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江水清清

山水相依 作者:譚談


不管你去得再遠再遠,哪怕你離別很久很久,故鄉(xiāng),卻像一塊磁鐵緊緊地吸住你的心,有時,使你揪心地痛,有時,讓你蜜似的甜。

我的故鄉(xiāng),在高高的花山嶺腳下。那里,有成片的翠竹,有清清的小河。一晃,離開故土二十余年了。故鄉(xiāng)許許多多的東西,在我的心頭跳動。然而,使我想得最多、愛得最深的,是那條清清的小河。它源于花山嶺上的兩眼大泉:東潭和西潭。相傳,很久很久以前,這里大旱,禾苗枯死,飲水艱難。天上的水星見了,忍不住掉下了兩滴眼淚,變成了東潭和西潭。兩眼大泉流了出來,匯成了這條河。人們給了它一個很貼切的名字:溫江。這泉水河,是別有一番情趣的。不寬的河床里,終日江水飽滿。盛夏,水清涼清涼,跳下去洗個澡,讓你透身地舒服。嚴冬,河面上卻是熱氣騰騰,洗衣洗菜,江水還微微熱乎呢。就在這條清水河邊,那架筒車搖動的地方,有一所小學。這,就是我發(fā)蒙的學校。學校里,有著我的啟蒙老師,一個難忘的人……

當學生的時候,同學們常常愛在一起議論自己的老師。大家都說,女老師溫和,男老師“兇”。他給我的印象,卻恰恰相反。他是一個男老師,卻比女老師還要溫和。新中國剛成立那陣子,這清江小學,只有兩間教室,兩個發(fā)蒙班,他這個身材瘦高的文弱書生,是第一個走進這所山村小學的教師。一個人教兩個班,既教語文、算術,又教體育、音樂,出了右邊的教室,馬上得走進左邊的教室。不管同學們怎么吵,他從不發(fā)火。兩個多月后,上面派來了一個女教師,長得很秀氣,卻“兇”得很。每當女老師“訓”學生的時候,他便匆匆走進來了,輕聲細語地說:“阿英,好好講。孩子們都很聽話的。他們剛剛離開媽媽,我們要拿出做媽媽的耐心來呀。將來,你也會做媽媽的嘛?!彼脑?,使阿英老師的臉一下子紅了。當時,她自己還是一個剛剛離開媽媽的姑娘啊……

我們這所山村小學,沒有活動場地,沒有體育器材。開不開設體育課,他和阿英老師意見不一致。阿英老師說:“學校就這么個條件,體育課馬虎一點算了。”他不同意,爭辯說:“孩子是祖國的未來,孩子們的身體棒不棒,關系到我們祖國的未來呀!你想想,這能馬虎嗎?”結果,體育課還是開設了,當然仍是他兼體育老師。開初,上體育課的時候,除了做操、跑步,就是爬山。有一天,他提來一把稻草,搓了幾根草繩。于是,體育課上多了一個跳繩的項目。忘不了,那年盛夏里的一天,放了學,我沿著河邊的小路走回家去。天氣悶熱,清清的河水蕩得我的心癢癢的。我很快脫掉衣服,跳下河去,痛痛快快玩開了。當時,我才十歲,不會游泳,不敢往深處去;在淺水處玩了個夠后,走上岸來,高興地提著襯衣短褲直晃。哪知一陣風刮來,手中的短褲沒抓牢,被風吹到河中心深水處去了。我不敢到深處去撈,眼看著短褲隨著河水越漂越遠,我急得直跳?。⊥蝗?,“嗵”的一聲,從河岸上跳下去一個人,他在水中“撲通撲通”蹦跳了幾下后,終于把我的褲子撈上來了。他轉(zhuǎn)過身來時,我才看清是老師。我光著屁股走上前去,低著頭說:“老師,我錯了?!彼麕臀掖┖靡路?,抹著我頭發(fā)上的水,細聲細氣地說:“我怎么沒有想到利用這個天然游泳場呢?以后,上體育課的時候,組織同學們來這兒游泳。你千萬不要再一個人到河里去耍水,這很危險呀!”我紅著臉點了點頭。

好幾天傍晚,我看到老師拿著一根長長的竹竿,在溫江里這里戳戳,那里探探。原來,他是在勘探理想的游泳場地。當時,他并不會水,便主動拜村子里會水的人為師,下河習水。二十多天后,體育課又增添了一項內(nèi)容:游泳。他還把阿英老師也動員來當了“場外指導”,給同學們管理衣物。

就在我去縣城讀中學的時候,他和阿英老師結婚了。不久,聽說他調(diào)離了這所學校,到溫江下游八里外的學校任教去了。據(jù)說,這還是他自己請求上級調(diào)動的。什么原因,我當初沒去細問。又過了一些日子,從同學們的口中聽到,他每次回清江小學阿英老師這里來,都是走的“水路”——從河里逆水游回來的。歸去呢?總是迎著曙光,沿著河岸跑去學校的,人們稱他這是“晨跑晚游”。

故鄉(xiāng)的河水,注入漣水、湘江,流進洞庭、長江,歸入浩瀚的大海。我的童年,就像故鄉(xiāng)溫江的水一樣遠遠地流走了。而今我已步入了壯年,難忘的童年美夢般的生活卻又像故鄉(xiāng)溫江的水一樣,常常遠遠地流來,蕩漾在我的心頭。

終于回來了,故鄉(xiāng)!清風里,花山嶺上的翠竹,搖搖曳曳,滿目綠茵。溫江的水還是那般清澈見底。江底,一個個鵝卵石間偶然有幾條小魚游動,也看得真真切切。水、竹、山花、小路……故鄉(xiāng)的一切,都注滿了感情,接待著我這個遠方歸來的游子。

我想念著老師。一下車,我就打聽他,也真巧,一出車站就碰上了一位老同學。他告訴我:阿英老師仍在清江小學。她的愛人——我懷念的尊師,還在那八里外的小學任教。每天“晨跑晚游”。老同學還向我說:“這次,你回來得可真巧,明天,是老師的五十大壽哩!我們一起去向他祝祝壽吧?!?/p>

這是一件快事,我欣然同意了。次日,我們早早地來到了清江小學,見到了阿英老師。她還是那么開朗、潑辣。當我尊敬地喊她老師時,她一串哈哈送來,說:“你都是大學教師了,該我喊你老師了?!?/p>

我的臉倏地一下紅了。

老師還沒有歸來。在他五十大壽時,該不會又從河里游回來吧?阿英老師說:“這就難說呀。這幾十年,他迷上了這條河了,迷上這河兩岸的孩子們了,愛河、愛孩子比愛我要深得多呢!”她笑了。

在她那甜爽爽的笑聲中,我和老同學向河邊走來了。河水,清得可愛。我們沿河而下,接一程,不見他來,又接一程,一直走完了八里路。晚霞中,只見清清的河面上,熙攘聲鬧耳,水花飛濺。仔細一看,一群小學生正在河中嬉水、游泳。啊,那個站在河水里輔導孩子們游泳的健壯漢子,不就是老師嗎?這二十多年的歲月,留給他的不僅僅是白發(fā),還有如此健壯的身體!簡直找不到當年那個文弱書生的影子了。他一會兒托著這個孩子游游,一會兒給那個孩子潑一把水,糾正他的動作。年過半百的人了,童心猶在??磥恚麥适峭私袢帐亲约旱奈迨髩哿税?!

望著這清清的江水,望著江中的老師,我的眼睛發(fā)潮了。遙遠的童年,美麗的夢境般的生活,像面前這溫江的水,又遠遠地流來,蕩漾在我的心田……

(原載1981年3月4日《體育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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