身閃亮,

發(fā)出窸窣的聲音。

離開了我的人兒在憂愁,

然而他沒有了往回走的路徑。

 

太陽一副蒼白暗淡的模樣——

只不過是扇圓形的亮窗。

我暗中知道:誰的孿生兄弟

早就走到了它的身旁。

 

在這里,永遠(yuǎn)失去了我的平靜,

因?yàn)槲翌A(yù)感到了不幸。

透過薄薄的冰層,還可以

看到昨天的腳印。

 

黯淡的太陽已經(jīng)貼近

原野的無言的夢,

掉隊的野鶴那凄厲的啼叫

也在慢慢地消隱。

1911年

“我已經(jīng)經(jīng)受了三次”

我已經(jīng)經(jīng)受了三次。

我煩惱地呼叫著醒來,

看見一雙纖細(xì)的手

和一張愁苦的、嘲笑的嘴。

“黎明時候你常和誰親吻來著,

發(fā)誓說如果分離你就死掉,

心里懷著烈火般的快樂

在黑色的大門口傷心痛哭?

那個人快要死了,啊,快了,

是你把他引向死亡。”

聲音好像鷹叫,可是

奇怪地和某人的聲音一樣。

我全身蟠蜷起來

感到了死的戰(zhàn)栗,

一張密密的蛛網(wǎng)

落下來罩住了床鋪……

啊,我的沒有被饒恕的謊言,

你真沒有白笑!

1911年

給繆斯

繆斯看了看我的面容,

她的目光是那樣的清明。

她奪走了黃金的戒指——

春天的第一件禮品。

 

繆斯!你看到的,大家多么幸福:

無論姑娘、少妻或者寡婦……

只要能夠拋開這些鐐銬,

我寧肯在車輪底下把生命結(jié)束。

 

我知道,為了占卜,我也必須

摘下雛菊的、那柔情的花朵。

在這個世上,每一個人

都必須經(jīng)受愛情的折磨。

 

我在窗口把蠟燭燃到天明,

任誰都不掛在我的心靈,

我不愿意,我不愿意知道

人們怎樣把別的女人親吻。

 

明天,鏡子會笑著向我告訴:

“你的目光很不清明……”

我會輕聲地回答:“是她奪走了

上帝賜予的禮品?!?/p>

1911年

“天上掛著月牙”

天上掛著月牙,我的戀人

把我撇下。這怎么辦喲!

他取笑說:“走鋼繩的女郎!

看你怎么能夠活到五月!”

 

我回答他,把他當(dāng)作兄弟,

既不嫉妒,也不怨恨,

可是,這四件簇新的大氅

卻不能夠抵償我的不幸。

 

我的道路是這樣危險,可是

痛苦的道路更加驚心……

我這中國式的小年多么紅艷,

我的小鞋又擦上了白粉!

 

樂隊奏著快樂的曲子,

我張開微笑的嘴唇,

可是心里知道,知道

第五個包廂沒有坐人!

1911年

“我又哭泣,我又后悔”

我又哭泣,我又后悔,

但愿天上響起驚雷!

在你這不能安生的家里,

我愁苦的心靈已經(jīng)疲憊。

我知道不可忍受的痛苦

就是羞辱地從原路返回……

可怕啊,真是可怕:向那個

并不心愛的、冷漠的人走去。

可我想要穿著盛裝,

戴著玎玲的項鏈走去,

“可愛的女郎啊,你曾經(jīng)在哪里

為我祈禱?”只要他這么問一問。

1911年

  1. 題詞及署名的原文為法語:La fleur des vignes pousse Et j’ai vingt ans ce soir Andre Theuri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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