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家,一個沉甸甸的感嘆號,常常敲擊著我的心扉!
少小離家,闖蕩天下,不覺幾十年過去了。一眨眼,我已五十又二了。人之將老,懷念老家之情尤烈。半年多以前,當組織上支持我下基層深入生活的時候,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婁底。為什么?那里是我的老家。
漣源是我的老家,婁底是我的老家。但那都是廣義上的,我實實在在的老家,是漣源中部那座石頭山下的小村子。那里,山不清,水不秀,可曰不毛之地。山上,滿都是形態(tài)不美的巖石。自然,這樣的地方無法長出樹來,連草也長不高。山不清,水當然就不秀了。山上也有一條溝,那是下暴雨的時候山洪沖出來的,平日里不可能有潺潺流水??墒牵@座山卻有一個非常美麗的名字:花山嶺。這個名字里,寄托著我們的祖先一個多么美好的愿望??!
有語道:子不嫌母丑。我是從這片土地上來到人世的,就是這座山,就是這片土,養(yǎng)育了我。不管我如今走到了什么地方,住在什么大都市,生活在什么美好的環(huán)境里,這里都有一根無形的線,牢牢地拴著我的心。年紀愈大,這根線就愈緊,念故土、思老家之情就愈深愈烈。
一個冬日,我又一次回到了這座石山下面。天近黃昏,蒼蒼暮色里,我遠遠地看到一幢近幾年來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老屋,不屈地、頑強地聳立在一座比它更為古老的石山下面。它的對面,一條新修的簡易公路,蓋住了、取代留下我孩提時代多少歡樂的青石板路。公路兩側(cè),一幢一幢新修的紅磚樓房排隊一樣地拉成了一條小街。它們都是石山下面那老屋里遷出來的,是老屋的后代,是老屋的子孫。改革開放以來,這些老屋里的子民們通過種種途徑聚集了一點錢財。手里有了一點錢,他們心里最大的愿望就是蓋一幢像樣一點的屋。他們瞄準了對門那條公路,屋挨著公路,出門方便,財路也多。這些年,民間不是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嗎?要想富,修公路!于是,他們決心從石山下面這幢居住了幾代人的老屋里搬出來,到公路邊蓋一幢新屋。有些人家,聚集的錢財還不夠,需要拆掉老屋,把老屋上一些可用的材料補充進來,才能蓋成新屋。一年一年,公路旁邊的新屋多起來了,而老屋呢,卻被東一處西一處地拆去了。
一幢十分完整的老屋變得七零八落了。老屋,徹底地衰敗了。
我在那條建滿了新屋的公路邊下了車。對面,就是那座有一個美麗的名字的石山。石山下面,則是接我來到人世間的這幢老屋。老屋與公路之間,隔著一片田壟。暮色更濃了。沉沉暮色下,它在這片新的紅磚樓房面前顯得十分十分的矮小。然而,它在我的面前——不,是在我的心里,卻透出一種無比崇高的威嚴和不屈。頃刻間,一種不無幾分悲壯意味的熱辣辣的情感滾動在我的胸中……
這幢老屋,還是我的太祖率領他的六個兒子,也就是我曾祖的六兄弟建的。每個兒子建兩個廳堂,十六間房子,另加若干的雜屋,諸如豬欄、牛欄之類,組成一個單元。總共有六個單元,十幾個廳堂,一兩百間房子。而每個單元之間,都有走廊連接。下雨的時候,從西邊這個單元走到東邊那個單元,有半里多路遠,卻不要踩濕腳。屋子中間,還有一眼塘。一股泉水從后山流入這眼塘里,再從這眼塘里流進屋子前面的田壟里。媽媽和我的一些遠遠近近的嬸嬸們,就在這眼塘里洗衣服、洗豬菜。勞作中,她們相互訴說家長里短,親親密密。歡聲笑語,常常塞滿這眼屋中的水塘……家家戶戶都在這里洗衣、洗菜,塘里的水很肥,魚長得飛快,小魚、小蝦也特多。農(nóng)事閑下來的時候,就有大人用小罾到這塘里來沉魚崽子。好多好多的細伢子(小孩子)就圍著觀看,我也常常是這些細伢子中間的一個。當大人用特制的鐵鉤鉤住浮在水面上的小木板,開始往上提小罾時,我們的心也被提起來了。小罾快出水面時,所有圍觀的細伢子的小眼睛都瞪得圓圓的。只見罾的四角出水面了,被網(wǎng)住的魚崽子在中間掙扎,彈得水花四濺,我們便跳躍歡呼起來。魚崽子撈上來以后,倒進一個木盆里,我們就蹲在木盆邊,看那在水中慌慌張張竄動的小魚嫩子,一、二、三、四地數(shù),數(shù)也數(shù)不清……有一天晚上,我們家里殺了一只雞,媽媽把雞腸子、雞食袋留了下來,放進一個竹制的撈魚崽子的貫里,然后把貫放在塘里。半夜里,媽媽起來起貫,我也跟著來了。貫起出水面時,只聽到里面叭叭的響動?;氐郊依锪疗馃粢豢矗眉一铮瑤资畻l肥肥的、或圓或扁的魚崽子,足有半斤重……一逢過年,我們這些細伢們,就挨家挨戶去拜年,回來的時候,衣袋子里塞滿噴香的落花生、沁甜的紅薯皮……老屋呀,你給我的童年——不,你給我的人生,留下了多少的歡樂??!
如今,老屋被它養(yǎng)育的后人們冷落了。他們離開了老屋,在熱熱鬧鬧的公路邊建起了新屋。老屋十分地寬容,為晚輩們新生活的美好而欣慰,當然,也不無對自己興旺歲月的依戀,把一種說不清楚的惆悵和不屈深深地埋在心里。我想,也許我的后輩們在他們的新屋里有新的歡樂。但是,老屋里,或者說大屋里,這種代代之間的、這房人與那房人之間的親情,這種大家庭中特有的溫馨,恐怕是永遠尋找不到、享受不到了。有語道,世上沒有不散的筵席。一幢老屋,不可能十數(shù)代人、數(shù)十代人地居住下去,總有被棄失、拆除的一天。新的一代人,抵擋不住外面那個精彩的世界的誘惑,要去尋找新的生活。他們要告別這里,要去闖蕩天下,要到更廣闊的天地去創(chuàng)造自己的人生,要按照自己的志趣去生活。追求新的,自然就會放棄一些舊的。有些東西,只有當它失去以后,才覺出它的珍貴,但再珍貴也得失去。這種失去是沉重的。也許,歷史就是在這種沉重中向前挪動了一步。
我在老屋待了兩天。我住在老屋里。對我來說,新屋再舒適,也沒有老屋親切?;顒釉谛挛?、老屋里的一個個身影,多是我的后輩。對他們,我是十分十分陌生的。我十三四歲就離開了這里,這些年來,我雖然間或回來一兩次,但多是待幾十分鐘、半個小時就走,對我的同輩,也有許多不敢認了。只有對我的長輩,我都認得,哪怕他變得再老。當年,我是仰著頭看他們的,刻在心里的印象太深了。夜幕降臨了,新屋、老屋的電燈都亮了。好多年以前,老家就告別了桐油燈、煤油燈時代,家家戶戶亮起了電燈。當年那要當半年糧的紅薯,也在改革開放的年月里,從人吃的飯鍋里移到豬吃的潲鍋里了。農(nóng)家的生活在實實在在地變化著。
我在八十高齡的父親的引導下,連夜走訪了幾家親房,多是我的長輩。他們都是鄉(xiāng)村教師,或在外地,或在本地的山村小學、中學任教幾十年,經(jīng)過他們的教育踏進大學殿堂的,然后成了大器、做了大事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而他們,卻最終回到了這里這個風景并不秀麗的山村,過著十分清貧的生活。他們對自己的生活很是滿足。交談起來,他們總是談自己的學生如何有出息,總是談這家屋里的晚輩們?nèi)绾螢楦篙厾帤?。某某考上了名牌大學,某某則到某國留學去了,某某又……說起這些來,老人們一個個眉飛色舞,如數(shù)家珍。我突然覺得,這些可愛的老人,也是老屋,一幢精神的老屋!
老屋,在一點一點地被拆除?;蛟S在不久的日子里,它就會在一片新屋的包圍中離開這個世界。但,一幢無形的老屋,會在它養(yǎng)育的子民們的心里長久長久地聳立著,永遠也不會拆除。老屋啊,你是有靈魂的。這個靈魂,就是一個家族的精神——不,一個民族的精神!
在幾位長輩家里坐了坐后,已是深夜十點多了。我和老父回自己家來。路上,一貫關心時局的父親突然問我:“九七,香港能順利回歸嗎?”
“會的?!蔽沂挚隙ǖ鼗卮穑盎丶衣?,誰也擋不??!”
是啊,祖國,是我們所有中國人的老家!老家,你使我精神變得富有!祖國,你使所有中國人的精神變得富有!
(原載1997年2月26日《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