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這是一個真正的開始
魯昌南決定先認識附近的路,至少出去散步他能夠找得到家門。
外面很清冷,幾乎見不到什么人。偶爾有車從身邊擦過,也是悄然無聲的。路邊有一排小店,天色尚早,還沒開門。從招牌上,他認出一家亞洲餐館,一家文具店。他還看到了面包房。面包房已經(jīng)開門了,一個胖胖的女人坐在里面。
然后他聽到鐘聲,這鐘聲似乎撩動了他的心。于是他尋聲而去。拐過彎便見到一座小小的教堂。教堂像間普通的平房,屋頂平緩,四周有環(huán)繞的回廊,回廊上披掛著綠色的藤蘿。教堂的尖塔獨立地站在回廊一側,它不是日常畫冊上看到的有著繁復雕刻的哥特式那種,而是簡單到極致:只四個斜面,向上收攢成尖,直插云霄。這是一個充滿現(xiàn)代意味的教堂。站在外面,只有彩窗透露出上帝的氣息。
魯昌南情不自禁走進去。里面沒有人,椅架上擺放著一本本《圣經(jīng)》,有些已經(jīng)很舊了。他想這可能是某些人固定的座位。魯昌南在最后一排坐了下來。他閉上眼睛,讓自己的心沉靜。他想,這樣是不是就能感覺到上帝的存在呢?時間便在暗中流動。上帝沒有來。魯昌南的心依然紛亂。
整整兩天,沒有人理會他。也沒有人命令他約束他嘮叨他指責他,他想做什么都可以,他感覺到自己萬分自由,但卻又是萬分的不自由。因為外界的一切于他都陌生無比,他無法與人交流,也不敢輕舉妄動。雖然他的空間很大,卻如同當年坐牢一樣了。魯昌南有了幾絲恐慌。
李亦簡來的時候是第三天。他帶來了幾個面包和一瓶果醬。李亦簡說,大叔那天請我吃了晚餐,今天我請大叔吃早餐。德國的早餐是最豐富的。大叔以后買面包,要買這種雜糧的,又營養(yǎng)又好吃,也不貴。魯昌南掰下一塊扔進嘴里,覺得果然不錯。
冰箱里有牛奶,兩人邊吃邊說著話。李亦簡問魯昌南有沒有艷遇,房東老太太這兩天有很多機會哦。魯昌南便忍不住大笑出聲。他終于有了一個可以說話的人。
李亦簡給魯昌南帶來了許多快樂,這樣笑笑,魯昌南覺得自己繃緊的心情立即松快了一下來。魯昌南說,有你在,我會輕松很多。謝謝你。李亦簡說,你別那么客氣,費老頭會付我工錢的。我應該謝謝你才是。起碼這活兒不累人呀,偶爾還能蹭點方便面吃。李亦簡說著自己笑了起來。笑完又說,你沒給家里打個電話報平安嗎?魯昌南說,沒有,我不知道怎么打。并且,國際長途很貴吧?我寫了信,準備請你幫我寄呢。李亦簡說,嗨,寫信多慢呀,還是打電話省事,德國電話很便宜。
說著李亦簡便指導魯昌南使用電話。電話打到醫(yī)院,結果老婆正在病房,沒辦法接。然后又打到廬山,魯昌玉正在辦公室,接到電話驚喜萬分,禁不住大聲叫道:哥,怎么樣?吃得怎么樣?住得怎么樣?老頭對你好不好?一邊的李亦簡都聽到了她的聲音,忍不住說,我最喜歡阿姨了。
魯昌南回答說一切都好,然后告訴魯昌玉有李亦簡給他當翻譯,并且還照顧他?,F(xiàn)在他就在這里。剛才還說最喜歡阿姨了。魯昌玉嘎嘎地笑了起來,回了一句:最喜歡也不會嫁給他。
李亦簡一頭仰倒在床上,哭喪道:我在你這里竟然連續(xù)遭到兩個老女人的騷擾,這太令人痛苦了。魯昌南放下電話,見他如此,不禁失笑出聲。
李亦簡帶著魯昌南出門,他們將坐地鐵去費舍爾家。走前李亦簡對魯昌南說,記得出門帶傘。這里的天氣是小孩的臉,說變就變的。不過它來得快也去得快,所以,你看,外面的樹,碧綠得很,像是每天被洗過一樣。
在路邊一間小亭子里,李亦簡為魯昌南買了一張乘車的年卡。李亦簡說,這張卡你得放好,憑著它你坐地鐵、公共汽車都不要錢,就跟你家的車似的。一年內(nèi)有效。以后的日常生活,只能靠你自己。你會英語嗎?魯昌南說,只會說Yes和No,還有Thank you和Bye Bye。李亦簡就笑,說您的大學是怎么上的呀。魯昌南說,我高中時學的是俄語,那時候是中蘇友好的年代。李亦簡說,你跟我爸一樣。我說你好好的學什么俄語,他說,沒辦法,讓你學就得去學??赡悻F(xiàn)在看看,誰還學俄語呀。魯昌南想起自己的當年,不由說,是呀,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小區(qū)的門口有公共汽車,車站有顯示屏,表明汽車到站時間。李亦簡說,德國的公汽,精確到分,絕對可靠。你只需記下這路汽車的時間表,出門非常方便。魯昌南聽他這一說,便在身上尋紙頭準備記錄。正這時,車來了。李亦簡說,回來再記吧。大叔,你得準備一個筆記本。在德國,幾乎人手一冊,用來記事。德國人的嚴謹,靠的就是這個筆記本呢。
從汽車上下來,魯昌南便站在了地鐵站口。李亦簡替魯昌南取了一張地鐵路線圖,用筆勾勒出他們將去費舍爾家的路線。地鐵快速而平穩(wěn)。車上人不少,卻靜悄悄的。有人獨自聽著音樂,也有人在座位上看書,李亦簡說,慕尼黑的地鐵看似復雜,熟悉后就覺得無限方便。哪兒都能去,根本不需要有車。你要盡快熟悉交通,這樣你就會覺得你是天下最自由的人。魯昌南說,這兩天我覺得自己很自由,但同時又覺得特別不自由。李亦簡說,那就坐地鐵吧。把地鐵坐熟了,你就能產(chǎn)生在慕尼黑自由穿行之感。李亦簡說時,伸開手臂,做了個飛行的姿勢。魯昌南笑了,說年輕真好,年輕才有像鳥一樣自由飛行的心態(tài)。李亦簡說,大叔年輕時是什么心態(tài)?魯昌南突然想起他在廬山妹妹家廚房里看到的螞蟻,便說,就仿佛刀鋒上的螞蟻,每爬一步,都怕受傷。李亦簡說,刀鋒上的螞蟻?大叔你太震我了!幸虧沒生在那個年代。
費舍爾在郊區(qū),說起來似乎遠,但地鐵一會兒也就到了。這是一幢很老的房子,兩層樓高,外墻是木頭的,年代久遠,顏色幾乎成黑。一樓的落地大窗與花園連成了一片,鮮花就在窗前開放,仿佛呼之欲進。二樓有外廊,廊邊懸著一張吊籃。費舍爾說,這是他祖父的父親買的。他的嫂嫂和姐夫都住不慣老房子,所以把他的哥哥姐姐都帶出去了。只有他和莉扎覺得這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他們就一直留在這里。因為經(jīng)常修繕,百年老屋倒也沒有破敗之感。
魯昌南把魯昌玉讓帶的石魚送給費舍爾。費舍爾很高興,立即大聲叫莉扎看。莉扎有些驚訝,說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么小的魚呀。費舍爾便告訴她說,這個魚長在廬山的石頭縫里,用它炒雞蛋,非常好吃。魯昌玉的照片更是讓費舍爾興奮。他一邊看一邊連連說,我要找我哥哥一起研究,他一定能認出哪幢房子是我家的。
莉扎煮了咖啡。魯昌南想喝茶,李亦簡低聲說,德國人沒喝茶習慣。魯昌南便說那我就喝白水吧。李亦簡說,我勸你還是喝咖啡。咖啡提神,你遲早要習慣喝這個,不如現(xiàn)在就開始學。魯昌南覺得也是這個道理,入鄉(xiāng)隨俗,這是老話。于是,他也端起了咖啡。
費舍爾掏出黑色筆記本,開始向魯昌南講述他的計劃。費舍爾說,前三個月,魯昌南應該熟悉和適應德國的生活,并且參觀和了解慕尼黑。費舍爾強調(diào)說,我們巴伐利亞博物館一定要去參觀,不然你無法了解慕尼黑。然后要去一趟柏林,德國主要博物館、美術館你都應該參觀。之后,我會安排你出去漫游。你的漫游由埃及開始,爾后希臘、羅馬,再至法國、德國,從而對西方藝術史有線條似的認知。我想這對你未來的創(chuàng)作一定大有好處。
如此華麗的計劃,魯昌南仿佛受到驚嚇,半天都說不出話來,或者不知說什么才好。這樣的事,非但他不敢想象,就是別人為他想好了,他甚至也有無力承受之感。他怔在那里,望著費舍爾,滿臉不解亦滿心疑惑。一邊翻譯的李亦簡聲音打著哆嗦,心想,這老頭沒病吧,做人做事都沒這樣的呀。
費舍爾繼續(xù)說,這期間,繪畫是次要的。參觀結束后,你再認真考慮自己應該畫些什么。你的作品出路有兩個,一是爭取參加德國乃至歐洲各種大小畫展;二是爭取能有畫廊向你訂購或者長期簽約。如能長期簽約,那就最好不過了。
天氣并不太熱,魯昌南卻聽得一頭大汗。費舍爾的這番話,像排山倒海涌來的浪頭,撲得他一身一臉,令他窒息。費舍爾說,畫展和簽約的事交給我,你只需聽從我的安排,先去開闊眼界,然后再潛心創(chuàng)作。了解了世界,才能最終了解自己。
喪失語言表達能力的魯昌南說不出什么,只是重復地念著這一句話:了解了世界,才能最終了解自己。他琢磨這話的深意。
李亦簡無法理解費舍爾的舉動,他突然有某種不安。他說不出這種不安來自何處。但凡不合常規(guī)的事,李亦簡都會格外小心。這是他年少出門闖蕩的一點人生經(jīng)驗。他不禁脫口問道:您真的要這樣安排?費舍爾驚異道:為什么不?難道你認為我說的都是廢話?李亦簡說,我只是不理解您為什么這樣做。費舍爾笑了,說你做一件事情,或許需要很多為什么,但我不。我不需要為什么。我只需要按我想做的去做。李亦簡無法辯駁,只好說,嗯,很高明的回答。費舍爾狡黠地笑了笑,說下面我還有高明的安排。
然后費舍爾說了一句話:你愿意陪同魯先生一起漫游嗎?
對于李亦簡來說,這話幾乎是石破天驚的效果。李亦簡渾身一個激靈,天上掉下的不僅是肉餅,而是金子。他瞬間忘記了適才的不安,不覺放大著聲音說:我當然愿意!當然愿意!
費舍爾笑了笑說,但有一點我也要說明白。李亦簡說,您請講。費舍爾說,但凡出了德國,你的路費和住宿費概由我來支付,你的工錢我不再支付。李亦簡詫異道:為什么?費舍爾說,因我沒有這一筆多余的開支。李亦簡說,怎么是多余的呢?費舍爾說。我完全可以從當?shù)芈眯猩缯埖綄в魏头g。這筆費用比你的陪同旅行費用還要少一點。如果你愿意陪同魯先生,我就將這筆錢花在你頭上,多出一點點沒關系。如果你不同意,也沒問題,這筆錢付給旅行社好了。這件事,我聽你意見。費舍爾說罷滿帶笑容地望著李亦簡。
李亦簡心里暗罵一句,這個老狐貍!腦子卻迅速算起了賬。費舍爾安排魯昌南所去的參觀點,全都是他做夢都想去的地方。他是學建筑的,似乎比魯昌南更需要這一趟旅行。但如果自己掏腰包,不但錢花得更多,或許還看不到這么詳細。更兼魯昌南是畫家,跟他在一起,想必比自己獨行還有收獲。不到一分鐘,李亦簡說,成交!我陪他去。費舍爾笑道,我知道你會同意的。如果我是你,不光會去,還要從心里感謝這個老頭子。李亦簡也笑了起來,說真是比我們中國人還會算計呀。
魯昌南有些混亂。他看著眼前這兩人用德語嘰里咕嚕地談個不停,心里卻一片茫然。他無法明白他們說些什么。便只有把杯里的咖啡喝了又喝,喝得一嘴苦味??Х雀柘啾?,魯昌南覺得太沒勁了。茶能不停地沏,品味由濃轉(zhuǎn)淡。上水時,熱氣從杯中冒出來,一股清香也隨之散出,嗅一口,溫熱的氣息直接沁入到心。咖啡卻沒有這樣的美妙過程,才幾口,就沒了。就像短跑,人都沒看清,前面就撞線了。
費舍爾和李亦簡停止了對話。見魯昌南一臉茫然地望著他們,李亦簡便說,老頭讓我陪你一起去。魯昌南驚道:真的嗎?那太好了??墒恰墒牵没ǘ嗌馘X呀。李亦簡兩肩一聳,說這就是你我管不著的事了。他的錢他想要這么花,總歸有他的理由。大叔,咱們只需要掰著指頭算算自己有沒有吃虧。沒吃虧,就聽由他的安排。周游世界,多美的事呀。
費舍爾說,他知道你會陪他去嗎?李亦簡說,我正跟他說這個呢。費舍爾說,我看出來了,他很吃驚,也很高興。李亦簡說,是啊,我是一個很受歡迎的人呢。費舍爾說,你再跟他說,當他看完埃及、希臘和羅馬回來后,將會有無數(shù)靈感自動過來找他。我相信那些世界最驚人的藝術會把他的創(chuàng)造熱能呼喚出來。
李亦簡對費舍爾這番話有點感動,他如實而準確地進行了翻譯,最后他還補充了一句,我也相信。魯昌南說,我希望自己不辜負你們。
說完,他覺得心頭忽地一沉。
接下來的兩個多月,是魯昌南一生中最為激動和興奮的日子。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竟會有這樣的時候。也從來沒想過,他能以這樣自由的方式行走在歐亞大地。整個歐洲藝術史像一個深長的隧道,他從最深處一個世紀一個世紀地朝前走,一直走到現(xiàn)代感十足的德國。他原本已很久沒有寫字了,這一路卻寫完整本筆記本,而他帶去的速寫本也已用完兩本。他不記得自己有多少次心跳急促,手足無措。有一天,在埃及卡納克神廟密林一樣高聳的石柱下,他的呼吸幾乎停止。陽光在石柱的縫隙間移動,神靈如同就在背后。而當他黃昏時節(jié)站在盧克索神廟巨神的腿旁,看到一尊絕美的少女石雕像時,他的眼淚更是情不自禁地嘩嘩往下流。此后,在希臘在羅馬在西班牙以及在法國,他的眼淚便仿佛不由他控制,不經(jīng)意就自流而出。而此前,自從父親自殺身亡后,哪怕自己與牛住在一起,以及冤屈地被幾條大漢扭進牢房,他也沒有流過一滴眼淚。第一次游歷結束從希臘回去時,費舍爾曾經(jīng)問他感受如何,他回答時聲音幾乎哽咽,他說太好了,就算現(xiàn)在死掉,也值得了。費舍爾大笑,說那我就不值得了,所以完全不能死。
李亦簡也同樣將自己的速寫本用完好幾木。與魯昌南所不同的是,他表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亢奮。因為這種亢奮,他們把路線安排得非常遠,一些普通游人毫不介意的地方,他們覺得有意思,也都努力地奔過去。李亦簡說,我們兩個不一樣。我們一個是藝術家,一個是未來的建筑大師。
旅途的晚上,魯昌南和李亦簡有許多聊天的時間。除了聊藝術之進程聊建筑風格之演變,他們聊得最多的,仍然是費舍爾為什么這么做。為一個完全不相干的中國人,花這么多精力和錢,做這樣周到的安排,讓他有這樣完美的旅行,目的到底為何?
這是魯昌南的一個死結,在李亦簡那兒也是一團疑惑。
李亦簡說,我一直覺得老頭是在投資。這是風險很小并且絕對不會血本無歸的投資。魯昌南說,我也這樣想過,也許吧??墒撬耆梢哉移渌搜?。比方更年輕一點的,或者已經(jīng)有了一些名聲基礎的。李亦簡想想覺得也是。李亦簡說,是不是他真的認為你是一個奇才?魯昌南說,在中國像我這樣的畫家應該很多,我真的也不算什么。當然也因為我被耽誤了太多年頭。李亦簡說,那你以為他是為了什么呢?同情你的遭遇?魯昌南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了,不應該是同情。這世上值得同情的人太多了,輪不上我。我只是想,不知他有沒有什么特別背景?李亦簡說,我只知道他以前當法官。你所說的特別背景是指什么?魯昌南說,比方,或許想要利用我什么?李亦簡說,你該不會認為他想培養(yǎng)你當間諜吧?魯昌南說,那年輕人不更值得培養(yǎng)嗎?李亦簡說,會不會是他覺得你的經(jīng)歷很苦,心里有恨,到時候就利用你的經(jīng)歷來反對中國?魯昌南說,我不知道??晌乙淮蠹易佣歼€在國內(nèi),我一反對,連回家的機會都沒了,我怎么可能去反對自己的國家。李亦簡說,也是哦。
他們兩人從埃及討論到希臘,從希臘討論到羅馬,又討論到法國,最后討論到德國,反復推測又反復否定,最后仍然不了了之。李亦簡煩了,說管他的,你不是說,周游了歐洲,死都值了嗎?不管費舍爾做什么,反正你這輩子也算賺了,后面的事就聽天由命好了。魯昌南想了想,說姑且這樣吧。李亦簡說,大叔,你還是要輕松點。衡量一件事要不要做,只有一個標準:你吃沒吃虧。沒吃虧就做下去好了,吃了虧就立馬收手。魯昌南說,那……這個標準也對費舍爾嗎?他好像很吃虧呀?
李亦簡被頂回去了,一時啞口。因為他也沒有想通怎么回事。李亦簡長嘆了一口氣,說大叔,你如果老是糾纏這個問題,就又成刀鋒上的螞蟻了。魯昌南怔了怔,說,你說得對,我不能再想了。就算螞蟻,我也不能老是往刀口上爬。
漫游結束,回到德國,魯昌南覺得自己像是一支吸飽了濃汁的毛筆,天天都產(chǎn)生去一張巨紙上奔馳一番的沖動。以往很多的靜夜里,他不由自主會想起自己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那一件件一樁樁永遠都歷歷在目,從未被時間之刀磨損。而這一連兩個多月的漫游,卻有如洗滌劑抹去了腦海上的舊影,讓他沉浸于一種如煙似霧的想象之中。白天看到的一切,夜晚都會變成真實的場面出現(xiàn)。仿佛那些遙遠而古老的創(chuàng)造情景,占領了他全部的夢境。他幾乎忘記了自己的過去,就仿佛他沒有經(jīng)歷苦難一樣。
現(xiàn)在,他又走進了他明亮的畫室。他站到了他的畫架前。他拿起調(diào)色板。他要開始創(chuàng)作了。陽光很柔和,窗戶朝向天空半開著,新鮮空氣帶著植物的芬芳緩緩而入。他抬起手,他很想灑脫地勾線,也很想狂放地涂抹,更想畫布瞬間便有驚世之作。但這時候,折磨過他的那些過往人生又回來了。它們魯莽地闖入那些想象的古典場景中,以毫不協(xié)調(diào)的姿態(tài)交錯一起。沖突開始了。仿佛兩輛推土機,交叉來回地奔跑,轟轟隆隆地撞擊他的內(nèi)心。他經(jīng)常有點混亂,又經(jīng)常倏然清醒。他覺得自己以前的定力不在了,又覺得這定力已經(jīng)化解為另外一種能量。它們激烈沖突廝打,激發(fā)他內(nèi)心無數(shù)的沖動,但他卻不知道出口在哪里。他舉起的手,只能放下。他一遍遍打腹稿,一遍遍勾草圖,終是沒有滿意的構思。
費舍爾很少找他。仿佛魯昌南的存不存在與他沒有關系。生活已然日?;?,魯昌南一個人默默地過日子,比之在南昌時,更加落寞。
周邊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被魯昌南所熟悉,甚至有一兩個鄰居也都看熟了他的臉。他每天早上去面包店時,會碰到其中一二。他們熱情地打著招呼,“嗨”一聲。魯昌南也跟著“嗨”一聲。余音帶著溫暖,爾后便擦肩而過。有時候他也會坐公汽或是乘地鐵去遠一點的地方轉(zhuǎn)轉(zhuǎn)。他已經(jīng)能熟練地搭車了。拿著地圖,看準站名,就不會迷路。實在有惑,指著地圖上的節(jié)點,向路人打著手勢詢問,路人會熱情地告訴他如何走或何時下車。慕尼黑的交通方便到魯昌南覺得自己到這里幾個月,卻已然比在南昌的行動還要自如許多。常常地,他喜歡坐車到劇院廣場,在那里露天酒吧小坐片刻,喝一杯咖啡,然后向南行去到圣母教堂。每次站在教堂下抬頭仰望它高聳的雙塔時,藍天和白云便與他臉對著臉。紅磚的雙塔頂著兩個泛著綠光的洋蔥頭,就像是懸掛在藍天白云的背景上。教堂里面總是靜謐而肅穆,這是魯昌南喜歡的氣氛。像在小區(qū)的教堂一樣,他常常會坐一會兒,就在最后一排的椅子上,閉上眼睛,命令自己什么也不想,讓靈魂出竅,讓自己恍然不知身在何處。他曾以這樣的靜坐度過三年半的牢獄生活。現(xiàn)在他坐在教堂里,更是輕易地尋找到與世隔絕之感,一直到有鐘聲響起。教堂整點報時的鐘聲,仿佛就是召喚,每每都能驚回出竅的魂靈,令它原路返回。這時候魯昌南便知道該走了。
圣母教堂的墻很老了,紅色的墻磚幾乎一半被時光或是戰(zhàn)火改變成黑色。黑紅混雜一起,恰如一個紅潤面孔的老人,長滿著黑色的老年斑,在太陽照耀下,愈發(fā)明顯。慕尼黑的陽光亮得刺眼,光照濃烈得就像潑在墻面上一樣。墻根下很暖和。魯昌南覺得,就坐在這墻根下曬太陽,或許便是人生的最大幸福。教堂的大門綴滿浮雕。有一天,魯昌南回望教堂時,突然被浮雕觸動,恍然間,他內(nèi)心深處有一根弦被碰響了,發(fā)出嗡嗡之聲。
魯昌南回家的一路都在想,那是什么呢?
魯昌南的日子經(jīng)常處在混亂之中。每天都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拍打著他,他卻不知道把這股力量使向何處。他的混亂也顯示在他的房間里。床上的被子他是從來不疊的。襪子也東一只西一只地扔著。廚房里的碗吃了一個又一個,盤里的剩菜和湯散亂地扔在水槽里。而衛(wèi)生間,臟衣服成了堆。李亦簡告訴他附近有一個洗衣房,丟幾個馬克就能洗得干干凈凈。但他卻不敢去,因為他怕去了不會使用而大丟面子。最要命的是,他的錢不夠了。老婆和魯昌玉正在為他湊錢,說是很快匯來。但以他在這里的生活水準,這些錢也管不了多久,所以他不可能花錢洗衣。他寧可買塊肥皂回來用手搓,只是他卻不是見臟就洗的一個人。他要等著臟衣服積攢了一堆,然后一起洗掉。他在鄉(xiāng)下待的年頭太長了,生活于他來說,能活下去就是勝利。他沒有養(yǎng)成好的生活習慣。
李亦簡偶然會來看他一下。每次來,都望著他的屋子長嘆:大叔呀,這么好的房子,給你這樣的人住真是可惜了。魯昌南只是笑笑,說能過就行。
有一天李亦簡說,大叔,資本主義不是能過就行,而是要過好才行。魯昌南說,但是窮人無論在社會主義還是在資本主義都只有一個簡單目的,就是活下來。李亦簡說,大叔,你是藝術家,不是窮人,你的活路很多,不然我跟你做筆交易。魯昌南說,怎么說?李亦簡說,我來給你當清潔工。當然,這不是白干的。魯昌南說,我哪有錢付給你。我就是個窮人。李亦簡說,我看到你,就知道中國為什么窮人這么多。現(xiàn)在我來教你生活,你不需要付錢。魯昌南說,那你肯白干?李亦簡笑了,說當然不肯。我給大叔做衛(wèi)生、洗碗洗衣服,大叔用畫來回報。魯昌南吃驚了一下,可一轉(zhuǎn)念,覺得也是個辦法,便說,好像還不錯。李亦簡說,當然我也不會要大叔潛心創(chuàng)作的畫,那費舍爾非殺了我不可。畫點小畫就可以了。萬一哪天大叔真紅了,小畫也升值啊,是不是?就算大叔不紅,我拿大叔的畫貼在家里,不也是一種雅致。
魯昌南暗想,這年輕人,真能呀。嘴上卻還是同意了。魯昌南說,那就成交。你今天就開始做。完了我先給你畫張素描。李亦簡說,畫我嗎?魯昌南說,嗯,就畫你。
素描在中國的美術學院是基本功,幾乎每個人都能熟練操作。魯昌南在學校時,素描作業(yè)就常被老師當作優(yōu)秀樣板點評,現(xiàn)在畫個李亦簡,對他真是小菜一碟。不到一小時,一張活靈活現(xiàn)的李亦簡便躍然紙上。
魯南簽上名,寫上日期,往桌上一放,說這是今天的工錢。李亦簡俯身一看,立即驚喜交加,嘴上連說,真神呀,大叔,看來我一定要好好伺候你才是。魯昌南說,不可能每次一張。這樣的話,我的畫也太廉價了。李亦簡忙說,三個月一張,如何?隨便大叔畫什么。你這不就一下子,還沒我做衛(wèi)生的時間長呢。魯昌南說,砍柴只半小時,可是我磨刀用了二十多年呀。李亦簡瞪大眼望著他,說那倒也是。這樣的話,就算三個月一張,我還是賺了。魯昌南說,知道就好。
此后李亦簡便每周來做衛(wèi)生。
魯昌南突然就為自己找到一個改變生活的途徑。周六和周日的時候,他背上畫箱,有時去國王廣場有時也去英式公園。這都是慕尼黑游人繁多之地。他會尋找一處適合他坐定的地方,然后支起畫架,把自己畫過的幾張素描當作廣告靠在曲架旁邊。他本想吆喝一聲,卻想起,并沒有人能聽得懂他說什么。索性他就坐在那里寫生。附近的草坪經(jīng)常有人曬太陽,或躺倒在地或盤腿而坐,聽音樂以及看書。這樣寧靜而自在的畫面,很能讓魯昌南怦然心動。他不明白在南昌,他怎么就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場景。于是他便在自己的速寫本上,快速地勾勒著眼前的情景。路人們來來去去,有人有興趣側身望他一望,亦有人定下腳步看他作畫。魯昌南便比畫著他先前畫好的素描像,問觀望者要不要來一張。果然就有人坐了下來。魯昌南打量著客人的臉,黑色的線條使從他的手指下流水一樣順暢地彎曲在紙上。一個輪廓出現(xiàn)了。接著面孔清晰了起來。再接著被強化的特征和靈動的細節(jié)漸次呈現(xiàn)。好了,一幅作品得以完成。拿到素描的客人幾乎都和李亦簡一樣,驚喜交加。最后便嘰里呱啦說著些贊美的話,將鈔票遞給魯昌南。
兩天。魯昌南一周只外出作畫兩天,賺足他這一周的吃飯費用。生活原來可以這樣,魯昌南想。
這天是周日。兩個中國人從他面前走過時突然駐足。這是兩個老人,老太手上拿著雨傘,老頭推著一輛兒童車,車上坐著個牙牙學語的男孩子。
老頭見魯昌南說,啊,是我們中國人呀。魯昌南聽出他的口音,說大伯,您是河南人吧?老頭說,當然。魯昌南說,我知道了,過來帶孫子的?老頭便說,猜中了。瞧,這是俺家孫子。跟咱中國人一樣吧?看他的臉。魯昌南笑道:大伯是中國人,孫子當然也長中國人的臉呀。老頭壓低著聲音說,媳婦是個洋妞,德國人。一開口我跟你大媽一句都懂不了。魯昌南看了看嬰兒車上的男孩,說您不說,還真看不出他有洋人的血統(tǒng)。老頭得意道:這位大哥真是說得好。俺是哪里人?中原河南人,最正宗的中國人。俺的孫子必須跟中國人像。俺早早就跟兒子打過招呼,不像中國人俺是不認的。魯昌南大笑起來,說您老有高招。一旁的老太說,這位大哥跟你說,老頭子沒一句假話。我兒子同學,北京人,也找的洋妞,生個小子,跟洋人一模一樣,高鼻子凹眼睛,皮膚白得紙似的。我真不曉得回國后他爹娘怎么認這個娃。魯昌南說,是自己的就成。老頭說,那怎么成?我堂堂一個中國人怎么能養(yǎng)個外國娃?將來要有出息了,沒人選他當國家主席呢。外國人的臉,怎么可以?我家這個,就可以。魯昌南忍不住大笑出聲。笑完,他才說,大伯講得太好了。見魯昌南笑,老頭老太也笑起來。然后老太說,老頭子,讓這位大哥給你畫張像?紀個念。老頭想了想說,嗯,不用畫像,不知大哥可不可以替我畫張平安如意?就是有寶瓶還有如意那樣的。俺老家祠堂的木窗鏤得那個好看呀,我最喜歡。想家時,可以看看,也圖個吉利。魯昌南說,行。不過這會兒畫不了,得回家畫。老頭高興道:成。下個禮拜還是下下個禮拜,我們散步時過來???魯昌南說,下個禮拜吧。老頭說,鄉(xiāng)下人,就是圖個好愿。我兒子有錢,我讓他給你開高一點。魯昌南說,看著給就行。我喜歡給大伯這樣的人畫。老頭便對老太說,瞧瞧,見自己的人就是親,這就是咱中國心。
魯昌南回家果然替老頭畫了一張平安如意圖??鋸埖幕ㄆ恐?,插著富貴的牡丹,瓶外斜靠著一只如意。這類的圖畫,他畫過不少,想都不用想,順手便能勾出圖案。以前他在鄉(xiāng)下,村民們也會找他畫這些。圖必有意,意必吉祥,這是鄉(xiāng)村流傳了無數(shù)年的傳統(tǒng)。他畫過八仙過海、漁樵耕讀、歲歲平安以及福從天降、麒麟送子。這些當時都是不讓公開畫的內(nèi)容,但村民會請他去到家中。他在臥家的墻壁上畫過,也在床帷的素布上畫過。有人嫁女時,他的麒麟送子還被當成嫁妝壓在新娘的箱底。每逢這時,他的食宿皆在村民家里。這便是他落難鄉(xiāng)下最舒適的日子。
這么畫著并且想著,他腦子突然“啪”的一下,似乎有人拉開了燈,讓幽暗的大腦空間瞬間亮堂,曾經(jīng)在圣母教堂門前被觸動的心弦再次嗡嗡起來,兩個大字突然隨這亮堂和嗡嗡之聲蹦了出來:鄉(xiāng)愿。對了,鄉(xiāng)愿。無論時代如何嘈雜混亂,無論生活的背景如何變化,鄉(xiāng)愿卻總是那樣堅定而執(zhí)著。
魯昌南仿佛燃燒了。他匆忙找出筆記本,急切地在上面寫著,總題:鄉(xiāng)愿。然后便使勁回憶當年村民們最渴望的內(nèi)容。他將它們一一列在紙上:福從天降,平安如意,福壽延年,福壽祿喜,福在眼前,四季平安,五福捧壽,松鶴延年,榴開百子,事事如意,平升三級,喜鵲登梅,魚躍龍門,麒麟送子,八仙過海,漁樵耕讀,老鼠嫁女。他看著這些,思索了一下,覺得最好挑出一組八個不同的立意,組成“鄉(xiāng)愿”這樣一個主題。畫完如果不盡興,還可以接著畫下去。一番篩選,留下四季平安、福從天降、事事如意、松鶴延年、魚躍龍門、喜鵲登梅、平升三級、榴開百子。他想他不能像在鄉(xiāng)下時用那樣寫實的方式來畫這批鄉(xiāng)愿圖。他應該用現(xiàn)代的元素、現(xiàn)代的材料和現(xiàn)代的手段來創(chuàng)作這批作品,這樣才有創(chuàng)意,也才能表達他的內(nèi)心。
他用了一張大的白紙,拿了一支畫筆,用深藍的顏色,把自己適才一瞬間的想法稍事修改,寫在了上面:無論生存朝代如何更替以及復雜,無論生活背景如何錯亂以及恐怖,鄉(xiāng)愿總是那樣堅定而執(zhí)著。
懷著激動和急切,魯昌南找出透明膠,把這張紙貼在了墻上。然后就站在它的對面,仔細地看著它,心里反復地默念。漸漸地,他的心平靜下來,一直困擾他的內(nèi)心混亂也悄然止住。他的心空此刻就像晴朗天氣下的湖面,透明而干凈。他想,他的事業(yè)開始了。這是一個真正的開始。